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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说】香马河畔(1月3日更新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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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8-4 21:32:5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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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一念 于 2009-1-3 23:04 编辑

心情文化-【原创小说】香马河畔(1月3日更新完毕)(1)
心情文化-【原创小说】香马河畔(1月3日更新完毕)(2)


(一)

    太白星还有老高的时候,一行人就下了紫荆山各奔东西。幺狼和片叔奔到香马河滩时,日头才从对面的远山上露了个小脸儿。

    勒缰驻步,两匹马周身冒着腾腾的热气,打着很大声的响鼻,脖鬃上的白霜混着汗结成了块,晃起来叮叮作响。

    二人翻身下了马,拍去衣袖和肩襟上的霜花,各自撩起冰骨的河水洗了把脸。

    隆冬时节,河水清浅,蹲下就可见细细的白沙。幺狼站起身来,迎着那红彤彤的日头眯起了眼:“片叔,你说大当家这次怎么就瞄上了罗定坤家,那能有多大油水?听说往年咱都是拉像郑百十那样有底子的山陕票,这是咋了?”

    片叔抹了抹面上的水珠子,从怀中掏出块粗布白方巾,细细擦干净了,递过来。幺狼摆摆头:“带点湿气,舒坦些!”

    片叔对着日头也眯起眼来:“大当家盯上这个票,也是有理儿的!罗家在香火店里穷抠了几十年,忽然就在镇外买下三十亩肥田了,他那个儿子在省里挂了职,手头活钱不少。不刮他家,咱刮谁?”

    片叔上了马,一夹马肚:“幺狼,过水!”

    马一入水,打起了瑟瑟的冷颤,喉管处压着低低的嘶鸣,然后小心地往前探着步。到河中央时,水深刚及马腹,幺狼把穿着皮靴子的两只脚抬起到马背上。

    片叔厉声吆喝:“你娃子想洗澡?!”

    幺狼赶紧伸开两脚勾住马脖子,往后半躺下,马挪着步子,趟得那水轻轻地哗哗响着,一袋烟的工夫,就上了对岸。稍息片刻,待马身上的水珠子抖落完了,两人跃上马背,直往同畴镇而去。


    同畴镇百余年前还是叫富寿的。明末临河聚镇,水陆便利,遂成商埠,在整个府祥县里富甲一方,这无名小镇就起了个富寿的名,县志里也都做了记编。后来晚清时鸦片流行起来,大清国各地都开了烟馆,供应“福寿膏”。虽则此“福寿”非彼“富寿”,但与此秽物相关,此地望门岳子恢就老大的不乐意,上书府祥知县,把那两字拆了,重组成同畴之名。此等小事,知县做起个顺水人情,遂上报请批。几个月后意外得到了道光帝的嘉许,赞府祥知县“意高誉清,心系国运”,御笔书下的“同畴”二字刻在了面北的石牌坊上。

    百余年来,乱兵起了几次,这条街被火焚过两次,又遭过一回炮轰,牌楼早已废了,只剩几个残柱矗在街头。那御题的两个字被摹写在了匾上挂在镇上的客栈上,后面由岳家的落魄子孙岳尚举补上一个“楼”字,那气韵笔势相配却也是天衣无缝,让人疑心道光爷当年题下的就是“同畴楼”三个字。

    二人上了同畴楼,选个临窗的桌子坐下,小二吆喝着长调先上了壶热茶,斟满了杯就带笑问:点么子酒菜?

    片叔呷了口茶含住扭过头来,眉梢一动咽了下去:“叫你们掌柜的来!”

    一会儿工夫,余跃流急急地随着那伙计上了楼,远远地开了声:“哟,沙老板,稀客稀客!”

    对那伙计一挥手:“快去备酒菜,莲花白一壶,素酱香干、凉拌牛肉、蒜爆肝尖、肥笋焖鸡,二凉二热再加个蘑菇三丝汤,快点!记着,那酒要好货,啊……”

    片叔指指座,余掌柜坐下来:“呵呵,可又是一年没见了!”说着将身子侧过压低声:“这次看上哪一家了?”

    片叔向窗外探出头来,向下看了看,对门的罗记香火门口站着一个年轻妇人,也正往这楼上望着。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扭过头来,向余掌柜使了个眼色。

    余掌柜站起身来,向前探望了一下:“哦,这婆娘是罗定坤的儿媳妇,拖着个崽子守活寡呢!”

    幺狼偏了下头,向那妇人望去,素素常常的,不施脂粉,倒是有几分动人之处,“活寡?”

    余掌柜嘿嘿一笑:“这老弟面生,今年新入道?”见片叔伸指做了个七字,便不再问起。

    伙计麻利地托着那四菜一汤上来,斟了酒放了壶就退下了。

    一边和片叔酌着酒,幺狼忍不住又往下望了一眼,那妇人已不见了影。

    余掌柜不动声色执着壶又把酒满上,然后叹了一声:“唉,你说这女人,嫁了个什么人?这罗定坤本是个绝户头,早年过乱兵逃丁时被流弹伤了要害,哪里能生养下一儿半女?

    “倒是他弟罗定仁生下二女一男,一个儿子又不能过继到哥家。这还是岳尚举给他出了个主意,叫做一门两不绝!”

   “啥叫一门两不绝?”幺狼停下了筷子,片叔丢过来一个隐隐带刺的眼光。余掌柜装做没看到,心下暗暗有了数:这个后生显然还是个雏,不见得有上面五条狼那过人的能耐。

    他笑了一笑,“这一门两不绝呢,是这个意思:家里给他娶一房媳妇,生儿养女就是罗定仁的孙辈;这罗定坤呢就在这边再给他娶一房亲,生下儿子就是他罗定仁的孙。这罗天正就是一身养两家,香火不断。

    “成了亲,过了个洞房夜,那厢的原配夫人就闹了个家底朝天,寻死觅活的,娘家一大杆人要砸他罗家的祖牌。这罗天正一气之下,到省城里投奔朋友了。落了一门两寡,一夜洞房没想到还真给罗定坤留下个种苗苗,嘿嘿!算他命不绝后……”

    片叔几杯酒入肚,眼珠子就红了起来,他漫不经心地端着杯:“这家几口人?”

    余掌柜提了口气,知道河西的大当家盯上了对门姓罗的。“两个伙计,夜里睡在香火库房里。后面一进院子,东厢住着罗定坤老两口和他那宝贝孙子,西厢是这个媳妇的屋子,耳房里住着个做饭清杂的老妈子。”

    片叔一饮而尽,重重地将杯放在桌上:“老规矩,走了风,大当家的一把火烧了你这同畴楼!”

    余掌柜讪笑一声:“看你说的,就是我余跃流泼了命敢挨你那把片儿刀,我一家老少十几口还能都不顾了?”


    二更天的时候,幺狼和片叔翻进了后院。这罗家的院子也不算小,倒是连只狗也没养,幺狼那半只下了药的猪肘子没用上。

    西厢的灯还亮着,二人蹑手蹑脚到了窗前,片叔将那窗纸用口水润出一个小洞,一只眼往里看了下,示意幺狼先退下。

    幺狼没理会,也凑那个小洞往里看。白天香火店门口看到的女人,正在灯下铺着纸写字哩!暖暖的烛光照着左脸,低眉顺眼的,睫毛和鼻梁都往右边投下斜斜的阴影。幺狼识字少,倒是认得她反复摹写的是“同畴楼”三个字。

    片叔拉过他蛰在墙脚,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他的鼻头。幺狼明白,片叔怕他乱了章法,会坏事儿。他蹴下身子一气不响,脑中总挥不去那女人暖暖的半张脸,挺直的鼻梁,有楞角的嘴,弯弯上翘的睫毛……

    终于,窗前的烛光熄了。片叔悄然返到窗前,点了迷香,从那窗纸的洞口吹了进去。屏气听了一会儿,里面传出均匀的呼吸声。他向后摆了下手,幺狼知道该做活了。

    片叔掏出那柄薄而亮白的片儿刀,插入门缝中轻轻拨动,只几下,门栓啷地响了一下,二人屏住气听了一会儿,不见有异常动静,就推开了门。

    片叔吹了下火媒子,那亮光一闪之下,幺狼就看到了床,向前走几步,一摸被子,软呼呼地睡着一个人。

    幺狼解下腰间的长袋,顺好了口,就揭开被子,从脚套上来。片叔也收了火媒子,上来帮忙,三下五除二绑了袋口,搭在幺狼肩上。片叔从腰间摸出一张纸,用一把小飞刀“霍”地一声钉在墙上,转身出去。

    二人悄无声地飞奔到后院门口,开了门,解下早已拴在那里的两匹马,将袋子搭在马背上,飞奔向西,径往香马河边而去。


    紫荆山好多年来就是个有名的匪窝子,现任大当家的石点星的真面目方圆几百里无几个人见过,但是提起他的名号来就让有些家底的人胆战心惊。他有个绰号,叫“盘山虎”。手下总计七八十个兄弟,出色挂彩的视功劳大小,可获“狼号”。早先是五狼一虎,都是流血淌汗熬上来的,春上新来这个毛头小子即时被破格封为“幺狼”,让几个老狼心下不服。

    盘山虎麻脸一寒,以掌拍案,酒盅蹦起老高:“你们中间几个能为兄弟两肋插刀,在这荒春年景砸仓放粮,五步流血,杀富济贫?咱这帮人马,要出息了,就得重情重意,兄弟们都多学着点!”

    山寨里一大早人都到齐了,厅里的地上放着几个东倒西歪的扎口袋子。盘山虎望着门口,他在等 着幺狼和片叔。他们一到,今年冬天的五狼绑票就算是全盘成功了。

    幺狼气喘吁吁地掮着袋子和片叔一走进厅门,人群一阵欢呼,盘山虎走过来:“幺狼、三弟辛苦!路途远些,就叫人多挂心些!”

    他转过身来,举起手来高叫:“唱票!”众人发出兴奋的尖叫,打起了唿哨,响成一片!

    盘山虎从帐房手里接过票单,一脸的笑意,他扫了一眼,大声念出来:“天狼,彭桥彭鸿亮之子彭新朝,大洋五千!”

    手下人打开一只袋口,将那睡眼惺忪的孩子拉出来,大家又发出一阵欢呼!

    “煞狼,断山口李耀宗千金李冰枝,大洋五千!”

    打开一只袋子来,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脸来……

    “野狼,曹坝黄乡长的小姨子,大洋五千!”

    “箭狼,舒台左玉章内弟,大洋五千!”

    看大当家走到那个袋子前了,幺狼忽然有种莫名的紧张,他怕看到那张已刻入脑中的脸庞。

    盘山虎向他笑了笑,朗声念道:“刀狼、幺狼,同畴镇罗定仁儿媳桂玉香,大洋五千!”

    幺狼头有些懵,强撑着笑,和众人向那解开的袋口望过去……

    大家看到了一个头发花白,面容苍老的老妇正惊惶地张开嘴哭着。

    大厅里静下来,只听到那老女人战战兢兢的哭诉声……

    盘山虎啪地扔下票单:“你两个做下的好事!”


[ 本帖最后由 一念 于 2008-10-30 15:4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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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8-5 09:52:34 | 显示全部楼层
心情文化-【原创小说】香马河畔(1月3日更新完毕)(3) 心情文化-【原创小说】香马河畔(1月3日更新完毕)(4)
支持原创!
发表于 2008-8-5 16:59:21 | 显示全部楼层
支持,继续啊.
 楼主| 发表于 2008-8-7 08:45:54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片叔脸色大变:“坏了,怎绑了那老妈子过来……”

    幺狼也很错愕,但在心里忽地涌出了一丝侥幸的放松。

    “点错票了!幺狼出师不利,是没有摘票的路数。那三弟你可不是头一遭做事了,教我怎么给兄弟们交待?!”盘山虎板起脸,眼中寒气逼人,“咱这脸丢大了!”

    片叔汗都下来了,低下头:“大当家的,我无话说,带幺狼头次趟道摘票,就折了鹞子,我请罪!”

    盘山虎一摆手:“兄弟们把肉票过到后山去,好吃好喝伺候着,这可是咱的钱柜子。老规矩,女人一根汗毛都不能动,谁要染了腥荤,老子阉了他!”

    众人齐斩斩叫一声:“知道了!”

    盘山虎缓了一口气,走到片叔面前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三弟啊,老马失蹄!不过也没啥,下次招子亮着点儿,啊!”

    说完拿眼乜了下幺狼:“小七呢,还是嫩了些,以后要多磨磨!”人群中哄然笑起来,不无揶揄的目光如箭簇一样射过来,让幺狼浑身极不舒服,血渐渐充到了脸上,涨得通红。

    “大当家的!”这一声高嗓,立马将那些嘈杂的哄笑压了下去,幺狼顿了一下,“这张肉票,我一定摘回来!”

    片叔一楞,回过神来,接口道:“我俩再走一趟同畴镇!”

    盘山虎咂咂嘴,沉吟着,拿眼逡一圈,盯着幺狼的眼:“路条趟熟了?”

    “熟了!”

    “那三弟刀狼就歇起着些,小七你这就算是二次下山了,单个儿做起这一票,成不成?”

    幺狼眼也没眨,打嘴里蹦出一个硬梆梆的字:“成!”


    余跃流觉得今早这同畴镇上静得出奇,全没有昨夜推演的那些热闹情节发生,这多少让他觉得有点不正常。上楼走到那扇窗前,向对门望去:怪了,这罗家的香火店竟然还能风平浪静地开着门做生意,儿媳被绑了票也沉得住气?五千大洋可真不是个小数,怕是卖了他那个铺子也不够,真有他罗定坤的!

    盯着想得时间久了,心里就越发觉得蹊跷,又噔噔地踩着木梯楼板下来,余掌柜过街向对面走去。

    向扫地的伙计打了个招呼,那人淡淡一笑,回应自然,不象是历过什么事,或者还是蒙在鼓里?余跃流忽然想折回去:自己这样走过来,是要讨问什么?

    “余老板,早啊!”罗定坤慢条斯理地用鸡毛掸子扫着柜上的微尘,老脸上两片薄嘴皮子咧开来,向上微微翘着,以示笑意:“这一大早过我这小铺子里,有关照?”

    “哪儿说呢,这还算是小铺子?你如今有铺有地,可是名声在外,香行得很呢。”

    “穷抠索,刚刚糊得住几张嘴,哪比得上余老板那三层楼的气势,可真压得住咱同畴镇的阵脚!”

    余跃流嘿嘿一笑:“钱不钱的,都是些死不带走的物儿!人一辈子,图个家小平安,子孙有福才是真的,是不是?”这后半句他说得是慢弦儿,想看看面前这老绝户头有啥反应。

    果然,罗定坤放下了掸子,瞥一眼门外,压低了嗓:“余老板你听到啥风声了?”

    余跃流正色道:“我哪有那些本事?我是在算呐,往年一近这年关,咱镇子上的山陕大户都要被绑肉票索大洋,今年这个时候都不见有动静,我怕这帮土匪找到像你我这样的本份人头上……”

    罗定坤一把拉住胳膊:“余老板,进里屋说话……”


    余跃流仔细清点了帐目,锁好柜子,正准备熄烛退出,幺狼从暗影下站起身来,吓了他一跳,“哟!小兄弟,你啥时转回来的?”

    昏暗的烛光下,余跃流见幺狼面皮动了一下:“来了个把时辰。余掌柜该知道我折回来是为甚吧?”

