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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中篇小说】野地犀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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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25 10:05:0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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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了差不多两个月写的东西,练笔之作。首发于东海论坛,7月23日更新完毕。

    文章中有许多地名可能咱们柴湖老乡会觉得熟悉,人名无意间也有可能会与某人重复。声明一下:都是虚指,不需认真……

[ 本帖最后由 一念 于 2008-7-25 10:2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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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分

参与人数 1威望 +10 收起 理由
霸气苍穹 + 10 原创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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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5 10:07: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端午过后,人们就开始磨镰收麦了。

    这是一年最劳累也是最开心的时候,眼见就能放开吃几顿白面馍馍,种田的人家家也都很高兴。一大早就在田头说说笑笑,比着谁家的麦粒籽壳儿饱些,盘算着粮食下来了可真要给娃们解解饥馋。然后就拥到地里头,贪婪地挥着镰喳喳喳地割起来。

    早上天凉,人精神头也足些。男人们一边干活,一边还能兴致勃勃地讲那些道听途说的乡野逸事,当然这中间不乏荤味作品。说到高兴处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恼得女人家一个劲儿唠叨:一双手恁忙也占不住两片嘴,不避下娃儿们,烂了牙杈骨……

    等日头升高些时,温度也越来越高。男人们流着汗,只低着头,下捆子、割麦、放堆、捆起,身后的麦捆子一个个竖起来时,也再听不见谁说那些不咸不淡的穷话了。

    不过,谭家四口早上来到地里,却没多说一句话,爷儿几个只管埋头干活,远远地就把别人抛在了后面。

    三奎那时才七岁,还拿不起镰,就在地头的树荫下招呼着干粮瓦罐和谭顺山的烟袋子。

   方圆几里,也就有这一棵老树,两丈多高,枝繁叶茂,独独长在这里也不知道有多少年了。初春的时候,一树榆钱盛开,可以管这一带的娃儿家吃它个饱。一年三季忙,大家忙完了唠个话,抽袋烟,自然就聚在这树下头。

   三奎仰望着这棵树,想着上头是不是有一两个鸟窝?要不这附近的鸟儿住哪里?瞧了又瞧,却什么也看不到。以前他曾试着爬上去,总是不成,这让两个哥哥耻笑了他好几天,想起这事儿,他就闷闷不乐。

    三奎看太阳已长老高了,渐渐觉得热得慌,就想另外找些乐子来玩玩。

   他知道爹最疼他,幺儿子嘛,庄户人家看得就是重些。两个哥哥就没这么好的差事干,一个人一张镰在白花花的老日头下晒得黑里透红,挥汗如雨地干活。

   提起这三个儿子,谭顺山就忍不住有点自得:勒紧裤腰带再过上几年苦日子,这几个生龙活虎的后生仔就个个是一把种地好手。到时再多租些地,多余些粮,攒够了钱,置办几亩地,老子也弄个地主当当……

    只是春枝没那命,累下了痨病,治也治不下,一去三四年了,要不我谭顺山的日子才是过得恣意呢!

    一想起死了的老婆,谭顺山的心里就不是个滋味。两个人过了十几年,知冷知热,日子虽苦,心里头却是甜的。而今这又当爹又当妈的苦处,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日头真他娘的毒!谭顺山撸了一把汗,囔囔道。两个儿子听了,也抹着汗,放下了镰刀:是啊,爹,太热了!咱们到地头荫凉里歇会儿吧?

    歇!歇!歇个屁。早上露水下去到现在,老子一袋烟也没吸,你两个王八羔子给老子割了几个麦捆子?谭顺义眼一瞪,跟牛铃似的:老子还指望你几个给谭家弄个翻身哩,有屁用!我叫三奎把水跟干粮拿过来,早些把这五亩麦地给我撂下来!

    两个儿子不吱声,抬起满是水泡的手拾起镰刀,不甘心地望着地头:爹,狗日的三奎不在那儿哩!

    你两个狗日的!狗日的是你们两个叫的?也不怕别人家听到了笑话你们!

    谭顺山扯起嗓子吆喝起来:三奎子——,把水跟干粮拿过来——,快点哦——,你狗日的听见没——

    地畦很长,谭顺山的声音飘过去,就被日头的热气晒没了。

    三奎当然没听见,他此时正起劲儿地在田头的浅水洼里练狗刨水,扑扑腾腾地,满身满头都是青泥。看到谭顺山骂骂咧咧地走过来了,三奎慌忙从水中爬上来,赤条条赶紧来穿那条破裤子。无奈浑身的烂青泥,脚下一打滑,就坐在地上,硌得屁股生疼。

    你个狗日的,一个猪打泥的烂水坑,也不嫌脏,看我不收拾你!谭顺山边说就拿着地上的烟袋锅子,举了起来。

    三奎急急站起来,也来不及穿裤子,只用手护着头,就要往开里躲。忽然一脸错愕,指着谭顺山的身后:爹,你看,那厢是咋了?

    谭顺山倏然听见呼呼的声音隐隐地从身后的远处传过来,就把掉转过头去看:远处排着过来一阵黄烟,间着白腾腾的什么东西,翻滚着朝这边涌过来。

    所有的人都停下镰刀,默默地注视着,如同呆了一般:声音越来越大,如同野兽在咆哮……

    谭顺山忽然明白过来,疯了一样地大叫起来:发大水了,黄河决堤了!登时引起一片惊恐尖叫,大家都丢了镰刀住田头上跑过来。

    三奎哇地就哭了出来:大哥,二哥——,快跑,快跑——

    谭顺山一把拽住三奎的胳膊,抡起来放在肩上,放开腿就往树下跑,一边扭过头来嘶着嗓子叫:大奎子,二奎子,快来,快跑啊……

    谭顺山把三奎抽到树杈上:快往上爬,往上……

   然后转过身就往地里跑,两个孩子惊惶失措,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浪头轰轰作响,在他们身后步步紧逼……

   谭顺山忽然瘫坐在地上,大哭起来:狗日的天杀……

   三奎手脚并用爬上树,扭头看去,一幕几丈高的水墙直推过来,白花花的水幕之下,所有一切都显得那么虚,他什么也听不见,只觉得自己在喊叫,就是没有声音。

   泪眼之中,远远迫近的人们和两个哥哥就像是小小的蚂蚁,忽地跳起来,又跌倒了,就再也看不见了。

   哥——,爹——,三奎撕心裂肺地张着嘴嚎,水就已经排到了树前,老榆树打了个趔趄,晃动起来。他死死抱住一个粗树桠子,生怕被水流生生拽走。

   浪头过去,水位下落后又开始猛涨。三奎一边哭,一边往上爬,慌乱中,他竟然还看到这树上真的有几个鸟窝,其中一个里面有几枚亮晶晶的蛋,忽地就被水荡走,不见了。

   不见了,什么都不见了:一大片一大片黄亮亮的麦地不见了,村子不见了,两个哥哥不见了,刚才还在忙着的人们不见了,爹也不见了……只有黄水铺天盖地地涌过来,雾蒙蒙的。三奎忽生出一种感觉:这个世界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了在这里挣扎着呢?

   爹——,爹——,他听得见自己的声音了,就无奈地再一声声叫起来。

   老子在这儿哩,莫再嚎了。谭顺山喘着气从水下钻出来,又往上攀到另一个树桠子:三奎子,再往上,抓住我手。

   三奎忽生出些惊喜,倏然又更觉伤心,爬到谭顺山身边,紧紧抱住不放……

   一个时辰过后,轰轰的雷响渐行远去,水位也稳停在了树半腰。谭顺山骑在树桠上,两腿泡在水里。抱着三奎,孩子已经睡着了,两只手臂还是紧紧地箍着他的腰。他想起两个儿子被水推倒那一瞬,心里就痛得不行,禁不住清泪长流,他轻轻拍着三奎的背:三奎子,不怕啊,不怕,等水消了,咱就能回去了哩……

   谭顺山一边咕哝着,一边呆呆地看着水面,慢慢地,就也生出些睡意来。忽生想起:这里本就是个低洼地带,往常年景一入夏,一场大雨后一眼连天都是水,好久才能消下。而今这洪水过来,算算也有丈把深,那断不是三天两天能消得下的。

   一想到这里,立马困意全无,摇醒了三奎:起来,三奎子,咱们在树上呆着也是等死,老子要生个门子离开才行,咱不能困在这儿!

   爷儿俩打起精神来,张望着水面,指望着能漂过来些木头、家具之类的东西好能借力凫走,远远地也总见得着有,但总是漂不到近前。谭顺山本来水性极差,发水时要不是抱着榆树,憋着气往上爬,早也就没这条命了。三奎的狗刨水刚操练没些日子,谭顺山也总是不给这小子机会去近水,以前也总怕出意外。

   水面漂浮物越来越多,看看多是浮尸,牛马猪羊,男女老少都有。那些畜牲倒也罢了,死了的人却是好惨,有些衣裳也不知剥到哪里去了,肚子鼓涨涨的……

   爹,爹,有东西漂过来,三奎叫道。

   谭顺山拿眼望去,见黑黑一物,晃晃荡荡过来,如船一般。待定睛一看,竟是一口棺材,漂到树下,一时卡住,又像随时要漂走的样子。

   三奎子,赶紧赶紧,谭顺山说着,用两只手吊三奎下去,放在棺材盖上,棺材轻轻摇了下,就开始漂动。

   趴下,手扣住棱。谭顺山说完,自己也从侧面跳下水去,用手扒住棺材上板,由着它随水急急漂走。爷儿俩脸对脸,一个在水里,一个在棺材上,一句话也不说,逐渐消失在茫茫烟水里。

   天慢慢要黑了下来,谭顺山的身子早已泡得麻冷生疼,只是一双手还是紧紧地扣着棺材上板。三奎看他脸色青白,昏昏欲睡。就哭了起来:爹,你也上来,我怕……

   怕棺材禁不起两个人的份量,谭顺山试了试,往上趴了半个身子,觉得还行。索性整个人就趴了上去,棺材像上遇到什么力道推着,就飞快地在水面上行起来。

   谭顺山吁了一口气:三奎子,咱要到安生地儿了,一定把这棺材好好再下土了。没它,就没咱爷儿俩的命……

   三奎趴在爹的肩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恍惚间,只觉得像是下雪天刮风一样,耳边呼呼作响,想看看,却再也睁不开眼睛……
 楼主| 发表于 2008-7-25 10:08: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任端成有一个习惯已养成了好几年:早起时要遛半个时辰的弯儿。

    连下了两天的暴雨,昨天半夜里响过一声炸雷后,雨势才渐渐小了下来。一大早,院里的葡萄架上就传来嘀嘀哩哩的雀子叫,声音清脆。看来天是要放晴了,身子骨可以活动活动了,要不再闷些时日,里里外外都真的要发霉了。

    走过学堂门口的时候,任端成里里外外特别仔细地巡了一遍,不曾见着有院墙坍塌、室内渍水、房梁漏雨的情形,才放下心来。今天要开课了,停了两天,伢儿们肯定也和他一样闷得发慌。

    从学堂的石条台阶上下来,任端成再回头打量一番:黑瓦青墙在雨洗之后,如同县城里那位旧友石庆斋画的水墨画儿一样,素雅滋润,幽远而清新。这样看着,就好像这学堂是自己的一个什么作品,意念中隐隐透着满足,把玩不够似的。

    这个学堂原是一个宗祠,曾经还悬着一块楠木匾额,上刻“流水堂”。只是木已渐朽,再悬下去说不定哪天就跌落下来伤了人,任端成就找人摘下用布包好放在阴凉干燥的地方了。石门枋两侧的壁上阴刻着一副联,字迹已界模糊,但依稀可辨:
    捷径虽云易
    长衢岂不平

    任端成初到此间,就曾认真玩味过这一副联,知道这两句是出自唐朝俞简的诗作《行不由径》,那么这应该是一家俞氏宗祠了。但奇怪的是这个小村子有二三十户人家,却并没有一家是姓俞的,最久远的人家居于此也不超过三十年。那就是说三十多年前,俞家人就从这个村子里消失了。在附近打听,也没人能说出个子丑寅卯。

   后来,任端成遇上江陵县城里鼎鼎大名的瞎眼神算李蓝和,听他讲到一点多年不知的往事,才明白了一个大概。

    原来在前清时代,俞姓在江陵也算是望族。道光十五年,因种植罂粟的事与江陵知府生了些龃龉,小事化大办到朝廷里,差点弄了个满门抄斩,诛灭九族。当时俞庭春一家侥幸脱罪,却再不想与官宦交涉,就率族人二十余,往西北行二百里,在月宝山脚下的荒地就扎下来了。这村子原来是叫俞家台的,香烟盛时也有两百多人,就修了这间宗祠——流水堂。村人以耕织为主,略事经商,日子过得如世外桃源一般,无人扰至。

    月宝山脉行东西,坡分南北,山势平缓,易垦成田。但到光绪二十六年那时就发生了怪事,南坡地的庄稼到了要收时节,干干净净地不翼而飞,颗粒不存。

   这事体引起了村人的恐慌,俞庭春的曾孙俞冠年认定是妖物作祟,就纠集了几十个后生去南坡巡查,一去不返,只被风吹回来几件衣裳。俞冠年的老母捧着衣裳,号啕大哭,一口气上不来,吐血而亡。别的人家也经历着亲人痛失的苦楚,女人们的哀泣声和新生出来的恐惧如挥不去的低云,笼罩着整个俞家台,一时间乱成了一团。

   几个宗老在祠里议了两天,就召集起全村人来:咱俞家迁移到这里,六十多年了。看来,花甲一转风水要变,咱动了南坡的地脉,惹了神灵,从此日子就不会好过了。俞姓本也是迁来的,不妨再走。大家各自开枝散叶,重谋生计吧……

   一年之后,这个村子就归于死寂,再无生气。

   现居在这里的人家,大多是避乱逃难到这里的庄户,人不多,田更少,一年到头不一定能落个肚子圆。但这里地狭位偏,官匪都绝少骚扰,庄户人落得自在。只是南坡荆条丛生,反而阴气逼人,就是火烧刀砍也辟不出一条道来,所以山南地带是什么样子,无人知晓。

   这月宝山的梁脊上有一个平地,倒是个好地方哩!李蓝和面带诡异地对任端成小声说。

   任端成正想问:你又没见过,怎知哪里有这块平地?忽想起人家是神算,这样问可能属大不恭敬,就生生咽下去,换成一句:那是怎么一个好法呢?

   天机,天机……李蓝和幽幽地吐出这几个字,就再不提起。

   这天机也一直扣在任端成的心窝上,他一个人寻思过好久,也到山梁上看过好多次,都找不到那块合乎想像的平地。时间长了,就再懒得想这件神神叨叨的事,只做为瞎子开给他的一个玩笑而已。

   空气实在是好,山色也不错。每天早上出来遛时,任端成总是感到自己当初选择来这个无人所知的地方是多么明智:当此乱世,能寻得如此一方桃源乐土,夫复何求?

   陶渊明的《归去来兮》就真是写得好,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千年知己,真是解我心事啊!

   当把眼光从远方的云彩上收回来投到山脊上时,任端成止不住大吃一惊:在那个他平时不用眼看就默画出一石一木的地方,真的出现了一块平地。

   任端成这才注意到,山脚下已经聚着几个人,正对着那块山脊指指点点。是啊,那块平地上分野有什么东西。

   任先生,你也看到了,下一场雨就是这样了,还好没石头滚落下来,要不伤了人和牲口就是大事了。有人向任端成走过来,他摆了摆手:咱们上去看看吧!

   旭日东升,阳气够旺,也没人觉得诡异。一班人就顺着坡往上爬,等近些时,就有人失声叫出来:大漆棺材!人们一时噤步,看着任端成。

   怕什么!青天白日之下,咱们还能遇鬼了不成?上!其实一见到棺材这东西,任端成心下也有点发怵,这毕竟是阴阳两隔的一个物什。

   有两个死人!又有人低声说道。

   任端成心里直怪那人多嘴,不就是两个死人嘛,谁都看得出来,还要你讲?
 楼主| 发表于 2008-7-25 10:09: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谭顺山自己也不知道浪里雨里地行了多久,命悬一线的当口,他并不能睡下,而眼却睁不开来。水里雨里都能感到那风势强劲,好像自己身少时曾经骑马那样的感觉:风驰电掣,衣袂飞扬,眼睫毛跳扯得眼皮子疼,心却提在嗓子眼儿上。那个时间的他能想的只有一件事:神帮鬼助,天不灭我!老子爷儿俩的命是得救了……

   不知过了多久,蓦地听见一声惊雷爆响,风雨骤消,棺材就不动了。谭顺山放开扣着棺材板的手,想挣扎起身子看看是怎么回事,麻木僵硬的胳膊却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动弹不得。他动了下头,感觉到三奎的额头还抵着他的肩哩,吁了一口气,忽然全身都松软了下来,一头扑下去,撞得棺材盖咚地一响,就一动也不动了!

   任端成一行数人踏在这一块平地上,总有种异样的感觉:方圆不过几丈大的一块平地,也不像是被这两天的雨水冲蚀成的。脚下青草离离,难不成两天就长得这么个样子?真是邪了吧!

    这黑漆大棺,光可鉴人,不过从成色上来看,应该有些年头了

   任端成细细看这两个人,都被黄泥糊了厚厚一层,连头上也结了一个黄壳子。奇怪,这一身上下的黄泥是从何处裹来?

   动了,动了。有人乍叫起来,任端成拿眼瞪了一下:动了就是活人嘛,莫叫得吓人!

   三奎忽地爬起来,惶恐地看着周遭陌生的面孔,再低头看谭顺山一动不动,一下着了慌,蹲下身来,哭喊着晃动着他的肩膀:爹,爹,你醒醒,水消了,爹……


    谭顺山爷儿俩狼吞虎咽地吃完任师母端过来的东西,又冲洗完毕,换了衣裳从偏屋走回到学堂,几乎村里所有的人都挤过来了,指指点点,叽叽喳喳。任端成摇了摇头,看来今天学堂又开不了课了。

    田六爷深吸一口烟,轻轻吐出来,睁开了半眯着的眼:你是说从河南逃荒出来的?

    谭顺山一时木讷,这老爷子的口音远不及任先生的好听懂,他看了一眼任端成,嘴角抽搐了一下。任端成就和气地说:你慢慢讲,把刚才在山上的事再说一遍,莫慌……

    田六爷闭眼听着,时而摇头,时而沉吟,不时叭嗒一口烟,又徐徐吐出。

    谭顺山说到洪水过来的时候,想起自己那两个儿子来,止不住悲从中来,咽不成声,三奎也跟着哇地哭出声来,带动得人群中一片唏嘘。田六爷往嘈杂的人群中看一眼,扬了扬旱烟杆子,女人们才戛然止住了同三奎一起发出的悲声。

    后来俺爷俩趴着这口棺材,穿浪走雨也不知是咋会事,就到了这个地儿。谭顺山抬眼过来,见田六爷忽地张开双目:哦?

    任端成凑上前,小声说:六爷,棺材现还在山梁上呢!没敢动……

    这就怪了,郑县在河南,离这里至少也有两千多里路,这蹊跷可就大了!田六爷躬下身去,磕了磕烟灰,又装了一锅烟丝,按实了,却不点火:任先生,你才识高,怎么看这事儿?

    这很难讲,我没有历过这事儿。不过人已经在这儿了,六爷您也听到,确是河南口音不是?逃荒来的,还是先安置下。只是棺材要……

    人群中有人叫道:田六爷,这爷儿俩来路不明,要不报官吧?

    田六爷霍地站起来,用烟锅一指:吴大个子,你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吧,这就要报官了?要说这来路,谁来路就明,嗯?你吴大个子当年拖棍要饭到这里时,差一口气就是死,咱庄上的人报官查过你来路吗?现如今一家四五口人了,成器了,像个人样了,就要查人家的来路了?

    吴大个子惹了个没趣,紫膛脸更红了:我不是……

    任端成笑了一笑,扶田六爷坐下:六爷,大个子也不是那意思,您老莫添气……

    转过身来:大家记着六爷的话,好好的,千万莫招官家的人。官匪一家,沾上了就是麻烦,是不是?

    田六爷沉吟一下,点了点头,划着洋火点着了烟,抽了一口呼出来:任先生,你先安置他们就住在这学堂的偏屋里,每家先出五斤粮食,找些旧家什先凑一下,其他的你再想想办法,啊?

    那好,这也是老规矩了,我来安置。任端成对人群扬了下手:大家缴米过来,杂粮也行,六爷把秤,我记帐。

    田六爷站起身来:大家忙完了这事儿,该下田就下田去。山上昨晚落下石头了,有些危险,都先不要过去,啊?


    等安置妥当,已是过晌时分。在任先生家吃过饭,田六爷就和他一起往山脚下走过来。

    我已经叫人到九里湾去请牛臣亮了,算算时辰现在也该到了。田六爷把烟袋入肩上一搭,停下了脚步:任先生,棺材的事,是有些玄,但莫在人前多讲。闹得人心散了,田也难得种了,啊?

    任端成这才明白自己说起棺材时田六爷只字总不接这个碴儿,原是为这个,忙点头:六爷,还是您远见,我记下了。

    说话间,就看田牯子引着牛臣亮从驴背上下来,两个人走过去,寒喧了几句。田六爷呵呵一笑:牛先生,就先不饮茶了,咱们几个上去看看?牯子,你在这儿守着,莫让人上去,啊?

    三个人转身朝山脊上爬去。

    对牛臣亮这个人,任端成了解不多,好像他和瞎眼神算师出同门,但名气远不如李蓝和响亮。平素替人卜些卦,也批八字,有时也看些阴阳宅地过活。听说原来李蓝和也是不瞎的,早些年替人看了一处好阴脉,得了不少的银钱物什。人家棺椁下土,他就染上眼疾。心下明白是天机报应,他也不让人救治,三个月后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人家说牛臣亮技不如李,他自己也从不提起和李蓝和有什么渊源。

    牛臣亮从包袱里拿出罗盘来,环顾四周,又眯着眼对准日头,移了几个方位,调动数次。然后点点头,默不作声地收好罗盘。又蹲下去看看脚下的这块草地,站起身来走近大漆棺,屈指轻叩,发出笃笃的声响。最后拍拍两手,开了口:田六爷,任先生,这个地方好脉气,是个好阴宅。听您说这棺材能千里穿雨过来,当然是奔这块宅地来的了。再说了,这阴宅分明是块旧地,这么多年大家都没看到,也许是什么东西障了目吧!

