一夜焦心,幺狼辗转反侧,不能安睡。
夜里风势小了许多,天上飘落下细碎的雪粒,打在窗栊上,簌簌有声,雪地的银光映得房内透亮。幺狼摸摸腿,觉得还是生生地疼,但是按捺得住。他起身穿戴齐整,到马厩里看了马,然后出了客栈做出轻松而有闲的样子慢慢地在街上踱着步。
显见这是条僻街,到了腊月二十九这个当口,也并无几分热闹的气息。时不时一阵风过,稀疏的几个行人都缩了头夹起膀,加快了步子朝向自己要往的场地。
这样一来,幺狼就觉着自己这架势似与别人有太大的不同,恐怕要招人眼,也就把帽子往下按了按,竖起了衣领遮着耳朵。
刚行几步,便觉脑后一声暗啸,似有什么东西电掣而来。幺狼急一偏头,侧了半个身子,伸手借势拿二指一捏,一柄飞刀赫然在手。
“片叔?!”
片叔站在不远的一个墙角,笑眯眯地看着他:“还不赖,你小子算没给枪子儿废了!”
住进清风楼一天半的光景,新鲜劲儿过了,就如同关进了一个笼子,让人觉得很憋屈。女人和孩子们都叫嚷着闷得慌,想要出去走走,余跃流脸一寒:“还真以为是度节来的?现如今可是逃命的当口,忍得一时来日方长。出了这清风楼,外边儿可不指定是不是个下刀子的光景!”
这番话虽则说出,犹觉如鲠在咽,心里头极不痛快。女人携了几个孩子到别的房去,余跃流静静地坐着,燃上一根烟,浸在缭绕的雾里……
从姚豹子那里回来之后,余跃流就没下过楼,饭菜是叫了自己带的人用托盘送上来的,吃完了再唤一声拾掇干净送下去。这新式的洋房除了隔音,干净,还有一个更大的好处,就是这吃喝拉撒都不用走下楼去。这种方便,是他那已焚塌的同畴楼所不具有的,这让他人身的安全性便有更大的保障。
但任是楼梯口上有荷枪实弹的丘八守着,他也不能觉出踏实来。这几个搂着枪的人看来让他不是很放心,吊儿郎当一身痞气,时不时拿眼睃着楼下过往的女客,说几句不荤不素的淡话找乐子。饶是如此,他姓余的也没办法,到了这个只认大洋不认人的土豹子的地盘上,他并没有太多的空间来选择。所幸,那些乌黑瘆人枪杆子是真的,枪膛里那些黄澄澄的子弹是真的,这足可以让人望而生畏,不敢举步。
清风楼的胡老板是个识时务的人,眼见得这阵势,便觉得这个来客很不一般。便与人说了,楼上的贵客是政界的要员,是慕了他这清风楼的雅号携家来度节消假的。这一来,任是谁也要敬而远之:除了姚司令,这么个大人物的派头谁能伸长脖子够得着说句话?
如此的说辞让余跃流很满意,真是那句老话有理:有钱能使鬼推磨嘛!再说了,若假以时日,他余跃流不是没有跻身于政界的能耐。到那时,把黑的洗成白的只是动动掌腕的事。
就灭了罗家几口这事来说,莫说是在这个时节,搁在平时对官府而言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他能跑得开身,离自己戳下的马蜂窝够远,就不用管谁被蜇了一头疙瘩。就是捅破天的事历来官府大多只是糊弄一下遮遮百姓的眼而已,如要是府祥那边动了真格的,怕是姚豹子也不敢给他添这五分气势。官场上许多如此的伎俩,不置身于其中有几个人能如他余跃流这般看得通透?
荆河与府祥大不同,是一省之中为数不多的军管县。丘八行起事来,简单明了得多,不必去担待那繁琐的细枝末节带来的种种不便。
这层层的利害,早在他昨晚从府祥策马回同畴镇的路上就想了个明明白白……
烟屁股丢了一地,余跃流心平下来却觉得身上渐渐发冷。遂站起身来,摸了摸墙上的暖气管子,冷的!
他拉了房门出去驻在门口,楼下一片乱吵吵声音越来越大。
女人抱怨着从另一个房里甩了门走出来:“这太不像话了,大冷的天,咱出钱住的可不该是个冰窖子!”
逢了这种人多嘴杂的场景,保持低调才是最好。余跃流耷了眼,不响不声转身又进了房门。
“弄成这个乱子,花了我五个大洋哩!马匹安置得可好?”
片叔低低咕哝了一声,与见幺狼点头应下,很是满意。还别说,两人这打扮不往细了看还真是分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修热炉子的!”片叔大咧咧地当堂一站:“管事的呢?”
“你们二位?哦,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可差点儿要了我的命了,大半个时辰也赶不来,我这楼上楼下可都要闹翻天了……”执事的急急地迎了上来:“今儿逢九,可巧晚间还有个戏要开场子,这住店的可是一个个都是爷,哪能得罪得起?”
片叔一摊手:“你说这是啥当口了?谁家不过年?找个搭手的都难。”
说完一转身向着幺狼:“蔫头巴脑的,你娘的哪儿像个做事的样子?鼓捣好了这东西,今晚咱爷儿俩还能在这儿蹭场大戏看哩!”
幺狼憨憨一笑:“哎,知晓了!”