    “这事儿啊,还真是只有我知道!那罗定坤是个门儿精,常人面前滴水不露……”余跃流示意幺狼稍等,吹熄了烛从隔壁拎过个炭火罐子来。

    关了门两人坐下,就着炭火罐子焐着手,红红的火一隐一亮,照得人脸上都是有些怪异。

    余跃流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让幺狼感觉心下很不自在,像山寨中那些狼们一样这人一定也是在心里哂笑他呢!

    “老弟啊!要说你可是犯了大忌,惊了兔子你还能再逮得着它?肯定就不会呆在那个窝里了嘛!这个理儿,大当家的应该知道啊!你这趟来,怕是要扑空吧?”

    向前再凑过些:“你说,大当家为啥不让你摘他罗家的嫡命孙子,那才是他的心头肉呢!”余跃流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很是替大当家的惋惜。

    “那我就不去想了,或许那娃太小,不想做绝了吧!咱这道儿上,也总要讲些天理!”

    “天理?”余跃流嘿嘿一笑,“要讲天理就不会有这个同畴楼,更不该有你们紫荆山寨,也就不该今儿咱俩脸对脸坐在这了。是不是?”

    余跃流忽然觉得自己这话说得过了头,就顿了一下,清了下嗓子:“看这炭火熏的……,你这一票啊,我看不一定能给大当家换多少大洋,而且,我听说罗天正这几天也要回来了,他在省里有撑起腰的主儿,肯定不会跟石点星善罢甘休。到时,清剿队大炮一轰,那香马河紫荆山怕是要翻个底儿朝天了……”

    听着余跃流侃侃而谈,幺狼时觉有些道理,他那自诩的狡黠让他想起了山林里的一种动物。如今看来,自己根本就不算是一条狼,倒像是狗,一只猎狗而已。现在这只猎狗竟和一只狐狸讨教怎样去捉住一只受了惊动的兔子,自己想来还真是件好笑却又笑不出来的事儿。

    “余掌柜,你就莫摆这个关子了。我这是有时限的事儿,成不了,怕是吃饭的家伙也保不住,是不?”

    余跃流对眼前这个毛头小子很是不以为然,心中暗道:你那头保住保不住关我鸟事!脸上却显得很是关切:“说来那可是小兄弟的前程啊!这事儿要办成了,你记得我姓余的三分好就是,我做这内线,也是欺宗背祖的事儿呢!出镇往东行七八里路,过一片松林,有个小村子,二十多户人家……”


    星子隐隐地闪着,不见天月,冻得硬实实的土路白生生的像水泡子一样,不停地向前延展。

    那一匹健马四蹄踏得如爆豆般炸响,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清脆。一过松林幺狼就跳了下来牵着马走,到了村子边上,拍一拍马背,那马就静静地站下等他,不再出一点声响。

    掖好短枪,穿行在那些矮矮的檐瓦上泛着似有若无的青霜的村舍间,有种像是在老家时晚间去猎了山兔野鸡踏霜回来的感觉。那时节的他是心是快乐着的,家也是清苦而幸福的。他曾在这样的夜里在村边那棵夜合树下拥起自己钟情的女子,她也是那样痴缠地凝望着他,那样的夜,那样的星光,和现在一模一样……

    幺狼知道自己走了神儿,他惊动了一只夜游的猫。那东西闻见杀气,发出一声凄厉幽长的叫声,几只家狗也醒了瞌睡,张惶地汪汪叫起来。幸好他先用干马粪把衣服上都搓过一遍,几只狗闻不到什么异样的气息叫了一会儿渐渐就不再出声了。

    “是这一家了!”幺狼停住了脚步。


    桂玉香这一晚并没好睡,昨夜里在婆家的西厢房的事让她心有余悸。早上她扯下墙上那张纸条慌慌张张去向公公报张妈不见的事儿,罗定坤正拿串通红的冰糖葫芦逗引小宝,孩子转过脸来,甜甜地叫一声:“娘——”

    玉香顾不得照应孩子,将那张纸递给罗定坤,“张妈不见了……”

    罗定坤急唤老伴把小宝抱进屋里去,看完那张纸一把掷到地上:“一个做饭的妈子,敲老子五千个大洋!狗养的,疯了?门儿都没有,这关我啥事?”饶是如此说,却也是在廊下踱来踱去,一时乱了主意。

    “爹……,我怕是冲着我来的,昨儿冷,我俩合了一个铺。”玉香迟疑了一下,对罗定坤说。

    “哦,那就是了,我是最怕这些土匪绑了咱家小宝,那可要了我的命啊!”见玉香脸色略略有些变,罗定坤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挥挥手:“玉香,你赶紧回娘家去避避,我找人送你,要快走!”

    “那,小宝呢!”

    “我另送个地儿,不让人知道了!你赶紧收拾!”罗定坤急急地钻进屋里,留下玉香一个人独独立在院子里……

    唉!嫁到罗家去差不多四个年头了,洞房过后就不见了罗天正的面,现在想想这人长得是个啥样似乎都记不起来。女人哟,油麻菜籽儿的命,落在哪块地里就得扎根开花,她这一辈子就扎在这姓罗家里,要苦熬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所幸生下了这个孩子,公公婆婆心里头一块高悬石头落了地,也不是对她面上过不去的人。但在这一个空落落的宅院里,却总是找不到一点点家的感觉。

    这样翻来覆去胡思乱想了半夜,迷迷糊糊才睡着,又听见狗在那里狂吠。嗯,三叔家那只老狗啊,没事老叫个啥呢,吵得人不安生,明儿让三叔治治它……

    她做起了梦:仿佛还是做姑娘家的时候,阳春时分在香马河畔趟过碧绿的麦田走在黄澄澄的菜花地里,跳跃着,脚步轻盈,衫裳曼舞,扯着轻飏的风筝。头上的太阳暖烘烘的,天上粉色的云彩,像桃花一样开得绯红。她盯着那云看,越来越觉得耀眼,变得亮起来,赤烈烈的,像是燃着的火,烤得人浑身炙热……

    忽然听到那狗吠声又传过来,且越叫声响越大,怕是有十多条都在那儿赛唱似的嚎。玉香睁开了眼睛,又听到那厢爹娘也叫喊起来,她急急坐起了身子。天,后窗映得通红,哪里着火了!她抓了衣裳匆匆披起,趿着鞋跟着爹娘开了门往外跑。

    房后水塘边的麦秸垛子烧得火光冲天,风势虽然不大,但那火头总是跃跃地要往房子上扑过来。人们在片刻的惊慌之后复又清醒,纷纷回屋去拿桶和盆子来汲塘水扑这火,一时间人声鼎沸。

    玉香慌张张地赶回厨房门口,扯了洗脸的木盆又往后跑。跑得急了,连鞋也不跟脚,走了几步,一只鞋就落在了地上。玉香忙折回来,俯下身子来找鞋。

    屋后的火光在门前映出巨大的阴影,幺狼看准了时机从这个阴影中站起身来,掏出浸了蒙药的帕子,一把搂过玉香的肩头,向那口鼻上捂过去。

    玉香一声惊呼,身子摆动不得,临昏的那一瞬她脑中跳过了一个念头:土匪找来了……

    她软软地倒在幺狼的臂上,幺狼气抱起来脚下生风,奔出了村子,将那昏迷中的人搭在马背上,自己也跃上马背,直往西行……
 楼主| 发表于 2008-8-11 13:36:35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桂家老两口天还没亮就赶到同畴镇上,哆嗦嗦地敲着罗定坤的门:“亲家,亲家,玉香不见影了……”

    罗定坤开了门让他们进屋来,往外看了看,并不见街上有走动的人,遂掩上门,招呼坐下。

    “看你们这办得是是啥事儿?我昨天刚叫人送她回你们娘家,一天时间人就丢了……”他看起来忍着一肚子的埋怨,对着亲家夫妇,只是不好发作。

    “亲家,她昨儿就说了,怕有人要绑她肉票,肯定是土匪晚上跟了去,下了手!”桂老汉被火熏得一脸焦黑,显然也没顾得上抹一把水。

    “那越发该小心些才是啊!”罗定坤说起这话,忽想起对面同畴楼上的余跃流来,这人的来路街面上也暗暗地有消息传动,听来隐隐与紫荆山有些关联。那送走玉香的事倒是与他说过,难不成他也是那厢里的人?如此来说,当街对面的,更怕是招惹不起这个人了……他心头发紧:狗养的,卖些香表火烛,做的是死人生意,没招惹过你同畴楼的买卖,钱也没你挣得多,就想叫土匪来抄老子的家,门儿都没有!

    玉香妈嘤嘤地哭出声来:“亲家,你……可要……救她……出那个……虎狼……窝啊!”

    “五千个大洋?亲家母,你以为我罗定坤是开钱庄啊!”他摊开手,一付无奈的样子,“莫说是五千,就是叫我拿出三五百个现大洋,我也要卖了这个香火铺子,是不是?”

    见自家老伴在一旁骨嘟起了嘴,他咽下一口唾沫,“俺老两口入土前还指望着这个铺过日子哩!”

    玉香妈听了这话,放开声哭起来,罗定坤跺跺脚:“大腊八的好日子,你在我这儿干嚎个啥哩?霉气!我这生意那还做不做了?左邻右舍听见了,我这一张老脸皮还能挂得住?”

    桂老汉听他这样做,霍地站起来,指着罗定坤的鼻子:“我老桂当时也是一时糊涂,图你那几十个大洋的礼钱,坏掉了我闺女一辈子的前程。她在你罗家纵就不算是个人,那也给你姓罗的留下了个苗苗不是?”说了这些,语气忽然又软下来:“亲家……,亲家!你不可怜我桂家的闺女,总是你罗家的小宝还要有个娘吧?”

    面对着两张苦巴巴的脸,罗定坤一横心,伸出个巴掌使劲抖了抖:“吹根灯草,你说得轻巧,五千个大洋啊!一头牛也才值七八个,掏出来买了牛,也是从街南到街北排不下,咱同畴镇方圆几十里也怕是没有六七百头牛吧?亲家,我哪儿有恁大的排场啊!”

    屋里头哭哭嚷嚷,外边越来越大的老北风呜呜地刮起来,推得门闩哐哐作响。桂家老两口泪眼不干,哀哀地求着。罗定坤不胜烦恼,招呼自家女人:“你去做饭,老远来了,吃完再走……”

    桂老汉一把搀起老伴儿:“走!咱再穷也不差这一口饭吃,走得来就爬得回去,饿不死!”说完,拉开门闩就往外走。

    门外已经站了不少人,正指指点点地议论着,老两口灰头灰脸搅着泪出了那门,到阶下时被俞跃流张开臂拦住:“留步,留步!”向着门里大声道:“罗掌柜,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活生生一个女人家,你就看着她掉在火坑里,眼睁睁见死不救?难为你在这一街两行也算是有头脸的人,这让街坊们怎么看你罗掌柜的?”人们纷纷附和着,指摘罗掌柜的不是。

    余跃流眼角带上一丝不易觉察的狡黠笑意,看着罗定坤走出门来。

    他怏怏无神地抄着手挪步到了阶前,哭丧着脸:“这天杀的土匪,存心是想要了我这条命!街坊邻居们,咱都是实诚人。这年头做生意的,谁一月能赚多少钱,那咱心里哪个没数?咱换换地儿想想,这事儿摊在你们身上,谁能拿出五千个大洋?我现在就是把这铺头宅子都卖了,各位要买下的话也只是肯出千把个大洋的价,是不是?五千大洋,咱这镇子上能出得起的,怕也只是有一家两家。余老板,你说是不是?”

    余跃流听他话里有话,装做不知,一扬眉毛:“你不是还有几十亩地?”

    罗定坤恨得牙根痒,面上却还是一副可怜相:“地?那地也是我这亲家帮买的,你问问他花了多少钱,也就是五百个大洋!我现在这个当口再盘出手去,就是亏本儿卖,又能筹几个钱?天地良心啊……”

    众人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一时都无话讲,玉香妈又哭了起来。

    余跃流只叹一口气,摇摇头,十分惋惜:“那事到如今,就只能指望她男人了,听说这也要马上回来了。一般绑票都有半个月的期限,不急,不急……”

    说完扬扬手:“那大家散了,一家不知一家难,咱们没被敲到头上,那是运气!我也要开门做事了,这事……,唉!”说完,分开人群,返回同畴楼,踱上二楼的窗口。

    他让人泡了早茶,将细腻而淡白的骨瓷茶盅用两个手指捏起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喝着,静静地欣赏这场乱糟糟上演的人间悲剧……


    “这一票干得够利落!”盘山虎石点星对着幺狼竖起了大指,攀着他的肩头,使劲拍着。多饮了几碗酒,那一脸麻坑在红脸膛上愈发显得扎眼,“小七果真也不是个吃素的!”

    众人附和说是,热热闹闹地继续喝酒。

    石壁上插着的松明子火把烧得噼噼响,跳跳的火光照得人影忽左忽右,幺狼瞥着那憧憧的影子,忽然打了个噤,热烘烘的头一下子清醒了好多,那份负疚与不安又像虫子一样爬上了心头,轻轻却又是那样痛楚地啮嗑着他的心。唉,那样一个素淡淡的女人,像是自家姐姐那样眉眼清秀,也像自己钟情的妮子那样温柔。用下滥的手段攫过这里来,自己还真像是那样不要脸的采花贼子呢!

    心里头的不爽更使酒劲儿冲上了脸,幺狼放停了碗抱住头。盘山虎石点星重重拍了下桌子:“咱要是得了这两万个大洋,多拉几杆子兄弟,加配些枪炮子弹,啥时候一气冲下紫荆山过了香马河杀到府祥县城里,咱也都尝尝做官的滋味儿,哈哈……”众人齐声说好,大碗碰得叮叮作响。

    幺狼听着这话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揉揉烫手的眼眶,“大当家的,五个人,那应该是两万五千个大洋吧?”

    片叔笑了下,用筷子弹下碗沿儿,如磬一样响着。“幺狼,你这是头一遭做事,不知历年的光景。今年咱是加了价码,五千个大洋啊,不是每一个票主都出得起吧?那赎不了票的,按规矩咱也只有撕掉了,那就是不当钱的票了,哪能算数?你比方说这罗定坤家,你就是让他砸锅卖铁他也难得凑出这么多钱来,明白不?”

    幺狼更加糊涂了:“咱绑了不值钱的票,那有啥用,就是为个撕票?”

    众人都哈哈笑起来,盘山虎将碗里的酒一气干了:“见钱还票,这个是天理!要是没钱,那票我撕也好留也好,就要看咱讲不讲人道了!兄弟们,你们说呢?”

    天狼和煞狼对望一眼,两人乐得脸变了形:“那是,那是!这女人水嫩着呢,给大当家做个押寨夫人那是绝配……”

    片叔望了一眼幺狼,也跟着野狼和剑狼叫起来:“先恭喜大当家的了!”

    盘山虎两眼放光,指着幺狼:“小七啊,我说这事儿你做得真不赖!老子秋上就在同畴镇上盯紧了这女人,倒是让你这家伙先给抱了……”

    众人哄堂大笑,瞅着幺狼,他呆了一下,也跟着笑起来。笑了一半端起碗来喝一口,心里就打起了哆嗦……


    罗天正这次回来,身边寸步不离跟着个洋气女人,据说她父亲是省城里驻防守军的龙师长。府祥县长游劲海哪敢怠慢,七荤八素茶点酒水将两人招待得十分周全。席间游县长寻了个空跟着天正出来,在廊上两人站住了脚。

    “游老伯你可得帮我个忙!”罗天正压低了嗓,“这龙丹梦要是跟我回了乡下,我家里的婆娘还不得闹翻了天?那可是个母老虎啊!”