    田六爷不作声,围着棺看了又看:这口棺板材极好,榫铆结实,漆料上成,钉棺后又用火漆封了缝孔,难怪遇水不散。

    任端成一脸疑惑:牛先生,咱这地儿又没发水,这棺怎能就漂过来?

    牛臣亮笑一笑,振了振衣襟:这不奇怪,这棺内之人死时想来有一口怨气在,就有些灵异。任先生也知道,咱这里一下雨时,白条鲫壳能逆雨飞三十里吧。同一个道理,这棺就是一个活的物什,和那鱼一样可以乘雨行路的。这棺不简单,怕是有些邪的,要么天黑前开棺散气,要么及早下土,否则可能会生些事端。

    任端成哦了一声,就看田六爷。田六爷蹲在棺头,向他招了招手,他就和牛先生一块过去。

    任先生,这有字哩!田六爷眯着眼正在琢磨。

    任端成急蹲下身去,见棺头的挡板上有凹刻的字迹,仔细一辩,是八个字:
    系天俞跗 源起江陵

    他站起身来,对牛臣亮点了下头,瞅着田六爷说:六爷,俞家的旧人回来了!


    田六爷沉吟了一会儿,转向牛臣亮:牛先生,吉凶……

    牛臣亮摇摇头:既是俞家的旧人,魂归故土,也是人之常情,不会有大凶的。不管怎样,入了土地才好,就不要破棺散气了。

    忽然,田牯子气喘吁吁地往上爬过来,远远叫道:爷,那个河南人拦不住,要上来……

    田六爷摆摆手:叫他们一块儿上来。

    谭顺山爷儿俩扛着铁锨,拿着麻绳爬上来:任先生,我找师娘借了这些。

    田六爷叫了一声:牯子,你再找两个人来,把这棺天黑前埋掉。

    看田牯子要转身下山,谭顺山才明白他是要去找人,急忙拦住:不用了,有俺爷儿俩在,就够了。六爷,俺应承过等安生了给这口棺落土的。

    牛臣亮笑了笑:你们是得利之人,自然要替人做事。

    又看了看棺位,与田六爷小声说道:总是诡道些,这棺位本是极正的,但不妨略动个方位,小小破一下,免得以后生出不测。田六爷点点头:牛先生你看着办吧!

    等牛臣亮划出位子,谭顺山甩掉上衣,赤着膀子就吭吭地挖起来,牯子看三奎也是像模像样地咬着嘴唇使力,就上前夺掉了他的锨,敞开衣襟干起来。

    牛臣亮看了看三奎,侧身对任端成说:任先生,这小孩倒有灵气,以后能做成事。任端成哦了一声,倾身问:何以见得?

    就不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话,有几个人能在棺上求生?——棺人即官人,他老子是没这命相,生就是受苦之人。

    任端成笑了笑,没言语。自从看到脚下这块平地开始,他就对李蓝和的神算是深信不疑了。但牛臣亮这么说的,却是很浅的表相,中间也没什么玄机能让人信服,太牵强了点。

    牛亮臣也不多说,走过去和田六爷一起坐下唠话。

    日薄西山的时候,几个人张罗着下好了棺,堆出了坟头。谭顺山拉着三奎跪下,响响地磕了几个头:恩人,我是说话算话的人,能做的我都做了。以后我和三奎会常来这儿,给你上坟添土,点鞭烧钱!


    一行人走在山脚下时,天已麻麻黑了。

    牛臣亮一直不曾跟谭顺山搭话,忽然侧身问道:敢问尊姓大名?谭顺山听不大懂,一脸恍惚。

    任端成笑了笑:牛先生,他姓谭,谭顺山,小孩叫三奎。

    牛臣亮哦一声,过了一会儿,又问到:三奎,是哪个奎?

    任端成扯了下谭顺山:牛先生问你是哪个奎字?

    谭顺山识字不多,成家后喜得男丁,喜不自禁。琢磨了好久,就想到这个奎字,老子就是想要好多好多的田,有土就有田,还怕不能发家?想地都想疯了,所以这三个儿子就依次起了大奎、二奎、三奎。

    任端成笑着把谭顺山的话转给牛臣亮,牛先生一摇头:这名要改,要不你们在这儿立足都难。改成“魁”字,谭龙魁!
 楼主| 发表于 2008-7-25 10:10: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三奎正牵着毛驴和田牯子走在前头,听牛先生说要给自己改名,就抬头问牯子:为啥哩,咋要加个龙字?

    牯子憨憨一笑:俺识字少,也不懂得。不过,先生们说要改,你就改了,没有错的……

    这晚是在田六爷家吃饭。六爷有两个儿子,老大俊光种过两年地,觉得没出路,就到荆州学做生意,十多年前带老婆孩子迁到汉口去,算是出了头的人。今晚陪酒的是小儿子俊良,言语不多,只顾招呼大家喝酒、吃菜。

    任端成和牛臣亮都是做事有节度的人,浅饮辄止,放下酒杯和六爷唠话。谭顺山原来酒量极大,却一入座就搓搓手,对各位说:俺不会喝酒的,对不住了。大家劝了几句,就也不勉强。

    谭顺山如今落得这步田地,只求能和儿子一块有口饭吃,酒是泼钱败家的玩意儿,人穷时断不能沾的。他只略略动了几下筷子,打起精神来听别人讲话。

    任端成和牛臣亮碰了下杯,喝了小半,夹一筷头的菜入口咽下,用食指轻轻地叩了几下桌面:牛先生,这个改名的事,真有这么玄?

    牛臣亮迟疑一下,又端起酒杯,抿了一下,也不放下:任先生,你是知道的,南坡那边的阴气好重,谁也不知道有什么邪物。虽说这三十多年没犯过界,但如今这爷儿俩与俞家的旧人扯上了瓜葛,怕是脱不开事儿了。

    说着又将身子向谭顺山倾过来:老弟,你伢儿这名啊,一定要改。别的,我也不说了。

    谭顺山连忙起身,呵了呵腰:牛先生是好意,我知道哩,就改叫谭龙魁,今儿就改。

    田六爷滋地喝完酒,放下杯子抹了抹嘴,装上一锅烟,点燃了,抽起来。他沉思了好一会儿,等他们说完话的当口,他点了下头:今天这事牛先生和任先生都费了心了,俞家棺材已经安置妥当,也算给村子里了却一桩事。还有一码子事儿,就是这爷儿俩的安置了。我丑话说到前头,咱这是救急,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啊?人得靠自个儿才有路走!

    见谭顺山低下头,田六爷放平了声音:如今是种秋庄稼的时候了,山上呢还有块蛮荒地,不知你能不能开出来?

    谭顺山喜出望外,一叠连声:能,能,我能……

    田六爷伸出食指晃晃:你听我说,我赊些苞米种子给你,你赶紧开整了地,点上种,好好伺弄,收秋了是要还我的,啊?这庄稼产得多,兴许能糊得了口。上午凑到的一百四五十斤粮食,也是最多管得月半,不能接住秋收。看你一身好力气,你就打些柴去到十五里外镇子上去卖,挣几个钱贴补或许够用。

    另外……,田六爷表情凝重:我多说一句话,你切记着。南坡那一带,千万不要过去,啊?

    牯子——,田六爷向外喊了一声,牯子应了一声,就带着三奎从厨房过来。

    明儿一早你把锄、镰、钯还有砍刀给送到学堂去,啊?还有,明早请杨泥匠给他家砌个灶台——算了,这事儿我去请。田六爷说完,带笑看看牛臣亮和任端成:两位先生,我不多说了,来,喝酒吃菜!俊良,倒酒……


    一到生地,谭顺山就容易睡不着。躺在草席上,隔着木窗棂看天上的月亮,一点也没看出和在家里有什么差别,但现在已经是在离家几千里的地儿了。唉,不过是一眨眼的光景,两个儿子说没就没了……莫哭莫哭,日子还长哩,我不是还活得好好的,不是还有三奎吗?

    想起三奎,谭顺山身上就生出一股劲儿。对了,改名了——龙魁,听着多气派……

    一丝笑意爬上了谭顺山的眼角,伴着一颗莹莹的泪,慢慢淌下……


    牯子一大早就将那些种地砍柴的家伙带了过来,又从裤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来:这个牌子是牛先生早起走时写了给龙魁的。

    谭顺山接过来,是一个桃木锁牌,样式很简单,一面写了一个龙字,另一面写了一个魁,用红棉线穿起。牛先生说让他要整天戴着,能辟邪哩!牯子说完就出去了。

    谭顺山想起还没做饭,随手将桃木牌压在草席下,支起瓦罐,生起火,煮了些杂粮米粥。

    爷儿俩蹲着呼噜噜喝着,见田六爷拎着一口锅带着杨泥匠来了,谭顺山慌忙把碗放到地上站起身:六爷,谢谢你了。还有,杨大哥……,说着向杨泥匠讪讪地笑着。

    你赶紧吃完饭,跟我去看地,今天就要开整,修灶的事杨泥匠自己会张罗好。田六爷看了看龙魁:伢儿在家,哪儿也莫去。等下任先生开课了,先呆在学堂里。


    这确实是块蛮荒坡地,有五六分的样子,在山脊临南坡的地带。凹凸不平,荆棘灌木连片,一般人还开整不下。田六爷用手一指南坡:这块地要说开不出来也是瞎话,只是离南坡近,人有些怕罢了。你要是整出来,这地也准霸籽。我还有事要走了,缺东少西了,你言一声。

    谭顺山忙声道谢,目送田六爷往山下走。回过头来深吸一口气,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提起砍刀,猫下身就狠命地砍起来……

    连整了三天,这块地整得终于像个样子了。田六爷上来看时,赞许地竖起大拇指:是个种地的好把式,不简单!谭顺山一抹满脸的汗,一笑,露出白白的两排牙来。

    这几天龙魁都在家学着做饭,任师娘给了一小坛子咸菜,好就了下饭。看着让烟熏火燎得像花猫子脸一样的儿子,谭顺山心头一热,眼泪就扑嗒嗒往下掉。

    龙魁眼里噙着泪就上前来给他抹脸上的泪水,一边说着:爹,我都长大了,能帮你做事了哩!你莫哭……,忽然咯咯地笑起来了,谭顺山莫名其妙。龙魁看着自己脏得像猴爪的黑手,又指着谭顺山的脸,笑得喘不过气来:爹……我给你……弄成个……大花……脸了!

    谭顺山用衣袖抹了下脸,也笑了起来:狗日的,你那脸才脏得像是花狗屁股一样哩,哈哈……

    小屋里充溢着难得的欢乐……


    第二天,蒙蒙亮的时候,爷儿两个就爬上坡地点苞米种子。

    新翻的土松软湿润,但不沾鞋,一脚踩下去心里有说不出的踏实。谭顺山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扬起锄,喳地一锄挖下去,龙魁挎着个小竹篮,手脚麻利地从往窝里丢两颗苞米粒。爷儿俩配合默契,无声无息,只听得锄面挖地时喳喳的声音。

    点了两行,谭顺山心疼龙魁,就一块坐在锄把上歇息。谭顺山吁了一口气,龙魁小声问:爹,你是不是想吸烟了?

    谭顺山咧了下嘴:娃儿,咱吃饭都难,我还抽啥烟哩!

    爹,我想上学堂,任先生说不收钱的,师娘对我也好。龙魁说着,侧过脸来看谭顺山。

    谭顺山两眼平视着远处:龙魁啊,任先生是好人,田六爷也是好人,是不?见龙魁点着头,又接着说:咱已经给人家找了好大的麻烦,不能再沾人家的便宜了。人穷了不要紧,千万莫教别人瞧不起,啊?

    见龙魁低下头失望的样子,谭顺山往跟前靠了靠:娃儿,等咱熬过这一关,攒下学费了,再叫你去学堂,爹不想老欠着别人的。到秋天就行了,也快了。

    龙魁亮亮的眼里出现了笑意:嗯,我知道,爹。

    等点完种子,已经快到日中时候,这块地比较偏远,满坡看不见一个人。早上两个人都没吃东西,憋着一股劲一直干到这时候,娃儿还是第一次。谭顺山撩起衣襟给龙魁擦了擦汗:渴了吧?我去挖点白茅根你嚼嚼,就在这等着。

    龙魁热得发慌,胸口闷堵,就坐在地边的石块上歇着,看谭顺山在不远处挥着锄挖茅根。

    忽然听到脊上有声响,就扭过头看过去……

    谭顺山挖了一大把的白茅根,用衣襟捋干净,一边嚼着一边走回来,看龙魁呆呆地看着南边。谭顺山坐下,把茅根递过去:咋了?

    龙魁并不扭过头:爹,那儿有个姐姐,穿一身绿,领着两个小娃子,端着饭过去哩……

    谭顺山扭头去看,却什么也没有:嚼着,莫说话,我看看。谭顺山心头发紧,攥紧了锄把就走了过去。

    这里荒草很深,地上尽是石块,不曾见有人踏过的痕迹,按龙魁说的方向走了几步,也不见有什么异样。谭顺山正准备转身回去,忽然看到前面的荒草中凸起一个包,仔细一看,竟是一个半塌的砖箍坟,仿佛一个张着口的卧兽……

    谭顺山只觉得汗毛一炸,天灵盖子叮呤一响,像是吹起银元时那袅袅不绝的余音一样……,好久才回过神来!

    他慢慢地走回来,只觉得腿脚软软的。对着龙魁勉强笑一笑:啥都没有,你看花眼哩……
 楼主| 发表于 2008-7-25 10:10: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任端成听罢了大不以为然,摇摇头笑道:老哥你我都是奔四十岁的人了,人家说四十不惑,也就有见多不怪的意思。小伢家头骨有缝未长拢,那天眼就未合,见到些古怪事情也是常有的。我在旧时也历过这些的,几十年过来也没出过大事。阴阳两道各走一边,你不沾染它,它也不会妨了活人过日子的。

    谭顺山听先生说得有道理,这些诡道子事儿以前自己也听过不少,只做是逗人的瞎话儿。如今真是遇到了,就紧张得不得了。又没做过昧良心的事儿,天见可怜,就是鬼也不会难为咱,是不是?

    左思右想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胡乱吃了点东西,就提着砍刀又上山去,把前几天整地时砍掉的那些荆棘灌木树枝子之类的,挑些齐整的折顿成一段段,捆成一大捆子背着往镇子上去了。

    等卖了柴,买了鞭香纸表带回来时,月亮已慢慢爬起。

    已过望日,月亮就没有那么莹润圆满。谭顺山还是想起了去年八月十五那晚,一家四口人围坐在一起分月饼时那个喜庆劲儿,花生、柿子、冰糖果子,孩子们嚷得让他甚至有点烦。现在自己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走在异乡的路上,那热闹的场景是再也不会重来了……这样想着,看着那银晃晃的月盘子就慢慢变得模糊了起来。

    还没走到村口,就听见扑扑跶跶的脚步和龙魁那急切惊喜的叫声:爹——,爹……一把箍住了他的腰,谭顺山摸了摸孩子的头,正想说话,看见后面跟着任先生。

    去哪儿了也不言一声,看把伢儿给吓的。任端成轻声说着,拉过了龙魁的一只手,三个人一起往回走去。

    我卖了捆柴,买些纸表,明天把两座坟打点一下,心下也安一些。谭顺山边说边拿眼看任先生。

    任端成点了点头:也罢,你动了这个心,当然也要有个了结——我另跟你说个事儿,你这伢儿,懂事又有灵气,不识字的话就亏大了。啥也不讲,明天开始到学堂里来上课。

    谭顺山手略一松,纸表撒了一地,慌忙蹲下去收拾,任先生也帮忙收拣。谭顺山一把攥住了任端成的手,晃了又晃:任先生,我……我也不知道咋说,以后俺爷儿俩好好报答你……


    一挂鞭叭叭脆响,余音不绝,青烟袅袅。

    谭顺山将纸表燃着一张,跪下身来,一张张地续着。喃喃道:俺谭顺山算是好命,总遇贵人呐……恩人你现在回到家,安生了,我这心里也算踏实了一些。恩人有仙气,给俺谭家保个平安吧,这里跟你磕头了。

    磕拜完了,谭顺山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浮土,拿起剩下的鞭炮纸表,就往东边自己那块地走过来。说实在的,想起昨天娃儿说的事儿,头皮子就还是有些阵阵发麻,不过是诚心来拜它的,应该不会为难咱,又是大白天的。一个壮实男人,怕个啥哩?!

    如此想着,再来看这青砖坟,倒没有多少像昨天的那种惶恐了。这坟塌得有些蹊跷,倒是这个坍掉的洞口,砖都掉在了外边。谭顺山在郑县时就老听人们说过不少安阳盗墓贼的事,看这样子这坟也是遭过盗的。

    找到坟头,碑已断残,风蚀雨淋,那字他是断然认不出来了。也不管他,点了鞭,烧着纸表,磕了个头又合掌作了几个揖:俺谭顺山打扰到你了,你也莫怪,俺也是没路走,你有大量,莫吓到我的娃儿。

    顿了一顿,忽然想起:我明儿把你这砖再补上,俺是老实人,说到做到。

    风忽一吹,纸火跳了跳,就燃着了边上的荒草,谭顺山慌忙上前去踩灭,一身冷汗:这要燃成了山火,事儿不就大了吗?

    像是踢到了什么东西?谭顺山蹲下身去,拾起来看,竟是一个旱烟杆子。这东西通体乌黑的,像是一体雕琢成的,不见接缝。略微弯弯的,约七寸长,有锅子有嘴儿,锅子里还嵌了个铜胆。

    一见这东西,压了好久的烟瘾一下子翻滚上来了,腮帮子里口水涌得生疼。谭顺山拿巴掌轻掴了一下脸:看你这出息!俯下身来又磕了个头:谢了,你咋知道俺好这一口哩!明儿买了白灰,立马给你这坟圆上,让你也住下个安生地儿……


    谭顺山喜滋滋地站在学堂门口,探着身子往里望,一眼就看到了龙魁,任先生正弓着身子教他写字哩!

    光线不算好,门口人影一挡,屋里就忽生一暗。任端成往门口看了一眼,走了出来:你这伢儿学这些有灵气,不用多费心的。

    见递过来一个乌黑烟杆,任端成狐疑地接过来,看了又看,掂掂份量:是个好物什,只是我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做的,没见过。

    俺想了,这肯定是个好东西,还是送给任先生了。

    任端成哑然失笑:我又不吸烟,还是你留着吧!哎,这东西从哪儿来的?

    今儿在地里翻出来的,野外洗干净了,我吹过,是通的。谭顺山留了个心眼,怕说是坟边上拣来的,任先生有什么忌讳。

   也是,这土里真不知还埋着多少宝贝呢!任先生淡淡一笑。

  任先生,给龙魁带个话。我去卖柴了,中午让他少做些饭,自个儿吃就行了。

    这就见外了不是,操这心,我安置就是了,你忙……。任端成抬起手,挥了一挥。


    找吴大个子借辆独轮车,没想到他挺爽快,让谭顺山为自己事前琢来磨去好几次反而感到不好意思。把那些柴折顿成三大捆背下山,装上车吱吱呀呀地就往镇子上去了。

    汉水在两山夹峙中间冲了一块小小的平原,就有了北集镇。镇子不大,街平路整,有几十家铺面,也远称不上繁华。今儿是十六,逢集。人哄哄的,才有点热闹气象。

    今天的柴卖了个好价钱,有四十个铜子儿。谭顺山买了五个包子,坐在桌子边就着凉开水一口气吃掉三个,又伸手去拿时,忽地想起了龙魁:娃儿还在嚼咸菜哩,就自己贪嘴。就叫跑堂的伙计拿报纸包了,又用麻绳扎住提起。花了老子十个铜子儿哩,不过味道真不错,多长时间没吃到这么香的包子了。

    走到卖烟叶的摊子前,谭顺山止住了脚步,那老爷子连忙探过身来:吸哪样叶子?

    谭顺山将别在腰间的旱烟杆拿下来指点着,目光逡巡不定,也指不定是哪一种。

    老爷子看到这个东西,眼睛忽地就亮了下: 老弟,过来坐下说话……

    这老爷子戴上了花镜,仔细看过,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这可不是个平常物什,有七寸这么长的很难得。老弟啊,这可是犀牛角雕成。镇上黄宝驹算是大户吧,有一个鼻烟杆子,不过四寸长,听说可是花了三十个大洋买来的。你这是宫里流出来的东西,应该有些年头了。另外——,老爷子往前倾了下身子,压低了真意:听口音,你不是这附近的人,这东西来路……

    说着就拿眼看透过镜片盯着谭顺山,这闪闪镜片后面的眼光还真教他心里有些不自在呢。

    从河南讨荒过来,在月宝山开地,土里拣到的。

    谭顺山语气还算是平静,老爷子点点头:这就对了,那个地儿啊,有货。呃——,这东西你还没试过吧?

    谭顺山摇摇头:上午才弄到的,没叶子……

    嗯,老弟,这犀牛角呢可是个灵物,我听说做蜡烛时掺些角粉,点亮时一起烟就能看到些神神道道的东西,你这烟杆呐——

    谭顺山蓦地想起龙魁看到有那些场景,想想自己要是真的看到了,这心下还不知有多不踏实。就打断了话头:老哥你是说我吸烟时也会看到……

    那应该是不会,你这烟锅儿里有个铜胆子,燃不着角料,我是这么一说,也不要当真。今儿我也长着见识了,高兴!送几匹好叶子给你。

    谭顺山推脱不掉,怪难为情的:老哥,真是这样,你也不用给这么黄亮的叶子,就这个吧,我解解瘾就行。说死说活一定丢下五个铜子儿,老爷子就又给了一个黑布烟袋子。

    等称了石灰,买些白面油盐,谭顺山的口袋里就只剩下了六七个铜板。不过他还是打心里高兴:照这样干下去,这日子过起来不就有指望了?

    推着独轮车走在街上,谭顺山有说不出的轻松,禁不住轻轻哼起了梆子:
        三六九王登殿千里称颂
        李世民会一会文武众卿
        都只为摩利撒兴兵犯境
        老害我边关急不得太平
        因此上孤传下圣旨一筒
        命驸马秦怀玉挂帅西征
        ……

    正入戏在兴头上哩,忽肩头上被人一拍。扭头一看,慌忙放下车把,一恭身:牛先生,你也赶集啊!
 楼主| 发表于 2008-7-25 10:12: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牛臣亮指了指路边的一个摊位:我是逢集必来,挣几个铜板子好养家。——田六爷和任先生可好?

