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二遍的时候,余跃流倏地睁开了眼,他被一些轻微的响动惊醒:门外有人!
外面白亮的微光在窗上印着一个黑影,一动不动。他未起身,伸手摸出枕下的匕首,暗暗攥住。
笃!笃!笃!——响了三声,能是谁呢?
管他呢,怎么说他姓余的也是经见过世面的人,能敲门的,大概也一定不是鬼,怕个甚!他霍然坐了起来,自家女人也突然惊醒,余跃流怕她叫出来,压低了声:“莫叫,有人找我,你只管睡……”
整衣起来,他背着右手握着匕首,用左手拨开了门栓,打开门迅速退后一步。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外面正扬扬撒撒下着雪,无声无息。
“小兄弟,是你啊!”余跃流很诧异,遂将那把匕首缩于袖中,关了门出来,“过那厢说话!”
前一个晚上听到隐隐传过来的枪声,他就知道,紫荆山寨那边麻烦大了。白天里,听到街上纷纷说起,盘山虎被灭掉了,消息在未得到官方的出榜证实之前,谁也拿摸不准这说法的可靠性。余跃流初想起略略有些恐慌,旋即定下神来:真要是都灭掉了,也没人会知道自己这个隐蔽的身份,只管放心做自己的买卖就是了,也免得心中有牵绊,脱不开这个道儿。
幺狼随他走到僻处,哑着嗓子:“其实我来是想寻余掌柜借头牲口跑路!我已经在牲口棚里看过了马,好歹要跟你说一声,以后还回。另外天冷我取了几件衣裳,怕你的下人受惊,下边的房里我都吹过迷烟了,明早就能醒过来……”
余跃流“噢”了一声,一肚子心事:“那自是没多大事体,大当家和几个头狼……?”
幺狼摇了摇头:“两县联动,三四百人夹着打,难有存下来的人,紫荆山寨完了,我是侥幸……”
余跃流听罢,默不言语,就同幺狼一起下楼:“我帮你选一匹吧,脚力大好跑路的!”
余跃流的马厩里有七八匹马,平时同畴楼上出外办货都是用自己的胶轮大马车,有远客要是打了招呼,有时也要用棚子车接来送去。
雪夜里四处明晃晃的,脚下踩出微微的咯吱声。余跃流进了马厩,拍拍一匹大青马的脖子:“兄弟,看这匹怎样?”
幺狼跟了进去,看那高头大马骨壮膘肥,确实是匹耐跑的牲口:“行,那就这马了!多谢掌余柜!”
“哪儿的话,不说谢字!”伸手去解栓着的缰绳,捣鼓了一会儿:“哟,这缰系了个死结子,难缠!你来……”
幺狼凑过去,摸索着去解那结扣。
岂料余跃流乘着这个当口一下子跳起,扑过来突地将幺狼按翻在地上,死死压住,一只手紧紧捂住了幺狼的嘴,另一只手将袖中那匕首抻出,举起来硬生生地就往脖子上刺下去。
这个突变确实出乎幺狼的意料,一瞬间就明白过来:余跃流反瓢了,要拿他这条命去请功!
幺狼急用一只手捏住余跃流攥刀的手腕,用力往上支住,另一只手就想去往怀里掏枪,奈何被压得太紧那只手根本不能伸过去,就转向他脸上抓过去。不曾想,这余跃流本也不是个平常之辈,藏了一身的暗功夫,手劲儿奇大。幺狼口鼻被捂得紧,渐渐就透不过气来,那只架着刀的手也越来越没力气。
余跃流脸上的血嘀嘀嗒嗒地淌着,却憋足了劲儿,咬着牙一声不响,手下暗暗加力,刀尖已然触到幺狼的喉管。只要能再使下一把劲儿,余跃流就是灭匪自救的英雄……
“嗵”的一声闷响,余跃流头上结结实实挨了一闷棍,颓然歪倒一边,那柄匕首落到地上。
幺狼呼呼地喘着粗气,推开余跃流那干瘦的身躯,伸手拾起那把匕首看着从暗处走出的玉香。
玉香扔下手里那根碗口粗的木柴棒子,打着趔趄,摇晃着就要倒下去。
幺狼抱起她放在马上坐好,解了缰牵出马厩外时,就听到余跃流家女人那慌张且尖厉的呼叫声从二楼的过廊传下来。他急忙出了院门,顶着一天飘雪,跃马狂奔而去。
那夜。
山下枪声响起时,玉香在那一瞬就明白:打土匪的来了!不知怎的,她心中连一丝兴奋和期盼也没有。
过了这一晚后,她桂玉香有个什么结局?