    游县长一跺脚:“她跟前跟后的,我还有句话没和你说起。你同畴镇上的太太,前四五天教紫荆山上的土匪给绑了肉票了!”

    罗天正一时没想转,一肚子的狐疑:“你说是谁?”

    “你呀,你大伯给你娶那房亲呗!”

    “哦!那可添大乱了!”他一拍额头,“我想起这女人了,没跟丹梦说过,更不能让她过去!游伯,让你家大小姐陪着她玩几天,逛一逛。我回去一趟就赶过来,几天时间就是!”罗天正有些懊恼,“那倒霉女人,咋就让土匪绑去了呢?”

    游县长正要回话,听到有人轻咳一声。两人循声望去,看见龙丹梦靠着栏杆,望着这边,拿着一张罗帕正擦嘴呢!

    龙小姐笑一笑,不怒而威:“天正,你有什么话还要背着我才说呢?”
 楼主| 发表于 2008-8-13 20:23:04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罗天正忙挤出笑来掩饰急生的尴尬,但嘴张了张,一时说不出什么来,就向县长暗使个眼色。

    游劲海一笑:“哦,我和天正说呢:龙小姐是省城里来的贵客,我想让素葭陪你到府祥的明皇陵、白乳塔、元祐宫啊这些地方去游玩游玩。要不,以后有机会见到令尊,他可要怪我没尽好地主之谊了,呵呵!”

    罗天正也跟着笑起来:“这府祥县虽然是偏僻了一点,但历来的人文名胜还是不少,丹梦你可要多走动走动,给省报写东西时还是个素材,回去了也好和伯父说个故……”

    龙小姐扬起的双眉放低,面上的冰冷缓了下来,泛起些温润:“天正啊,我也是新时代的知识女性,理解你过去的难处,重要的是我们有一个好的未来嘛!你说是不是,游伯伯?”

    游县长一脸春风,忙点着头:“龙小姐的豁达和见地,实属难得!”心下却是另一番光景:你龙丹玉要是知道他还有一房太太,未必就做得好这些面上功夫。

    “还有另一件事体,龙小姐!”他看了一眼罗天正,“府祥县与荆河县交界的紫荆山上有帮土匪,近了年关绑人票索大洋的事总有发生。同畴镇和紫荆山仅只一条香马河之隔,往来大半天工夫。你这一身一体的打扮到了哪里都是凤凰走到鸡窝旁,那要万一有个闪失,可不要了天正和我的命?”

    龙小姐一脸讶色,质问道:“这都民国二十五年了,土匪还没灭绝?”

    游县长倒很坦然:“龙小姐是身居桃源,不知魏晋之乱。就说这土匪的事吧:紫荆山在两县交界,除非是两县联兵才能围剿,要不他们进退有度,还真没办法!荆河县是姚司令的老营地盘,国民政府都说他有三分难缠,我一个县长哪能够得着跟他说话?”

    游劲海越说越委屈:“盘山虎有钱就在荆河县姚司令手下买得着枪火,又仗着山势易守难攻,我这百十号人的清剿队经费不足火力有限,哪里能拉出去啃下这块硬骨头?”

    龙小姐听得头大:“那我暂时还是不去了?”这一句正中二人下怀,松下一口气,游县长又催着二人入席。

    游素葭笑殷殷地站起:“丹梦姐,我说怎么冷了场子,还以为是我家的厨艺入不得你口呢!”

    “哪里话,我今天也做起个有口福的人了。省城里那些馆子,我都吃得犯腻了,不信你问天正。”龙小姐望着素葭带笑坐下,伸手拿起筷子,嘟着嘴忽然冒出句话来:“那紫荆山的事儿啊,我还是要和我爸说说才好!”


    腊月十五了,票期过去一半。

    断山口的李耀宗和曹坝的黄乡长被绑的都是黄花女子,家里人都惊得不行,匆匆凑足钱赎走了人。一万大洋得手,山寨里热闹得提前过起了年。

    彭桥的彭鸿亮那边带过话来,腊月二十前卖了家产凑足大洋,说千万莫委屈了孩子。如此来讲,这五千大洋也是稳落囊中了。

    可是舒台的左玉章却没有动静,线人也说不出个道道儿来。这种平静如水不起微澜的状况让盘山虎感到受了极大的蔑视:“妈的,就是一块麻石头,老子也要榨出你四两油!”就让箭狼削下了他小舅子的半拉耳朵送到宅子上去,等着给个回话。

    左玉章做的是大宗买卖,经常往返省城与府祥县之间,这一带的洋货铺子大多都是从他手中过的货。动动手指头都想得到,他是绝对不缺这五千大洋的。但他明白,今年他出了这个钱,明年或是以后什么时候就有他再出的时候。

    他瞥一眼那血糊糊的东西,拍拍哭啼啼女人的肩头:“还有六七天的时间,我自然会想办法救他。也好,少了半拉子耳朵,破了相,他以后吃喝嫖赌总是没那么便当……”

    左玉章要找一个人,一个他在省城混了几年认识的朋友。


    看着箭狼割下的那块血淋淋的肉,听着凄惨的叫声,幺狼从那一刻起就在心里替玉香紧紧捏着把汗,谁会拿出钱来赎她呢?

    夜,空山静谧,寒蛩半眠。玉盘银光从冷冷的空气中泄流下来,与一地霜花交融在一起,地上那些浅浅的白色薄冷光滑,不小心时总会让人打一个趔趄。

    幺狼转到后山,咳了一声,那几个蜷缩在阴暗角落的值守土匪立即站直了身子:“七哥!巡夜啊……”

    他走到了那间关着玉香的房前,弓下身从门洞向里望着。

    这间房先前关着几个女人,张妈最先被送下山放走了,其他两个也被赎了票,空荡荡的房子里只住着一个人。无床无凳,乱草搭铺,放着几个破棉絮。

    墙上挂着盏清油灯,玉香蓬头垢面托腮坐在那草铺上,半仰着头失神地盯着火头上那渐渐结成的灯花,一动也不动。

    幺狼的心里揪着揪着痛:“狗养的,自己咋就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来。人家还有个小娃娃哩,也是有爹有妈的人,一家人可咋过这个年呐!哭死都没办法……”

    他很希望这女人能被赎走,一条人命折合成多少钱来并不让他有太大的罪恶感。

    而凭心来说,他并不想大当家的能如愿要她做成了押寨的夫人,在这个山寨里给他石天星再生下几个小土匪。然后自己日日对着这张已然熟悉的面孔,一天天累积着愧疚和悔恨。会的,他幺狼就是这样一个人,动下的心思,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

    墙上的灯花啪地爆了,一枚小小的红珠抛落下来,未到地上就成了黑色。玉香的目光动了一动,发现了灯光映着的门洞上的那双眼,她漠然地挪转身子,拉过棉絮连头蒙住,瑟瑟地抖着,压抑着细细的哭泣声。

    幺狼转过头来,背靠着墙,缓缓地蹲低身子,攥紧拳头向墙上狠狠砸了一下……


    罗天正走了三年再回来,如同是状元及第,家里人高兴得恨不得放花炮、唱大戏,一时间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知道罗家在省城里的能人荣归了。

    照理来讲,他该先上大伯家去拜下门,因为知道了玉香那事,就不想趟那个浑水。哪料天还没黑的时候,罗定坤就抱着个孩子来了。

    罗天正迎出门口时,看女人阴沉下个脸、咬牙暗骂着进了里屋,心里就添了几分不高兴。

    “大伯啊,我还说晚上去拜你的门哩!”一边迎他进屋来,一边盯着那孩子的脸看,心下嗵嗵跳着:莫不是……

    罗定坤叹口气:“看看,多看看,这可是头一遭得见哩。这娃啊,和你长得像着呢!”说着那眼中的浊泪就要淌下来。

    罗定仁老两口接过那孩子,逗引着玩儿,指着罗天正:“叫爹,叫爹!”小宝瞪圆了眼,对这个生人看了又看,忽然踢跳着腿,哇地一声哭得止不住,口里只叫着娘,老两口只好把他抱到厨房去哄着。

    罗天正将目光收回来,笑了笑:“大妈她可也好?”

    “好啊,病下了,起不来床,那也是给急的。天正啊,我不说想来你也知道,那玉香的事儿该咋办啊?”罗定坤拍着腿,“桂家老两口,天天到我那儿去哭,我看我都活不过这个年哦!”

    罗天正努力地想着那女人的面相,却只是个模糊的轮廓,下意识里总觉得这事和自己没有什么关联。但当着大伯的面,自然不能那么说话。

    “大伯,你也知道。我在省城里做事,也是说来好听,并不能挣下几个钱,就是有路子去凑,也是要月儿四十的事。你先想办法凑齐赎了人,我到时借到钱了补给你!”看着罗定坤那脸阴沉下来,他扯了个谎:“况且,我这次并不是回来过年的,是到县上有点公事,在家呆上一天两天就要到县上去公干,我这是身不由己啊!”

    罗定坤死了心:“行,行!这女人你不疼,我还有啥放不下的?我罗定坤啊,儿子是个假的,儿媳是个空的,实实在在的那只有我这个孙子!我一把老骨头了,拖着他过个日子,以后有人给我披麻带孝就是了!”

    说完,到厨房抱过那依旧哭叫着的孩子,直挺挺地就出了院子。

    罗天正没起身去送,他呆呆坐着一动不动,父母和媳妇看这光景也不敢叫他,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渐渐融入到了侵入屋里的夜色中……


    一天时间里龙灿收到两个有关紫荆山土匪的电话,一个是这个叫左玉章的商道朋友,这人出手大方,在省城里进进出出给过他不少好处;另一个是自己要执意嫁给一个有妇之夫的宝贝女儿,这让他深感到府祥县真是个虎穴狼窝。

    但说起来,龙师长和姚“司令”还是旧交。姚司令这叫法,并不是官封的军衔,这是当年姚豹子自封的官儿,后来政府把他的部队编入国军,只是给了他个团长的职任着。这个等级虽然让他极不满意,但深知自己一只土豹子也舞弄不起多大的浪头,不如见好就收,坐享其成,在荆河县也是土皇帝一样。

    饶是如此,在龙师长面前姚豹子还是真真地低了一个级别,拿着国民政府的俸禄,那是必定要给他龙某几分面子的。

[ 本帖最后由 一念 于 2008-8-14 07:59 编辑 ]
 楼主| 发表于 2008-8-18 19:38:47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龙灿先和游劲海通了话,声言小女叨扰不少,以后有机会必亲往答谢。言辞语意中的恳切之意让游县长大冬天里竟然是两颊生暖,滋滋冒汗。连说款待龙师长的女公子是府祥的荣幸,也是自家的本分,不能见外。又着实夸了丹梦一番,说她怀忧国之心,痛民生疾苦,大具乃父风范。

    龙灿趁热打铁,要府祥出兵与荆河县联剿紫荆山,游劲海本来是想要推一推的,奈何前边聊得火热,不能拂意。二来龙小姐也在府祥,回去再有个什么不好的说辞也未可知。三是好不容易攀上了省城里的这根线,即便保不准不一定能往上爬,但显然聊胜于无,对现处的位置更多一层保险。

    这样飞快地在心里嘀咕了几次,一霎的时间就应承下来:“身为地方父母官,当为百姓谋福祉,只要龙师长能让荆河县姚团长联剿,这事已成八分!”

    “那我以为腊月二十最为合适,如若剿得晚了怕是会出人命。——特别要保障肉票的平安!地方政绩,那平安二字最要紧,而且百姓人多嘴杂浩如洪川,也莫要给他们柄子老讲不利国体的话!”龙灿摊了牌,由不得他游劲海不答应。

    游劲海表示即去做布署安排,龙灿这才放下电话,笑上心头:看来左玉章应承下的那五千个大洋会稳落入他龙某人的腰包里了,要过个肥年呐!

    龙灿再摇通了姚豹子的电话,和府祥游县长那边一样,他并不是以军事长官的身份来说这件事,那样的话他必须和参谋商议,文长文短的事体相当繁琐,他只是来透露一点消息。

    说话间先跟姚豹子扯了旧年往事,颇是怀旧早年的“兄弟感情”。转了个弯儿,才仿佛不经意间说起自己的宝贝女儿在府祥县给绑票的事吓得不敢出门,谈笑间就说起府祥和荆河两县地方不太平。又示意如果这种整体闹大的话,上面肯定会给他姚某人来个革职查办的,这不是没有先例的。

    偏偏他姚豹子就最不喜欢有谁拿着狼牙棒子往头上打,这龙灿也知道,就又透露这年春上会有调整部队饷银的事,或许他龙灿能给姚豹子行一些方便。

    姚豹子本来只在口上打着哈哈,听到这钱上的事果真就足涨了七分精神,在心里又飞快地拨打完算盘。

    “龙师长,有你的照应,我就是吃了颗安神定风丸。话说回来,这剿匪本就是民生大事,身为党国的地方军队长官,姚某义不容辞。荆河与府祥两县联剿,一定在腊月二十平了紫荆山的匪众!”

    姚豹子放落电话,琢磨了一会儿找来王副官:“给山上的送个话,就说是腊月二十府祥那边会派兵出剿,让他多留心……”

    “是,司令,我立马去办!”说完一敬礼,开门出去。

    姚豹子坐到椅上往后一躺,喃喃地伸了个懒腰:“团长?这方圆百里,谁能不叫老子一声司令!官大了就是好,叫起来上口,听着也舒坦!”


    盘山虎一得消息,也是惊了一身冷汗。虽说是紫荆山易守难攻,但这眼看要到小年,弟兄们每日一醉,云里雾里的哪里能守得下来?转而庆幸亏得与姚豹子先有修好,看来多年来那些流入姚豹子囊中那白花花的银洋还真有作用。

    一声令下,当即上下戒酒,打起精神紧把好东山的各个要道,严防府祥的剿匪队来袭。

    腊月十九,彭鸿亮带足了大洋赎下了孩子,再有五千大洋入库。

    盘山虎一阵得意:“好!还剩两票!”

    细想想这两票却不是个味道:“妈的,左玉章!要不是这小子拈花惹草好下手,老子该是绑了他老婆孩子来,敲他个家底朝天!等过了这个风头,老子先一刀刀剐了你这个小舅子,再和你好好算算帐!”

    罗家这一票原就不指望能敲出个油星子来,他本来看上的是这个女人。八月十五,他应余跃流之邀到同畴楼去品尝肥蟹,临窗下眺就看到了这女人,衣着素素姿色平常,但很入眼,很奇怪自己就动了念想。

    酌下了几杯酒,再看时更觉得十分合心如意。

    这心思他后来只和天狼、煞狼提起过,连刀狼也不曾得到些风声。二人做了多方打听,却并不曾动用余跃流这条线,怎么说这在道上也不是明白好说的事。

    这女人娘家不曾有能撑腰的靠山,这就踏实了第一步;二来她在罗家也没有什么地位,一个说起来不明不白的身份,似乎与一个奴婢并无多少的不同,如果不是生下个根苗苗,罗定坤老两口决不青眼待诚;至于那个与她有过一夜温存的罗天正,听说傍上了省城里的女人,肯定也不会对这个女人多挂心。

    摘票的名声肯定好过采花,这么多年来行当里大家都忌这一口,怕被兄弟们瞧不起。

    天狼和煞狼把这些底细摸得清楚了,跟他交待完毕,两人也暗自生喜:大当家先走了这一步那可是改了山寨历来的规矩,以后头狼们大概都可能享受起温香软玉的日子,说起来那是天大的好事,遂极力促成,才让刀狼和幺狼二人联手摘这一票。

    如意算盘打得噼叭脆响,却不料自初六出手来就拐了。六六大顺的令行过多次,这次却因为这个女人到初七才做完,莫不是就是他盘山虎的天煞星?