    都好着哩!谭顺山说着,摸摸裤兜,掏出那几个铜板,掂了两掂,叮当作响:牛先生,我还有几个铜子儿,请你喝两碗粗茶!

    牛臣亮急摆手:你老弟这日子还艰难着,就不要破费了。我这儿也支着个摊子,要不该是我请你才对。我问句话,前次走时,我写了个桃木牌子,你那伢儿可是戴着?

    谭顺山忽生想起,还压在草席下呢!哟,名是改了,这几天整地打柴忙糊涂了,戴牌子的事给忙忘了。牛先生,对不住!

    牛先生面上不悦:你拿我说的话当耳边风,嗯?我是为你们爷儿俩好,辟邪的东西,别人还求不到呢!

    见谭顺山面上涩涩地,怕有些挂不住,牛先生顿了一顿,拍了拍他的肩:你让他一定戴着,过十二岁才摘下,啊?

    谭顺山忙不迭地点头,牛臣亮忽然瞥见他别在腰间的那个黑烟杆,眼色略变,欲言又止,咽下口唾沫,终于还是说话了:你这个烟杆子,我看看!

    谭顺山取下递过,牛先生仔细看过,摩娑一遍:嗯,是好东西。老弟,这东西自土里来,往火里去……,你掖起来,不要轻易给人看了!

    谭顺山掖好烟杆,只道是刚才老爷子那意思:这个杆子或许值几十个大洋,任先生是怕他显财惹祸。心下还是又添几分得意,谢过之后,就与牛臣亮作别了。


    到家还早,学堂里在上着课,书声朗朗。

    看看西边,日头还有老高。谭顺山扛起锄头,带上石灰,从山下提了一桶水,到那个坟前和好泥灰,用心地将那个坟洞细细补好,算是了却一件心事,心下里坦然了好多。

    转回家时,已近黄昏。龙魁刚吃了包子,嘴角流油,兴奋异常,上来帮谭顺山放置那些农具。任端成手里拿着那张油渍斑驳的报纸正在看,也不和他打招呼。

    任先生……,谭顺山看看那阴沉的脸色,小心地唤一声。

    唔,我在看报呢!任端成将报纸抖一抖:老哥,报上说你们那里黄河决口的事了,死了几十万人,淹没三省四十四县,真是大惨境呐!你们爷儿俩算是好运气了……

    谭顺山急抢过报纸来,却并不看得明白,又交还给任端成:任先生,这事儿是咋整出来的?

    任端成将报纸叠起,叹了口气:日本兵,日本鬼子炸的堤,牲畜都不如的东西,这事儿都做得出来?老哥啊,这战火越烧越烈,仗越打越大,也不知道咱们这安生日子还能过多久?

    这狗日的日本鬼子,跑到咱地儿上来干啥?害死咱恁多人,要是来这儿了,老子劈了这些狗杂种!一想起几日前那昏天暗天的一幕幕,谭顺山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龙魁瞅着爹那有些变形的脸,再看看任先生那副落寞的样子,一脸茫然地张着嘴:日本鬼子?


    揉了一小片烟叶,按实了烟斗,点上火,谭顺山深吸一口,暗火一红。那舒坦劲儿先从头上散开,然后扩到全身,让他觉得每个毛孔都透着让人乏困的满足。想起任臣亮那句话,一个人点着头:呃,这玩意儿可不是土里来,火里去,烧了烟叶子,落下个舒坦?

    龙魁在灯下认真地端详着挂在脖子上的桃木锁牌:爹,这是我的名字,一个是字是龙,一个是魁,任先生教了我。不过,我写得不好,牛先生这字写得多好看!

    谭顺山缓缓呼出一口烟雾,含混地应了声,又闭上眼去抽第二口……


    自夏至秋,偶尔能听到隆隆的炮声,过后又能从镇子上听到些打仗的传闻,这些传闻又通过谭顺山的走动,开始搅得俞家台人心惶惶。

    然而炮声总还是一日日这样远,慢慢地人们就像是听旱天雷一样无动于衷了,照例起早摸黑下地干活,照例逢集上镇去凑凑热闹。日子就一天一天捱下去了,谁管它哪天是个头呢?

    这年冬天,逢上十年不遇的大寒,几场大雪下来,山水披素,真是纯白世界。

    谭顺山跟父亲种过瓜,也打过猎。原来家里有张整的狼皮曾经卖了救过家急的,足见当年老爷子的厉害劲儿。他自小跟随,也懂得挖阱、做套子、下夹子、使火铳这些手段。

    万物冬藏的时候,也就是他能展一些身手的时节了。谭顺山找来些竹篾丝线,捣弄一番,做了几十个套子,自己辨好位置,觉得有些把握就放下一只。时时就有野兔、黄鼬入套,运气好时还能逮着肥硕的山鸡,有时一天下来这收获远比种一季庄稼强不少。

    吱吱咯咯地一次次踏雪归来,家家都收到他送的这些野味。谭顺山俨然是村里的牌面人物了,人人提起来都怀着感激。家家的炊烟飘飘,在北风中呼呼地搅起肉香的网脉。

    收获多的时候,他就赶到北集,卖掉了换些米面,贴补那块田的不足产出。这一来二去,谭顺山不单可以过了个野味充足的肥年,囊中也日渐充盈起来。

    腊八那天,竟然套到了一只毛色上成的红皮狐子,在这方圆地带是十分少见的。十五里,北集上的黄宝驹要给太太过四十岁的寿,打听到了这一张狐皮,找人上门给了二十块大洋,这让谭顺山又添起了几分得意:多种几亩地,累死累活也不一定能挣这个数哩。置办了一些椅家什,摆放到屋里头,谭顺山一遍一遍地看过,点上烟,酌上烧酒,心下极是舒坦……

    春上雪化冰消草树发青时,谭顺山忽然发现南坡的荆棘草木已经大片枯死,心下好生蹊跷:这北坡的树还是照常抽条发叶,南坡向来比北坡避风,为啥就枯死恁多?

    然而看在眼里就是个有钱挣的道,谭顺山也不顾先前田六爷曾叮嘱了一万八千的话,放开砍刀,折整成柴火,也有些已经成了材的就放在了山下的空塘里沤起来,到了夏天这些木材拉到镇子上去,绝对就可以换更多的大洋 。自己买了辆独轮车,拉着这些木柴一天两趟地往镇子上跑。

    谁也料不到,谭顺山就这一冬一春就翻过了身,在村里已是有了些家底的小户人家。

    田六爷曾与人闲谈,说起这事:人家能干,该是这样,牛先生早就说了,趴着棺材来这儿的,早晚要发达的!想也是天经地义,人家命里有的……

    任端成听过田六爷这话,笑了笑,微一摇头:命啊,就难说;但确实是运好!

    南坡的树继续枯死,原有的阴霾之气就渐淡了好多。庄户人也常有跑到山脊上去看的,但三十年来脚踏南坡砍树能发些财的,数谭顺山是第一人。

    他心下明白原是那俞家的棺材在助着他,逢节遇时,一点也不怠慢,祭拜添土,鞭炮纸表大把烧起,生人眼里还以为这是他谭家先人的坟头……

    谭顺山放出话说要在南坡开地了,没人觉得惊讶和惶恐,大家都觉得是理所应当的:他不开,别人谁有这个胆?谁有这个压得了棺的霸气?连田六爷都没说什么,没再提起不近南坡的话了。但是也没有人附和谭顺山,要和他一起开荒,这让他多少感到有些意外。


    新开了约三亩的地,谭顺山看了土质,远比去年田六爷指给他的那块地能出粮。但现在麦苗已泛青,早已过了能种的时节。况且他现在缺的不是粮食,经过这大半年的捣腾他已经明白了个道理:粮食是救命的东西,但有钱就可以买过来,也不用风吹日头晒地伺候着。这靠山吃山的说法自古应该是错不了的,自己有这些能耐一气儿翻身,只是比别人多了一股能跑得了路的干劲。

    种瓜!谭顺山终于想到这里,颇有些高兴。这一带人多地少,大家都是紧巴巴地种粮食,要吃点菜就只能是种在房前屋后,田头埂上,除了丝瓜葫芦之类的,也没人会种这些瓜类。但是在北集上,有钱的主儿却多的是,这方圆几十里整个就是一个山岰子,与外界的沟连十分有限。别地儿的物产也很难运来,谭顺山问过,那到了夏天能吃口瓜,还真是个解馋的稀缺物哩!

    只是这瓜种从哪里来,谭顺山一时就没了主意,就噙着烟袋,搔头抓脑地找任先生来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7-25 10:12: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新开这块地离家是太远了些,谭顺山估摸着单单是走回来就要耗了他差不多半个时辰,要不是早上带饭到地里,光这一天两趟跑就把伺弄庄稼的时间给耗得差不多了。过学堂门口时,他闻到了熟悉的兔肉炒红干辣子的炝香味,看来龙魁差不多已经做好晚饭了。

    穿过刚发芽的葡萄架子,谭顺山先扬了扬烟袋打了个哈哈:任先生、师娘,端上碗了,天儿还早哩。

    任先生夫妇两个都站了起来,女儿雪茹也懂事地放下了筷子,师娘的声音平和而亲近:老哥,你可是稀客,一两个月都没上过门了。粗茶淡饭,坐下一块吃?

    谭顺山一叠连声:不了,你们吃,我也做好了,龙魁在等着哩……,我想跟先生问起个事儿。然后,将椅子拉过靠墙坐下,掏出烟袋按上叶子点起来。

    任先生匆匆扒拉几口,放下了碗筷,也拉了把椅子坐过来:老哥,有事儿就说。

    谭顺山将自己的想法一一道出来,透过眼前的烟雾,他看到任先生面色凝重,眉毛渐渐拧到了一起。

    任先生,我谭顺山算是知好知歹的人。我们爷儿俩到这俞家台子,帮了咱的人不少,但帮得最多的是你和六爷。六爷年纪又大了,我怕有些事儿他想不过,只能是找你合计合计。

    任先生点点头:那是……,老哥,我说句话你不要见外。

    谭顺山倾过身子,从嘴里取下了烟杆子。

    老哥,你这大半年在这儿也算是混出了个人样了,大伙儿也跟着沾过不少光。你看,今晚上我桌上的盘子里还是你套的山鸡子肉……。这为人是好是坏,咱心里头都有底不是?

    谭顺山显然很受用这话,眼里的光跳了一跳,只盯着任先生。

    老哥,你想想看。咱这一村子二三十户人家,一百多号子人,均下来的地不过是一人半亩,除了田六爷家到这儿早,有十几亩地出粮,别的都是小户,家家吃饭都难是不是?你老哥是自己有能耐开地,照理大家是没话说的。不过你让大家眼瞅着一块肥地不种粮食种上瓜,你老哥倒是能发财了,别人家却是看着饿肚子哩!这算不算糟蹋了……

    任端成说这话也算是字敲句酌,谭顺山听起来却是十无一理:任先生,这地可是我谭顺山下力气流大汗整出来的,也没谁在这上头帮我一镢头一钯。这地恁多年了,也不是俺不讲理强占起的,是不是?

    任先生伸出一只手摆一摆:老哥,大伙儿也不是眼红你,我不知道你听明白我想说的是哪个理没有?这样吧,地是你开的,种啥都随你,是不?我是说这个理儿,也不是非要你这样做。要种瓜的话,到北集上黄宝驹的几个铺号里看看,或许那儿有瓜种卖。

    说话间,师母已收拾干净了饭桌,雪茹用两个细白瓷碗泡上茶端上来了:谭伯喝茶。

    雪茹十岁,在学堂念书。听任先生说起他还有一个儿子,已经十二三岁了,跟爷爷住一起,在江陵县城里念中学了。任先生与家人绝少来往,一年半载去城里一次,从不带人过来俞家台。

    谭顺山眯眼带笑,放下烟袋,接过茶来,很烫,慢慢呷一口:嗯,香!

    原来这茶的清香并非是烟叶的焦炕之气可比,吸烟只是为解一种瘾,想吸了时就是难受。茶喝下去就想是人头晕时搽了薄荷脑一样,齿留甘香之后,有丝丝的清新之气穿肠绕腑,历久不散。

    怪不得任先生不吸烟哩,这好茶啊喝下去更要舒坦好多!

    任端成不置可否,笑了笑:这一向可见着牛先生?

    谭顺山恍了一下,一拍大腿:还真是,可不有几个月没见着了!我是忙岔心了,不记得顺路去看看。

    任先生将茶碗放下:老哥,你该问一问他,你在那南坡开地犯不犯风水?想来你也听说过,三四十年前那一方可是出过事的,是不是?


    黄宝驹在镇子上绝对是一等一的大户,开着香坊、布匹庄、杂货店,还有一间当铺子,在这个本不算繁华的小镇上,可以说是富比半街。黄宝驹做起生意来,也是出了名的精钻,同等买卖这一条街上谁也做不过他。但他也只是守着这几间铺子,不开新号,也不在别处开分号。

    这让太太很费解:难不成你还怕银元子烙手硌牙?黄宝驹很不屑:女人家,见识就是短,天下有你一家能做得完的生意?你要吃肉就得让人家有汤喝,就是你要坐轿还要找几个人抬不是?

    谭顺山在杂货店刚站定,就有伙计上前来问:老乡,你要点啥东西?

    西瓜种子……,一看伙计摇了头,谭顺山就知道今儿这趟是没指望了。

    慢着,正在看帐目的黄宝驹放下帐本走了过来:老乡,西瓜种子是不,你要多少?

    谭顺山一盘算:五斤应该差不多了,新开了点地,我想先试一年。

    哦,黄宝驹沉吟了一下,抬脸望着门楣框子,好像在盘算着,终于放下眼来,看着谭顺山:三天后,逢下个集时你来拿。老乡你要知道,现如今这江陵县城也给日本兵占了,兵荒马乱的,我们过个货也不容易,这可能就是要贵一些了,啊?

    说着竖起一个指头:一斤一个大洋,你要不要?

    谭顺山初听,吓了一跳,一块大洋四五斤猪肉哩!

    黄宝驹一笑:老乡,是贵了些,不过我也没法子。你要的话,下一个大洋的定钱,我好去过货。

    谭顺山一咬牙:要!

    看着谭顺山走出店了,伙计低声问:黄掌柜,为这几斤种还真要去趟江陵城?

    黄宝驹转过身来,拿指头敲了一下那伙计的额头:像你这笨脑壳,就能把生意做好?咱这卖的干货瓜子不是自己炒制的吗?留出几斤不上锅,不就有了……。跑江陵?我又不是疯了!

    这一带没人会种这个东西,也不知道他什么来路?黄宝驹喃喃着又走到帐房先生面前。

    帐房先生唔了一声:这人我见过,河南逃荒来的,住在俞家台子。听人说有些能耐,会捣腾,年里头太太做的大氅做领用的那个火狐子皮,也是他套下的。

    黄宝驹仿佛大悟一样:看不出,原来还是个能人……


    谭顺山刻意找了一圈,也没发现牛先生的摊子,心下里竟然有些恓惶。在卖烟叶的老赵那里坐下,抽上烟就唠起来:赵老哥,我有一向没见着算命的牛先生了。

    赵老爷子一脸惊讶:老弟,你不知道啊?听说是秋上里就病下了,这一冬一春的我都没见过他出过摊子了。

    赵老爷子说话间将嘴凑到谭顺山耳边:听说正月间一个晚上被人找出去,就再没回九里湾了。你说这蹊跷不?是不是遇上啥邪道了?

    谭顺山心里咯噔一声,只管应道:是咧,蹊跷,蹊跷……


    谭顺山拿到这五斤种子时,不禁喜出望外,因为黄宝驹总共只收了他三个大洋。而且那个客气与亲热,比任先生一家还要甚,让人打心眼里感到舒坦。

    对这瓜地的事,他想过了,不管怎样先种上了再说,难不成我这地就荒一季,那才是让人心疼的大事哩。已经跟田六爷和任先生说了牛先生的事,两个人诧异之后,也没说出多的,只是默默摇头叹气。

    这种瓜是个手艺,是做细活,就像是大姑娘绣花,是来不得半点偷懒和马虎的。整畦、选粒、浸种、下籽,然后天天淋水等待出苗,生怕有一点不慎,到头来啥也落不着。

    几番寻思过后,谭顺山决定在地头上搭一个木屋,要不这天天家里地里的跑,哪还有工夫做得成事?反正木头树枝子有的是,用起来也就手。歇学时,他叫上龙魁,爷儿俩一天时间就搭好了个木头窝棚,割了些干茅草苫了顶子,自己看了看还算满意。谭顺山一屁股坐下来,长出了一口气,吧嗒了一袋烟。

    龙魁,爹以后要在这儿住上几个月,粮食啊、油盐我会给你预好。我在这儿也置个灶,往后就不常回去了,你行不?

    龙魁看看四周,过了好一会儿:我会做饭,任先生、师母还有雪茹姐姐也都帮我,我能行。不过,爹,你一个人住这儿,挺怕人的,那边儿坟头也不少,晚间……

    谭顺山驻口气:娃儿,这有啥怕的?大河决口,你大哥、二哥都死掉了,骨头都不知道烂到哪儿了。咱也是命好才活到今儿,也算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有啥怕的?

    龙魁远远地盯着那些坟头,只觉得人影晃晃的,急忙揉揉眼再看,却是什么也没有了。任先生学问大,他都说了这世上是没鬼的,真是有啥怕的!

    爹,我一个人时就是好想你。龙魁用额头蹭蹭谭顺山的胡子,两只胳膊勾住了他的脖子。

    爹,我歇学了,过来帮你弄地,给你做饭。

    谭顺山心头发热,眼皮轻合,从眼角淌下泪来……


    一个月后,交了三月间,天已大暖,谭顺山已将瓜苗移到大块地里。

    苗子长得还不错,就不知这瓜长出来是个啥样。闲时他坐在自己的窝棚口,对着那绿生生的瓜苗,安然地抽着烟。

    夜来时,只有虫子的唧唧声,树枝摇晃的吱呀声,风刮过来草的沙沙声,这地带能出气的,可能只有他这一个活物了。谭顺山暗笑:就这样呆下去,老子非变成哑巴了不可!

    然而,夜半醒来,不管是星子满天还是月过云掩,他都仿佛听得到一阵阵窸窸索索的响声隐隐地传过来,但定下神来再去倾听,好像又没有了。

    每次翻过身再去睡时,总是心神不定,觉得在这块野地里的哪个地方有双眼睛在暗暗地盯着他……
 楼主| 发表于 2008-7-25 10:13: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一场雨后,瓜苗扑簌簌地展开了叶蔓,不久就爬秧了。谭顺山又忙着提土、压条、打杈,忙得不可开交。这一年的天景好,到四月半间,几亩地的瓜秧子就开始星星点点地挂上了黄花。

    这俩月的汗没白流,有这块实实在在的瓜地在眼前,谭顺山觉得就是吃糠咽菜也值了。

    从瓜田望过去,树丛之外,又是山。那厢的山上,是不是也住着像他这样的开荒人呢?谭顺山看不到,更没时间往那座山去走一遭。但他总是感觉得到,这里除了他之外,至少还有一个人在。自己的一举一动,仿佛都在人家悠闲的眼神下暴露着。

    这感觉从何而来,他不得而知。

    又过了些时日,偶尔在午后就能听到知了的嘶鸣了。那些秧上的黄花褪落,换成了毛绒绒的球粒,风过时颤颤地晃动着,让人生怕它们会不小心跌落下来。

    这个时节,谭顺山和他的瓜地都在酿着甜蜜的梦。


    午后,谭顺山总要将草帽扣到脸上躺一会儿。这天草草吃过了东西,刚刚要入睡的当口,他忽然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就忽地坐了起来。这陈年老酒的味道,远比镇子上所能买到的那除不掉炕壳子味的烧酒能撩人欲望。

    瓜田边晃晃悠悠地走近了一个人,谭顺山急忙起了身,抓起草帽往外走。

    这是个道地的老农,皮肤黝黑,一脸的皱纹,穿着月白色的短褂,敞着襟,也是汗涔涔的。见谭顺山出来了,就扬一扬手里一个葫芦:吃过饭了?

    哦……,谭顺山一时不知怎么说话,脑中飞快地想着这个人的来路:肯定不是北坡的人,九里湾的也跑不到这儿,北集上都不是种地的庄稼人……

    一边想着,一边脸上就僵着笑意。那人走近,呼出重重的酒气:我今儿来这边一转,还真能找着个人来。你也是开荒的?

    是啊,开荒地,种点瓜,你哩?谭顺山还是存着点小心,往后退了一步,那人就势走到了窝棚下,坐了下来。

    我也是啊,种了三十多年地了,没见过你种的这玩艺儿。说着嘿嘿地笑了声,晃了晃葫芦:我这是好酒,你尝尝……

    谭顺山心下里想着:生人的东西,是不敢去尝的,但开口去说时,就变了话:好,少尝一点儿。

    他揭过一只碗放在地上,老汉就拔了塞子,汩汩地倒满。谭顺山迟疑一下,看着那眯眯笑着的带着醉意的眼神,一扬脖子,如喝水般灌了下去。

    酒量不错,我这可是三十多年的老酒,向来一个人喝,今儿可找着对劲儿的人了。说着,又再满上一碗。

    谭顺山明白这酒劲儿是真的够大,虽不致醉,但多了下午就干不了活了。就摇了摇头:好酒,多谢了老哥,你贵姓?

    老汉眼也不抬:叫我老怀就是了,我住那边儿,说着指了一指东南方向,过个岭子就到了。

    果然在那边的山上还有种地的人,谭顺山印证了自己先前的猜测,一时分外高兴:怀老哥,我可是几个月没人跟我唠过话了!

    老怀嘿嘿一笑:这不,我就来找你了!

    谭顺山想了片刻:老哥,你这个姓很少见哩?

    老怀似有些神伤从眼中一划而过:不少见,原来有好多的……

    哦,原来……,谭顺山话出一半,老怀指了指那碗酒打断了他:来,慢慢喝!

    说着,自己抱着葫芦,咕咕地喝了起来。


    自此之后,老怀常是过三五日携酒而来。这里一穷二白了无长物,不能待人。谭顺山心下愧疚,等一个下雨的日子,也不回去看看龙魁,到镇子上买了些盐煮豆、花生米、酱干子,回来存了起来且等下酒。

    见老怀吃下酒菜的样子,谭顺山大吃一惊,完全像是饿牢中放出来的犯人,满口大嚼,一顿酒下来,那些下酒菜辄去一半。想想真是心疼:这一下子就吃掉了三四十个铜子儿哩!谭顺山忽又觉得自己太小气,喝了人家那么多的好酒,却跟人计较这些个东西,还是个大老爷们吗?