亮灯时分,戏场暖气已经通上,但通到客房的那一路还是不见结果。执事的信誓旦旦,等散了戏,保证各房里都是暖烘烘的。客人们显然不悦,但眼见争不出个结果,也只好纷纷出了门穿堂过廊往戏场去了。
清风楼逢了二五八是杂耍曲艺和洋电影的场子,逢三六九是专门上戏的日子。
在清风楼看戏在荆河也算是个很道地的牌子货,向来口碑不错,乡野残班之类的戏子从未有登这种大雅之台的机会。荆河县本来也有一个戏班,勉强算是入流的货色,但老是那几个人、几出戏,看久生厌。近了年关,姚豹子递过话来:“今年三六九的场子,要弄出些花样来,别惹得老子一家大大小小不得劲儿!”
这句话显然就是圣旨,哪敢怠慢?胡老板就托人跟省城里的玉壶春戏班约了号,移了一干人到荆河来搭台子。二十三小年儿夜开了第一场,戏场子人满为患,连姚豹子也大呼过瘾。
各房里供不上热气,胡老板在下午就做了安置,怎样也得把戏场子供上暖,不行的话让客人们都到场去看个戏,好歹也算是个补偿。这生意人做事,要做得到客安为先,钱不钱的有时反倒不是什么大事,这一点上万不可马虎。
“去吧,去吧!”余跃流不耐烦地挥着手,下人护着女人欢天喜地领着雀跃的孩子们下了楼。做这一番打算,他有三分的赌气,更是有七分的自信:只要他余跃流自己不出头露面,安心龟缩在房内,任是天兵也耐他不得。倒不是他姓余的有多少煞气,确实是仰仗了楼梯口那几个挎着枪的军爷。
冷?!这算什么,雪窖子冰窟窿他也不是没呆过,还不都捱过来了!安心睡上一觉,可是要比看场戏舒坦多了……
约摸到了要开戏的时间,幺狼和片叔从二楼转到了楼梯口,看着那两个持枪的士兵心不在焉地倚着墙,见二人走近了,立直了身子,把那杆枪向前端着:“干嘛?!”
片叔哈腰一笑:“军爷,这可是大事,暖气供不上,俺爷儿俩怕是交不上差呢!”这两位没能去看上戏,显然心情不佳,一拉枪栓:“老子管你暖不暖的,说不给上就不给上!”幺狼向前一步:“讲个道理不是……”
片叔一拉他的袖,打个哈哈:“那就怪不得咱俩了,修不好由它去!”说着笼袖抄手,两只手在袖间已捏紧了飞刀把子,幺狼也后退一步:看来这个障子要立马解决掉才是!
忽然一阵急急上楼的脚步声传来,二人对望一眼都放缓了动作,只见一个马弁匆匆地冲上来,喘着气一指:“上去叫余老板下来,咱司令请他到戏院里叙话!”
片叔一拉幺狼攥一攥他的手,向这几位哈腰笑一笑,匆匆下了楼……
戏场子里热烘烘的,一入进来,人声喧嚷。台上灯火通明,台下人头攒动,氲气缭绕。姚豹子笑呵呵站起了身,伸出手来:“余掌柜,到了我姓姚的地盘,你可是规矩得很啊!难得省城的玉壶春来一趟荆河,你也不来瞧一瞧?这可是难得的好班子,腔好调圆,这戏子的牌可也是亮得晃眼,这要上演的是《蔡鸣凤辞店》,说来有几分香艳,你怎样也得看一场,要不一离此地,怕是再没这般好的机会了……”
说着热情地摇着余跃流的手,拉着入座。
余跃流讪讪一笑:“姚司令原也是这般闹中取味的人,其实余某人也喜欢,只是这两日困顿了,歇不过劲来。要早知司令驾到,我应该早早恭迎才是!”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想姚豹子那后一句话:怕是再也没有这般好的机会了?妈的,怎么听着有些不吉……
二人执手相谈了些与戏文相关的话,倒像是十分投机。稍顷,台上一记鼓响,台下灯光暗了下来,开戏了!
余跃流下意识地向两边看看,这些近台的好位置都是被一身戎装的军人和他们的家眷占着,自己与姚豹子坐在最中心的位置,被这些挟抢的人左拥右护,倒是在心间平添出好多的豪气与体面。
一刻光景,暖气畅供。执事说不出的开心,随即叫人付了工钱,二人称谢作别。刚行几步又折回身来,片叔向那执事笑了笑:“我这个老侄大年下的本不愿来给我帮这个手,是我说起这清风楼的玉壶春才引得他来,要不我老头子一个人也就不成事。反正这戏场子大,也不多两个人,您在这儿权大势大,行个便,让我们开开眼?”
执事略顿一下,一口应下:“这个顺水人情,我倒是做得起。”
弦鼓奏响,红男绿女上台入戏,台下的人随着那灯下的人物举手投足,一唱一做摇头晃脑地地品味着。戏里戏外,仿佛大家都在咀嚼着让人上瘾的滋味。
或许只有一个人例外,他就是余跃流。
今晚他总是隐隐觉得有什么异常,他细想过看过却找不出是在哪个节点上。莫非自己真如姚豹子眼中那个惊弓之鸟,会恐惧那想不知来自何方又去向何处的无镝之箭?
但偷瞥一眼姚豹子,却见他正盯着台上的旦角儿,眼角堆砌着笑意,眸中亮盈盈地闪着如水一样的春光。“这个色豹子,早晚有一天要死在女人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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