    原是与几个头狼合计要在腊月二十一在照规矩撕票时上演个欲死再活的把戏。给个绝处逢生不怕那女人不肯答应,二来由天煞二位头狼在满寨兄弟面前演个双簧,他盘山虎只做推辞不过才勉强答应下来。二十六是个吉利日子,到时再操办一场大喜事,办得红红火火……

    眼下的光景,看来这梦里的好事儿恐怕要黄汤了!

    本来在往年里,紫荆山与府祥剿匪队也是打过多次交道,一入秋来就会与府祥的的邱队长有一次碰火。

    因为每次渡河而至,远兵疲弊,加上山势高峻,邱队长就明言这是例行功课,双方点到为止。隔一阵子双方轮流稀稀疏疏响一阵子枪,除偶有流弹伤了皮肉之外,都无性命之虞,算是皆大欢喜。

    说来也是,真要硬打起来那谁都甭想落下什么好处,何必动真格的呢?所以两边井河之犯,一直是微浪不起。后来大概游县长也看清了这个苗头,睁只眼闭只眼索性省点气力来安心养神,要剿匪队捉几个地方上的小毛贼上报了事,不提入山清剿的事了。

    但这次清剿显然不是闹着玩儿的。

    这个时节,应该是一年中最安全的时候:一是要过年了清剿队里的人心肯定都散掉了,二是大冷天的行动肯定不便。府祥却在这个时候要派兵出剿,不合常理。

    那肯定有什么不得了的人介入到这个事中了,那历年上演的假戏这次看来是一定要真做了,避之不得!那这次清剿会不会和罗天正的这人有关联呢?他要真有这个本事,那两位头狼可就看歪了眼,听错了信,还真是有不尽的麻烦……

    往好里想,若是这一仗占了上风,那也必须在两天内解决掉清剿队的火力,那个时节已过了赎票的日子,照老规矩无论如何也是要撕掉的,那也只能是说声可惜!

    要是处于下风,上下兄弟们肯定是一肚子怨气,这娶押寨夫人的事在众人面前就提都不要提了!

    “那……,这个女人,你们看到时是留呢还是不留?”盘山虎盯着天狼和煞狼,眼眯得像是一条线,却从那窄窄的罅缝里射出狡黠的寒光……


    一回到县里,罗天正才觉得松了一口气。在家里时,对着家中那个女人和孩子,或是想起另外一个不知是要死还是能活的女人和另一个孩子,都让他有一种压抑的负疚感。同畴的那些乌黑的檐瓦,窄狭的长巷,都带着沉重的调子,搅得他的头眩晕晕的。

    而一到丹梦身边,就好像跨过了忘忧河,从严冬的北风中走到了春天的阳光里,让他轻松得如东风解冻的清波。

    在他眼里丹梦是知性女子,有文化,通人意,轻盈柔美却不失高贵。当然,这高贵显然和她的父亲有着不可割的源缘,但无论如何吧,他喜欢这种小女人的罗曼蒂克情怀。这种意趣,是家中那个女人所无法比拟的,也是那个面容模糊的桂家女人所不具的吧!

    更重要的,无论是丹梦选择了他可是他选择了丹梦,都让他把握到一个改变自己命运的良机。与省城比起来,同畴这个破镇子就像是宫前的乞儿,寒酸而卑微。如果不能和这个镇子上的任何人剥离关系,在城里人的眼中,他的本性也就是那个蓬头垢面的乞儿,何时才能抬得起头来?

    如果把转机说成是人溺水时的救命稻草,那丹梦就是驶到他跟前的兰舸香舟,不但能载他脱离苦海,更能与她一同将粉红色的梦境变成现实……

    他决定,这个年就和丹梦在游劲海的客房里一同度过,赏花行酒,踏遍古迹。同畴镇上的事,眼不见心不烦,由他们去吧!

    老书上孔夫子也说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耳!何必多费那个无谓的心思,既非圣贤,焉能无过?他只要养好的眼前这个女人的心意,就是他一生的成功。

    龙丹梦旁若无人,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紧紧搂住。臊得素葭满脸通红,抿着嘴转身进了厢房。任是游劲海见得世面多了,也觉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一声,扭过头去。

    丹梦抬起头来:“人家等得心都焦了,还以为你不管我了呢!”

    罗天正小心地掰开即两只手,低着声提醒:“丹梦,咱这是在游伯伯家呢!”

    丹梦登时放开手,泛起一脸桃红,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忽然眼睛一亮:“我和爸说了,他已经让府祥和荆河县联合剿匪了。要是顺的话,那些山上的肉票过了明天就会被救出来了!天正,我这可是替你们府祥县做了一件大好事呢!”

    罗天正呆了,心头暗恼:“这女人还真是多事!”

    正所谓:欲脱浅钩去,却坠天网来。罗天正那已释然的心又沉甸甸的,如压上了冰冷的石头一样……
 楼主| 发表于 2008-8-21 22:13: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邱振殳?这名字取得极是不好!”几年前岳尚举就摇着头执笔在纸上剖开这几个字来给人看:“兵不足八,举械无刃,如此耳耳,摆明了是个银样蜡枪头的主儿嘛!再说了,振殳振殳,那不是临阵就输?”

    音形意皆为下品,焉有胜算?若是以此取道来解释历年来的清剿失利,倒像邱队长是顺应了天命。这话在同畴镇上无人不知,约定成俗给他取名叫邱老输。所幸这多少有点泼污水的说辞没有传到府祥县上来,要不他一介落魄夫子,怕是有受用不尽的麻烦。

    说是“兵不足八”,但邱队长手下已经有百二十号人,而且长短枪械弹药齐备,只差没有装备大炮了。地方武装毕竟不是正规军,作战能力上差那么一些,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凡事不需过于认真,有些事情只是晃晃别人的眼睛。

    这次联剿紫荆山,时间较紧,游县长和邱队长先已和荆河的姚团长通过电话,确定了初步的行动方案和开火时间。又找来地图和熟悉山势的人一块儿琢磨了一番,战略虽谈不上,但就只是打架也一定是要有些战术的。拿邱振殳的话来说,要是没有个好道道,兄弟们脑袋别在裤腰上就有可能找不到!

    每人先得了十个大洋,县长说等平了紫荆山另还有每人二十个大洋的额外补贴。隆冬时节,让人伸手动足都是不太乐意的事,但县长说得有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两三年清剿队没出过兵做过事,上面不拨钱了,百姓也要骂我们娘了。趁这个时机露上两手,不求扬名立万,也一定要驱驱晦气。这次是与荆河联剿,咱自己机灵一点,莫吃了亏。再说了,腹背夹击,土匪是绝不会想得到的,轻松如探囊取物,以石击卵!来,临行干一碗,平添英雄胆!我敬各位——”

    说完一饮而尽,游县长的乐观鼓动加上酒劲儿让众人热血沸腾,碗碴子摔得叮当响,大有一雪前耻的劲头。邱振殳血直往头上冲:此一去必是马到功成,功绩彪炳!身为队长,他也想洗一洗多年罩在头顶上的恶名。

    三辆有些破烂的汽车冒着烟驶进来,邱队长一看,骂咧咧地:“娘的,姚豹子也不搞几辆好一点的车给兄弟们尝尝鲜!”嘴上说着,却笑眯眯地率先踏上去,“兄弟们,出发!”

    罗天正听得汽车的轰鸣渐渐远去,试探着问道:“丹梦,这小地方呆得也烦了,不如我们还是回省城过年?”

    “不!”龙小姐噘起了嘴,“这儿啊多清静,我喜欢。改天素葭还要陪我一起去拜谒皇陵,听说在那儿许愿,可灵着呢!”


    山寨上上下下弥漫着紧张而浓烈的火药气息,幺狼闻得到。今晚交火必是一场恶战!

    匆匆赶到,盘山虎和几个头狼正在议事,众人朝着他点了个头。

    “府祥这次应该是有百余人来攻,咱虽只有七八十人,乘了地利之便,其实不弱于它。况且咱们以逸待劳,应该是稳操胜算。”天狼是几人当中城府最深的一个,拿盘山虎水泊梁山的比当,当之无愧是军师无用的角色。“咱几个使不得短枪,小七的枪法最好,应该是率人守一线最合适的。但有一个地方不得不防,那就是关押肉票的地儿!”

    盘山虎点头:“有理!我也觉得这一次是解票来的。万不可让票落到他们手中,另外,票期未到,也不能在咱手上损了票,那可坏了规矩!”他转向幺狼,“小七,好钢用在刀刃上,这一块你可要守好了!”

    煞狼拍拍胸脯:“交火线上还是由我来,狗养的邱振殳和我也不是第一次唱对手,我最了解这东西,呵呵……”说着,露出黑黄的板牙笑了起来。

    “那我守寨,老子那一把片儿刀准叫他有来无还!”刀狼片叔面色青白,却也是杀气不减。

    “那就由野狼和箭狼殿煞狼的后,我与天狼压阵!”盘山虎一拍案头,“好!把库里的好枪火都拿出来,多喂点血腥气!”


    汽车虽是有些破,路况更是不用说有多糟,喝了些酒,颠簸得有些难受,但显然比两条腿走路省下不少的时间和力气。这让邱队长很满意,往年等走到山下都恨不得趴下了,哪还有气力来拉枪栓子?姚豹子也是正规军队的头头,深谙疲兵不战的道理。

    这一次不是取道同畴镇,也是免得打草惊蛇。从白沙磴搭了浮桥渡过香马河,刚刚入黑,还有七八里的路要走。

    到了山脚下,邱振殳让大家稍事歇息,体力都还不错,就按既定分成四个小队,临阵和小头目们查看了初步形势。然后每队小聚,静待晚九点一跃而动。


    幺狼早已看好了道,等到时枪声大作时,他就破了门带这个女人从后山下去。只要脱离了紫荆山,下到荆河县,就有她的生路。

    他一遍遍踱着步,手心里沁出冰凉的汗,这一刻除了能听到自己的脚步还有心跳,周遭寂静无声。关票的房里都黑着灯,那女人想来也不知道他幺狼正在谨慎拿捏着自己和她的性命。

    终于,一声脆响过后,如爆豆一般山脚与山腰都响起枪声,土匪们兴奋得呦哟大叫,呐喊声响成一片。

    邱振殳吃惊不小,看来土匪们是有备而战的,几个兄弟已经挂了彩,被搬起手脚抬下山去。“娘的,姚豹子是不是卧着没动?做好了口袋把兄弟们很里装,先撤下!”

    一边慌乱地回着枪,一边就要退回山脚。

    煞狼扯开嗓子叫起来:“邱老输!你娃儿嫩着呢,想过爷爷的关,门儿都没有!”说完与众匪一起连吼带笑。

    邱队长憋红了脸回一句:“狗养的!老子知道是你个杂种,坐山吃屎的东西,你哪里是狼,狗都不如哩!”

    煞狼听得这话,咬咬牙,抓起挺机关枪猛射过来,出膛的子弹带着火四处乱飞,映得那脸分外狰狞。邱振殳看得真切,抬起手照准了他一枪打过去。枪声立止,听得那边一阵乱嚷:“坏了,煞爷中招了!”

    邱队长听得此言,威风大振,乐上心头:行了,灭了一条狼,老子今儿就没白来!当下一声令下:“回攻!”

    那边野狼和箭狼立马率众扑下来,招呼人把煞狼往寨子里送,与邱振殳交上了火。清剿队也不上攻,只保持着距离与土匪对峙,一时陷入僵持。

    忽然从山寨里传来机枪的扫射声,后方乱了阵脚,众狼大惊:百密一疏,后山上兵力太弱,难不成他邱老输还派人绕道荆河县上攻?绝不会,那只有一种可能,荆河县的姚豹子出兵了!

    事至此时,土匪们方脚大乱,邱队长大喝一声:“冲,踏平紫荆山,灭了盘山虎!”

    抱死了劲儿往上冲,与姚部上下夹击,直破山寨。这一仗打得也算是干脆利落,转钟时分,已不闻枪声。


    拂晓时分,清点完毕,计有土匪六十余具尸体,箭狼和野狼当即毙命,刺棘藜中找到了奄奄一息的煞狼,被姚豹子一枪崩掉;俘获了十几个人,但还有一虎三狼数十人不见踪影。饶是如此,那也是不得了的战绩,大出于先前的估计。

    邱队长还亢奋地沉浸在首获胜利的喜悦当中,见了传说中凶煞一样的姚豹子竟也觉十分亲切,堆起满脸的笑就凑过来:“在下姓邱,振殳,府祥县清剿队长……”

    “噢,听说过,人们叫的邱老输就是你吧?”姚豹子看着自己的手下,用手指着邱队长,众人都笑起来。

    邱队长立马灰下了脸,心下恨得不行,但眼前这人哪里是他能开罪得起的,陪着笑:“那,那是戏言,戏言!”

    姚豹子自管招呼:“库房里的大洋都运走没有?……好,肉票还好吧?也带走!”

    邱队长慌了神,这一仗打下来死了四名兄弟,伤了几十人,钱也不见,人也不得,不是让他姚豹子占尽了便宜?

    “姚团长,钱呢,照理得退回票主,您拿去这我就不说了,肉票还是由我们解回去吧!游县长交待过我,要给龙师长一个满意答复!”

    “嗤!那我姚某给龙师长一个满意答复就不行?”姚豹子听见团长两字心下就不爽,强压着恼怒。

    邱队长急了:“那还有一名肉票,这女人是我府祥县的平民,我总得也带个人回去呀!”

    姚豹子“咦”了一声,“看到没?”手下人都摇头。

    “怪了,乱枪死了也是要有个尸首啊!莫不是长了翅膀飞掉了?”姚豹子戴上帽子,正了正:“邱队长,你再好好找找,啊?我军务繁忙,可是要先下山去了,不候!”


    “姚豹子他也太过分了不是!”游县长敲得桌子咚咚响,“贪吃大洋也就罢了,人也抢了去!这叫我如何向龙师长交待!”

    龙丹梦嫣然一笑:“游伯伯,这事儿我会让我爸还你个公道,要不是你和邱队长费心,姚团长一个巴掌哪能拍得山响?”

    游劲海心下舒坦不少,翘起指点着头:“这话说得公道,龙小姐真是知理的人!”

    罗天正心不在焉地走着神,忽然听到丹梦说起:“邱队长说还有一名肉票不见了,还是个女人呢!”一下子觉得这话敲在心头上,缓过神来。

    “其实啊,有机会我倒很想见见这女人,肯定是花容月色,说不定能写出个匪巢历险记之类的。”龙丹梦得意地一笑,朝罗天正看过来:“天正,我写这个肯定能在省报上火起来呢!”

    罗天正仓促间与游劲海对望一眼,嘴角抽动一下:“唔!那是……”
 楼主| 发表于 2008-8-25 20:08: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鸡叫二遍的时候,余跃流倏地睁开了眼,他被一些轻微的响动惊醒:门外有人!

    外面白亮的微光在窗上印着一个黑影,一动不动。他未起身,伸手摸出枕下的匕首,暗暗攥住。

    笃!笃!笃!——响了三声,能是谁呢?