    心下虽是忐忑,下次到镇上去就越多买了些。

    老怀这人也是,不管喝多少酒,也不在这里隔宿,让谭顺山很是担心这夜间行路回去扭了脚或是跌断了腿,可就是不得了的大事了。然而几次下来,并无意外发生,才放下心来,毕竟人家老怀在这山里独自过活了三十几年……

    后来,老怀就常在傍晚时到,渐渐就很是频繁了,每晚对饮成了两人理所当然的要事。忽有一天,谭顺山一数钱袋:狗日的,这个月老子花掉了上十个大洋,真是比大地主还手松。不行,再恁样喝下去老子就败了家。就是他老怀家里有几大缸陈酒,老子也不眼馋了。

    心下一横,当晚两人对座时,谭顺山就推脱不适,不喝了。老怀怔了一怔,放下葫芦:不喝就不喝了!唠唠话……

    虽是如此,谭顺山还是做了饭,摆上菜请他一起吃,老怀也不推辞,端碗拿筷,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干净净,抹抹嘴放下碗筷,意犹未尽的样子。

    谭顺山见这阵势也没敢问他饱了没有,就点着了旱烟吸了起来。老怀咽了咽唾沫,拿眼逡过来。那一瞬,谭顺山忽然觉得那眼光那样陌生、冷峻,让他止不住打了个长长的寒颤……

    这一晃几天,也没见他再来,谭顺山心里有些不是味儿,孤独又像晚间的月牙子,慢慢地爬上了心头。好在这些瓜都长得不错,个个有拳头大小了,有两棵秧子冒尖儿,瓜已长到碗口大小。天天看着这些日日膨胀如皮团子似的西瓜,这心头就宽慰不少。


    任先生忽然老家有事,一家人要赶回江陵,伢儿们就放了十天假。龙魁兴冲冲地就爬过山来,见到这些一地西瓜时高兴得乱叫。

    谭顺山笑眯眯地看着儿子,瘦了,也高了些。龙魁在那瓜地里走来走去,数了好久,乐呵呵地跑过来:爹,有四千多个瓜哩!

    谭顺山一划算,一个瓜能卖七八个铜子儿,这四千多个瓜就能挣差不多两百个大洋,眼见这唾手可得的越发为自己这明智的选择感到几分得意……

    接连几天都是火辣辣的天,人热得难受,这瓜也在憋着劲儿地长。这天越干,瓜就越甜,种瓜人都明白这个理儿。这天傍晚,谭顺山终于摘下了他在这月宝山上的第一只熟了的西瓜。

    屈指一弹,嘣嘣透响。谭顺山拿刀去切,刀锋刚刚及皮,瓜就嚓地裂开:黑籽红瓤,沙凌凌的。

    忽然谭顺山又闻到了那熟悉的酒味,抬眼看时,老怀已笑眯眯地站在了眼前。

    哟,赶得正是时候,我这可是今年第一只瓜,怀老哥,你有口福啊!谭顺山手脚麻利地将瓜杀好,递了一大块过去。

    老怀接过去双手捧起,哧哧溜溜啃了个精光,也不见他吐出籽壳来。谭顺山心底暗笑:难不成这老哥根本就没吃过西瓜?

    吃过瓜后,老怀从门口拿过一只竹编小篮,说到:你看我老弟这儿白吃白喝好多天,心下也过不去。晌午就做了些菜角子,拿来给你尝尝……

    谭顺山心下越发觉得自己这心眼实在是太小了:你老哥这就见外了,恁是客气!

    爷儿俩向来是粗糙吃饭,哪里有时间心思做这些费工误时的点心?老怀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狼吞虎咽,很是满足:多吃,吃完,放到明天味道就不好了。

    面皮筋道,焦里透香,豆芽脆生生,盐味适量,这菜角子可真是解了馋了!一篮子角子快见底了,谭顺山打起了饱嗝:怀老哥,好手艺……

    老怀眯眯一笑:喜欢吃,我下次多做点带来。

    谭顺山点着了火,吸了口烟,觉得浑身舒坦。见老怀又是直直地看着,就抬起烟杆:你也来一口?

    老怀解下葫芦,放在桌子上,倒下满满一碗酒:那你喝,我抽一口……

    龙魁看着他们一个人开怀饮酒,一个吞云吐雾,自己已是困得迷迷糊糊,把最后一个吃了一半的菜角子就掖在了草席下,嘟囔着:爹,好困我要睡下了……

    谭顺山已经是喝得两眼难睁,也不搭理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对老怀说:老哥,你再装一锅,我这儿有的是叶子……

    老怀瘾头很足,一锅烟一气抽完,那锅子里的火一直不熄,到后来,锅子烧得通红,已不用点火,按上叶子就能吸了。

    龙魁睡意惺忪,解掉扣子,准备脱掉小褂睡觉,却闻到一股怪怪的味道,好像烧了头发的火燎子味儿。抬眼去找,却见那烟杆的锅子袅袅地腾起细细的青烟来。

    烟雾后面,老怀那满是皱纹的脸顷刻变得如同树皮一样皴裂,头上像是鹿角一样生出许许多多的枝杈,眼睛和嘴巴已变成了凹陷的黑洞……

    他惊惧地站了起来,对着已醉如泥的谭顺山,失声叫喊:爹……

    对面那东西抖了一下,从洞里拔下烟杆,磕掉烟灰。龙魁再看时,还是那个满脸褶子的老怀。

    老怀看了眼一醉不起的谭顺山,扭过头笑眯眯地盯着龙魁,声音嘶哑:伢儿,你叫啥名?

    龙魁浑身发冷,用手护着心口,忽然摸到了那块牌子,就一只手颤颤地掏了出来:我叫龙魁……,是这个魁字。他用手指着那块牌子上的字,就着灯光给老怀看。

    如同雷劈了一样,老怀满眼的疑惧,失神地扔掉烟杆,正打在谭顺山的头上。

    他抓起葫芦,急退两步,一转身就不见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7-25 10:14: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谭顺山头上忽被敲得生疼,迷糊了好久才张开了眼,见龙魁呆呆的样子,就撑着要站起来:狗日的……喝……喝多了!

    爹,我看见鬼了……

    谭顺山如凉水浇顶,蓦然酒醒大半:你说……啥?

    我看见了,他是个鬼哩!龙魁喃喃地,两眼失神……

    听龙魁比划着说完那事儿,谭顺山一身冷汗,慌了手脚,急踱了几步:娃儿,我送你回去,莫在这儿呆了!

    月黑夜,星子泛着隐隐的微光,天地茫茫。

    爷儿俩跌跌撞撞回到学堂时,已到了转夜时分,谭顺山一屁股坐下,呆了半晌。一直等龙魁睡下了,才摸出烟袋叼上,划火的时候手一个劲儿地抖。

    老怀咋就是鬼了……,谭顺山自言自语着,心下琢磨了好几次:该不是龙魁这小子犯癔症,看花了眼?……

    老实说,平日里也就觉得老怀这人是贪相了一些,倒从不觉得他和鬼有啥关系。人家都说鬼衣有褶无缝,他现在回想起来老怀的衣裳,破烂烂的和他谭顺山的没啥两样。

    慢慢吸了几袋烟,心气儿就平了下来:找人合计一下吧,牛先生早就没了影,任先生也还没转回来。现在回过头去找田六爷,也不好说话,自己在南坡开地他本来就不支持。说不定老爷子再笑他两句,也足够憋他个脸色足青。

    老子偏不信这个邪!难不成这几亩圆滚滚的西瓜就这样抛下了,那可是白花花两百个大洋哩!谭顺山忽地吹熄了油灯:睡,天亮了老子再回去看看!


    瓜田仿佛还是原样。

    等仔细看过,才发现有几个熟瓜不见了踪影,地上只留着压得浅浅的凹印。谭顺山恨得牙根痒:这狗日的老怀,还是个偷瓜的下三滥鬼哩!

    今儿是没心思干活了,谭顺山走回棚子里,在草席上坐下,正准备想个对策,觉得屁股下软软的,掀开一看,吓了一跳:一片麻叶子包着一段段的死蚯蚓,看着让人恶心得不轻。

    哪儿来的?谭顺山想了半天,忽然回过劲儿来:这就是昨天老怀给他爷儿俩吃的菜角子……

    他跑到棚外干呕了好一阵子,啥也吐不出来,倒是眼泪淌出来不少。那些龌龊东西,早就消化得差不多了。

    狗日的老怀,你就是鬼,老子也要灭了你!谭顺山抹了一把脸,就往北集去了。


    下午回来,谭顺山把火铳子藏好,把新买的亮锃锃的大烟袋杆子挂在当眼的地方,就开始慢慢揉搓买回来的那捆烟叶子……

    照常做事。

    谭顺山明白那狗日的老怀说不定正躲在哪儿远远地盯着他哩,千万莫慌了手脚,而今他要不来就完了;只要他老怀再敢来,他谭顺山就有把握拿得下他。

    谭顺山早早就吃过了饭,坐在棚子前的空地上抽着烟,依然闲适。

    终于,老怀晃晃悠悠地出现了,谭顺山此时心里反倒有说不出的轻松,笑呵呵地站起身来:怀老哥,你来了!

    老怀依然笑眯眯的样子,扬了扬葫芦:你昨晚喝高了,走时就没招呼你。

    老怀似不经意地问道:你那伢儿哩?

    谭顺山手一挥:小崽子红口白牙说瞎话,败兴找骂,我赶他滚回去了!

    老怀嘿嘿一笑,也不说话,就寻了碗要倒酒,谭顺山一摆手:老哥,你这酒我昨儿喝多了,今儿干活都不利落。还是我请你吸烟吧!

    说着递过了烟袋,老怀迫不及待噙上,猛吸一口,闭上眼长吁一声:嗯,舒坦啊!

    那多吸几袋,我有好多叶子哩,都是好货!

    老怀也不多说,只管一个劲儿地猛吸。谭顺山盯着那个烟锅子,看它渐渐泛红,镶着锅子的地方,起了淡淡的青烟。这烟色与燃烧叶子时大不相同,非蓝非白,如同抽丝。

    丝烟之后老怀的头脸渐次变形,如同槁木……

    谭顺山压抑着难耐的恐惧和厌恶,笑眯眯地继续看了一会儿,只觉脸上的肉在微微抽搐。他转身从墙上摘下那个大烟袋杆子:怀老哥,我看你瘾头好大,我那个小杆子怕是解不了馋,你试试这个……

    老怀放下犀角烟袋杆,一霎恢复原状:是哩,这锅子小,不解瘾……

    谭顺山递过新烟杆子,锅头大如鸡蛋,实实地按足了叶子,这任谁也是一气儿吸不上来的。

    老怀两眼放光,捧起来就上嘴,点着了火。这一口吸下去,锅子里的火苗忽地窜起老高,随后火光暗下又倏尔转为亮红,老怀的鼻孔、眼窝、耳朵都开始往外冒起烟雾来。

    谭顺山只管搓揉烟叶,时时问一句:老哥,解瘾不?

    如今这老怀恰似馋痨病发作了,任是吸下去多少也解不了那份馋渴,倒好像是这欲望越撩拨就越强,没个尽头一样。只是闭上眼,吸得鼻音呜呜作响,如同是猫儿正享受偷来的鲜鱼。

    几大锅子烟吸过之后,丝毫不见老怀有停下的意思,谭顺山觉得时候到了,就晃了晃他:老哥,看起来这杆子也解不了瘾了,要不要再换杆大的?

    老怀放下杆子,张开眼来,昏泪浊流,用手揉揉,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血红的眼盯着谭顺山,看得他心下发毛:这狗日的莫不是看穿了啥?

    老怀终于放出了一丝笑意,嗓音已被烟熏得近乎嘶哑:好啊!今儿我看能不能过足这个瘾头!

    谭顺山翻开铺盖,拿出了那只已上足了药和铁砂的火铳来,到这一刻他的心下已紧张得瑟瑟发颤。

    嗯,这也是烟袋杆子?老怀一脸的狐疑。

    哦,这装的不是那种烟,劲儿大。挺贵的这烟,我十天半月才试一回哩,不敢多抽。怀老哥你今晚也抽得差不多了,就等明晚再抽吧?说着,作势就要再放起来。

    老怀一听,满脸的不高兴:老弟,我这就试一下嘛,我拿酒跟你换。我酒多的是,还换不下你一袋烟?

    那,你就试一口?谭顺山说着,将钢管子对准了老怀。老怀兴致极高,赶紧用嘴噙住了,示意他赶紧点火。

    谭顺山两只手抖得厉害,哆哆嗦嗦地几下也擦不着洋火:老哥,这有点潮了……

    老怀一把夺过,嚓地一声点着,责备地看了他一眼。

    谭顺山接过火,靠着了火绳。火绳燃起,迸出细微的火花,咝咝作响……

    这一瞬间,在谭顺山的感觉中有好长好长,他清楚地记起老怀第一次来时的情景,想起他喝酒吃菜时的馋相,想起他揭开篮子拿出菜角子那笑眯眯的眼,想起他捧起瓜连籽吞下的狼狈……

    嗵!

    一声巨响,震得他虎口发麻,硝烟散后,老怀不见了,没有血肉残骨,没有烂衣布片,老怀就消失在这深夜的一棚青烟里,连葫芦也没留下。

    谭顺山一屁股跌坐在地下,火铳扔在了一边。他浑身酸软,仰面八叉地躺在地上,长出了一口气:灭了这鬼东西,老子这瓜地算是保住了。

    一念及此,谭顺山止不住歇斯底里地傻笑起来,止也止不住……


    过一天,谭顺山摘下十几个西瓜到北集去卖。围观的人不少,但从兜里掏钱的却没有几个,这让他心下很不是个味儿。

    过了晌,还剩下两三个。日头白花花地毒,谭顺山用草帽遮了眼,恹恹欲睡。

    朦胧之中,忽然有人有扇骨轻叩着西瓜,他一乍,赶紧站了起来。

    眼前是一个穿绸质短褂的人,正在验瓜,谭顺山脸上带笑:自己种的,包甜!

    你自己种瓜,哪个村儿上的?

    俞家台。谭顺山依然带笑,盯着眼前这人。他明白和气生财的理儿,人家高兴了,说不定一气儿就把这几个买下了哩!

    哦,你也是俞家台的人?你姓谭吧?那人笑容满面,哗地展开了纸扇,摇了两下:我叫俊光,姓田!

    谭顺山飞快在脑中搜索了一遍,忽生想起这应该是田六爷的大儿,还不说跟俊良还是带几分相像哩。

    哦,你不是在汉口?谭顺山用手掌拍拍脑门:看,这可是自家人,这几个瓜你拿去!

    俊光笑笑,我不是单瞅你这几个瓜,地里的货咋样?

    好着哩!有三亩地,几千个,个个圆滚滚的。谭顺山一脸的兴奋。

    谭哥,汉口战乱,我那些生果干货铺子都关了。我回来在这儿买了个铺子,想做些合适买卖,正不知哪厢有货。我想,你把瓜都过给我,价钱咱好商量!

    谭顺山今天不知盘算了几次,按这个销势说不定瓜烂地里也卖不完,心下愁得没法。听此一说,正好解了心腹大事,一下子眉开眼笑:俊光,行啊,你看着给就行,也不会让我吃亏,是不?

    俊光招呼谭顺山在自己家里吃了饭,两个人就一道回俞家台,他想顺便去看下瓜势。

    这一路行来,把俊光折腾个不轻,面色惨白,气吁吁的直流汗。谭顺山一壁劝慰他不要急,一壁在心里窃窃地笑:这做生意的,比不得庄稼人,他这孬样子,怕是连龙魁也比不过哩!

    一入瓜地,俊光一个劲儿地点头:不错,不错,长势好!

    谭顺山听得很入耳,心下有说不出的高兴。忽然他见俊光敲了几个瓜,摇了摇头,忙走到前面来:俊光,这些还不熟!

    俊光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谭哥,你种过几年瓜?

    这一下子问得谭顺山不知如何回答,他跟着他爹伺候过两年瓜地,中间这种瓜的坎坎道道自觉得是错不了的,难道……

    他小心地看着俊光:瓜我是种过好几年,这是……

    谭哥,你这种不对吧?这儿一半的瓜是不到秋下熟不了的,这是做炒货的种,皮厚瓤少籽多,这你也识不出?

    谭顺山只觉得俊光这话像是劈脸打了他个脆耳刮子,一时张着嘴僵在那里。
 楼主| 发表于 2008-7-25 10:15: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谭顺山蓦然就想起了黄宝驹那精明干瘦的模样,现在想想当初自己千恩万谢时,这狗养的心里当时不知该多快活哩!

    回想起自己求种时的难处,再看看这些个青皮圆瓜,谭顺山咬了咬牙:我找他狗日的黄宝驹去!

    俊光一把拉住:谭哥,你这就不是了,做生意讲的是当面钱货两清,你这春上的事儿现在才醒过来,到人家那地盘上,谁认你这个帐啊!再说了,就是做炒货的瓜,也有个做炒货的价钱,是不是,大不了你这些种多熬几个月再卖出去……

    那,你做炒货不?谭顺山急切地看着俊光。

    俊光摇摇头:老实说这镇子呢,也不大。黄宝驹的铺号已开了几十年,他已经做起的货我要再来做,到哪方挣钱养家去?

    谭顺山很有些失望,咽了口唾沫:那我这些好瓜你看值多少?

    俊光盘算了一下,口中喃喃了很久,最后向着谭顺山伸出了一个巴掌:五十个大洋!

    谭顺山万料不到俊光给他砍掉了这么长一截的价码,瞠大了眼:才五十?

    俊光很平静:谭哥,我不是不知道你种地辛苦——体谅得到,但我是生意人,我租铺子也是要钱吧,我家小也是要养吧,我总是还要赚几个是不是?要不,你自己一日日往集上跑,那跑来跑去的工夫就不是钱了,啊!

    谭顺山心下十分悲哀,一时想起了老怀:就是这馋鬼老怀,也不过是一天偷得几个瓜。这黄宝驹跟俊光这头尾一夹,老子就丢掉了二亩多的收成……

    这样想着,谭顺山就不言语了。俊光笑了笑:谭哥你再想想,这买卖我可做可不做,或者我再找找别的路?也不勉强你老哥了。

    谭顺山泄了气,强打起精神:俊光,这事咱再商量。我也要下山一趟,你摘几个瓜给六爷带回去,尝尝……


    两个人各抱几个西瓜下山,谭顺山心事重重,一路上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走走歇歇,差不多天黑才进村里,到学堂边就作了别。

    龙魁听见说话,赶紧出来,抱着了一个西瓜往回走。谭顺山随口问道:任先生呢?

    昨儿就回来了,今天开了课。

    谭顺山顿了一下,转身又往外走:你先回去,我送两个瓜给先生。

    半个时辰后,谭顺山恹恹地回来了,把任先生给的葡萄往龙魁面前一放,就仰面八叉躺到了草席上。任先生说那些话,听听也有理,不过让谁想想也还是心疼。这折腾来折腾去,看看又过了半年,到如今落下来也不过是这几十个大洋而已。难不是他谭顺山的算盘珠子压根儿就没打对?那俞家的坟头是不是还在保着他谭家?算来也有些日子没烧纸钱了,明儿还是搞几刀好纸点一点……

    破天荒地,这天早上谭顺山睡了个大懒觉。绷紧劲儿干了这几个月,一时心灰松下来,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是痛的,一动也不想动了。

    忽听几声清脆的枪响,谭顺山猛然惊醒:出了啥事儿了!?

    他急急趿了鞋跑出来,孩子们也已经都站在院里了,个个出神地望着外面,谁也敢往外跑:院子门口,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刺刀的白刃在阳光下闪着耀目的光。

    任先生随后出来站在门口,威严地一招手:都进去,上课!

    孩子们鸦雀无声,一个个又走回到学堂里,任端成振了振襟,敲敲几案:这就乱了方寸?以后还能做成大事吗?如梁先生所言: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这刚学过的道理,就坏了章法?好好再读!

    学堂里片刻宁静过后,孩子们又开始书声朗朗。

    谭顺山一看到日本兵就觉得傻了眼,本能地退回了屋里,慌慌张张地看了这一屋并不值钱的东西,一时也想不起怎么办才好。他忽然想起,赶紧把烟杆和钱袋抓起塞在灶堂下的柴灰里……

    学堂之外,传来了闹哄哄的人声,夹杂着他听不懂的日本兵的叱责声。只一袋烟的工夫,院子里就集满了人,谭顺山知道,俞家台所有的人都到了这里了。

    除门口两个,院子里进来了七八个日本兵,其中一个穿得笔挺的,别着小巧精致的盒子枪,戴金丝边眼镜,应该是个头目。这大热天的,他竟然戴着双雪白的手套,不言不语地背着手在小院里来回踱着步,头微微低下,似乎正细心地听着学堂里的读书声。

    一俟学堂里停声,一个翻译模样的人开了口:各位乡亲,这位是高桥队长,敝人姓黄……

    这声音忽被打断,只听任先生朗声说道:再读一遍!紧随其后的是孩子们那稚嫩的声音:日本兵之称我中国也,一则曰老大帝国,再则曰老大帝国……

    高桥示意一下,两个日本兵提枪跨步进入学堂,书声戛然而止。他慢慢褪下手套,像剥下一层皮一样小心翼翼,拿在手里摔了两摔,扶了下眼镜,再向学堂内看一眼:这位任先生雅兴很高,可以借出一步说话吗?

    任端成用眼神看过座下那些学生,用手做了个下压的动作,起平身来,走出学堂,两个日本兵也尾随出来,站在门口。任先生也不看院里这些焰气逼人日本兵,走近人群,返身站定。

    黄翻译刚又要张口,见高桥竖起左手的巴掌,就立马吸了一口气,硬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各位乡亲,身为大日本帝国的一名军人,在今天打扰到大家,很不好意思。高桥声音平静:日本国与支那共造繁荣,我责无旁贷,今天到场的各位也和我一样,身负这些责任。

    他的眼光从每个人的脸上冷冷扫过,从那些朴实的汗涔涔的脸上读出了人们的惊慌、恐惧,也有冷漠,这都是让他能生出快意的东西。

    我们已在昨夜接管了整个北集镇——包括这里,俞家台。以后大家都是我们大日本帝国天皇的子民,要和睦相处。今天我来这里,一是表示皇军的友好,另外呢还有点小事要找个人商量商量!说着,向黄翻译努了一下嘴。

    黄翻译身子一挺,上前一步:高桥先生要找一个人,谭——顺——山!

