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车上任端成的尸首用草席捆着。谭顺山躬着身子,顶着风往回拉,眼泪在他的脸上冻成了冰碴子。
凛凛的大北风中,谭顺山嘶哑着嗓子,和泪吼起来:
灵前故友祭忠魂
追思平生痛我心
你我弟兄有一比
犹如对面来抚琴
你手抚瑶琴有神韵
为兄我高山流水知琴音
听琴之人今还在
抚琴之人命归阴
知情者说咱是知己
不知者说咱是仇人
今日贤弟你一死
这黑白二字我可是怎样分
我的贤弟呀——
一阵剧烈的咳嗽后,谭顺山直着脖子往路边的石头上喷出一口冒着热气的鲜血。
牛臣亮执着谭顺山的手,叹口气:老弟,你莫急坏了身子,要是你再有个三长两短,我姓牛的偷活着还有个啥意思哩……
病床上,谭顺山泪眼不干,只是咳得紧。
牛臣亮站起身来,给他拍拍胸,安慰道:老弟啊,五十知天命,活到这个岁数了,你还有啥想不开的?
任老弟这下葬的事,我来张罗。山脊上那块平地,我那时给俞家下棺时让动了个位,其实我是自己留了个私心,想等死了时就葬在那个风水地里。而今他既然先走一步了,这个阴宅我就让给他吧……
谭顺山挣扎着爬起来:我还是再送他一程吧!
万木凋零的时节,水瘦山寒,昏鸦乱啼。
没有花圈,没有纸鞭,没有孝子,那一堆冻土前只有任师母撕心裂肺的哭号。
谭顺山拍着她的背:弟妹,弟妹,你莫太伤心,身子骨要紧……
她渐渐止住了哭声:身子骨……要紧,是啊,是啊,我要活下去,我那两个伢儿不能没了爹,再没了妈。说着眼泪又扑簌簌地落下来……
几天后,任家的院门上了锁,谁也没有看到这家的女人去了哪里!急坏了的谭顺山到乡里去找李银贵,他一挥手:走走走,一个反革命分子的屋里人,我这里哪有时间去找她,自生自灭就是了……
春上,天渐暖,树梢子看着就发绿了。
谭顺山坐在那棵大槐树前,觉得那树不似从前那样茂盛,枯枝遍布。他嘿嘿一笑:老家伙,看来你这个冬天也过得不舒坦呐!
从洞口蹒跚着走出一个人,谭顺山笑出声来:哟,老怀,这可是有些年头没见你这个鬼样子了……
老怀一指那树:它即是我,我即是它,咱不是年年都见过几面?
总见着你不精神?
我这寿限也快尽了,再是酒没了,我就没了魂。五十多年前俺们偷了一回庄稼,酿了一窖子酒,喝了几十年,没了,这把我愁的!
老怀拧着眉,咂咂嘴,仿佛还在回味那些陈年美味。
谭顺山忽生想起件事,迟疑了一下,还是张开了口:我问件事,你莫怪!
老怀盯着他,不出声。
你说的,那是五十多年前吧?我听说俞家那些后生子几十个人到这南坡,就没了踪影,听起来挺玄。也是你做下的吧?
老怀翻了他一眼:我一个人啊,没那能耐。挪移这活儿,费力气,要一对一。
当年这漫山遍野可都是俺们的地盘,可是俞家人一来,年年伐树开荒,一尺尺地往死地逼咱。我三十年收他一次粮,还要跟我较真儿?
老怀眯着的眼忽地睁得老大:俺们合计着,就把这些人挪走了……
哦,那带俺来那口棺,是……?
俞冠年这人气盛,回来寻仇哩!葬下个养身地,一个秋冬整死俺几百号。唉,说起来,你和他都该是咱的仇家,可整来整去,又有个啥意思?我在这地儿,呆了五百年,啥事没见过?北地南坡,人鬼仙道各行自路,莫扰他人就是。和你,俺是有些投缘罢了……
那十几年前那些日本兵不是你干掉的?