    管他呢,怎么说他姓余的也是经见过世面的人,能敲门的,大概也一定不是鬼,怕个甚!他霍然坐了起来,自家女人也突然惊醒,余跃流怕她叫出来,压低了声:“莫叫,有人找我,你只管睡……”

    整衣起来,他背着右手握着匕首,用左手拨开了门栓,打开门迅速退后一步。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外面正扬扬撒撒下着雪,无声无息。

    “小兄弟,是你啊!”余跃流很诧异,遂将那把匕首缩于袖中,关了门出来,“过那厢说话!”

    前一个晚上听到隐隐传过来的枪声,他就知道,紫荆山寨那边麻烦大了。白天里,听到街上纷纷说起,盘山虎被灭掉了,消息在未得到官方的出榜证实之前,谁也拿摸不准这说法的可靠性。余跃流初想起略略有些恐慌,旋即定下神来:真要是都灭掉了,也没人会知道自己这个隐蔽的身份,只管放心做自己的买卖就是了,也免得心中有牵绊,脱不开这个道儿。

    幺狼随他走到僻处,哑着嗓子:“其实我来是想寻余掌柜借头牲口跑路!我已经在牲口棚里看过了马,好歹要跟你说一声,以后还回。另外天冷我取了几件衣裳,怕你的下人受惊,下边的房里我都吹过迷烟了,明早就能醒过来……”

    余跃流“噢”了一声,一肚子心事:“那自是没多大事体,大当家和几个头狼……?”

    幺狼摇了摇头:“两县联动,三四百人夹着打,难有存下来的人,紫荆山寨完了,我是侥幸……”

    余跃流听罢,默不言语,就同幺狼一起下楼:“我帮你选一匹吧,脚力大好跑路的!”

    余跃流的马厩里有七八匹马,平时同畴楼上出外办货都是用自己的胶轮大马车,有远客要是打了招呼,有时也要用棚子车接来送去。

    雪夜里四处明晃晃的,脚下踩出微微的咯吱声。余跃流进了马厩,拍拍一匹大青马的脖子:“兄弟,看这匹怎样?”

    幺狼跟了进去,看那高头大马骨壮膘肥,确实是匹耐跑的牲口:“行,那就这马了!多谢掌余柜!”

    “哪儿的话,不说谢字!”伸手去解栓着的缰绳,捣鼓了一会儿:“哟,这缰系了个死结子,难缠!你来……”

    幺狼凑过去,摸索着去解那结扣。

    岂料余跃流乘着这个当口一下子跳起,扑过来突地将幺狼按翻在地上,死死压住,一只手紧紧捂住了幺狼的嘴,另一只手将袖中那匕首抻出,举起来硬生生地就往脖子上刺下去。

    这个突变确实出乎幺狼的意料,一瞬间就明白过来:余跃流反瓢了,要拿他这条命去请功!

    幺狼急用一只手捏住余跃流攥刀的手腕,用力往上支住,另一只手就想去往怀里掏枪,奈何被压得太紧那只手根本不能伸过去,就转向他脸上抓过去。不曾想,这余跃流本也不是个平常之辈,藏了一身的暗功夫,手劲儿奇大。幺狼口鼻被捂得紧,渐渐就透不过气来,那只架着刀的手也越来越没力气。

    余跃流脸上的血嘀嘀嗒嗒地淌着,却憋足了劲儿,咬着牙一声不响,手下暗暗加力,刀尖已然触到幺狼的喉管。只要能再使下一把劲儿,余跃流就是灭匪自救的英雄……

    “嗵”的一声闷响,余跃流头上结结实实挨了一闷棍,颓然歪倒一边,那柄匕首落到地上。

    幺狼呼呼地喘着粗气,推开余跃流那干瘦的身躯,伸手拾起那把匕首看着从暗处走出的玉香。

    玉香扔下手里那根碗口粗的木柴棒子,打着趔趄,摇晃着就要倒下去。

    幺狼抱起她放在马上坐好,解了缰牵出马厩外时,就听到余跃流家女人那慌张且尖厉的呼叫声从二楼的过廊传下来。他急忙出了院门,顶着一天飘雪,跃马狂奔而去。


    那夜。

    山下枪声响起时,玉香在那一瞬就明白:打土匪的来了!不知怎的,她心中连一丝兴奋和期盼也没有。

    过了这一晚后,她桂玉香有个什么结局?

    最好的结果是被剿匪的人救走,明天回到同畴镇上,面对群人的围观,让人家议论一个被土匪抢去了十几天的如守活寡的女人,到底是干净不干净。然后,日日面对公公婆婆和那些热心人的冷眼与指点,守着个孩子郁郁度日。

    再一个可能是土匪被惹火了,提前撕票,让剿匪的落不着人。那就可怜自己二十二三的年纪,早早地就下了黄泉,抛下小宝和年迈的爹娘终日泪涟涟地念叨着她。

    还有呢,打起仗来大家红了眼,枪来弹往,不明不白就吃了枪子儿或是什么别的,那也和被撕票一样,她要被沤烂掉在这个臭烘烘冷冰冰的屋子里。几个月后,只剩下一堆亮白的骨架……

    枪声越来越密集,外面响起扑沓跑动的脚步,远去了,好像再无别人。

    一阵窸索后,门开了,一条黑影提着枪猫腰进来。

    玉香心里忽然平静下来:“不过一死,可就是不要死得太难看。”她站起身来,对着那人冷冷地:“等我盘个头,死也像个人样……”

    幺狼将枪掖起来,看着正用手梳理一蓬乱发的玉香:“是时候了,我送你下山去。”

    玉香很诧异,但随即嗤笑道:“明知现在有人来解救了,我凭什么就跟着你走?我不如等着……”

    幺狼摇了摇头,“这仗不是打头一遭了,历来他们都没胜算,不指定能救得了你!”

    玉香迟疑了一下:“那你?……”

    幺狼顿了一顿,“我……我绑的你来,心下不安生……”

    玉香浑身的力气都攒在右手上,挺身上来,甩手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他脸上,跟着就哭出声来:“你们这些该死的土匪,害我好惨!以后还怎么做人呐……”

    幺狼攥住她的两个腕子,嗓子中咽得难受,泪从眼底泛起来,冲得鼻子生疼,忽然冲口叫了出来:“姐——”

    玉香仰起头,止住了声……


    匆匆换上了幺狼带来的衣裳,穿好鞋子,玉香拉住了幺狼的袖。

    守护的人都被支走了,幺狼攥了玉香的手,向右行百十步,向下转过三星岩,看到了个仅可侧身过人的窄洞。那个洞口过后一条道直通山下,下去了就到荆河县的界上。幺狼自那里过的时候,心里忽地打了个颤:这下山容易,想来上山也就不难。要是清剿队从这个地方上来,连个防备都没做,山寨上后院失火,哪里能救?幸亏……

    刚刚转过去,眼前的天空一枚炽亮的信号弹燃起,旋即听到远处传来杂沓的脚步。完了,遇上正规军了!

    幺狼一把拉过玉香入回撤:“快走!肯定是姚豹子的部队……”

    玉香一听也慌了神,姚豹子的大名那可是无人不知,早年他在荆河县欺男霸女杀人越货,比紫荆山上的人还狠。就是招了安,那野性也不见得收敛多少,是一个鬼见愁的人物。即便是到现在,晚间谁家小伢儿发泼时,说一句“姚豹子在外边哩”,对止哭就有立竿见影之效。一个女人家今晚若要是被他的人抓到了,那比窝在土匪手里也好不了多少。现在,她只能跟着这个管她叫姐的土匪跑,听天由命了。

    冥茫之中这样想着,这个仇家就变成了她此时最近的亲人。

    幺狼正跑着,忽然停下脚,松开了手,迟疑了一下:“姐,现在看来,这紫荆山寨肯定要铲平了,他们应该也能救你。我看来是多操心了,以后你莫怪我就是……”

    玉香喘着气,心嗵嗵跳着:“那……你?!”

    幺狼惨笑一下:“我是个土匪哩,临了肯定也就是那个下场,这是命……”

    玉香心头凄然:“兄弟,你心好,和他们不是一路人,以后还能好好过日子呢。咱俩都要活下去,啊?!”

    说着,眼里淌下泪来:“知道不?你一叫姐,我才觉得自己还是个人,还有人把我当人看……”

    幺狼鼻子一酸,拉了玉香就开始跑回来,“姐,我知道有个地儿,能藏人!”

    借着依稀的月光,两人朝着荆棘地那边儿跑过去。“姐,你信我不?”

    “信!”

    幺狼脱下狼皮坎肩,停下了脚,“你用这个包住头脸,跟着我往里钻。快!”

    玉香被蒙着头,幺狼猫着腰紧拉着手就往里钻。玉香脸上隔着那块狼皮也能听到那些刺枝子刮在夹衣上,发出哧哧的声音。

    身后就响起了枪声,火光四起,前山后山连成一片。

    一阵紧赶慢跑,总算穿过那片荆棘地。幺狼取下坎肩,“这里有一个洞,我打兔子时找到的。”

    面前是一个地裂口,深五六尺,要是退后十几步决不能看得见,如果从荆棘地那边儿,那谁也想不到这儿还有一个如此天造的机关。

    幺狼先跳下去,再接着玉香。下去之后才发现,那裂壁上还有一个三尺高的洞口,人弓着身子就能藏在里面。

    两人坐在洞内的石头上,平了喘息,热汗渐消了,才觉得这天真的好冷。

    天亮时,有人声远远传来,吆喝着发出一些虚张的拉枪栓的声音,再漫无目的地稀拉拉地放几枪,随后就没了动静。

    都走了?应该是吧!

    荆河县现在已不是最好的去向,说不定哪个关口把着姚豹子的兵;东山这边,府祥的清剿队肯定已回了县城,出路显然在东边。

    “姐,咱要去哪儿?”幺狼问道。

    玉香锁着眉头,闭了眼:“我想我爹妈,还想见见小宝,没爹没娘的孩子,可怜……”

    “那我还送你回同畴镇的家里,好不?”

    玉香摇摇头,一脸痛苦:“这次要回罗家去了,哪还有我过的日子?”那泪又扑簌簌地落下来。

    幺狼心头一沉,“姐,那就先回你娘家。”

    “怎么走?”玉香问。

    幺狼钻出了洞口,呵口气,腾起一股白烟。“香马河浅,今儿这天肯定结冰了。晚间冰厚的时候,我们走过河去!到了同畴镇,我再找头牲口送你。”

    玉香跟着出来,指着幺狼的脸惊叫一声。幺狼摸着一脸的血碴子:“没事,给刺挂的。”


    天一亮,同畴镇上就传开了:荆紫山的余匪昨晚抢了同畴楼的牲口,还打伤了余掌柜。还有,那土匪带着个女人,好像是罗定坤的儿媳桂玉香哩!

    罗定坤气不打一处来,冲到同畴楼就和余家女人吵起来:“你哪只眼看是我儿媳跟土匪在一起,我家那儿媳妇有气节,早就死掉了哩!你不要红口白牙乱说话,啊?”

    余家女人想起床上还躺着当家的人,心下虽没好气,也只辩白道:“我只说是像,又没说是!蒙蒙的,也看不清……”

    罗定坤得了这话,更不饶人:“你女人家积点口德,要不偏偏是你家男人在过小年儿时叫人给伤了!”

    搁在平时,余家女人断不会轻易放过这个回骂他绝户头的好时机。但听他这句话里显然还有别一层意思,怕他再说出什么伤自家体面的话,就生生咽下了这口恶气。
 楼主| 发表于 2008-8-27 22:10: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门外雪越来越大,又起了风,搅得天地茫烟。

    幺狼坐在火塘前,有些拘谨,这暖烘烘的感觉让他恍如回到了自己的家。但他瞬间清醒,自己两天前还是个土匪,半个月前他就是从这屋外抢走了眼前这个女人。

    玉香刚洗过澡,换了身干净衣裳,头发还是湿的,偏着头用木梳慢慢地梳理着。一塘火映得那脸白里透红,乌发映衬下很是俊俏。这个情景与脑中的印记重合起来,幺狼想起那个夜隔窗看到玉香那暖暖的脸,挺直的鼻梁,有楞角的嘴,弯弯上翘的睫毛,觉得自己像是做梦一般,昏沉沉的。

    “想什么呢?”玉香问他。

    “哦,我瞎想呢,……嗯,你还练写字?”

    “练字?”玉香有点茫然,旋即明白过来,“消磨个时间,夜长不好打发……”说着忽然就红了脸,有点尴尬:“同畴楼匾上那那三个字写得真好看哩!”

    幺狼点了下头,见桂家老两口从厨房出来,慌忙站起身来。接过老桂端过来的一大碗荷包蛋,他有些坐立不是。玉香嫣笑一声:“兄弟,坐下吃。这地儿偏僻,没什么好东西待客!”

    桂老汉眼眯成一线:“是哩是哩,招呼不周全。你是玉香的救命恩人,也是我们老两口的活菩萨。看我这老伴儿啊,躺了好多天都不会动了,这一见到闺女病立马就好了!”

    玉香妈拉幺狼坐下:“从土匪手里救出咱家玉香,那可是悬着一条命哩!这年头,不易哟!小兄弟姓啥哩?”

    幺狼一时开不了口,慌忙噙了只荷包蛋,望一眼玉香。

    玉香一笑:“他姓梁,樊城人。骑马到荆州做买卖,乘乱救下我的。也是巧了,要不我可能就落到了荆河县哩!”

    “噢,那可是幸亏有你啊!那姚豹子可不是个好东西……”桂老汉摇摇头,“那你几时回镇上?”

    玉香乌云上面,叹了口气:“我也不想回去了,这过得是啥日子……”泪就盈了眼,要落下来。

    桂老汉不言语,趷蹴下身子,喃喃地:“狗日的,咱咋就信了岳尚举这糟老夫子的话?一门两不绝,说什么平起平坐?几年了,鬼影子也见不着……”

    玉香妈撩起襟沾沾眼角的泪:“我听罗家人说,天正回来了,屋里头只住了两宿,到县上办公务哩!”

    “且不说他,真不是个东西!咱闺女这么大一档事儿,他眉头都没皱一下,撒手不管!”桂老汉向着幺狼:“梁家兄弟,你说他还算是个人吗?”

    幺狼端着碗,吃也不是,放也不上,只好含混应着腔。

    “回来了?那我就一定要见见他!”玉香挽好了髻,语气平静。


    腊月二十五,游劲海心情极好,亲自陪了龙小姐和罗天正登兰台山雪后赏梅。

    传言舜帝在兰台山遍植蕙兰,此说无从考证,大概是些牵强附凿的说法,连游县长自己也不信。但游到书院时想起来有个佳话说来很妙,游县长就讲给两人听。

    原来这兰台书院原是清时杨炳的故宅。杨炳五十七岁会试中了探花,乾隆帝在金銮殿上有意试探,出口道:“县考难、府考难,院考更难,五十七岁游泮池。”杨炳脱口而应:“典试易,会试易,殿试又易,八个半月点探花。”老学究才思敏捷,由此名噪一时。

    游劲海如此津津乐道,原也是有个巧合。这一年他也是逢了五十七岁,算是攀上了“龙”,暗暗里有些得意:或许真是流年运转,不单单只做个兰台知县呢!

    丹梦含笑听着,掏出自来水笔在纸上记下这两句联,读一读觉得很有趣味。“龙伯伯,你可是文治武功,干练有材!天正以后要有你这些本事就好了!”

    此时这个马屁要是不拍就绝对是个糊涂蛋!游劲海一笑:“龙小姐说哪里的话,天正年轻有为,才文兼修,将来一定大有作为,成为龙师长的得力贤助!”说着转向罗天正,“今日雪停风徐,可是个好兆!”