    人们都转过头来拿眼来看谭顺山,虽则无声,谭顺山却分明听到大家转头时带过来的一阵风扑面而来,让他的发根动了又动。他又像那天在坟地时灵魂出窍时一样,那叮呤一声,又在双耳之外萦萦不绝,他抹了抹那一脖子的汗:狗日的,老子又是遇到鬼了!

    高桥注意到此时人们的眼神转为释然、担忧,也有幸灾乐祸,就毫不掩饰嘴角那轻蔑的浅笑。他抬起手来,在众人的眼光下指住了谭顺山:你,过来!

    谭顺山木然地走到了人群前头,觉得脊梁根有些发凉,他同样也感觉到了那些刺向他的眼光里,有着让他心凉的异样。

    黄翻译朝人群挥一挥手,又指了指田六爷和任先生:你们两位留下,还有——

    他在人群中分辨着,将指头点向俊光:……你!其他人暂时回家,今天大家都不要出去,随时听候皇军的安置。

    田六爷摘下了嘴边的烟袋,乜了一眼黄翻译:你不是狗剩吧,吃上日本粮了?可真有些本事啊!日本兵来了集上,你爹那些铺子都没给烧了吧?

    黄翻译一脸的尴尬,说话也没那么顺溜:那是小名,早改掉了,我叫长生,黄长生。皇军又不是坏人,哪儿会烧我们黄家的铺子……

    田六爷哦了一声,又专心至致地去点他的烟。

    谭顺山听说了他那个狗剩的名,才知道原来这家伙还是个中国人,正觉得很面熟,猛然间就想到了同样精瘦的黄掌柜:这个是黄宝驹的崽子哩!

    院里的人散得差不多了,高桥瞥一眼学堂里那十几个静坐的学生,再看一眼黄长生。黄长生立马觉悟,对任先生说:任先生,你把学生先散了吧!

    任端成转身踱入学堂,临进门的时候一转身,对黄长生冷冷道:我是一介穷书生,靠的是教人读书混几个饭钱,我既已收了人家的血汗钱,哪能就这样说散就散?

    高桥头也不扭,也同样挤出冷冷的声音:任先生——任端成,你不单是一介书生这么简单吧?

    任先生犹豫了一下,走到几案前,用眼光扫了一遍每个学生:念完这篇,今天先散学了,从红日初升开始吧!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
    河出伏流,一泻汪洋
    潜龙腾渊,鳞爪飞扬
    乳虎啸谷,百兽震惶
    鹰隼试翼,风尘吸张
    ……

    谭顺山一句也不懂,但这些句子听起来铿锵有力、斩钉截铁,尤其是听到龙魁那与众人略略不同的声音夹在其中,字字敲心,一时间血都跟着沸动起来,原来那弥漫浑身的寒气都消得无影无踪。

    孩子们一个个走出了学堂的门,穿过了院子。谭顺山见龙魁走到院门口的时候放慢了脚步,转过身来满眼凝泪地望着他,就赶紧转过脸向着学堂。

    高桥看着学生们都散尽了,使了个眼色,黄长生就做了个手势:几位,里边请吧!

    高桥转过身向那些日本兵叽哩瓜拉说了一通,也跟了进来。日本兵忽拉散去几个,只留下两个把守着门口。谭顺山觑眼看过去:坏了,鬼子兵进到他那间侧屋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7-25 10:16: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任先生默默地端坐在那张高凳上,眼光盯着墙上悬着的一张山水字画,很是认真地去玩味笔法和题跋印款。

    田六爷只管闷头吸烟,眼皮耷拉着头也不抬,如同在冬日的暖阳下闭目养神。

    俊光挨着六爷坐下,朝黄长生和高桥各点了下头,就从兜里掏出个玉石脚料琢成的锉子,细细地研磨着指甲。

    黄长生靠墙站着,眼睛一直随走来走去的高桥来回游弋。

    高桥已戴起了手套,照旧背了手,从后墙到门口一遍一遍地踱来踱去,每次行到门口时就停顿下来,往侧屋里看上一眼。

    谭顺山心乱如麻,高桥的皮靴在石板上咯噔咯噔的声响,就如同敲在一面牛皮鼓上一样,而这张牛皮鼓恰就放在他的心窝上。这让他觉得很是堵得慌,嗓子眼痒痒的很想咳一声。

    高桥看谭顺山的嘴张了几张,突然就停下了脚步,弓下身子:你有话要说吗?

    没有,没有!谭顺山赶紧摆手,勉强在脸上挤出一星笑容。

    那你是害怕,是不是?你怕什么呢?高桥笑眯眯地直盯着他。

    不是……,是有点儿……,我……。谭顺山语无伦次,无助地抬起了脸,高桥的镜片后面闪过冷冷的光。

    田六爷也抬起头来,张开了眼:他一个外乡人,本分种田,哪见过你们这样排场?又是枪啊又是刀的,莫说他啊,就是我这把老骨头也有些瘆得慌!是不是啊,狗……长生?

    黄长生讪讪地搭了个话:偏僻地儿的人,见识少……


    两个日本兵咔咔地跑到门口,大声地报告着什么。高桥听毕,挥一挥手,他们就转身站到了院子里。

    高桥反身在靠近门口的椅子上坐下来,对着在座的人挨个看了一遍,黄长生立马挺直了身子:各位,高桥先生有话讲了……

    高桥显然觉得自己坐的位置太低了,而且也不在这个小小群体的中心,这样讲出话来显然会影响既定的效果。他放下搭着的二郎腿,站起身来,拉了拉军装的下襟,将右手扶住皮带上的勃朗宁手枪匣子,习惯性地踱了两步,一转身:各位都是镇上治安维持会的会长黄宝驹先生举荐的精英分子,当今用人之际,希望能得到各位对大日本帝国共荣事业的支持。

    他顿了一顿,走到田六爷面前:田老先生德高望重,为一乡楷范。我倡议由您主持,贵大公子与任先生相佐,成立一个维持点,负责与镇上的维持会保持联系,促进皇军与民众的和协沟通。

    一阵难堪的沉默,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木然,高桥向黄长生使了个眼色。黄长生掏出了一张纸,抖落开来,清了清嗓子,念了起来:

    兹任命田炳贵为俞家台治安维持会会长,任命任端成为副会长,任命……

    一声脆响,任先生将一块端砚在石板地坪上狠狠地摔了个粉碎,他霍地站起身来,抬手指着高桥,厉声喝问:你当我任端成是什么人!

    砚台里的残墨溅了黄长生一腿,他一偏头,门口的两个日本兵扑上前来,将任端成死死地压在了几案上。高桥慢慢踱过来,接过一支三八大盖枪,取下刺刀,冷笑一声,两手握住猛然举起,向着他被按在案面上的右手狠狠地扎了下去。

    任端成一声惨叫,抖得那几案瑟瑟作响。高桥又一用力,拔出刀来,血如泉喷,溅了他一脸。

    田六爷几个人都蓦地站起身来,院子里的日本兵也闯了进来,用枪指着他们。

    高桥褪下已湿透的一双手套,甩在地上,接过黄长生递过来的白手绢,沾了沾脸上的血迹,再摘下眼镜仔细擦净,又擦擦手,同样丢掉。复转过身来,向着任端成冷冷地说道:任三公子,你说你是什么人?莫不要说你就是一条人中卧龙,在这小小的一个山村里也是无法与皇军对抗。就是你那做着县长的父亲,他不也是乖乖地拜倒在大日本帝国天皇的脚下?你也算是一个读书人,中国历史该是熟知,懂得什么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吧?

    任端成长吸一口气,从牙缝里慢慢挤出:既……如此,毋宁……

    俊光此时忽然说话:高桥先生,这委任呢,我们接下了。任先生是读书人,太认理,我劝劝他。

    田六爷也忙道:我替他应下这差事了,先止血吧,这流得可真不少哩!

    高桥努了下嘴,那两个日本兵才松下劲来,任端成一下子从高凳上跌落下来,摔在了地上。黄长生又向日本兵说几话叽哩瓜拉的日本话,就与他们一起架起任先生出了院子。


    高桥看着淌了一案的血,摇摇头笑了一笑:田会长,这里等下可要清理干净了,不要吓着了改天来读书的学生。以后呢,维持会办公呢就到那边。

    说着,他指了指侧屋:谭先生你可要搬家了才行!

    谭顺山亲眼看见了这个日本鬼子的凶残劲儿,脑中想像着去年在黄河炸堤放水的也肯定是这班家伙:狗日的从河南跟到湖北来害人,莫不是追命的恶鬼?

    脑子里正搅得像盆浆子,忽听高桥说要他搬家,一下子就站起来了。

    高桥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谭先生放心,我已经在镇维持会里给你安排了一个合适位置,配合皇军做文化管理方面的事务。

    田六爷和俊光都忍不住笑出声来,谭顺山更是一头雾水:高……高桥先生,俺就是河南种地的一个农民,你们炸了黄河淹了俺家,逃荒来这儿还是种地,大字不识几个,俺哪是……

    高桥面色严峻:谭先生,我声明一下,黄河花园口的决堤事件决不是皇军所为,做这些的恰恰是你们的中央政府首脑蒋总统,我不希望再听到这种对皇军的污蔑言论!

    谭顺山无话应对,只在心里想:这狗日的就是瞎说,老子就不信咱中国人能做出残害自个儿的事……

    黄长生和两个日本兵从院里走过来。

    高桥放缓了声音,对田家父子说:两位,关于维持会的事你们去和黄翻译协商一下,我和谭先生另有话讲。

    六爷和俊光起身出去,高桥随后又说:谭先生,这个地带历来盗贼横行,古迹和文物都损毁不少。出于对既有文化的保护,我们决定对一些文物进行保护性发掘,比方说,这附近的古墓葬。

    那不是盗墓?谭顺山咕哝了一句。

    高桥浅笑一下,凑近了他的脸——谭顺山看得到那脸颊上有一块隐隐的血迹:谭先生,不盗墓的话,你那支犀角雕成了烟杆又从哪里来的呢?

    狗日的,果然又是想要这个玩意儿。谭顺山很后悔当时没听牛先生的话,日日别着这个烟袋杆子东奔西跑,说不定就是哪次被黄宝驹这狗养的看到了才起下这歪心。

    谭顺山明白想来那两个日本兵并没有从灶灰里扒出这东西,略略有些放心。却叹下一口气来:唉,别提那个烟袋杆子了,早叫老怀给弄走了……说完,一脸懊悔的样子。

    你倒说说那老怀是个什么样的能人?高桥好像很感兴趣。

    谭顺山就将坟前拣到东西的事和遇见老怀那事儿添油加醋说了一遍,不提他用火铳解决掉老怀,只说是老怀吸上瘾了就抢走了他的宝贝烟杆,连他自己也很诧异能在这个让他恨得牙根痒的鬼子面前编出一个圆满的瞎话来。

    高桥唔了一声,沉默良久,这让谭顺山心里很不踏实,不知道他心里在盘算什么。

    我在京都大学差不多二十年,一直在研究中国的古文化,想不到在这里还有一个活的化石。谭先生可能没听过槐老百年成木鬼这句话吧,那老怀应该是棵有灵的槐树。

    高桥忽然意识到自己正面对着一个粗笨农民,没有必要给他讲这些,就提高了声音:谭先生,我暂且相信你这个说法。但要让我完全相信你,就要看你今天的行动了!

    行动,啥行动?谭顺山犯起了糊涂。

    高桥向外叫了一声,黄长生立马飞奔过来,将身子挺得笔直,行了个礼。两个人用日语交谈几句,黄长生又走出去,高桥对谭顺山笑了笑:今天我们来这里的第二件事,就要靠谭先生来督办了。维持会已安排十几个村民归你指挥,今天开始就先要把这附近的古墓全部整理一次,先从你捡到犀角烟杆的地方开始……

    谭顺山懵了:这掘人祖坟的缺德事,老子可千万不能干!

    谭顺山走出学堂,也来到院子里。田六爷蹲在地上抽烟,俊光也低着头,看得出谁的心里都是难受。

    一会儿,日本兵押着十几个村民进了院子,都拿着镐钯锨锄。黄长生将两只手举起来,示意安静。

    田六爷站起身,神色黯然:各位乡亲,我田老头子现在做了日本维持会的会长了,也是替大家能有一步着想。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谁都不易,是不是?如今大伙得跟顺山去挖人家坟了,大伙儿谁也莫怪,啊!

    说完挥一挥手,别过头去。

    谭顺山一把拉住田六爷的手,用力攥了攥:六爷,我心下有数。只是我要搬出侧房了,你找杨泥匠把灶给拆了,那口锅还是你的,屋里的东西你要能行的话,就帮我收着。我只是操心龙魁……

    田六爷眼中泛起昏泪:顺山,你看看任先生,多好的人……。我这一大把年纪了,也不怕背这个坏名声,我只愁以后你们咋做人……

    高桥猛喝一声,日本兵全部集合,谭顺山心里数了一遍:乖乖,不多不少,有二十个人哩!

    高桥压阵,一班人出了村子,向山上缓缓走过来……
 楼主| 发表于 2008-7-25 10:16: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谭顺山很后悔前一晚回到俞家台,要不他现在应该还在瓜地那儿呆着。这些狗养的日本鬼子催命一样地赶着人上山挖坟,老子饭也没吃一口,等下子要遇到鬼了,跑也跑不赢……他这一路上琢磨了八千一万,一肚子的沮丧。

    沮丧的情绪笼罩着每一个上山的人,同去的那些庄稼汉子还不时别过头来,剜上谭顺山一眼,然后嘟囔一句谁也听不清的话。他是明白人,从那些口形他辨得出,那些都是些恶毒的诅咒,是送给日本鬼子的,也是送给他的。这让他心下生出好多悲愤,咬咬牙,把忍不住也要嘟囔出来对鬼子的诅咒闷在肚子里。

    高桥骑着一匹大白马,标准的关外良种,黄长生见识过这厮跑起来箭一样的速度,很是羡慕。眼下这几十个人里头也只有高桥不用走路,这让黄长生在心下埋怨自己为啥命这般不济,做什么不好过,偏偏跟着个日本少尉在这大热天里爬山过沟去掘人家的祖坟……

    老实说,黄长生这辈子就不想再踏入这穷乡僻壤一步,即便是他爹能让他躺在北集的铺子里头天天数着白花花的银洋。

    混迹上海是少年的终极梦想,但那也只是个梦,至今他也没趟过十里洋场。退而求其次的是汉口,但只呆过两年,当时还是黄宝驹比较灵光让他在那儿读书学说日本话,如今看起来他老子还是相当有先见之明:这让他从汉口出来在樊城只混了不到一年就被募入了皇军的阵营,跟随起这个只许中国人叫他高桥先生的少尉小队长。

    这小小的得志之后,他就又幻想等以后大东亚共荣了,自己这个一等良民能居住的东京的富士山下,娶一个温柔的洋女人住在樱花的海洋里……

    过樊城、襄阳直入湖北腹地,杀入荆州,转了一个大圈子,他竟然又回到了这个难堪的出生旧地,这心下还是有说不出的别扭。不过,如今他爹能在北集镇上做起治安维持会长,完全是父以子贵,否则真如田六爷所讲,小日本不把他那些铺子搜罗干净再一把火烧掉才怪呢!


    先前开出来的那块地,这两季子不耕不种,早又是荒蔓连理,穿过这个蛮荒地带颇费了些周折。谭顺山很诧异:只是年把的光景,那些枝枝蔓蔓有些就已经跟小娃儿的胳膊一样粗哩!

    所有人都在坟前停下来,日本兵围起了一个圈,个个都子弹上膛刺刀上架。谭顺山觉得,对这个小小的坟头而言,一下子三十多个人围起来,是不是有些太可笑了:狗日的你要是寸寸围住,哪儿有让人下脚的地方?

    高桥从马上跳下来,走到那块断碑前,用手拂去碑上的泥灰,仔细辨认起来,嘴唇啜动着,随后嘴角挂上满意的一丝笑。他招了招手,黄长生搡了一把谭顺山,谭顺山心下骂了一句,脸上却挤出笑走了过来:高桥先生……

    高桥掩饰不住得意:谭先生,这墓葬有三百多年了,里面不知藏着多少惊喜。就从这里挖起……

    黄长生朝这帮懒洋洋的汉子们挥了挥手,大伙儿不情愿地抄起了家伙,却是谁也不愿动手。吴大个子高人一头,算是出众人物,但这行动却是最慢的一个。黄长生指住了他:你,过来,开个头!

    吴大个子怏怏地走过来,朝手心唾了口唾沫,举起铁镐却忽然无力地垂下,他一脸木然:黄长官,这可是挖人祖坟啊!叨扰先人的事,做下了会断子绝孙的。谁都有先人吧,黄长官就是你也不想让人挖你家的祖坟,是不是?

    黄长生在众人附和的笑声里脸色足青,却也是无可奈何,就回头望了一眼高桥。

    高桥从一个日本兵手里摘过枪来,攥起枪杆,走到吴大个子背后,用枪托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肩上。

    一声闷响,吴大个子直直往前倒下,手撑着地,试了几次也爬不起来。

    高桥面色狰狞,镜片后面血红的眼睛恶狠狠地从人们脸上扫过,寻找下一个发泄的目标。

    看着高桥又扬起了枪托子,谭顺山一把拣起那把铁镐:我来,还是我来!然后狠下心来,朝着原来自己补上砖的位置重重砸下去,嗵嗵几镐,那个圆圆的坟头就又变成了原先那个张着口的卧兽……

    高桥吆喝一声,黄长生就清了清嗓子叫起来:大伙儿识相点儿,不要自找麻烦,惹高桥先生不高兴!

    看大家都行动了起来,谭顺山才放下镐头,去搀吴大个子起来,扶到边上坐下。高桥冷冷地看着,也不再说话。

    你先歇着,不要跟那些狗日的硬顶,呆会儿动动是个样子嘛。吴哥,我服你,是条汉子!谭顺山偷偷地竖了一下大拇指。


    正午时分,砖头已清理干净,开始下挖。

    只挖了三尺深,谭顺山就觉得奇怪了:咋还是看不见棺材哩?就是盗墓,也不至连棺材板子也偷走了吧?

    高桥嘴角微微上翘,以示他还是保持着好的精神状态和自信力,只做了个手势,让他们继续。

    挖到青石条界为止,浮土尽除已无处再下镐锄。总共清出了犀角杯一只,玉石镇纸一方,嵌丝柄七寸匕首两把,天启通宝铜钱若干……。显然,与兴师动众的规模相比,收获这点东西是很出人意外的。众人都停下了手,坐在坟坑的沿上休息。

    高桥也在一块石头坐下,眼前摊了一块毛毡,放着这次得到的战利品。两柄匕首已经锈钝,那方青碧镇纸倒是相当温润。一一抚摸之后,他开始在细细地把玩着那只黑色的犀角杯。

    黄长生从马驮的背包里拿出了饼干、罐头和听装汽水递给他。高桥做了个手势,示意日本兵们也都休息一下,然后向黄长生努了下嘴,黄长生也就开了听汽水 再拈了饼干来吃。

    这厢里,大汗淋漓的汉子们已歇得平下心来,却个个渴得难受,唇上起了白壳子,想要张开时,却被干稠的唾液粘连。大伙都不说话,看着谭顺山。

    谭顺山使劲咽下口唾沫,喉咙噎得干疼。他放下家伙,向高桥和黄长生走了过来。

    高桥抛过一听罐头,示意坐下。谭顺山不知道这个花里糊哨的圆铁罐子里装着什么物什,也不拣起,直直地站着:高桥先生,黄长官,兄弟们也是大半天没进水了,渴得不行……

    高桥仰着脖子喝完一听汽水,打了个嗝:呃……,我知道你有块瓜田,西瓜来解渴当然是最好不过的。说着,瞅着黄长生,两个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谭顺山心下暗叫一声:坏了,狗日的连这也摸得溜清……

    高桥笑毕,向黄长生说了几句日本话。黄长生三口两口吃完饼干,叫过来七八个日本兵,从背包里拿出一张地图,指指点点地说了一通。然后笑眯眯地向着谭顺山:嘿嘿,高桥先生要在你这儿借几个瓜犒劳一下大家,帐记在俞家台的维持会名下,到时清算给你。这几个皇军到瓜地里去,咱们都在这儿等着。我也想尝尝,看你的瓜甜还是不甜!


    那一帮鬼子兴冲冲地就翻过山去,只一会儿就消失在谭顺山的视线之外,这让他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泛着生疼……

    高桥补充了体能,也不顾那一帮口渴恹恹的庄稼汉子还有无气力,抖擞着精神走到墓坑前,向下一指:谭先生,让他们把这些石条挖上来!

    谭顺山老大的不愿意:这青石条子,一条少说也有三两百斤,难不成高桥先生也当做是宝贝?

    高桥十分不悦:谭先生,请不要试图挑战我的耐性。在这个民风淳朴的地方,我已经是表现得相当文明了。你不想我再做出什么你不希望看到的事情吧?

    几个人手脚镐锄并用,抬起了几块石条,一个方形的洞口显露了出来。

    黄长生急将毡上的东西包起来,塞进背包里。高桥喜形于色,示意黄长生从背包里拿出一张图纸来,对照那绘制精细的图形,仔细看着条石的形状和那个洞口:没错,是这个墓……

    幽幽的洞口,丝丝地往外泛着凉气,拿眼去看似乎是深不见底。但高桥知道,这个洞只是一个甬道,宽和高都是二尺半,深度为九尺,直通到主墓室。那里,才是他朝思暮想的藏宝之地。

    高桥暗笑:支那人可真是诡计多端,把坟头修在空室之上,放上些也许让一般盗墓贼看得上眼也容易得手的东西,谅是谁也想不到这粗重的石条之后另有一方天地。不放棺椁,在一般人看来可能会觉得这只是个传说中的衣冠虚坟。但也正是这个破绽,才让他这个京都大学的中国通教授起了大大的疑心。

    黄长生探头过去,趴着那个似乎冒着烟雾的洞口往里看,却发现黑暗之中有两点黄荧荧的光亮慢慢向眼前游弋,一时竟分辨不清是什么东西,十分好奇。未及说出话来,却见那光亮加快速度飘了过来,临近洞口的时候,他听到嘶嘶的声响,突然意识到:蛇!