最好的结果是被剿匪的人救走,明天回到同畴镇上,面对群人的围观,让人家议论一个被土匪抢去了十几天的如守活寡的女人,到底是干净不干净。然后,日日面对公公婆婆和那些热心人的冷眼与指点,守着个孩子郁郁度日。
再一个可能是土匪被惹火了,提前撕票,让剿匪的落不着人。那就可怜自己二十二三的年纪,早早地就下了黄泉,抛下小宝和年迈的爹娘终日泪涟涟地念叨着她。
还有呢,打起仗来大家红了眼,枪来弹往,不明不白就吃了枪子儿或是什么别的,那也和被撕票一样,她要被沤烂掉在这个臭烘烘冷冰冰的屋子里。几个月后,只剩下一堆亮白的骨架……
枪声越来越密集,外面响起扑沓跑动的脚步,远去了,好像再无别人。
一阵窸索后,门开了,一条黑影提着枪猫腰进来。
玉香心里忽然平静下来:“不过一死,可就是不要死得太难看。”她站起身来,对着那人冷冷地:“等我盘个头,死也像个人样……”
幺狼将枪掖起来,看着正用手梳理一蓬乱发的玉香:“是时候了,我送你下山去。”
玉香很诧异,但随即嗤笑道:“明知现在有人来解救了,我凭什么就跟着你走?我不如等着……”
幺狼摇了摇头,“这仗不是打头一遭了,历来他们都没胜算,不指定能救得了你!”
玉香迟疑了一下:“那你?……”
幺狼顿了一顿,“我……我绑的你来,心下不安生……”
玉香浑身的力气都攒在右手上,挺身上来,甩手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他脸上,跟着就哭出声来:“你们这些该死的土匪,害我好惨!以后还怎么做人呐……”
幺狼攥住她的两个腕子,嗓子中咽得难受,泪从眼底泛起来,冲得鼻子生疼,忽然冲口叫了出来:“姐——”
玉香仰起头,止住了声……
匆匆换上了幺狼带来的衣裳,穿好鞋子,玉香拉住了幺狼的袖。
守护的人都被支走了,幺狼攥了玉香的手,向右行百十步,向下转过三星岩,看到了个仅可侧身过人的窄洞。那个洞口过后一条道直通山下,下去了就到荆河县的界上。幺狼自那里过的时候,心里忽地打了个颤:这下山容易,想来上山也就不难。要是清剿队从这个地方上来,连个防备都没做,山寨上后院失火,哪里能救?幸亏……
刚刚转过去,眼前的天空一枚炽亮的信号弹燃起,旋即听到远处传来杂沓的脚步。完了,遇上正规军了!
幺狼一把拉过玉香入回撤:“快走!肯定是姚豹子的部队……”
玉香一听也慌了神,姚豹子的大名那可是无人不知,早年他在荆河县欺男霸女杀人越货,比紫荆山上的人还狠。就是招了安,那野性也不见得收敛多少,是一个鬼见愁的人物。即便是到现在,晚间谁家小伢儿发泼时,说一句“姚豹子在外边哩”,对止哭就有立竿见影之效。一个女人家今晚若要是被他的人抓到了,那比窝在土匪手里也好不了多少。现在,她只能跟着这个管她叫姐的土匪跑,听天由命了。
冥茫之中这样想着,这个仇家就变成了她此时最近的亲人。
幺狼正跑着,忽然停下脚,松开了手,迟疑了一下:“姐,现在看来,这紫荆山寨肯定要铲平了,他们应该也能救你。我看来是多操心了,以后你莫怪我就是……”
玉香喘着气,心嗵嗵跳着:“那……你?!”