    罗天正“噢”了一声:“愿闻其详!”

    “当年楚襄王游这兰台山时,岚风飒起,宋玉就说了:此独大王之风耳,庶人安得而共之!听听,这可是王者雄风啊!”看两个颇感兴趣,游劲海生出几分得意:“这雪呢,更不消说。阳春亭下赏白雪,风雅之致啊!此一时,要再能听得阳春白雪的吟唱,可真是难得斯行哟!”

    丹梦一脸惊喜:“原来这兰台山上,有这么多好玩儿的典故!明天到皇陵去,游伯伯可是也要带我们好好赏玩,也好说说故,我很喜欢呢!”

    游劲海打了个哈哈:“恭敬不如从命!”

    三人说笑着,走向兰台西侧的鼓楼坡,去赏玩红白烂漫的“孟亭梅雪”。

    幺狼从柏树上跳下来,拍拍落在襟上的残雪,远远向几人望过一眼,就下山去了……


    游劲海这一天玩得尽兴,却感了风寒,第二天就下不来床。怕拂了龙小姐的面子,就遣人找来邱振殳:“今儿呢,龙小姐要去拜皇城。我让素葭陪他们,这两下我都不很放心,你带两个人护着点,也不要跟得太紧,怕坏了游兴,防着点儿就是,啊?”

    明显陵在府祥县东郊的松林山,是明世宗嘉靖皇帝的父亲恭壑献皇帝和母亲章圣皇太后的合葬墓。

    虽是占地一百八十余顷,然外墙尽颓,陵中零乱,雪掩不尽满目荒凉。游素葭摇摇头:“百年风骨终是土,何必生于帝王家!”说罢,神色黯然,加快了步子往里走。

    龙丹梦听得这话,心下隐隐动了一动:“这女子,想来也是藏得下心事的人哩!”

    过下马碑,穿御河桥,行走在龙形神道,两旁的狮虎石兽文臣武将缄然不语,肃穆有加。空气冷冽,也有些沉闷,只有脚下的残雪被踩得咯吱作响,敲破宁静。

    “素葭原是个缺少生趣的人,远没有她父亲同玩来得好呢!”丹梦悄声对天正说着,前面素葭停了步,转过身来带着笑:“丹梦姐可是在说我坏话?我其实是觉得来拜祭确实荒唐得很,嘉靖称帝前,父亲就已经死掉了,到后来父因子贵,倒像是他成了先灵!要说这是他的家坟,我们来拜谒个什么呢?又不是他朱家的孝子贤孙。”

    “看你这话说得,中国人讲得是礼义孝悌,拜一拜也是认祖归宗。要没有这种精神上的寄托,中国文化的精髓恐怕也传承不下来!素葭小姐这个道理还是要懂了的才好!”罗天正这话说得算是义正辞严,很符合丹梦的口味。

    “就是啊!”丹梦扬扬眉,拍拍天正的脸,笑道:“素葭你瞧,天正这眉眼啊可真是装了中国文化的精髓呢!”

    素葭淡笑,不置一词复往前走。

    邱队长几人不紧不慢远远跟着,这景致在他看来索然无味。不就是一堆破烂砖头瓦块堆成的坟嘛,有什么好看的。这人呐,喝了点墨水就是不同,偏偏喜欢这了无生趣的地方。

    一行人绕过内明塘,入了内罗城。丹梦拿出一簇香燃上,分几柱与天正和素葭,看邱振殳已跟到内明塘边,就朝他摆摆手,示意莫要跟过来。

    丹梦笑嘻嘻地:“素葭,你也要求个好姻缘哦!”然后闭了眼举了香,与天正并肩跪下默默祈祷。

    素葭不及嗔怪,见两人如此庄重,自己也就跟着合了眼。只一时,就觉得有人从城门洞口走过来,发出细微的声响。睁开眼来,看见一个女人着了一身淡素,眉间含愁,径自而来,心下道:“这是哪一家的女子,倒是个端庄的好胚子。”


    玉香看罗天正和那女子并肩跪着,心下已明了八分,冷笑一声:“天正,我听说你在县上办公务呢!怎就在这里碰上了?”

    罗天正心下一惊,急忙站了起来:“你……你是谁?”心嗵嗵跳着,早已明白这女人是哪个了。

    “我是谁?你说我是谁?”玉香泪从心涌,声音也高起来。那边邱队长听了,急急带了人就赶过来,生怕出了事。

    丹梦倒是遇事不惊,又拜了两拜,将香插在石缝间,站起身来向邱队长再摆摆手,邱队长就和人站下:原来是女人间的事……

    “罗天正,你好坏良心。我一个女人家嫁了给你,也是明媒正娶,好歹也给你罗家生养了个后辈。我被紫荆山那土匪绑了去,你回来了问也不问一声,我就是你罗家的一头牲口,是死是活你总也有句话吧?”

    丹梦听得沉下脸来,看着天正。

    罗天正脸色煞白,辩解道:“我这不是也拿不出那么多钱嘛!哪儿是个不管不问……”毕竟心虚,瞟了一眼丹梦,额头渗出微微的汗来。

    丹梦明白,这个曾让她颇感兴趣的女人,原来与天正有着如此的缘源,难怪他总是失魂落魄的,听起话来心不在焉。

    大凡这种状况下,女人们都要暗暗作个比较。丹梦看那女人,年纪与自己相仿,模样也不逊自己,只是打扮上与她一比就是寒酸。但她知道,这一点并不是多大的优势。

    素葭置身于此,已然明了事情的原委,想了想就说:“原来是嫂子,你也不能太怪他。这出兵剿匪的事,也是因了他和龙小姐才成的……”

    丹梦白了天正一眼,打断素葭的话:“这事是因我而成,倒和你罗天正无什么关联!原来你是如此薄情的骗子……”委屈窜上来,弄得鼻子痒痒的,就跟着玉香一块儿哭了起来。

    邱振殳听得两个女人哭,兀自笑起来:“嘿!热闹了,兄弟们!”话音刚落,就听一声枪响,分明打在石头上,发出石块破裂的声音,急忙抽出枪就入这边跑过来。

  幺狼原是躲在城门洞那侧,听到枪响也冲出来,拉了玉香卧倒在墙根,丹梦也跟着蹴到墙下。罗天正显然慌了神,见邱振殳正向这边过来,就慌慌张张迎过去:“邱队长,快救命……”

    素葭哪见过这阵势,跟着天正就也往下跑,这时第二枪也落了下来,打在她的脚下,她惊叫一声,呆立着不能动。邱振殳大叫:“小姐,趴下,快趴下!”她却一声也听不到。

    幺狼看着,猛地跃起冲过来,将素葭扑倒在地,第三枪、第四枪响起来,他只觉得腿上热辣辣的。

    邱振殳楞是没看出这枪是从哪儿打下来的,也就同两个人胡乱放起枪,好一阵子才停下来。

    一阵粗犷的笑声从城楼上传过来,慢慢从阴影中走出来一个人。

    邱振殳哪能不认得,此人正是盘山虎石点星!
心情文化-【原创小说】香马河畔(1月3日更新完毕)(5)
 楼主| 发表于 2008-8-31 21:28: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邱振殳急忙举起了枪,不知从何处飞过一颗子弹,掠发而过,震得头皮发麻,惊出了一身冷汗。

    盘山虎趴在城垛子上,呵呵一笑:“邱队长,你要是再动一动,我立马让你到阴曹去过年!没这两把刷子,我敢到这皇城根下练镖?”

    邱振殳撒了手,盒子枪当地落到地上,另两个人互望一眼,也弯腰放下了手里的枪。罗天正急急举起了手:“我没枪!没枪……”

    盘山虎呼地一声从那丈余高的城楼上翻身下来,稳稳地落在地上,看一眼城墙根下那两个女人,复转过头来,带着笑:“要说啊,我今儿可以做个大买卖。看看,三个女人:一位是下过订钱的肉票、一位是县长的千金,还有一位听说是龙灿的女公子……”

    他说着话走到了幺狼跟前,幺狼努力想坐起身来,被他踢到伤处,牙关咬紧咯咯地响。玉香惊呼一声,跑过来扶住幺狼。

    “小七,你说,这中间哪个女人最值钱?”他蹲下身来,用手指蘸着地上的血,涂到幺狼的脸上。“其实呢,这事儿我不怪你!男人嘛,难免见了花儿想摘一朵,你也要跟我说一声不是?害得我们为你担惊不轻!兄弟,这一枪是你自找的,你也休怪!”

    盘山虎站起身来,向着邱振殳:“邱队长,这仗咱也打过好几回了,刀来枪往的不打不相识。我这紫荆山寨给烧了,这兄弟们也给灭了,心痛啊!不过我不怪你,自古武将战沙场,不过是各为其主!再说了,要是没有姚豹子阴着出兵,你邱队长也没这个能耐,是吧?”

    邱振殳听这话才放下心来,想来并无性命之忧,点了下头掏出烟卷儿来衔上,再递一根给盘山虎,擦了火凑上去点着:“大当家你可别难为兄弟我啊,哪位小姐有一丁点儿闪失,我就没了吃饭的家伙……”

    盘山虎吐出一口烟,思索了一下:“好!邱队长这个面子,我给!今儿我干净来干净走,不难为这几个女人!”

    邱振殳听得喜出望外:“就是哩,就是,这以后啊彼此是多了一条道上的朋友,说不定啥时候能有个照应!”

    盘山虎从唇上取下烟,吹吹烟灰:“不过,这位罗公子收回了肉票倒是还没有给钱,是不是?”

    罗天正和邱振殳面面相觑,盘山虎呵呵一笑:“那你邱队长就做个中人,大年三十儿把这五千个大洋给送到同畴镇南边儿的罗汉寺,可好?”

    邱振殳没想到他来这一手,不知如何开口,就望着天正。

    天正那手还举得老高,瑟瑟地有点抖。盘山虎鄙夷地吐出一口烟:“罗公子你可是攀龙附凤,身价百万,五千个大洋这价码可是不高。好在我石某人也是讲道义的主儿,我就不给你加码了!记着,你还有两天的时间。要不,我可要请龙小姐到我那儿住住了……”

    罗天正放下手来,忙不迭地点着头。

    游素葭恢复了平静,撕了衣襟和玉香一起给幺狼扎紧伤口。盘山虎走过来:“小七,你这是擦到骨头了,要好利索了少说也是个把月。本来我想带你走呢,这一伤以后就只能看缘分了,你好自为之!”

    他走到城门洞口,又转过身来:“罗公子,安心在府祥这儿过年,我收不到钱你可是走不了那么撇脱,你信不信?”说着走过城门一闪就不见了,而后一声唿哨,马嘶蹄动,未几恢复一片宁静。

    邱振殳拣起地上的枪,吹了吹:“唉,丢人呐!”

    罗天正那头嗡嗡地响了好久,这时才愰过神来,看见玉香和素葭搀着幺狼站起来,憋红了脸恨恨地低声骂道:“扫把星、丧门神!”

    玉香怒眼相向,压住了气不说话。这么多年第一眼看到这个男人,她的心还有些痛,仿佛还有一肚子的委屈要跟他吐。但只过了这一会儿,就觉得已与他再没有任何关系,只觉得这男人是一只抽掉了骨头的可怜虫而已。

    那边丹梦蹬蹬地走过来天正面前,咬着牙甩手一个脆耳光,狠狠地打在脸上……


    说要把幺狼当土匪给办了,素葭那是一百个不允,磨得游劲海没法,只好请了大夫给他救治。邱振殳耸耸肩,表示照办。本来也是,都是拿枪混饭的,土匪与当兵拿饷的又差得了多远?

     大夫从幺狼腿里取出黄澄澄的弹头,敷了药包好:“我这可是上好的红伤药,十数八天这肉就长齐了!”又配了些散药嘱咐邱振殳,“照顾好着些,养得就快……”

    眼见这老大夫要从房里出来了,窗外的素葭也就转身往丹梦这个院里走过来。

    天正垂着头立在房门口,门却紧闭着。素葭一看就明白了:“罗大哥,我爹找你下棋呢,子儿都摆好了!”天正不情愿地叹口气,往外走出去。

    素葭敲了门:“丹梦姐,我来看你!”好久,丹梦才懒懒地趿了鞋起身开门,转过身坐在镜前来梳理。

    “还生气啊!”素葭从镜中看丹梦的脸,分明是哭过,“天正哥旧时在家那也是没奈何的事,我们乡下这种事多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

    丹梦摇摇头,放下那把檀木梳子:“我倒不是说她娶了两房太太就怎样了,倒是为什么瞒得我这样深?就如此也罢了,又为什么对绑了肉票的女人不管不问?我看那女人有这天,就指定自己某一天也会到她那个地步。天正他不是一个负责任的人,保不准那是看我爸的脸才跟我套近呢!我一个女儿家跟了他,哪里想得到他是如此薄情的人?”

    素葭面上怎能附和她说话,只笑了笑:“丹梦姐想多了!天正哥怕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吧!?”

    “苦衷?”丹梦冷笑一声:“那我跟着她就没苦衷?好!就是这些我都不跟他计了,你就看他见了土匪那怂样儿,哪是个男人?我当初就是瞎了眼,怎么就死心塌地要跟了这个不是男人的东西……”越说越伤心,止不住泪又淌下。

    唉,枝上残雪似梨花,粉面带雨纷纷下。素葭看得这样,心中也别是一种滋味,只能低声劝慰。

    丹梦突然抬起脸转身盯着素葭:“你说,你为什么不让你父亲办了那个土匪?”

    蓦听此话,素葭一时无措,微微张了张唇,霎时又红了脸,转又喃喃地咕哝了一声,自是无法听得清楚。丹梦幽幽一叹:“也是,一个土匪倒是有情有义,连骨头也这么硬!”象是在替素葭答白又象是在为自己诉怨。

    素葭也立时正了眼:“丹梦姐,这次盘山虎可是冲着天正哥来的,五千个大洋怎么个凑法?”

    丹梦烦上心头,啪地放下了梳子……


    游劲海看着天正那透着沮丧的脸,淡淡地说:“女人都是要用心哄的,要不了几天慢慢都会好的。走好眼下这步棋,才是至理。”

    天正敲着桌上的棋子:“游伯伯这楚河运兵的腕力,天正再琢磨十年也只能望及项背。倒是游伯时时处处照料我不少,总这样让我心下不甚安宁。”

    再行几步,胜负已略见分晓,天正笑道:“受教,受教,天正心服口服!”

    游劲海摇摇头:“男人家行事要干练专注些才好。素葭跟丹梦两人聊聊就好,万事都有个度,别说男人,女儿家也是要讲这个的。”

    罗天正干咳了一下欲言又止,游天海专心摆棋仿佛并无觉察。

    “游伯伯,想请你帮个忙,帮天正过这个难关……”天正开了口。

    游劲海摆摆手打断,一脸凝重:“天正,我料你会张这个口,自己也就思忖过这个事。旧言说三年清政府,十万雪花银,我说我没点钱你也不信。可我生养了个不长进的儿子,成了家也没个出息,吃的花的都是我旧时的积存!素葭她娘又病了好些年,拖到前年秋上走了,自家人呢就不能讲花了钱多少,可也是耗干了家底。眼见素葭这一天天大了,我总是想给她留些置办嫁妆的钱都不成。唉,说起来我这个女儿,心下有愧呀!”

    天正机械地点着头,心下那火渐渐要熄了,眼神就有些呆滞。

    游劲海伸出一根手指:“喏,我现在就是生生硬挤,也最多是一千个大洋,这中间还是有两百个要邱队长帮我凑起的哩!”