那些倭奴,我好端端地坐在你那瓜棚里吸着烟,看见我就哇哇几句拿刀刺过来,哪有个道理讲?弹弹手老子就灭了他!老怀说着,眼中满是得意。
一个念头在谭顺山的脑子里冒了出来,他抓住老怀的胳膊:怀老哥,你是有神道的人,能不能帮我个忙?
一九六二年秋,谭龙魁的申调层层获批,携家带眷到北集乡上任乡长。
全国解放初期,百业待兴,加上几次全国运动接踵而至,频繁的调动和换职,加上吴县长突然病退联系不上,让他这十年里与这个第二故乡竟然音讯全断。之前,他已得知了十年前任师母和父亲前后失踪的事,一上任他就马上调出档案来查。
那两张纸上除了核销户口的一枚方章之外,并无其他记载。
俞家台里大多是些陌生的面孔,三十一岁的谭龙魁几乎无人能认得出来。
田牯子也差不多四十岁了,变得像他爹一样的木讷,看见龙魁时,眼中的亮光一闪又慢慢恢复如常:谭乡长,你来了……
龙魁示意陪同的生产队长:我和大哥说几句话,你们忙自己的事儿吧!
待他们离去,他问道:牛先生……他,可好?
牯子眼也不抬:走了……,前年六十八岁过生日时,净了面洗了澡,衣服穿得齐毕毕的,好好的自己又躺在床上,就咽气了!
龙魁默不做声,六七十岁的人了,走得如此干净,并不让他有多少的伤心。不知他那个曾经的师傅李蓝和,如今是在还是不在呢?
牯子拿出一根烟杆,递给龙魁:这东西肯定是谭叔的。五八年大炼钢铁时到山南砍树,不知怎地就在一个山洞口捡到了,我藏起来没告诉别人。
龙魁一把抓过来,可不下正是父亲那杆犀角烟袋:还有啥东西没有?
牯子摇摇头:不过说来也怪,那棵枯死的老槐树,砍那枯树干时,竟会流出红殷殷的血,可散着的却是一股酒味……
龙魁知道,再去那个地方对他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了,山南山北的树已砍伐殆尽,休养生息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对这个开蒙之地,他肩负着更多的使命,否则对着这些曾经相濡以沫的乡亲,他何以回报?
任先生那个坟,以他的身份也是不能去的,对这个长者亦是恩师的人他只有在心里默默地向他诉说哀思了……
对于父亲,他的记忆越来越模糊,前次回来时觉得他已有老态,他回味着那与父亲最后一别时的情景,心中淌着涩涩的苦楚。忽然想起他说那句话:想回河南老家去,那儿才是俺的根……
该不是他真的就回去河南了?这个想法让他一下子激动起来,回到乡里,急忙把电话接到河南郑州,要求协查有没有一个叫谭顺山的老革命,解放两年之后回到故乡的。
几天后,他收到了一封电报:
据核,五二年春确有人自称谭顺山,言在外讨饭多年,终返乡。腿残疾,政府以五保户供养。五九年病逝乱葬,无坟可查。
眼泪扑嗒嗒掉下来,据他所知和山西一样,五九年中原一带饿死的人何止百万,父亲只是这死掉的蚂蚁群中那不起眼的一只。得其心愿,埋在了他曾经深深留恋的土地里……
秋凉的夜,荒山野地。
谭龙魁拢着了一堆火,那些干柴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他掏出纸烟,就着火,撕开烟盒子,点燃了,一根根摆在田埂子上。
暗红的光亮中,缭绕的烟淡淡地飘忽着,他屈膝跪了下来:
爹,六爷,牛先生,任先生,你们这就都走了,老哥几个聚齐了。
别人怎想我不管,可在我心里你们都是最真最正最有人味儿的男人。
六爷、爹,你们吸烟啊,也尝尝这个味儿,不知习惯不习惯?