    一念及此,那蛇已到了面前,黄长生惊叫着,向后跌坐下去,帽子掉在一边。一条大黄蛇从洞口飞扑出来,擦着他的头发嘶地一声划过,落在地上,旋即昂起头来,吐着血红的芯子,向高桥的脚下急速爬过来。

    这条蛇粗如鹅卵,长五尺余,眼睛大如蚕豆,一身黄鳞片片翘起,爬行间挟风带气。坑沿上的人早已站起身来,直往后闪。高桥退后一步,踩着坎跃上墓坑,回过头来朝那条大蛇连开数枪,血肉横飞之后,那条逶迤的身形挣扎一番,就只是瑟瑟而动。

    大白马长嘶一声,黄长生刚止息的叫声随后也跟着再度响起,因为他看到那个洞口里有百盏千盏的荧荧黄灯,正如潮汹涌,迎面而来……
 楼主| 发表于 2008-7-25 10:17: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黄长生自小就怕蛇,一见这东西腿子当时就会软下来。刚刚那条死蛇的冷血溅到脸上就让他不停地打冷噤,还不及拭去,又见这嘶嘶带风的蛇群从洞中要喷涌而出,登时觉得天昏地暗,六神尽失,就没了命地嚎起来,尖厉、凄惨……

    他一时回过神来,赶紧手脚并用地往后蹭,但那速度远不及群蛇弹出的速度,几条两三尺的蛇已缠上他的腿了。在那一瞬,他无助地向墓沿上望过去。大家都是一脸漠然,而高桥正向着他厉声吆喝着什么……。

    看来,今天掘的这个墓坑,竟然成了他黄长生的葬身之地。

    正要不醒人事的这个当口,一个锄头把子伸到了他眼前,他急忙伸手牢牢抓住,却怎么也站不起来:有两条蛇已紧紧地箍着他的腿肚子,并一圈一圈地往上缠着……

    谭顺山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这一堆稀瘫的肉拖上墓坑。捏住七寸,将几条蛇摔下坑中。黄长生陡然觉得腿下有了力气,跌跌撞撞往前窜出十几步,一头扎在乱草堆里,动弹不得。

    此时,坑中遍是黄亮亮的蛇,大眼一看也有四五百条的样子,层层叠叠地翻滚着,挑衅地昂着头游来弋去,也不顺壁上爬。

    高桥又厉声叫起来,黄长生方才想起,刚才自己在坑下时高桥向他叫的是:背包,背包……。他咬了咬牙,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干你娘的老鬼子,老子命都没了,还会顾着那个破包?

    照旧趴着不动。

    高桥拔出枪来,指着谭顺山:把那个背包拿上来,快!

    谭顺山只觉得一股血直上脑门,额上青筋暴跳,攥紧了锄把子就想抡。吴大个子从后面拉了他一把:你退后,我来……

    大个子解下烟杆上的烟叶袋子,打着了火点起,然后吹熄了明火,那烟袋就边同烟叶冒着浓浓的烟。然后把燃着的布袋绑在锄头上,向黄长生跌倒的地方探过去。

    那些蛇一遇烟熏,立马避让,燃着火的烟布袋方圆二尺渐渐现出一块空地,那个草黄色的背包并未束好,包了文物的毡布一角露在外面。眼看那些东西已经着完了,烟势渐小,吴大个子用锄头慢慢勾住包带,用了力往上提,提起数尺高时,那只犀角杯从包中滑落下去,群蛇迅速填补了那个空位,转眼就不见了那只杯子。

    这背包拿在吴大个子的手里,高桥也不接手,向坑中指指,冷冷地:犀角杯!

    谭顺山拉过背包,掷到地上。高桥一时诧异,想不通这个老实巴脚的农民凭什么敢跟他斗。他冷笑一声:莫非谭先生是想尝尝子弹的味道?

    哗啦啦一阵响,十几个鬼子兵将枪指向了谭顺山,这厢边汉子们也个个攥紧了手里的家伙。高桥一口气从腹中冲到齿边,一个杀字跃跃欲出!


    忽然,远处响起了密集的枪声,那声响只有日本鬼子的三八大盖能发出来。鬼子们个个大惊,都转了身子向山南方向望去。

    黄长生也在乱草堆中猛然间抬起了头:坡南边肯定出事了!

    又是一声枪响,幽长的回声在空茫的午后消失后,静谧得吓人。大白马早已不吃草了,烦躁地不停打着响鼻……

    高桥显然和那匹马一样,也乱了方寸,他焦急地来回踱起了步子。旋即,他向两名鬼子兵做了个手势,指指南坡。两个鬼子兵哈一声,端起了枪就向南坡猫着腰走过去。

    黄长生走到谭顺山身边,一脸谄笑:多谢老哥,救了我一条命!

    谭顺山翻了个白眼。咕哝一句:要不知道你是个中国人,老子才懒得管你哩!

    黄长生面红耳赤,复退到一边的石头上坐下,低着头好像一肚子心事。


    高桥心分两下,总还是挂着那墓里的东西,对这一坑的黄蛇如何对付,也想不出个好办法来。凌晨往俞家台过来的时候,他并没有带炸药,怕毁了有价值的东西;因为是山路不能行车,更无从弄到汽油来烧。

    再往墓坑里看时,他觉得奇怪:那些蛇都不动了,如同死了一般。看看这一坑冰凉的冷体动物,如此不声不响地蛰伏着,却更让人不寒而栗。

    高桥觉得身上有些发冷,原本那午后炙烈的阳光竟然软绵绵的如同冬日一样。他抬扫过天空,看到太阳缺了一大块,如同火势正慢慢熄灭。

    高桥知道此刻正在他头顶上发生着的是难得一见的日食——日全食!

    谭顺山这一帮人也觉查到异样,他看到日头正一点点地变小,如月牙,再如鱼钩,终于暗下去,只是一个隐隐泛着光的黑轮子。

    惶恐爬上了每个人的心头,人人都觉得有只小小的老鼠正在自己的良心上轻轻却又痛楚地啮咬着:千蛇出洞,天狗咬日,该是天机报应的时候了!

    吴大个子轻轻地碰了一下谭顺山,摸着他的手递过来一个东西,谭顺山捏了捏:是把匕首,背包里从墓里挖出来的匕首!

    天黑下来,如同暗夜,荒岭之上静如禅室。高桥曾很喜欢这种感觉,他已经好久没有坐禅了,却在这一刻找到了那久违的感觉!

    倏忽一亮,一团火从那个洞口飘出来,荧荧地能照见一块席子大的地方。群蛇骚动起来,都向洞口爬过去,一阵窸索之后,全都消失在那个洞里……

    火的下方,那只犀角杯完好无损地摆地坑里,高桥一阵惊喜:还好,这东西还在!

    正自高兴的时候,却见那团火忽地落下,将那杯子罩在当间,只一瞬就吱吱地烧起来了。

    高桥心疼地叫了一声,跳下墓坑想去扑灭,却见那燃着红光的杯子泛着丝薄的青烟,缭绕开来,登时周围的一切都置于烟中。

    诡得很!谭顺山轻叫一声,和大家一起不约而同都趴到了地上。

    犀烟之下,时空逆转,谁也不知身处何地,也不知是什么时辰。

    迷离之中,烟雾里渐渐显出让人瞠目的境像:一座青瓦院落矗立于前,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忽然从九尺门洞里走出一个婷婷女子,明装打扮,翠裳高髻,身后随着两个青衣僮子,一行黄甲兵卫。那女子一直走到高桥面前,轻声喝斥:江夏熊御史抗金旧部所居之地,不容倭人骚扰。所谓阴阳二界,自古不犯,不要侮人太甚!

    说完,翠袖展延,向高桥扑面掣来,高桥脸上觉似刀锋掠过,急忙抽枪射去,两声枪响过后,绿衣女子与两名僮子倏然不见,那一队金甲兵卫迎面扑过来,喊杀声一片。

    高桥惊声大叫,命那数十个鬼子兵一齐开枪射击,那些兵卫顷刻委身于地,也即不见了。

    谭顺山一帮人看得热血沸腾,暗暗地攥紧了手中的家伙。

    高桥揩了下脸上的血痕:幻像,幻像……

    待他爬上墓坑时,却听到那些鬼子兵嚎了起来,然后如被捏了喉管一样挤出断断续续的惨叫,天光不明,高桥什么也看不见,却切切实实地感到了末日的来临。

    他忽然触到一个散发着汗臭的热烘烘的身子,正想喝斥,却被一只蒲扇似的的巴掌捂住了嘴,然后喉头一凉,接着就是腹上一阵剧疼。他挣扎着,用一只手捂住脖子,另一只手朝腹上摸去,摸到的是两只匕首把,他猛力拔出脖子上的匕首掷在地上,一股污血喷泄而出。

    他慢慢地倒下去,头顶的天渐渐亮了,他大脑中最后的印像,只有那两张黝黑的面孔。他瞪大了眼睛,直直地望着那开始灼人的太阳,从嘴里喷着血沫子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谭顺山躺在地上,手中紧握着滴血的匕首。第一次杀人——或者这根本也不叫杀人,是宰一只畜牲——这活让他累的够呛。他不明白:为啥这把看似锈钝的短刀,捅入到高桥的脖子里就像是插入一只熟透了的西瓜?

    吴大个子把那把勃朗宁手枪连同皮带摘下来,招呼着几个人将那些枪和子弹都背在身上。他叫起了谭顺山,也顺便踢了一脚瑟瑟发拦的黄长生:黄狗剩,要是再跟日本*人在一起,下次就不会便宜你了。给你爹捎个话,他和日本*人把老子逼急了,老子就和他们算起这笔帐!

    黄长生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下山去了。吴大个子回过头来招呼大家聚在一起:兄弟们,今儿之前,咱们都是本本份份的庄稼人。确实是这狗日的鬼子太欺负人了,咱杀了十几个,他们也不会罢休,不如都到九里湾去。我听说那儿的老林子里有游击队,专跟日本鬼子对着干,等赶跑了这些狗日的,咱再回来种地……

    群情激愤,大家都跟着叫好。吴大个子扭头看了一眼谭顺山,却发现他却是沉默地低着头。

    大家都止住了声,望着谭顺山。他慢慢抬起了头,对吴大个子摇了摇头:吴哥,你看见了,我不算是孬种。但我不能跟你走,我生就只是个伺候地的命,舞刀弄枪的事儿,咱干不来……

    吴大个子一摆手:老弟,啥也不说了,各有难处。我们也会舍命护住咱俞家台的,咱都是有妻小的人,保证不会让他们出啥事儿!要不,谁也甭想能种个安生地!

    说完,骑上那匹大白马,领着一帮人急急远去。谭顺山忽然发现,和他一样嘴拙手笨的吴大个子,在马背上那身影是那样潇洒恣意……


    谭顺山看着那一片狼藉的墓地,心下很是感慨,这兵荒马乱的年岁,就是这死了几百年的旧人,也是不得在地下安生。不过好歹有这些东洋鬼子陪葬,也算是不薄的祭礼。

    他忽然想起,还有十个鬼子兵在南坡,不知何时赶回来,就急忙躲进了树丛里,许久也不见个鬼影子过来。慢慢明白,这几个家伙想来也是报销掉了,顿觉无比畅快。他寻思了一下,现在还是白天,断不能进村,还是去瓜棚里躲躲才好。

    穿过那些夏日催生的藤蔓灌木,谭顺山一身的疲惫,焦渴难耐。瓜棚终于出现在眼前了,但棚子前的瓜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死相难看的鬼子兵。

    谭顺山一下子傻了眼:看来,这也不再是个清净地儿了,还怕没有鬼子兵再找来……

    他瘫坐在地上,渴得喉咙冒烟,却再走不了一步去摘不远处那些翠生生、水灵灵的西瓜。

    朦胧之际,他闻到了浓郁的酒香,强睁眼看去: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远处一步步地走过来……
 楼主| 发表于 2008-7-25 10:18: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


    谭顺山心中大骇,撑起身子踉踉跄跄往回走。眼下这光景,哪里还能像原来一样风风火火?老怀三步两步追上来,一把扯住胳膊,他挣了几下,也不能挣脱。

    心下一横,昂起了头:你要咋地?大不了就是要了俺这条命!

    老怀那头发好像被火燎了一半,用手一拨拉,眯眼一笑:看老弟你说的,找你喝酒还不成?

    谭顺山一肚子狐疑,一把夺过递来的葫芦,一仰脖儿,咕咕地喝了个痛快,心下隐痛:罢了,狗日的报仇来了!杀人不用刀,不被毒死,也要醉死,总好过挨鬼子的枪子儿!

    一气酣饮,喝了个点滴不剩,谭顺山一扬手,把葫芦往后一抛。老怀急叫:那可是个宝贝哩,扔不得!

    说完腾空起身,在落地之前接着葫芦,复又坐下,晃一晃,酒从葫芦口又溅出来。

    谭顺山懵了,醉眼之中老怀的面孔已不清:你……是神仙呐,还是……鬼?

    一头倒下……


    黄宝驹急得像是没了头的蟑螂,当上这治安维持会的会长才一天时间,就要补这个不知是谁捅下的天大窟窿:十几具盖着白布的尸体齐齐地摆放在他的面前,这大热天的血腥尸臭扑面而来,苍蝇嗡嗡成团挥之不去……

    这个停置拉货车马的大院子如今成了一个恐怖的停尸场,以后还怎么能做生意?

    更让他挂心的,是昨天晚上爬回家门口的大儿子长生,虚脱得走了人形,一身一身的大汗出着,躺在床上谁也认不出来,找了几个医生都无从下药。现如今只有出气没进气的熬着,女人家呼天抢地一阵阵发出的长嚎,让他从头皮到脚后跟都是凉的。

    他偷瞄了一眼杀气腾腾的阿部一郎,见他那张脸阴沉得好像要下雨,仁丹胡上不知是汗珠还是鼻涕莹莹欲滴。这滴不明物让一贯保持着洁癖的黄宝驹感到身上有说不出的别扭,赶紧将眼光扶向正前。

    眼前的二十个日本兵个个举枪朝天,正等着命令。阿部抽出长刀,指向前方声竭力嘶地嗨了声,黄家这宅院上空一阵爆响,如同办丧时的鞭炮,引得稀疏行人无尽猜测:莫不是黄宝驹的大儿这么快就完了,自己作孽……

    礼毕,阿部收起指挥刀,入鞘佩好,开步走出院门,黄宝驹趋步跟上,避让着往院里扛着木柴的日本兵:太君,在我这院里焚尸,会犯忌的,能不能移出……

    阿部转身停步:高桥君及它的遇难部属都是帝国的骄傲,在这里来做超度,你应该感到荣幸,他们的在天英灵会庇佑你们的。

    他揪住了黄宝驹的前襟,向上提起,一字一顿:黄会长,你应该表现出对大日本帝国的忠诚!不要让我们失望……

    黄宝驹吓出了一身汗,脚一着地只顿了下,又急急地踩着碎步跟上:是,是,太君!我对皇军尽心尽力,绝对忠诚。我有一个要求,希望太君能答应……

    阿部烦躁地一扬手:你有什么要求?

    救救我的儿子!

    阿部哂笑:黄先生,我们的军医已经表示无能为力,我本人又不是医生,帮不到你,很抱歉!

    我想你放出一个人,他能救人!

    谁?阿部再次停住了脚步,一脸诧异。

    黄宝驹看到了希望,用手抹了把汗:算命先生……牛臣亮!


    谭顺山做了个很长的噩梦:梦里雷劈电闪,风雨骤起,他和龙魁趴在那口棺材上打着转儿地往漩涡里沉,漩涡里伸出一只只沾满血污的手,总试着来拉他的胳膊。他想挣脱,一点力气也没有;想叫喊,却总也出不了声,只能告诉自己沉住气,千万别着急:这肯定只是一个梦,醒了就好……

    然而这个梦一遍一遍雷同地重复着,让他身心疲惫,昏眩之中,却就是张不开眼来。直到几声巨响,山摇地陷,他一下子从地上坐了起来,浑身湿透。

    这是在哪儿哩?谭顺山看着黑黢黢的空旷周围,咳了一声,引起一连串的回声:是个山洞。

    醒了?睡了个整夜整天,我以为你醉死了!老怀忽然把笑眯眯的脸凑过来,吓了他一跳。

    老怀衔着那杆大烟袋,喷了一口烟:这个味儿还行,不过没有你上次给我吸的那个来劲儿。我吸了那一袋烟,晕醉了两天,你要吸一袋我就不知是啥样?说不定会睡上三天吧!

    老怀得意地咧咧嘴:莫看我这一把年纪,身板可比你强多了!

    谭顺山闷着头好久不言语,狠下了心忽然说:你肯定比我强,我看你就……不是个人!

    老怀摘下烟袋,放下了,很是黯然:是人不是人,又有啥哩!你这不是被人害得差点儿没命,要不是我老怀,你早和你那一地西瓜碎在了泥里……

    谭顺山急忙冲到洞口,抬眼北望,依稀可辨的那块瓜地上硝烟袅袅,人影晃晃,仿佛战场:那块瓜地给毁了!

    真正这样面对,他反而没有那么心痛了。这两日来的遭遇,他早已隐隐预感到:这个纷乱的年代,他谭顺山能种上块安生地,真比他徒步从湖北走回河南老家还要难不知多少!

    他折回洞里,枉自叹了口气:那……,怀老哥,你说我该咋办?

    只有他自己的回声如池塘里投下石子那样荡起一波又一波的涟漪,烟锅子正冒出最后一缕轻烟,哪里还有老怀的影子!倒是地上有一把从古墓中得来的匕首,磨得锃亮。

    谭顺山拣起匕首,再急冲出洞口,也不见有个人影,不禁怅然若失。

    抬头望天,却见浓荫遮蔽,槐条下垂。谭顺山走前两步,回转身来,这才看清,原来一棵老槐贴壁而生,粗皮虬枝,大过合抱,树身上有数个窟窿,如人口鼻,冉冉出烟。

    只是那树虽则枝繁叶茂,将个洞口上的一片天遮得严严实实,却有一边叶枯枝焦,如同火烧。谭顺山苦笑了一声:老哥,对不住哩,以前是俺冒犯了。这世道,人不如鬼啊……

    他掖起那把匕首,向那棵老槐树作了个揖:打扰老哥了!

    谭顺山转过身来,看那边瓜地已没了动静。天色已晚,暮色渐合,该往哪儿去哩?


    牛臣亮被押回北集镇上,已是一天后的晚上。黄长生此时已是十魂走了九分,气若游丝了。

    牛先生一看这阵势,掀了帘子转身就要走:我又不是医生,咋能救人性命!

    黄宝驹两口子一把拉住,当场就跪了下来:牛先生,你行行好,救救他。我知道你有法子,你也是半仙哩!

    牛臣亮苦笑一声:我是半仙?我是半仙还会叫小日本关这大半年?黄会长你太高抬我了……

    黄宝驹霍地起身,收起那副可怜相,用手朝外一指:牛先生,今儿我是求你了,长生今儿活不过来,你也甭想走出我黄家这个大门!

    牛臣亮嗤地一笑:我这个岁数,现如今也算是活得窝囊受气,早走一步也无妨……

    黄宝驹阴着脸:你牛先生不是也有妻小?你就不怕日本兵去叨扰?

    牛臣亮不说话,想了好久,抬起头:黄会长,我尽力吧!不过我要是救了令郎,总是可以还我个自由身吧?

    黄宝驹脸色放缓,一叠连声:好说,好说,我找太君……

    黄长生一身蜡黄,额头上滚着豆大的汗珠,黄宝驹的太太啼哭着不停地用调羹往他嘴边灌些糖水。牛臣亮号了把脉,沉吟良久,悠悠一叹:这脉已无相了,遭惊受吓,魂魄尽失,非药力所能及啊!

    黄宝驹大惊:那咋办!

    借命还魂!牛臣亮迟疑了一下:不过这个法子我也没试过,先前从师时见师傅用过……,也只有试试了。你找一只纯白大公鸡来!


    一刻钟后,准备停当。牛臣亮点燃七柱香,口中念念有词,拜过四方天地,在四墙角都插上一柱香,然后将手中的三柱香插上香台。

    等香燃过半,牛臣亮取香前一碗清水,含一口喷向那只束着脚翅的大公鸡,解开缚绳,那鸡已迷了魂一样岿然不动。

    他使了个眼色,黄宝驹急忙让太太出去,掩了房门转过来。

    牛臣亮让黄宝驹把住鸡翅,放在黄长生的胸口上方,喝了一声:哪方神圣,手下留情;弟子在此,以命换命!

    他两手扣住鸡胸,用力一撕,那大白公鸡一声惨叫,一腔子血喷涌而出,黄宝驹吓得手脚哆嗦,牛臣亮压过来,一把按在黄长生的胸脯上……。血涂了黄长生一胸一脸,连床上的席子也溅得满处都是。

    那鸡扑跳几下,伸直腿,就不再动了。就只见黄长生胸脯一鼓,然后从口中常出了一口气,哼了一声,慢慢睁开了眼。

    黄宝驹异常惊喜,一个劲儿地朝牛臣亮作揖:高人,高人呐,我黄某人一家都谢你了!

    牛臣亮开了房门,放进喜泪汪汪的黄太太,早有下人打了水放在门口。他洗完手和脸,一边用毛巾擦着,一边给黄宝驹说话:黄会长,令郎我尽力救过来了,不过这病最怕再犯,断不能再让他受到惊吓。还有……

    牛臣亮走近来看了看黄长生,点了下头:他这以后是不能再吃鸡肉、鸡蛋之类了,你且记着……

    然后,一把丢了毛巾到水盆里:黄会长,你应承过我,要放我回去。这到我家里,也是熟路,我想即刻就走!

    黄宝驹惺惺一笑:看这月黑天,不如就委屈在这儿过个夜吧?

    见牛臣亮一定不留,黄宝驹叫人取出二十个大洋:牛先生,这事你受劳了,这点意思请你收下!

    牛臣亮苦笑一声:人穷志短,我家里想来也揭不开锅了,我就收下了,告辞!

    黄宝驹呵呵一笑:牛先生是我家的救命恩人,随时到北集上来就是黄家的贵客,以后再酬谢!慢走!