    饶是如此,天正仍是喜出望外,忙不迭地谢过。游劲海敲敲棋枰:“这剩下的,就是找龙小姐跟她父亲张口,怕也是远水不及近火,你还是回同畴镇上找找路子,啊?”


    车驶入同畴镇上,停在了罗记香火店的门口,引擎的轰鸣引来众人的围聚,罗定坤很少见识这洋玩意儿,也急急地跑出来:“不知这镇子上今儿来了哪个大人物哩!”

    开了车门,邱振殳那擦得锃亮的靴子踏下来,人群一阵骚动。看来,他邱振殳在同畴镇上俨然是个风云人物呢!他对众人拱拱手,一副志得意满!

    玉香挪步下来,撩了撩鬓,原本乱哄哄的人群一下子静了下来。

    罗定坤也有些呆了,旋即回过神来:“哟,邱队长,你能来可是我罗家的荣光,来来来,里边坐!老婆子,小宝妈回来了哩!”

    待要进门时,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向着众人大声道:“看看,我就说那不安生的女人家乱嚼舌头,说我儿媳跟土匪跑,这不是瞎了她那双狗眼吗?”

    众人一片哄笑,纷纷回过头来望着同畴楼。
 楼主| 发表于 2008-8-31 21:36:4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个电影海报版的片片,^_^
心情文化-【原创小说】香马河畔(1月3日更新完毕)(6)
发表于 2008-8-31 21:51:20 | 显示全部楼层
是楼主的原创吗?
非常好的文章!!
 楼主| 发表于 2008-8-31 22:19:47 | 显示全部楼层
呵呵,刚写的,还热乎着呢,^_^
 楼主| 发表于 2008-8-31 22:28:58 | 显示全部楼层
其实发在这里来,还是想听听咱家乡人的意见,不足的地方尽管评点出来。
 楼主| 发表于 2008-9-4 22:18: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玉香也抬了眼望过去,余跃流那身形在窗口一闪而逝。枯冷的北风穿街而过,那块同畴楼的额匾似也在瑟瑟而动。

    入得屋里来,玉香也没说话,急急地往后屋去看小宝了。邱振殳只环顾了一周,对罗定坤摆摆手:“莫忙,我这交了人就要走哩!”

    “哪儿能?怎么着也要喝口热茶,再嘬口酒不是?我这茶酒都是上好,您品个味儿!”罗定坤凑近了些,压低声:“我还有个事儿想问问您……”

    邱振殳看他面色诡谲,也就走进里屋坐在了桌旁:“有事儿?”

    罗定坤摇摇头:“尝尝,甭客气!您这一来,我可是定下心来了,为我这个儿媳啊,这阵子我是操碎了心。唉,五千块大洋,求告无门呐!”说着举起杯来,一口饮下:“凑不出来,倒像是我是不管生死的人,你说呢,邱队长……”

    邱振殳哪里有心思操他这份心,只含混地应了句,端起杯晃一下稍稍抿了点,等着他往下说。

    “邱队长,您是保全咱这一县平安的……门神!”说着伸出左拳,再树起个大指。

    邱振殳乐了:这老头儿,夸我呢还是骂……

    “可我跟你说啊,您这次剿了香马河那边的匪,可同畴镇上也有哩,你知不知道?”说着,倒顺了筷子敲得桌面笃笃响。

    “噢?”这倒很出乎邱振殳的意料:“同畴镇上?”

    “是咧!”罗定坤点点头,凑近了些,口鼻中那些酒气一涌而来。

    当此时,却听得余跃流那爽朗的笑声已到了门口:“啊呀,贵客到了同畴镇怎么能少得了我同畴楼的款待?邱队长,久仰,久仰!在下余跃流……”抱了拳进来,满面春风。

    邱振殳也站起身来,还个礼:“想来是同畴楼的余老板,久闻大名啊,生意可好?”

    “托福,托福,还成。我刚听说您屈尊到了这小镇上,余某要高攀一下邱队长,不知能不能赏下这个脸?”余跃流带笑望着邱振殳,眼角却觑着罗定坤。

    这不是明明白白地到这里抢人?欺负人嘛!罗定坤酒上了脸,那一肚子火就要从嘴里喷出来了。

    “爹,难得余掌柜如此盛情,那就让邱队长过去吧!本来在咱这里也可能招呼不周……”玉香抱了孩子边逗着边带着笑意:“余掌柜头上那是怎地了,像是受了伤,那酒可不能多喝,也不能灌醉了邱队长。邱队长,你回县上了给我那兄弟捎个话,让他在县长那儿好心养着,开过年了我去看他。”

    余跃流面上一滞,遂又呵呵笑起来:“哪里敢?再说了,就算我酒量浅,可邱队长那肯定是海量!”

    罗定坤跺跺脚,一拍桌子,邱振殳那才尝了一点的酒盅一跳就倒了,那酒泼洒到桌面上,好像一滩亮汪汪的涎水……


    素葭拉了丹梦出了那房,在园中游走一遍,伫在墙角的白梅树下看花。

    “寻春不见春,枝头已十分。丹梦姐,你看那梅花风姿,倒是很像你的气质呢!”

    不想丹梦却又是叹气:“清梅入梦愁损心,这一树白梅开得是满心的可怜,不如热热闹闹的好。昨天在兰台山上那梅红艳艳的,才是有精神气呢!”

    素葭歪了头:“这是我娘早些年种下的,我倒是喜欢得很,素雅有韵。不过呢,要是红梅可就固然更好,你名字中有个丹呢,想来这情趣也是暗合吧?”

    说话间,罗天正由门廊那边过来,素葭触了一下丹梦的手:“天正哥回来了,我就不陪了,去看看那个人的伤去……”见丹梦眉角一挑,自己那脸就如绯云薄罩,急匆匆低了头小跑着出去了。

    天正走过来,陪了一脸的小心:“丹梦赏花呢,这一树梅真是让人见怜啊!为爱梅花如粉面,分明销得人肠断……”

    丹梦平日里最喜欢就是天正这些学识,而且人儒雅,诗文也好,兴致来了出口成章,活脱脱潘安再世,对她有不可婉拒的吸引力。但今天听了这似是卖弄的一句,心下恼:“罗天正,你这话听来好像我就是亡去了的故人,倒是你花下携了新人凭吊呢……”那泪又扑簌簌从眼眶中坠了下来。

    天正掏了帕子,凑过来要给她擦拭。丹梦挥手拨开,拿袖子揩了下,转身就走。

    “明天我就回省城去,你可别跟着我,也不要拦着!”

    天正呆了下,想叫她,却又分明出不了声,就一溜小跑着追了过去。


    幺狼静静躺着,老是在想和玉香在一起的这几天。迷迷糊糊就觉得两人还是那样紧紧攥了手,小心地行走在结了冰的香马河上,眼见就过得河来,就听玉香一声惊叫,跌坐在冰上。他急忙去搀扶,却一脚踏出个冰窟窿,一条腿跪在那冰棱上,磕得钻心地痛。

    忽地睁开眼,还是躺在床上,就觉得那条腿麻麻的,想动一动才舒服,就努力往上蹿着身子,要坐起来。素葭刚进了门,急忙上前来扶。

    幺狼一着急,咬着牙坐了起来,摇着头:“我自己行的,游小姐!”

    素葭知道他原是不愿意让她劳心的,也就停了手立在床前,自己就觉得有点傻呆呆的,心头上乱乱的,却不知说什么好,终于还是开了口:“我叫素葭,你是我救命恩人呢,可莫见外!”

    幺狼勉强笑了下:“说恩人那就谈不上,没我那子弹也未必会伤了你,他们要的是钱,开枪是吓人的。”

    “可你总是为我受的伤啊,邱队长和龙小姐都说你是个汉子呢!”

    幺狼皱了眉,吁了口气:“我知道是你保下我的,要不我一个土匪肯定是要先下到牢里去!”

    素葭一笑:“反正啊,我觉得你是有情重义的人,跟他们不一样,你贵姓?”说着微微低了头望着幺狼。

    幺狼顿了一下,想起在玉香家那情景来:“梁,我姓梁……”

    素葭“哦”了一声,忽觉门口有人,转身来看时,见父亲已经踱步进来。

    “素葭,该是到了吃饭的时间,遍找了也没见你。你一个女儿家无事莫在这儿耽误人家休养,啊?”

    素葭低头应了声,走了出去。

    游劲海笑了笑:“小兄弟,感觉这腿脚可是好了些?……”


    天刚亮时,罗天正就急急地来拍游劲海的门,二人匆匆在赶往门口。

    护院那老头正拦下了丹梦好说歹说不给出门去,天正急赶两步一把手拉住她的袖。

    丹梦甩手不脱,有些恼:“罗天正,我说过当我从没认识过你,你拉着我做甚?”

    “哟,龙小姐,今儿可是腊月二十七了,再过两天就到了除夕。雪都没化,不指定有车。这今儿就是有车到省城,赶也是赶不回去了,难不成要在路上过年?那令尊可是要责怪游伯伯照顾不周,这不是我不会做人了?”说着伸手去拿那行李箱,丹梦赌气转了个身,狠搡了天正一把。

    游劲海笑了起来:“到底是儿女冤家,生些闲气也是常有的。不看僧面看佛面,我这身子受风寒还没好利落,你看这折腾的,呵呵……天正惹你生了气,那好,我让素葭多陪着你,女儿家在一起开心些。”说着又伸手去在正的额头:“天正啊,我看你一定要负荆请罪才是,要不以后龙师长可要连我一块儿怪罪下来喽!”

    素葭气吁吁地赶上来,一把拉了丹梦:“这可不成,说好在府祥过年呢,这样走了可不好!天正哥,还不帮提箱子回去?”说着强拉了丹梦就往回走。

    天正提了箱子低着头跟上来,丹梦回过头来,也不说话,恨恨地翻了个白眼。

    看天正放好了行李箱子,素葭拍拍丹梦的肩:“你和天正哥赶紧过来吃早饭啊,我让人备得差不多了。”说着,冲天正点了点头出了房门。

    二人僵了一会儿,还是天正开了口:“丹梦,你也休要怪我,我对那个女人哪里有一点感情可讲?说到底她和我都是遭了封建礼教的荼毒,都有多少无奈不是?过往事我只当它如云烟尽散,我不和你说是不想坏了你我之间这样的关系……”

    丹梦面色肃穆:“罗天正,你如今和我再说这些有什么意思?我发了贱痴迷上了你,想来不过是那一片巧舌如簧,不过是几篇锦绣文章,那又怎样?文品又不是人品!你对我好我也知道,其实那是不是因为我爸爸是个师长呢,我也想不清。唉,心已凉了……”

    天正此时那心境,宛如被驱赶出院门的花子,一半的难堪一半的委屈,顷刻间气咽声嘶,喉头发出呜呜地声响。

    丹梦转身来,一脸惨笑:“天正,你这是何必?姻缘本是天注定,那是半分勉强不得的。到这份上,你莫怪我狠心,那五千上大洋的事权当和我没有关系,也不想让我爸为这事又操心,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径自出了门向客厅这厢走过来,身后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狂吼……


    玉香总觉得公公那看她的眼神有点怪,家婆更是变着法儿地来掏问她在紫荆山寨时的事儿,好像是要印证些什么。

    玉香本来心中有这个数,却仍感觉悲凉。她丢下吃了一半的早饭,抱了孩子回自己那房里去暗自垂泪。

    唉,一个女人在这样一个不是家的家里做人好难哟。所幸还有个惹人心疼的娃娃,要不这日子活起来还有啥意思哩!熬吧,熬,等小宝拉扯大了,自己也就老了,人要老了就啥都不想了,一辈子有啥亏不亏呢,临了还不是一把黄土埋下堆起个土包包……

    忽然听到外面吵得凶,罗定坤那声音一腔高过一腔:“……你来做甚,不见得你坐了县上的车来你就有这个面子!你不是不管不问,那又来装样子罩人眼不是?”

    只一会儿,就听得人声哄哄,想来门口又围起好多人。一会儿又都静了下来,传来余跃流的声音:“罗掌柜,你这太没人情,天正这几年没着屋,这一家老小还婆娘哪里能不挂心?大老远的来了,哪能不给进门?”

    天正?这个没良心的罗天正,他又回来做甚?玉香擦了泪痕,抱了孩子又住铺里走过来。
发表于 2008-9-17 22:42:31 | 显示全部楼层
等待更新。。。
发表于 2008-9-18 20:01:09 | 显示全部楼层
大柴湖的人才啊!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7:05: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径自地走到铺前,玉香将孩子递给红涨了脸的家公,也不看垂着头的罗天正,抬眼望着余跃流:“余掌柜,进不进得这个门,都是姓罗的家事。你自己一个三层高的同畴楼还不够操心,倒像是我家这铺是你的分号不成?”

    几年来余跃流都没听这女人说过不入耳的话,料定她是个柔弱性情。听这话却带着刺,撩得他极不舒服。他呵呵一笑,向着众人点个头:“说起来我姓余的在这一街两行做事待物都还公道,历来大家伙儿也给我长这个脸。倒不是说我想管别人的家事,只是想来人情如此,来说句解和的话……”

    玉香拿帕拭了眼角,微微一笑:“余掌柜,你说得是在理呢!要说这公道二字,可不是哪个人讲出来了就算的,有些个事可就是天知、地知、你知了。行事任是多严谨呢,保不准别人会知道了。为人能宽缓一些,倒是大家都能装装糊涂!你说是不是呢?”

    众人听她说话云里雾里,却见余跃流忽然发呆,笑意僵在脸上,心里也都犯起些嘀咕来。

    玉香看得明白,知道余跃流被戳到痛处,狠狠心再在那伤口上下一味烂药:“我听说,紫荆山那帮土匪可是还没灭绝呢!我是被绑错票了,好歹是熬过了这一劫,谁知道下次他们会错绑了咱镇上哪个人呢?”

    这厢天正仍耷拉着头,听玉香前后这话心下也是一凛:“能说出这样有暗里棱角的话,这女人原是个不一般的角儿呢!”心下那滋味五样俱全,面上竟带了丝笑。

    余跃流恨得牙根痒,万料不到这女人几句话差点就让他下不了台。悻悻转身,勉强笑一笑:“这话说得可真是……那算我多嘴了!今儿家家杀灶鸡,各自忙年,啊!?”挥挥手:“散了散了……”

    玉香看众人渐散,带笑打声招呼:“各位街坊慢走!”

    转过眉眼来,向着天正冷冷道:“还不进屋?”

    那话意虽凉,在手足无措的天正听来却是暖意顿生,忙不迭提了包往屋里钻。罗定坤心下恨意未消,本来想要再逐他出去,见得玉香那一脸端庄里似是透着威严,就无端软了三分,抱着孩子自己先坐下了。


    孩子见了生人,那眼神就怯得很。天正放了包,从里面掏出个彩色赛珞珞洋娃娃来,一捏起来吱吱作响。小宝循声望过来,一脸的好奇,挣脱爷爷的手臂,蹒跚着走过来。

    天正瞬间觉着一股热流涌上来,呛得鼻子根生疼,带着笑那泪却在眼眶里打起转来,颤颤地伸手递过那洋娃娃。小宝迟疑了下,还是伸了手接过,摩挲着那娃娃的眉眼,咧嘴一笑,朝着玉香甜甜地叫了起来:“娘!”