幺狼惨笑一下:“我是个土匪哩,临了肯定也就是那个下场,这是命……”
玉香心头凄然:“兄弟,你心好,和他们不是一路人,以后还能好好过日子呢。咱俩都要活下去,啊?!”
说着,眼里淌下泪来:“知道不?你一叫姐,我才觉得自己还是个人,还有人把我当人看……”
幺狼鼻子一酸,拉了玉香就开始跑回来,“姐,我知道有个地儿,能藏人!”
借着依稀的月光,两人朝着荆棘地那边儿跑过去。“姐,你信我不?”
“信!”
幺狼脱下狼皮坎肩,停下了脚,“你用这个包住头脸,跟着我往里钻。快!”
玉香被蒙着头,幺狼猫着腰紧拉着手就往里钻。玉香脸上隔着那块狼皮也能听到那些刺枝子刮在夹衣上,发出哧哧的声音。
身后就响起了枪声,火光四起,前山后山连成一片。
一阵紧赶慢跑,总算穿过那片荆棘地。幺狼取下坎肩,“这里有一个洞,我打兔子时找到的。”
面前是一个地裂口,深五六尺,要是退后十几步决不能看得见,如果从荆棘地那边儿,那谁也想不到这儿还有一个如此天造的机关。
幺狼先跳下去,再接着玉香。下去之后才发现,那裂壁上还有一个三尺高的洞口,人弓着身子就能藏在里面。
两人坐在洞内的石头上,平了喘息,热汗渐消了,才觉得这天真的好冷。
天亮时,有人声远远传来,吆喝着发出一些虚张的拉枪栓的声音,再漫无目的地稀拉拉地放几枪,随后就没了动静。
都走了?应该是吧!
荆河县现在已不是最好的去向,说不定哪个关口把着姚豹子的兵;东山这边,府祥的清剿队肯定已回了县城,出路显然在东边。
“姐,咱要去哪儿?”幺狼问道。
玉香锁着眉头,闭了眼:“我想我爹妈,还想见见小宝,没爹没娘的孩子,可怜……”
“那我还送你回同畴镇的家里,好不?”
玉香摇摇头,一脸痛苦:“这次要回罗家去了,哪还有我过的日子?”那泪又扑簌簌地落下来。
幺狼心头一沉,“姐,那就先回你娘家。”
“怎么走?”玉香问。
幺狼钻出了洞口,呵口气,腾起一股白烟。“香马河浅,今儿这天肯定结冰了。晚间冰厚的时候,我们走过河去!到了同畴镇,我再找头牲口送你。”
玉香跟着出来,指着幺狼的脸惊叫一声。幺狼摸着一脸的血碴子:“没事,给刺挂的。”
天一亮,同畴镇上就传开了:荆紫山的余匪昨晚抢了同畴楼的牲口,还打伤了余掌柜。还有,那土匪带着个女人,好像是罗定坤的儿媳桂玉香哩!
罗定坤气不打一处来,冲到同畴楼就和余家女人吵起来:“你哪只眼看是我儿媳跟土匪在一起,我家那儿媳妇有气节,早就死掉了哩!你不要红口白牙乱说话,啊?”
余家女人想起床上还躺着当家的人,心下虽没好气,也只辩白道:“我只说是像,又没说是!蒙蒙的,也看不清……”
罗定坤得了这话,更不饶人:“你女人家积点口德,要不偏偏是你家男人在过小年儿时叫人给伤了!”
搁在平时,余家女人断不会轻易放过这个回骂他绝户头的好时机。但听他这句话里显然还有别一层意思,怕他再说出什么伤自家体面的话,就生生咽下了这口恶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