    看着牛臣亮彳亍着消失在黑暗里,黄宝驹一招手,一个伙计赶紧贴身过来。

    你快去向阿部太君报个信儿,就说牛臣亮已经出了咱黄家的宅子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7-25 10:18: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六年之后,谭顺山回到了俞家台。

    他跛着一条腿,推开了学堂那残破的门,一个人孤零零地伫在那青砖院落里。

    盛夏早晨的阳光从东墙斜照过来,让他投下一个长长的影子,照进西屋的门洞里。他蹒跚着走进屋里,环顾着一片狼藉,想起几年前爷儿俩油灯下吃饭逗嘴的情景,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唉,龙魁要是还在,应该就是个半大小伙儿了……

    任端成匆匆进得屋来,伸出瑟瑟发抖的手来搀:老哥,这么快就到了?你腿脚不利索,扶着点儿。

    谭顺山摆摆手:任先生,俺这就是几年的毛病了,惯了……,倒是你这手可是伤得不轻啊!

    任端成恹恹一笑:这几年咱都过得苦啊,小鬼子总算是投降了,以后啊,该能过上几年太平日子了。

    谭顺山无奈地摇摇头,笑笑:任先生,俺是个粗人,又落下这残症,剩下这年月只能是凑合着活吧,不知还能不能扒拉几亩地……

    两个人说着走出院门,絮絮叨叨地互告些过往旧事,相扶着往田家走过来。


    今儿是田六爷的周年忌日,俊光和俊良忙着招呼客人。牯子在门口远远看着两人走近,忙赶过来一手一个拉住,未进院门就扯起嗓子喊起来:爹,大伯,谭叔和任叔都到了哩!

    俊光兄弟忙出门来迎出来:谭老哥,这几年可是只听大名,不见踪影。今儿来得好,大家也都见见这游击队的副队长!

    谭顺山呵呵一笑:老弟呀,这队伍早就收编开拔走了,我啥都不是了哩,倒还是个瘸子。要说威风,那还得看大个子吴团长了。骑白马,两把洋盒子枪,手下千把号兵,当大官了哩!

    谭顺山绽着满脸的菊花瓣:我这回来,就不走了。俊光你可得给我弄两亩好地种,哈哈……

    田俊光一把搀住:你回来了,就还是我老哥,地的事儿,包在我身上。

    甫一进门,谭顺山就被一把抱住,定睛一看,大喜:哎呀,牛先生啊,可是想不到还能见到你哩!

    一行人扯扯拉拉入堂屋坐下,牛先生始终拉着谭顺山的手不放:老弟啊,我这几年坐土牢子,家里老小要不是你接济,恐怕也都活不下了。你是我牛家的恩人呐!

    谭顺山呵呵一笑:那是你牛先生待我姓谭的不薄在先,我有回报是当然的事儿,不提,不提……


    祭奠六爷,大家一番唏嘘,倒是俊光看得开:各位今天来呢,念及家父待人的好处,也是给我们田家长脸,他泉下有知,应该也是很欣慰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兵荒马乱的当口,能到活这个岁数上,也算很有福气了。

    见大家都在点头,俊光笑了笑:我过了这两天呢,就又要到汉口去谋事。以后我们田家,就是俊良当家。各位也别因为家父不在了就见外,不把我们当世交了!有啥事体,言语一声,俊良、牯子都会像家父一样尽心尽力!

    谭顺山叹口气:我谭顺山对不住六爷啊,想当年不是他收留,也没我们一条活路。俺那两年一门心思捞钱,也没想过和他唠个贴心话。后几年顶着枪子儿吃饭,面儿也没见一个。有愧,六爷走时我连个信儿也不知道……

    说着,两行浊泪簌簌落下。

    牛臣亮拍拍他的肩:老弟,这年份儿大家都是拣条命过活,谁都不易。再说了,六爷早走一年,也是好事!

    哦?众人都看着他,一时回不过劲儿来。

    牛臣亮眯了下眼,再睁开:大家都知道吧,北集上的黄宝驹被除奸队毙掉了,家财铺子全数充公,那也是妻离子散,落花流水啊!为啥哩?不就是为他做起了这个治安维持会长!我听说咱这儿也有个维持会,六爷他虽是被强逼上去的,可也是担着这个名分儿不是?

    俊良忽然插了句话:他姓黄的帮鬼子做坏事,有民愤,我爹是替人挡箭,保咱俞家台的,是个人就能看出来不一样……

    牛臣亮摇了下头:这日本鬼子完蛋了,你以为就天下太平?如今这世道,也不知是谁要得天下,还不是要动枪杆子来争,来打?还不是要清算旧帐,糊弄民心?那以后的事啊,就很难说了,是不是?

    屋里一时死寂,气氛沉闷。俊光朗声一笑:说说就是了,莫要弄个心里不痛快。这事儿啊,我也有份,看谁能把我咋地!俊良、牯子,上酒菜招呼大家!


    天河亘贯南北,星乱如河底白沙。

    望着一天亮闪闪的星子,三位老友躺在凉席上辗转反侧,都是睡不着。

    任端成嘟囔一声,遂坐起身来,笑了笑:我就说吧,这院子里哪会比屋里头好睡?几年没聚在一块了,咱老哥几个还是多唠唠话!我来泡茶!

    两个人也都坐起身来,趿上鞋,同坐在了桌子边上。

    谭顺山点上烟,看着那杆一别几年的犀角烟袋:这东西啊,我早忘了,亏了六爷还记着。牛先生,要说这杆烟袋还是惹下了好多事儿的。——你想,要不是我带着这玩艺儿招摇到黄宝驹,那日本鬼子也不会到这俞家台子,我们几个人也不会和这个维持会扯上干系,那任先生也不会伤了手筋,我也不会被逼着去打游击搞瘸了腿……

    他吸了一口烟,任端成上了茶来,牛臣亮也不答话,就从鼻孔里喷出余烟:唉,还有啊,我家这龙魁也不会跑得没了人影。

    牛臣亮呷了口茶,深叹一声:老弟,我心下有话,今儿不得不说了。真要怪啊,乡亲们就都要怪我了……

    谭顺山和任端成对望一眼:哦?

    牛臣亮,放下茶盏:这就要从这月宝山上的旧坟说起了……

    原来在明天启五年,兵部尚书兼右佥都御史的熊廷弼被斩杀于西市,传首九边。魏忠贤耗时一年辑拿熊的旧部亲友,得三十余名,皆阖家尽斩于江夏故地,抛尸不葬。当时,人皆远之,不敢有染。倒是有一个辽僧出银过万,收敛了七大车的尸首,雇了些亡命之徒星夜兼程从江夏赶到这月宝山,分穴安葬了这些人。据说,这辽僧原是努尔哈赤手下的一名悍将,因慕熊廷弼的谋略,欲投不成,遂遁空门。

    三年之后,崇祯诏许熊廷弼之子持头归葬,沉冤得以昭雪。熊的残部才到这月宝山上将这些人起骨重敛下葬。所以这带的三十多个坟头都是有来头的,坟中也多埋了些东西来镇冤气。

    谭顺山若有所思:哦,我也看见过些人影,敢情真是几百年前的冤魂啊!

    任端成一脸诧异:还真有这事儿?

    牛臣亮惨然一笑:我这是从师傅那里得知的,他早年勘踏过这月宝山,对这里的曲曲坎坎都了如指掌。他也说过这话,这月宝山确实是块风水宝地。不过以我的道行呢,还推演不出来这些东西。

    任端成给几个盏内都添上茶水:那日本*人抓你,也是为了这个?

    牛臣亮屈指敲案,笃笃作响:可不是!戊寅年秋天我染下了病,一直拖到开春,才见了点起色……

    已卯年,也就是民国二十八年的元宵节,瑞雪打灯,人人都说今年会有个好年景。牛臣亮燃了鞭,小孙子也燃了烟花,红灯笼下热热和和,喜气洋洋,正准备吃汤圆。院里的狗却突然狂叫起来,向门口扑过去。

    院门被推开了,进来三个汉子。打头那个一抱拳:哟,这可是牛先生家?叨扰叨扰……

    一边说着一边就走到房门口了,牛先生的儿子迎出来:各位有啥事,今儿也算过年,又是晚上。明天再来,好不好?

    那人笑一笑:是这,我们是北集上的。我家老太爷今儿归西了,三日下葬,总要找个好阴宅。这时间紧,今晚想烦请先生走一趟。钱的事儿,好说!

    牛先生走出来,抱拳作了个揖:各位,我染病小半年了,身体刚得了一点劲儿,还是有些气喘。大雪天的,这码子事我怕是帮不了,另寻高人吧!

    那人嘿嘿一笑:牛先生,久闻大名。这事儿啊,还非你不能办得成。

    那你家老爷子是镇上哪一家的?

    哦,我有个帖子给你看看。那人笑着,伸手入怀,慢慢地向外掏,一支乌黑发亮的枪柄露了出来:牛先生,我家老爷子可曾认得?

    后面两个人也是手插在怀里,作势外掏。

    牛臣亮不动声色,回转身来:你们吃吧,不等我了。这是我一个老朋友,今晚必须要走这一趟了。拿帽子给我!

    牛先生还是很给面子,那就早些动身吧!

    牛臣亮戴上帽子,回头望望一屋红光下那热腾腾的汤圆,对默望着他的家人再看一眼,欲言又止,跟着几个人就出了门。

    风大雪急,牛臣亮病体初愈,待行出村来,已是气喘吁吁:能不能慢些,我……有些吃不消……

    那人早已收起笑容,凑近了他:牛先生,日本的高桥太君在江陵城里,已经等了你很久了。

    牛臣亮心头一堵,只觉头晕目眩,一头栽倒在雪地里。

    待他微微张开眼时,已是身在江陵城了,没人告诉他,但他知道。

    因为,他看到了他那瞎子师兄李蓝和,正静静地坐在离他不远的一隅。
 楼主| 发表于 2008-7-25 10:19: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


   醒了?你啊,还是经不起折腾……,李蓝和端坐着,除了嘴角向下撇了撇,身子坐定如同泥塑的菩萨。

    牛臣亮站起来,觉得身上轻松不少,也许日本*人已经给他打过什么药了。

    与这位久违的师兄甫一见面,并无历尽沧桑后的惊喜。他摘下帽子,仔细拍打着灰尘:打有民国以来,咱兄弟就没见过面了,算起来该有差不多三十年了吧?

    李蓝和转过头来,眉头动了一动:错了,是二十八年!我也以为这辈子咱俩谁不见谁呢,可山不转水转,还是你转回这江陵城了,这我倒是愣没算出来。师弟,一向可好?

    说着抬抬胳膊,抱了个虚拳。

    好?好我就不会到这儿来了,你呢?

    我是早上到的,见你不醒,就知道咱两兄弟是彼此彼此了!李蓝和一丝苦笑挂在嘴角。

    不是吧,我走那时节你那两盏水银丸子还是亮汪汪的哩!牛臣亮正想和他多斗两句嘴,却看师兄耳根动了两下,伸出指头一晃,示意他莫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外边传来靴子踏着水泥汀路面的响声,越走越近,到门前停下,然后哗啦啦的钥匙响动,门开了。

    黄长生往门内一站,手往后背着,点了点头,笑容可掬:高桥先生请二位用膳!

    李蓝和向牛臣亮抬了抬眼皮,眉毛一跳:请吃饭可是好事,走吧!摸到竹棍在地上笃了两下,扯住牛臣亮就往外走。。


    穿廊绕榭,直入厅来,李蓝和深吸一口气:嗯,今儿有好菜,我闻到杜婆鸡的香味儿了,酒却只是荆州大曲,味儿不厚。

    高桥正看壁上挂着的山水立轴,品味着那些前清遗老的句读。见黄长生引着两个人到了,立马向前两步:啊,两位仙人下驾,高桥有幸款迎。今天借了任县长的府邸来与二位叙话,请二位上座。

    牛臣亮还伫着不动,被李蓝和扯了下衣襟,二人随便拉了圆凳坐下。高桥笑笑,也不推让,径自到上位坐下,示意黄长生倒酒。

    酒斟盏满,高桥嗅了一嗅,锁紧眉头再会展开来,做陶醉状:李半仙说这酒味道不厚,我不以为然。酒经陈年,且泡了菊花浸其精粹,得田野风味,色如琥珀,清香淡幽。这可是任县长的私珍啊,可惜他身有微恙,今天不能作陪。要不雪地赏梅品酒,听他道些荆州故事,想来这风味必是不同一般!

    牛臣亮不动声色,心下却是明白:打老远的把他牛先生弄到这里来,显然并不是来品评酒味的。眼前这个模样斯文笑意挂面的日本*人,绝对不是个容易对磨的主儿!

    李蓝和捏着杯脚端起了酒盏,凑到鼻尖下使劲嗅了一气,点点头:嗯!是有点儿苦涩涩的味儿。

    高桥站起身来踱了两步,吟道:
    满酌荆州酒,青剑横菊开透。塞上弓刀成底事,更须烦、绿野持竿手。看勋业,国长久。

    牛臣亮心下哂笑:狗屁!东拼西凑几句诗文而已。穷兵黩武杀人越货,哪能让你国运长久?

    李蓝和连连摆手:我们哥俩都是野人,这文诌诌的东西,我是听不懂,喝了就是!说着一仰脖儿,灌下肚去。

    高桥立定:好,那我就多说两句了。来,吃菜!这杜婆鸡可很有地方特色,风味与别处不同,两位多尝尝!

    高桥也坐下,慢饮一口菊酒:我对中国的文化研究,不说精通,也比两位半仙差不了多少。然而,对我们日本的文化想来你们也不会了解多少:酒是醇厚,菊为冷傲,剑指勇武,三者齐备,才是一个正统的帝国军人。

    他再酌一口,面生得意,镜片后的两只眼睛在他两个身上扫了数遍。牛臣亮只是低眉看杯,并不言语。

    牛先生倒是个腹内行船的人,内敛得很啊!高桥似漫不经心随口抛了一句,继续说道:帝国的军人,具有菊花般的傲骨,对朋友就像是酒一样醇厚,对敌人那就只有像剑一样无情。——这些,我都做得到……

    李蓝和忽然大声:好!好!高桥太君说得有理,当然是朋友,要不谁喝你的酒呢?说着,用撕过鸡腿的油腻腻的手拍了拍桌子,震得那些盘碗杯盏叮当做响。

    看来李半仙是明白人!那牛先生呢?高桥侧过头来盯着牛臣亮。

    牛臣亮将酒一口饮下,体内煽起隐隐的小火,一股热气返行,嗓子滋辣辣的有点疼。他咳了下,清了清嗓子:如师兄所说,我们都是野俗之人,骗得活人死鬼几个小钱过活。行兵运武的事,那是一点儿也不懂,也帮不上什么忙吧?我们都是一把老骨头了,想早些回去……

    李蓝和只管咂酒吃肉啧啧作响,全看不到高桥那阴沉的气象。他一伸手抓住牛臣亮的袖子:那怎么行哩,咱两兄弟就在这儿住几天叙叙旧情。说着手下暗暗用劲,攥了两下。

    牛先生,既是请了你来,我自有道理。当此用人之际,你总不能袖手旁观,持竿垂钓吧?我们很需要如两位一样的人才!

    高桥走过来,站在二人身后,欠下身来轻轻地拍了拍他们的肩头:中国的风水文化博大精深,二位是深得要领的。而现在,这样的人才却是相当稀缺了!

    二位既是师出同门,又自幼长于这江陵城中,想必知道城北十里的纪南古城。那可是春秋战国时期的楚国郢都,历二十王,行四百余年,秦将白起拔郢之前,曾繁盛一时。他顿了一顿,走回座上,坐了下来,黄长生忙将几个杯盏斟满。

    我们收到华中区冈村宁次中将司令官的电令,要求将对纪南郢都外的古墓葬区进行抢救性的发掘整理,以免遭炮火损毁。这样的话,那些深眠于地下两千多年的古文物就能得以重见天日了。两位半仙,为我们的精诚合作干一杯!高桥两眼奕奕生光,情绪高涨,举起了酒杯。

    牛臣亮一听,原来是做挖坟的勾当,心下老大的不满:太君,你们有的是人,只管找工兵炸开就行了,难道让我们老哥俩来挖不成?

    高桥放下酒杯,眼中掠过一丝不快,转瞬又挂起笑容:啊,牛先生说笑话了,那些蛮力活肯定不会让你们去做。再说了,李半仙有眼疾,我岂会做那种安排?呵呵……

    笑毕,高桥扶了扶眼镜:中国人讲风水,也是有几千年了,特别是达官贵人,讲究的程度更高。岁月流转,风脉不变,风水的推绎原理也没变。我想要二位做的,就是帮助皇军以最快的时间找到最有价值的墓葬,我们特别行动组会安排人来发掘的。当然,绝对不会用炸药,我不想这些稀世珍品一不小心毁在我的手下。

    李蓝和哈哈笑了起来:哟,高桥太君你也是,这事找我师弟就对了,又何必拉上我一个看不见路条的瞎子呢?看来,今天这酒菜我是白吃了,呵呵……

    高桥冷冷一笑:半仙这个名号不是谁都混得到的,我还是相信你能为天皇陛下尽到这份力的。要不,你这近三十年的瞎眼生涯,是别人在白养着你不成?李半仙——

    李蓝和敛起笑容,口里嘟囔着:是二十五年,哪里是三十……

    这两日雪大,我才好请到两位,暂时就安心住下,我保证你们不会损伤一根头发。过段时间天暖了,我们会安排好两位的行程的!

    李蓝和扭头转向牛臣亮,牛臣亮也转过头来,倒像是二人能四眸相望一样。


    是夜,小炉燃炭,发出哔哔剥剥的声音,师兄弟两个拥炉对坐,沉默良久。

    李蓝和面色凝重,支着手在炭炉上,映得红通通的。忽然叹了口气:臣亮啊!我看这次要做这事,就是玄!掘祖动宗的,历朝历代都是要杀头的!还不说是在帮外国鬼子!你可要当心啊!

    牛臣亮听得蹊跷,反问了一句:那你不用当心啊?

    李蓝和诡秘一笑:说实在的,我也是念起几十年没见着你了,想和你唠个话。要不,谁能把我弄到这儿来?

    牛臣亮笑了:师兄,几十年不见,你倒是吹得比咱师傅还大啊!你原来死活不待成我,如今老了倒长了这一份心,念起师兄弟情分来了……

    也罢,你还是个倔强的旧脾气,怪不得师傅临去时叫我以后多衬着你些,你这个脾气,吃亏……

    牛臣亮欲待抢白两句,李蓝和急摇摇手:行了行了,我也是好意,咱兄弟几十年了,还是个小孩子气,不争了……

    一时无话,牛臣亮就添了几块炭,轻烟渐起,不一会儿就红得透亮:你一直也不成个家?

    李蓝和面上一怔,眉头动了一下,幽然一笑:你带走了她,哪里还有我的份儿?落下根脉了吧?

    牛臣亮答道:一女一儿,都各自开枝了,我那孙子也六七岁了哩!

    有福,你有福!李蓝和嚅嚅而言。忽然打起精神:臣亮,咱现在住的是任县长的客房,跟我是深交。这次日本*人来了,一定要他做伪县长,一直称病不出呢,也不知能撑多久,怕是到时逼着要也上这个座的!

    哦!我对这人不熟,只听说过。牛臣亮已经有些犯困了,打了个呵欠。

    那是,不过他有个三公子生性有些怪,竟远远地跑到两百里外的月宝山去,办了个什么学堂,有时回来还是会找我聊聊!应该离你那儿不远……

    牛臣亮一激灵:你说的该不是俞家台子的任端成任先生吧?

    对呀,是他。原来你也认识?要不是乱荒年,那可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头前两个兄弟都是党国要员,一家人很风光哩!偏他就是那个性子,不想吃官饭。他到头也是个苦命……

    哦……,牛臣亮绝想不到,这个文儒的任先生,竟然有这样高深的家庭背景。

    两人尽释前嫌,一直说话到三更时分。

    窗外雪霁,梅竹凌寒;室内炭火映壁,暖意融融,二人各自上床歇息。


    第二天,天已大亮,牛臣亮还是未醒,他太困乏了,浑身酸软,不想坐起。

    忽然门锁被打开,黄长生和高桥一道走了进来。高桥打着哈哈:两位半仙昨夜休息得可好?

    牛臣亮应了一声,忙坐起身来,同时向对铺望去:那床上空空如也!

    高桥和黄长生在屋里找了个遍,不见李蓝和的踪影。仔细看过门窗,也都严丝合缝。

    几个人都张口结舌。真的是穿墙无形,踏雪无痕!一个瞎了眼的李蓝和,就这样无翅飞循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7-25 10:20: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


    六月的纪南古城莽莽苍苍,那些高台、土道、城墙却透着无尽的荒凉,空气干燥而炎热。只有早晨和傍晚才有风从头上的天空阵阵掠过,发出淡薄幽长埙曲一样忧伤的呜咽,在牛臣亮的心里激起丝丝泛起的共鸣。

    牛臣亮很渴望像这样在野地里透透气,但一面对这上千座大大小小的坟茔,心情又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这中间,已经有几十座,在他的五行推绎下被掘得七疮八孔,这让他有一种沉重的罪恶感。让他稍有安慰的,是应该是保留住了自己认为有价值的墓葬。

    饶是如此,这两三个月在纪山、雨台山掘出了好多让高桥心动不已的文物。剑戟斧钺虽已是锈渍斑斑,但杀气犹存;鼎台觞器多有残缺,却更具古韵;甲胄丝物美仑美奂,惊为天工……

    这次如火如荼的掠夺行径终于在七月间戛然而止了,这倒不是高桥忽然萌生了歉意,也不是牛臣亮派生出了什么计谋。——掘墓的工兵队,在空旷的纪南城外遭遇了国军的火力围剿,几乎全额报销……

    这事让高桥焦头烂额,烦躁不安:如果继续进行挖掘的话,不但需要重新调配工兵人员,同时还要出动部队保护。要不,在那寥天野地里遭遇袭击而损兵折将,就是必然会发生的事。

    牛臣亮同样出了一身冷汗:如果自己当时在场的话,乱枪四起,没准也落下个血祭先人的下场。死倒不怕,只是万不可被当成日本鬼子或是汉奸被敲了枪子儿,那在九泉之下也不好面对自己的列祖列宗。


    黄长生领着牛臣亮来见高桥。

    高桥此时正在坐禅,从神态上看,显然即便是打座也并不能消除他那糟糕的心情。

    牛臣亮还是开了口:高桥先生,既然这抢救文物的事儿搁下来了,牛某人也该告辞了,我这可是离家小半年了……

    高桥保持着那个姿态,闭着眼锁着眉头,仿佛没有听到一样。过了良久才轻吁了一口气,张开眼来,黄长生急忙递过茶去。

    高桥吹去浮叶,呷了一口,放下了茶盅:牛先生,在这几个月的行动中,你辛苦了。这些墓葬珍品都已经秘密运抵汉口,冈村司令官对特别行动组的战果很满意,嘉奖令过段时间就会到。你何不耐心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我也好跟你学学阴阳五行,长长见识!