    一屋的沉闷被这脆生生的一腔蓦然打破,那音刚落,天正泪落下,气咽声嘶地哭出来。那厢玉香靠墙站着,泪也扑簌簌地掉。孩子撂了那娃娃在地上,急急地奔过去,伸手环着玉香的腿,将脸仰起,撇了嘴就要哭。

    玉香躬身抱起孩子拍抚着,叹了口气:“天正,你哭个啥呢?要说这个屋子里,我这两年里流下的泪比谁都多。那又怎样?我哭是可怜自己,可怜我这个孩子,你倒是可怜谁呢?”

    天正这一刻心中如翻江一般,那些旧时音容如放洋片子一样交叠出现在脑幕里。两年前的洞房花烛、唢呐爆竹、红灯笼映出的喜庆,省城里那些五色霓光、高脚杯里的深红、丹梦那夸张的深吻,兰台上的梅花、皇陵的残雪、那响峥峥的枪子儿,玉香的怨怼、丹梦的娇蛮、孩子的粉面……

    这一切交织起来,拧成一根悲哀的绳子,从他那深不可测的心井里往外淘着似要干涸的淤泥。

    罗定坤使劲咳了一声:“天正,总是个男人,两年来第一次进门就哭得像个婆娘,哪里像话?”由是说,却招呼自家女人张罗个毛巾给他擦脸。

    天正拿那热毛巾捂了眼长吁一口气,心气松活不少:“我罗天正啊,说来惭愧!算不得是个男人,如今这光景也是我自生的没趣。愧对大伯,愧对孩子,更是愧对玉香……说起来这几年,我在外头也只是面上的风光。省城里人多得见缝扎针,想要混个出人头地谈何容易?”

    偷眼看过去,大伯闷着头抽烟,玉香只是紧紧地拿脸贴着孩子,没人正眼来望。罗天正将那要凉的毛巾递给大娘,拿手后往拨了下头发:“如今我也想明白了,还是在咱同畴镇上过日子实在些。这次一去省城里,我就张罗把那些虚职给推了,再把这几年做下的生意盘点一下,早早回来过个太平日子……”

    “你这样想也好,我们老两口年岁都大了,眼看着是要掀棺材盖往里躺的人。娃娃家还小,我怕等不到他长大那时日。虽说你不是我的至亲骨肉,可我也没更亲近的人,你当我们是半个父母也就有心了!”罗定坤昏眼泪起,很是伤感。

    玉香仰起脸来,嘴张了张,没说出话来。那一瞬的时间她已然盘算了几次:回来?回来又怎样?一个男人两家婆娘,争得个名分而已,哪里能热热乎乎地居家过日子?想开来,这人回来不回来,和她桂玉香又有多少的关联?……

    天正眼见得罗定珅面上早软下来,沉吟了一下:“大伯,我今儿一来呢给二老先拜个早年,二来也是想跟你合计个事儿。”

    罗定坤把凳子挪了挪,凑近了些:“你说……”

    天正也往前倾了身子,有些迟疑:“大伯,本来我在省城里那些买卖呢还不错,加上还有些公家给的薪俸。要说凑五千个大洋也不是难事,可这次回来只带了些盘缠费用,在县上办公也开销了些,我想让你给凑……”

    “咦,这不玉香好好的就已经回来了,哪里还有这天价一样的花销?”

    “玉香是回来了,那笔赎票的帐可就记在我的头上了,年三十为限,我要交不上来,可就有天大的麻烦!”他瞥了一眼玉香,轻咳一声:“省城里头我无亲无故,四面天黑,结识了龙师长那边想有个帮衬。哪知交上这行军打仗的丘八,蛮横火暴,开罪不起,就像是卖身做奴了一般,说不得不是二字。这次回来省亲,一半是公务,他那个女娃一定要跟着来府祥,我推脱不得。那土匪头子可说了,我要交不上这大洋,就要对这女人下手,你想,这不是给我往死里整嘛!”

    罗定坤心下听得明白,嘴角往下一撇:“那不如让那个姓龙的自己带兵灭了土匪不就啥都结了?天正,我一把老骨头了,要钱无益,可还是要有个棺材本儿,还要给咱罗家的娃娃留下个家业不是?你在外养女人,我管不着,可叫我拿钱出来供着,那是门儿都没有!”那巴掌摇得像夏天的蒲扇。

    那边玉香冷不丁丢过来句话:“爹这句话是个理儿,难不成要赎我时没钱,过了那生死当口就翻过了身变成钱庄了?”说话间红了眼圈,抱着小宝穿室而过,一脚踢在洋娃娃身上,那东西弹跳到天正跟前,打在桌腿上“吱哇”一声响。

    罗天正明白,今天这个算盘显然打得很不怎样。他失神地向门口望过去,正看到同畴楼那人流熙攘的大门……


    邱振殳觉得这个躺在床上养伤的小匪头子倒是很有意思,有血性又不张扬。听他老邱摆八卦阵的幺狼显然不是第一人,但不起哄、不呛碴、又有耐心听下去的可是为数不多。

    想来在紫荆山上排得上位的人,那工夫也差不到哪里去,老邱忽然动了个念头:“兄弟,你这腿伤要好了,不如就在府祥这县衙里谋个饭碗,咱两弟兄也能常常切磋切磋。你要有这个心,游县长那边包在我身上了。”

    邱振殳把胸脯拍得咚咚作响,只等着幺狼一句话。

    “戏言了,邱队长!”幺狼半躺着,还是作势欠了欠身:“自古官匪两路,势如水火。我心下也是明白,要不是游小姐为我求情,我肯定是死路一条。残留了这条命已是不易,哪里能高就得起?”

    听得这话,老邱猛然觉得自己只管尽兴,话说得也真太唐突,真要是游县长不答应,那他这张脸可就掉在地上捡不起来了。这样一想就打了个哈哈:“那我还请不来你这个人才了?”

    幺狼笑笑:“邱队长哪里的话,我是被逼上山的草莽之流,承不起你这番盛情。别的不说,你找下的郎中可是相当有本事,一两天内我下床走路应该没什么问题。不落下个残症就是感激不尽了……”说着抱了个拳,冲老邱晃了两晃。

    邱振殳大笑:“果真是个人物,不是个逐利之人,跟你一比我就粗俗人了。等伤好了,咱两个好好喝几杯酒,我结下你这个朋友了!”说完一掌捂在幺狼那抱起的拳头上,使劲捏了捏。

    忽然一声笃响,邱振殳起身走到门口,张望无人。回头却见那门板上扎着一把明晃晃的飞刀,取下刀尖上的那片纸来展开看,邱振殳锁紧了眉头。

    幺狼听得那声响心下明白,片叔来过了哩!
 楼主| 发表于 2008-9-24 19:07: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素葭觉得与丹梦呆在一起,那滋味真真是好生无趣。本就不是极熟识的人,况且在她眼中那丹梦生就有些个刁蛮性情,任你说好说歹也很少给个热脸子看。天正得罪了她,倒像是她素葭也是有份子的事呢。不过说来她是远客,又同是女儿家,素葭要不说这些个贴心知己的话,还能指望谁给她解那个郁结呢?

    这天气,不雨不雪,却阴冷风急。坐在闺房里也听得到风扯着哨子从远远的北方尖厉地扑过来,院里那株一抱粗的老榆树虬枝向天临风瑟瑟,枝干深处的某个地方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丹梦隔窗望着那棵老树痴痴发呆,素葭低头给那盆火上加着炭,两人许久无语。

    “我问你个话。”丹梦转过身来,看着脸被炭火映得红彤彤的素葭。

    “哦,你说啊。”素葭笑吟吟一偏头。

    “你说我吧,是不是真的好傻?当初有一个姓朱的,举止潇洒,是市长的公子,门第体面。天天到报社里来找我,花来车往地献殷勤,我偏就嫌他嘴上耍贫肚里装草,心里不乐意。看天正呢,家里出身不好,又是有妻室的,倒是很儒雅敦厚,我不图钱不图名发了疯似的要跟他。可他跟我藏着掖着好多,不能过心。昨儿一看他那个怂样,我愣是再找不到他一丝好来。回头想想,还不如早先应了那朱三公子……”

    素葭暗自撇了下嘴,早被丹梦看见,苦笑着:“素葭,你我说起来也是读新书的女性,说来不必把幸福绑定在一个男人的身上。但这由古以来,门第不合也闹出了好多的别扭,都指望那男人金榜题名换了身份才能合巹。我原先认定天正是个身骨不一般的人,借我父亲一臂之力就能扶摇云霄。却不料是这种鸡肠小肚,不足成谋。好端端我一个女儿家,被人戳脊梁说尽了闲话,托了终身却是一钱不值的下场。”

    素葭无话打发,只得劝解:“其实世间男人千千万万,有几个能成得大事的?大多是平平淡淡一家人过日子而已,其实这平常度日也不错了。丹梦姐,是你心气太高吧?”

    丹梦可就冷笑起来:“素葭,说我心气眼界高,那我就认了。话说回来,你也算有身份门第的人,难不成你这个县长千金倒合意去跟一个平头百姓过一辈子?”

    素葭瞪圆了眼:“呀!我没对那人怎么着啊……”

    丹梦见了实实开心,一脸乌云尽扫,“哟,我可没说你跟那个人怎么着,原是你这小丫头起了贼心惦念着呢!”

    看丹梦挑着眉眼那笑,素葭知道自己露了心事,脸上红云遍布,鼻尖上那汗密密地就冒了出来。伸手一拭,那指上的炭黑画在脸上,更惹得丹梦笑弯了腰。

    素葭一跺脚,夺了门就跑出去了……


    天晚时分,罗天正匆匆回来,直奔书房而来。游劲海呼人上茶,一边取了花镜置于案头,站起身行过来:“此行可安妥?”

    天正取下脖上的围巾,接过下人递过的热茶呷一口放下:“游伯,你且座,我说给你听。”使劲搓了搓手:“同畴镇上,冷得像个冰窖子,还是回到这厢好过。”

    游劲海知道他在卖关子,却不知又生出了什么打算,也不催促只管饮茶。

    天正再喝几口,面上红润起来:“嗯,这可回过劲了。”放了茶盅,向着游劲海倾过身去:“游伯,今儿到同畴镇,钱我是没借着,倒是有人给我生了个主意出来。”

    游劲海一激凌,知道那主意大概与自己脱不了干系,但面上沉稳声色不露:“噢,同畴镇上还真有高人!”

    “万般用尽,不如以攻为守,这帮匪人原是清剿不净的余孽,势头已尽,哪能供了钱财再让它死而不生?这原是极浅的道理,被你我仓惶间就乱了识辨。斩草不除根,府祥这里也是后患无穷啊!”罗天正一口气说完,身子往那椅背上一靠,静待游劲海回话。

    游劲海听他在说这话时,脑中已来回翻了几番,天正这样说是要拖他落水,隐隐地还有要挟他游县长的意思,他哪能不明白。心中冷笑:抛开了姓龙的那女人来讲,你罗天正算什么东西,也敢拿这些话来挑我?

    他轻一摆头:“天正啊,你这话就说得差太远了。明明白白来讲,这次要不是两县联剿,我还动不了盘山虎一根汗毛,所仗的那是荆河姚团长的兵力装备。更何况穷寇莫追这话自有道理,谨防顺竿上蛇伤了自己。另外,这次的事我也听得明白,盘山虎单挑的是你,与其他人等无关,不会让我府祥上下为了你与他的私怨闹得鸡飞狗跳年也不过是吧?”说毕,仍把了茶盅去喝,面色却不那么好看。

    “这怎就是私怨?土匪欺良霸善横行府祥,就不是县衙上要管的事吗?”罗天正义愤满膺,声色俱厉。

    游劲海将那茶盅轻轻放下,幽幽一句:“罗天正,你和我说这话依得是什么身份?”

    闻得此话,天正顿觉得身坠冰窟,从指尖到发梢都凉了下来。

    “游……游……游伯,我这……不是跟你……跟你商量嘛!”天正站起身来,只觉手脚都长错了地方,不知如何摆布才好。

    游劲海呵呵一笑:“我也是说说罢了,你莫放心上,人不管到了哪个地步也合该有个分寸不是?”

    天正听他说完始觉身上那热气才泛上来,倏然出了一脸一脖子的汗,拿那椅背上的围巾揩了又揩。

    游劲海灭了罗天正的焰气锋头,反想也不知他与那丹梦终是成于不成,自己也得留一步活棋好走。复又如往常般那慈眉善目:“你倒是说,这个主意是哪个与你出下的?却也是有些费心思。”

    “余掌柜……”天正恢复了平静。

    “可是同畴楼的余跃流?我料定是他了!”游劲海站起来,“上午我听邱队长说到此人,亏了他不曾醉酒,口风算紧。说来这个人还真不简单,怕是有些内情的。”

    说话间,邱振殳晃晃悠悠地走到的门口:“哟,罗先生回来了?”不待回话,皱着眉只管走了进来。

    “县长,后晌收到个飞刀传贴,我琢磨了个把时辰也没闹明白……”说着,递过那片纸来。

    游劲海伸手接过,见那上面是“富寿鱼年”四个字,写得指甲大小极为工整,但那“年”字却似未写尽。

    天正偷眼看过来,心下盘算一番,失声叫了出来:“余掌柜可是要完了!”

    游劲海与老邱对望一眼,四目相对尽是不解,“余掌柜?”

    天正抢过那片纸,很是激动:“你们看,这‘富寿’原是同畴镇的前称,是拆合而得,这‘鱼’字呢可不就是说余掌柜,‘年’字这写法,明明是不到头的。合起来就是这个意思:同畴楼的余掌柜年过不到头!”

    老邱听得犯了傻,摸着脑瓜子又去使劲琢磨。游劲海只轻轻点了下头,反问道:“那这与我们有何干系?土匪要去灭同畴楼难道还要给我等报个信不成?”

    天正想这话倒是个理,只是不明白那土匪为何跟余跃流就结下了那样深的梁子。

    那边老邱眉头一松:“我说这话原是这个意思:不能让同畴楼的余跃流过这个年!说起来我也和土匪们打过十几年的交道,明白中间的一些路道。我说来一听,也不知靠不靠得住。”

    游劲海一扬手:“说,无妨!”

    “他无端置酒席跟我套近,我正觉蹊跷,终是想明白了,这余跃流原是紫荆山寨的内线,眼见这次紫荆山失了势,就想洗脱干净,灭了后患……”

    “说的是,我怎么说他给天正出主意要我们灭了那些穷寇,原是怕那火反扑上身呢!”游劲海恍然大悟一般,意味深长地看着天正。

    邱振殳点点头:“历来就是匪帮内也是要除奸的,最好不过是透个信儿给官家查办,两厢省事。”

    游劲海两眼放光:“我说什么来着,要说富甲一方的当属他余跃流,倒是从不见他被索过帐。这是个大事,要是查办得当,倒也是人财两得。就是他不是那种人,也先拘了他来,拿些赎钱好与弟兄们过年。老邱,这事你安置,啊!”

    邱振殳龇牙一笑:“县长,我老邱原不是怕硬服软的人,不过这事确比打仗舒坦多了,油水大还不伤人!”

    两人哈哈大笑,天正反生出一脸的难堪,只跟着勉强作出笑意来。


    晚饭用过,天正急急地出了院门,说是心下烦闷,到街上随便走动一下。护院老头眼见得他熟了,也就随他去了。

    行到那元祐宫外的湖边,倚着那老树站下。湖上结了厚厚的冰,岸边是皑皑未化的残雪。

    想来夏日里荷花映日,红墙绿波,该是采莲折柳的好地场。要是那时节同了丹梦来,该是别有一番风味……

    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天正知道那与他约定的人到了。

    翻身落马,将缰绳拴在另一棵树上,余跃流不紧不慢地向罗天正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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