我告慰任先生一声,师娘我找着了,不管她怎样,我都会像亲娘一样养着她,这事啊,您就放心了……
牛先生,这个桃木锁牌陪了我二十多年,如今也过了而立之年,不好再仰仗您的庇佑,您收回吧!
他叩了几个头,站起身来,掏出那个犀角烟袋摩挲了好久,与那个桃木锁牌一块轻轻投进了火堆里。
桃木牌一下子就燃着了,散着淡淡的香气,徐徐化为灰烬。又过了一会儿,听得啪地一声脆响,那杆烟袋炸裂开来,一片一片地冒地着浓浓的白烟。这烟如丝如缕,绵延不绝,腾地而起,登时四野遮蔽,天地茫茫。
周围隐隐绰绰,都是人影,他细细地去看,一个个去分辨身形。终于,他看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谭顺山正与任先生、牛先生和六爷凑在一起,说笑着。他听不见任何声音,但是感觉到他们是那么开怀,真的是无忧无虑……
谭龙魁在这几十年的政治生涯中算是个风云人物,任是刮起任何风来,他都有应对的招数。十年动乱期间,他管辖的北集乡运动照搞,但文不诛、武不斗,算是河晏天清,在那个时候相当难得。
七八年形势一转,他就马上组织了一批优良的沙梨树苗在全乡种植下去。到了八一年经济搞活的年代,北集已是全省闻名的沙梨之乡,家家小富,直奔小康,大伙儿日子过得相当恣意。省里很重视这个典型的做法,调他到县里做副县长,主抓经济。
两年后,他又携妻带母赶赴荆州地区专署,升任经济发展办公室主任,协助做起整个大地区的经济规划。
荆州城与江陵原是两名一地,对他来说虽曾在少时逗留,却未解其中的沧桑与风情。夫妻两个与儿子媳妇一起,在假日里搀着老母也常去城里城外逛逛。
这个地方,任师母年轻时也曾生活过好多年,但历尽磨难阴霾尽散的时节,她的心绪渐渐开朗。一家五口说说笑笑,其乐融融,行走在明媚的阳光地带……
这日回到家中,妻子皱着眉,很纳闷:老谭啊,我这包里怎有这种东西?
龙魁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一个宣纸字条,书写着一个蓝色的草体和字!
天!师傅他竟然还在,找到我了呢!谭龙魁叫出声来,一脸的兴奋:我得见见他去,他肯定是在咱们刚走过的地方,我找找看!
慌慌张张正要出门,忽然电话铃响起,他迟疑了一下,走过去接听。
一分钟后,谭龙魁噙着两眼的喜泪,走到了任师母面前:妈,我姐要回来看你了……
七十六岁高龄的老太太一脸的平静,微微笑着:我知道,会有这一天的,我的伢儿们,会找到我的,我等得着哟……
章华寺,龙魁夫妇陪同任雪茹女士上香。
雪茹也已是五十开外的人了,脂粉遮掩了沧桑,但体形已呈富态。倒是同来的小孙女那眉眼、神态,却和当年那个雪茹姐姐一模一样。
一个老僧从禅房出来,目光淡定,对他们施了个礼正要走过,却盯着小姑娘看了起来,一副错愕的样子。谭龙魁觉得奇怪,忍不住多打量了那老僧两眼,也觉得有些面熟,只是想不起他是谁来。
雪茹缓缓抬起手来,指着那人:黄……
那老僧朗声念道:黄土埋旧事,一语缘尽失,万事原无因果,一切本是泡影,阿弥佗佛!
向几人笑了一笑,穿廊而过。
一行人顺级而下,迎面风拂过来,一片纸如飞花一般掠到龙魁的面前,他伸手一把采住。掌中那片纸上,他又见到了那个蓝色的和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