    牛臣亮正要拒绝,忽然看到窗外的甬道上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过,那是任先生!

    虽则明知任端成是县长的三公子,但在这里能遇上,让牛臣亮还是很激动,他张了张口,猛觉不妥,旋即镇定了下来。

    高桥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又端起茶盅,呷了一口,笑了笑:牛先生还是先住下,这样我才会保障到你家人的安全。

    牛臣亮脸色一变,拂袖而出,走到甬道上时,哪里还能见任先生的影子。他扭身问黄长生:任县长家这两天有事儿?

    黄长生凑近了,低语:听说,老爷子病重了,几个儿子都召了回来……

    话犹未尽,只听见高桥唤他,黄长生应了声一溜小跑返了回去,两个日本兵押着牛臣亮返回了住处。


    几天之后当牛臣亮再见到高桥时,高桥明显轻松了很多:牛先生,我今天的心情很好。一件事呢,就是任老先生答应继续出任县长。第二件事呢,我缴获了一张盗墓贼的地图,发现了新的宝藏。不可思议的是,我还得到了墓室的分布图,有一个大墓值抵万金。

    牛臣亮心下明白,八成那任老爷子受到了致命的胁迫,要不也不会挺了几个月又答应了下来。但对那所谓的宝藏,他却打心里生出反感。

    高桥见他无动于衷的样子,就敲了敲桌面上摊着的那张地图:牛先生,你看看这地图标的是哪个地方的位置?

    牛臣亮一看那图,分出山南山北,河汊路道,竟是那样熟悉。他脱口而出:月宝山,俞家台子!

    高桥看了一眼黄长生:嗯,这个确认缩小了范围,应该是很准确。我们照计划行动!

    哦,高桥先生那我也是可以回去了!牛臣亮先是一喜。

    高桥摇了摇头:牛先生,本来这也是我的计划。但是今天早上收到了汉口的电报,冈村司令官很欣赏你的学识,希望你能将阴阳五行风水宅舆在这次行动中的应用写成论著,呈阅给他。

    我一个粗人,哪里会舞文弄墨的写这些东西?

    牛先生,对你和令师兄的情况我应该也算是也如指掌,写写这个,以你的能力还是绰绰有余的!我已经安排了人协助你做这件事,明日我们将到黄翻译的故里。

    牛臣亮颓然坐下:如此下来,这把老骨头怕是要抛在这里了……


    对于月宝山上的古坟,牛臣亮也算是比较熟悉,但那些坟历三百余年,冤气和杀气不减,饶是先前盗墓的人,也都不能捞到多少便宜。早在民国时期,他就听到过许多人犯禁丢命的事。如今高桥打起这个算盘,说不定也会尝到些苦头哩!

    他摇摇头,十分无奈,研墨提笔:老子乱写一通,难不成他还真知道我说的是什么道理?遂摊纸写道:
    师云:坐下若无真气脉,面前空有万重山。此理至真!寻龙定脉,山形漫然,安知阴阳之分?且葬者,乘生气也,何以望风得水,以利子嗣?……

    这样写来,似也不甚困难,倒像是背写早年师傅给的葬书篇。

    第三天时,已写了洋洋数万言,正待完稿。忽然门开,不容他分辩,两名日本兵架起就走,然后缚了胳膊,把他塞上一辆装满日本兵的军用卡车,晚间被推下车来,天色已是黑黢黢的,但他还是一眼就辨出了这个地方——北集。

    果不出所料,高桥一帮人已不得善终。在威逼之下,他只得对黄长生施救,希望能全身而退,早日还家。

    谁知刚走不远,一队日本兵已尾随而至。他明白,这狗养的黄宝驹哪里是个讲信义的种?扬手一撒,二十个银元叮当落地,在静夜里划过点点白光,余音袅袅……


    那阿部是不是又把你押回了江陵城?谭顺山听得入迷,烟早熄了。

    牛臣亮点点头:回是回去了,过几天就下到了单身土牢里。后来听说是怕我走露天机,本来是要除掉的,多亏任县长出面说情,才保住个性命!

    他转向任端成:令尊对我有救命之恩,不知何时能面谢!

    任端成默默地,许久不出声。谭顺山和牛臣亮不解,疑惑地互望一眼。

    任端成两滴泪下,伸手拭掉:跟六爷一样,家父他也算是命好,已经走了……

    唉!这世道,做人真难,早死早好,谁知道活着能再遇到些啥鬼哩!谭顺山摇摇头,拍着任先生的背:活一天,咱就熬一天吧!

    任端成若有所思:我已经把两个孩子都托付给我大哥了,我自己不想离开这个地,离不开教书这个事儿。我真要有那么三长两短的一天了,他们不牵涉进来,也让我能死而瞑目了……

    他拉着谭顺山的手:老哥啊,龙魁的事是我照顾不周,对不住你!

    不说了,那小子……,我就是这个命,这不,我在这儿扎下根来。说不定他哪天就又回来找我哩!你说是不是?谭顺山说着,咧了咧嘴,也不知是想哭呢,还是想笑……


    一九四九年,秋。

    工作组进驻俞家台,重新丈量了土地,要分配物产。解释了好久,俞家台的人才搞清楚:这就叫解放了!

    那是不是咱还是安生种地?谭顺山锁紧眉头在熙攘的人群中问道。

    是,家家有田种,人人平等,按人头分,谁也不会多,谁也不会少,搞土改哩。你们这儿还好,除了田俊良家成分是富农,其他户都是贫农,根正苗红啊!别处的地主啊都叫咱敲了头,分了家业地产,咱穷人当家了!工作组长李银贵一手叉腰,一只手挥动着,意气激昂。

    谭顺山嘟囔了一句:这不也是跟抢是一样?在那个气氛高涨的场合下,谁也没听见。

    散了会,李组长叫住了谭顺山,从中山装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递过:我听说,你和吴县长在一起打过游击,还当过副队长?

    谭顺山摆摆手,挡回那支烟:这洋玩艺儿,俺吸不惯!你说那都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还提它干啥!又不当饭吃。说完,噙着烟袋就走了。

    几天后,他分到了一块好地,有三亩多,那是田六爷当年最看得重的地,如今就归他谭顺山朝朝暮暮地躬耕,他总觉得对不住俊良,更对不住六爷。

    黄宝驹的家宅已经挂起了乡人民政府的牌子,门口上插着鬣鬣飘扬的红旗,旗下有站岗的士兵。

    北集上的纸表香烛作为旧时代的遗物的代表,都已被清理掉了,一条街遍寻不见。谭顺山眼望着那些青墙黑瓦关着门的铺面,遥想起十多年前的那些景象,想起了黄宝驹的鼎盛时代,不由叹了口气:这人呐,到底算是个啥物什,眨眨眼的工夫,这世道就变了,像是鹅毛被风一吹,就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

    在六爷的坟前他烧了些好的烟叶子,自己也叭嗒了两袋烟。又到俞家那个坟头上拜了两拜,就转身向南坡走去了。

    那棵古槐依旧葱茏,似乎更加苍老。谭顺山絮絮叨叨地和它说过话,临走时再放些烟叶在洞口。他看一眼树桠上那个葫芦,似乎还是湿漉漉的,往外沁着酒哩。

    或许老怀不想见他,不想和他说话,可谭顺山总觉得等一会儿,这家伙就会笑眯眯地从后面追上他,喷着浓郁的酒气……
 楼主| 发表于 2008-7-25 10:21: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


    任端成那年不到五十岁,却已是一头白发,以至于县长点名要见他时,竟然对面不识。

    这是吴县长第一次回俞家台。

    村里头那一年出去打游击的人有几个死掉了,剩下的人大多都混出了些名堂,家人也都迁出了俞家台,到城里享福去了。吴县长也不例外,举家搬进了城里,再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了。

    俞家台出了这么一个大人物,到现在还能回来看看那些种地的兄弟,这让大家的心里都是热乎乎的,已近年关的空气里格外多了一份喜庆。

    吴县长面上早些年的黧黑已褪,胖了不少,红光满面。他一手一个拉住任先生和谭顺山,声如宏钟,亲热地叫起来:两位老哥啊,我可是想坏你们了。任先生老相得很,操心了……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多少都有些拘谨。现在面对的已不是十年前那个可以称兄道弟的大个子了。任先生面上有点窘,讪讪一笑:县长,屋里头坐,烤火喝茶……

    谭顺山分到了两间屋,青墙黑瓦房,加上一个小院。墙基和上棚都不坏,比起原来在祠堂侧屋来讲可是要宽敞许多了。房内燃起一个大树兜,暗红的暖火烤得一屋子热腾腾的,时有青烟冒起,呛得人眼泪丝丝。

    一行人进了屋,吴县长脱下帽子,笑眯眯地望着谭顺山:我今儿来啊,可是为了你,这事我托人查了年把了!

    谭顺山没听明白,疑惑地望着他。吴县长佯作生气的样子:你呀,就是个二五眼!我不说出来你还连亲儿子也认不出来?

    谭顺山头嗡的一声,觉得血一涌,身子晕飘飘的。

    随行的一个年轻人卸下了遮盖着额头耳朵的皮帽子,走到他面前,早已是一脸的泪,颤声叫道:爹,我回来了……

    谭顺山缓过神来,一把紧紧地抱住,这个已经比他高过半头的小伙子,不真是他朝思暮想的龙魁吗?一股在心里盘旋好久的气冲上来,咽得他眼眶鼻子都好难受,终于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哭声:我……的……儿啊……

    父子二人抱头痛哭,惹得一屋子的人也都眼圈发红。

    吴县长用手背揉了揉眼角:这烟挺呛人的。——看都哭个啥哩,高兴都来不及呢,也不谢谢我,呵呵!

    任端成上前去,轻轻拍了拍父子两个的背:回来了就好,就好!要不啊,我这心里头一辈子都愧着……


    当年谭顺山离开山洞那一晚,趁着夜色又往俞家台摸了回去,他心里放不下他那个孤苦的娃。

    半夜时分,他蹑手蹑脚绕开了岗哨,翻进了任先生家的院子。

    任端成手伤未愈,夜不成寐,听到动静急忙坐起身来。窗棂被轻轻叩响,传来压低了的嗓音:任先生,是我……

    任端成示意家人切莫出声,披衣起来开了门放谭顺山进来。闩上门后,他用左手紧紧地攥住谭顺山的胳膊:老哥,行啊,你们还真是能把事做大了!

    谭顺山急急地问道:我那龙魁子呢?

    在六爷家,跟着牯子呢,这事你莫操心!我这手伤好一点了,让他跟着我就是了,你莫操心!六爷把你那个烟杆子收起来了,说以后等事稳下来了再给你……

    那是小事,不提它,一个烟杆子!

    任师母递过一个布囊:谭哥,你也莫却六爷家看他了,这些干粮你带着,路上当心些。

    谭顺山感激地望一眼:任先生,我这也往山里头去了,晚走了大半天,不知能不能赶上大个子他们。

    师母轻启了院门,谭顺山到了门外,回头望了一眼,消失在夜幕里……

    龙魁一大早就从六爷家跑了过来,笃笃地敲着任先生家的门,急急地问道:我爹他晚上是不是来了,我梦到他了哩……

    师母急忙捂住他的嘴:哪儿有的事,莫乱说!

    任端成向着龙魁:伢儿,过来!

    龙魁木呆呆地走过来,任端成低声说道:以后有人问起你了,就说我是你爹,你叫竹岩,雪茹是你姐,知道不?

    见龙魁点点头,任端成更是压低了声音:你爹他们杀了鬼子,日本*人要抓他们,连家里人也不放过,大家都逃了。怕是你也要受牵连,我后天送你姐弟俩到江陵去。


    到江陵去只有一个出路——从北集搭过路三天一班的敞篷卡车。

    北集上生意冷清,即便今儿逢集人也比平素少得多。等车的人有几个,爷儿三个站在叉路口也不是显得很惹人眼。

    黄长生大病初愈,蔫蔫地跟着几个日本兵走过来。日本兵摘下枪,哇哇叫着示意等车的人拿出证件。

    黄长生有气无力:乡亲们通融一下,查良民证了……

    他忽然看到任端成,眼睛一亮,倏忽又暗下去,瞥了眼两个孩子。

    正在此时,一辆摩托车嗡嗡响着开过,复转回来,停住。阿部从车斗内走了下来,黄长生急忙站直,行了个礼。

    阿部点了下头,示意他们继续,目光游走到了任端成包着的右手上。

    黄长生见状,赔着笑脸:他前几天和高桥先生有点误会,伤了手。

    阿部接过良民证:俞家台治安维持会副会长,任端成。——哦,原来是江陵任县长的三公子,听说过。要回江陵?

    任端成点点头,左手紧拉着龙魁。

    嗯,小姑娘很漂亮,但这个小孩就有些野气,不是你的吧?阿部笑眯眯的,似是搭讪。

    任端成知道麻烦了,但还是很镇定:这是我小儿子,一直跟外地的亲戚住乡下,土了点儿,才跟着我读书……

    阿部蹲下身子,凝视着龙魁:我听说有个姓谭的人带头杀了皇军,逃掉了。他儿子应该也是这么大吧?

    龙魁抬起头来,向着任端成:爹,我怕……

    阿部站起来,饶有趣味地看着任端成:你的儿子?

    黄长生忽然开口:这是他儿子,我认识的,叫……,他扶着额头做回想状。

    雪茹拉过龙魁:竹岩,你来看,车过来了!

    对,对,是叫竹岩……,黄长生好像终于想起,拍着额头。

    阿部把良民证还回任端成,转向下一个人。

    那人向怀中掏了半天,忽然掏出一把匕首来,向着阿部当胸刺去。阿部向后跳了两步,右手向皮带上去拔枪。

    两个日本兵从那人身后猛刺过来,登时那人前胸就多出两把刀来,血喷出来溅了阿部一身。那人匕首当地落地,手向前抓了两下,口中喷着血沫:狗日的……鬼子……

    等刺刀拔出,那人就匐倒在地,圆睁双目趴在血泊里。阿部抬手,往那人的头部连开数枪,泛起一阵红雾,空气中血腥异常。

    任端成紧紧搂住两个孩子,用身子遮住他们的眼睛……


    任端成在江陵只呆了一天,嘱咐好龙魁和雪茹,赶从江陵外发的车再到了北集。一下车就听说前个晚上发生了蹊跷事:阿部被勒死在房里,翻译官黄长生更是死不见尸。

    人们都诡秘地传话:游击队下山了哩,神不知鬼不觉就把人做掉了。

    他若有所思,回家去做起了自己的推理……


    龙魁住进了厢房,牛先生原来也住的这间。房子很大,摆着两张床,条凳桌椅一应俱全。从山窝子里徒然转入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这让他很不习惯,远没有住那家乱糟糟的侧屋让人踏实哩!

    和任老先生见过一面,显然老爷子对这个突来的新孙儿并不能注入太多的感情,只是要下人照顾好他的饮食起居,吩咐改日再安排到县城的新式学校里去读书。然后转过身来拉着雪茹的手问长问短,让龙魁看得眼热。

    龙魁难得出入如此体面,跟雪茹也玩得很是个伴儿。但今天雪茹跟新请的教画的老师在书房里做临摹,不能和他一块儿做玩伴了。这一个人呆在房里时,鸡不鸣,猫不跳,也没有蛐蛐蚱蜢可逗,实在是太憋闷了些。

    他从兜里掏出了两个玻璃弹子,在地面上弹着玩儿,一个人时这个法子最好消磨时间。当然了,要是两个人更好玩,这是雪茹教给他的。

    两只球辘辘地滚来滚去,碰到时一声脆响,弹出老远,有时要找好久才能找到这小玩艺儿跑到哪里去了。

    对他来讲,这个孤独无味的游戏因为寻找而变得有些趣味,这让他不会老去想爹现在该是咋样,一想心口就会疼得慌。

    又一弹,两个玻璃弹子各自一闪,双双匿踪。费了好大劲儿,才在墙脚找到一只。另一只呢,终于被他看到在另一面墙下的条凳边上。

    他爬过去,正要伸手去取,却看到一只脚慢慢将那枚弹子踩住。他仰起头来,突然发现条凳上静静地坐着一个瞎子,好像望着他,轻轻地笑着……

    他望了一眼门,仍旧是虚掩着的,也没听到瞎子走路时那竹竿敲地的笃笃声,很纳闷这个瞎子是怎么悄悄地就坐在了他面前呢?

    瞎子伸出一只手来,手指动了动,龙魁迟疑了一下,把那只玻璃弹子放在了他的手心里。

    瞎子皱了皱眉,摇了下头,将他的宝贝掷到地上,抓住了他的胳膊。另一只手伸过来,慢慢地摸他的额头、后脑,再摸他的脸颊、鼻子,又把他的手捏了两捏,然后抚着他的背:嗯,好身骨!

    龙魁傻楞楞地站着,有点点害怕,忽然就挣着想逃出去。

    瞎子嘘了一声,拣起了竹竿:你,跟我走吧!
 楼主| 发表于 2008-7-25 10:21: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


    龙魁张了张嘴,看了眼门外。瞎子笑了笑:莫慌张,我会告诉他们一声的……。说完,从袖中摸出个字条,伸手往墙上一按,拉起龙魁的手,向那面墙直撞过去。

    龙魁惊呼一声,由床上直挺挺地坐起来:是个梦吗?看一眼四周,一个陌生的小屋,干净而狭促,点着白蜡烛。

    李蓝和坐在明式的太师椅上,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块桃木锁牌,悠然地抽着烟。

    老家伙的笔法,龙魁?

    不是,我叫任竹岩!

    你还真当你是任县长的亲孙儿啊?这一家人我哪个不认得……

    你咋知道?

    这字啊,我摸得出来,你个小鬼头,想哄我?

    他走过来,将那个锁牌又挂在龙魁的脖子上,点了下他的额头:你呀,还是挺沉,老子差点把你拉不过来……


    黄昏时分,任老先生伸手揭下墙上的字条,拈在手中。看过那个蓝色的草体和字,向面色焦虑的雪茹淡淡一笑:有人接他走了,你不慌神。过段日子,就会再见到他的。

    雪茹心有疑惑,不过他相信爷爷的话。也许这个如同亲兄弟一样的伢儿,过几天就会傻呵呵地笑着,站在他的眼前。

    谁也想不到,当他再见到谭龙魁时,竟然是时隔四十五年之后……


    谭龙魁天资还算聪颖,秉性坚韧,也不是白话溜舌的人,这几点都让李蓝和很是满意。他未娶无后,虽然在堪與批命诸方面的造诣高过牛臣亮,但心里面在几十年前已输了几分,为甚?

    晚清时节,举国为乱,李牛两师兄弟都在江陵城外跟师傅学艺。两个人那时都是相貌堂堂的年轻小伙儿,同时看上了避难城外的卖豆腐老贺家的女伢儿,那年十七岁,名唤玉珍。论及相貌,李蓝和自知胜牛臣亮一筹,踌躇满志,自信必能折桂。却不料那女伢儿不知中了师弟的哪门子邪,两人眉目流盼,打得火热,竟然对他一眼也不瞥。这让李蓝和心中生出疑惑:莫非师傅多教了师弟一些什么东西……

    待他暗暗留下心时,还真是发现牛臣亮竟然在偷翻师傅压箱底的一部古书。禀告师傅之后,老人家大怒,当即就翻了脸:你走吧,就是我死了,你也不要回来!

    李蓝和很吃惊,断不会想到师傅会下这个逐徒令,一时噤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牛臣亮出了门,那贺家的女伢儿也挎了个包袱跑过来,冷冷地看一眼李蓝和,两人搀着就走了。这一眼让李蓝和如芒在背,心里像块磨盘压着一样地沉。

    老贺赶过来时,两人已不知去向,老贺跺跺脚:这女伢儿,也吱一声啊。我不过就是少收了一份彩礼……

    师傅叹口气,喃喃地:北行二百,根落九里,那风脉倒是不错……

    牛臣亮出了师门开枝散叶,让李蓝和的心里好长时间一层是忌妒一层是愧疚,永远扭着个疙瘩。如今人家的孙子都站起来三尺多高,自己这把年纪了,再不找个徒弟带着,那些通博古今的学问恐怕真要烂到棺材板里了。


    龙魁不止一次地问:

    师父,这是什么地儿?

    咋就咱俩人住,从不见有别人?

    咱这吃的都是从哪儿来的?

    ……

    李蓝和一概不答,沉着脸轻斥一声:废话不少!

    开门对崖,后壁靠山,房后一块空地,植些兰竹,四时不谢。山溪潺潺而过,以竹做管引到檐下的石窠里,满了就流下来,渗入石缝里,不知所终。

    这个地儿,根本就没有与外面相通的路。时间长了龙谭才明白,不过任他再想破脑袋,也不知道师傅闭着眼、拖着个竹棍是怎么出去到外边的。他的好奇长期充盈着看到师傅回来时的眼睛,李蓝和知道他的眼神,也不多说。有一次心情好,只幽幽说了一句:你看到的,都是假的。我闭上眼呢,摸到的都是真的!

    龙魁张口就来:我也没见你用手摸啥啊?

    李蓝和笑笑:人要是心神一处,还要眼和手干啥哩!

    龙魁不明白这话说的是啥意思,只在心里记下。师傅绝不是个凡人,他有这个起码的认知。


    李蓝和并不急着给这个日日长大的小家伙来讲阴阳八卦,以他的想法来,那些东西要想学得扎实,必须先得浸润,这个是基础。

    六年的时间里,龙魁已读书数百卷,习贴练出一手好字,做得条理清晰严谨的八股文。每每做文一篇要念给师傅听,李蓝和拈须端坐,不住颔首。

    忽一日,李蓝和面壁而坐,取几枚古钱卜了几次,又静静地屈指算了好久。将那几枚铜钱叮当入袋,一脸苦笑。

    龙谭忙问:师傅,你预见些啥?

    李蓝和缓下那一脸的皱纹:日本*人战败,本想这天下太平了。但从我听到的消息和这卦象上来看,这仗还要几年打。五星东方,赤旗天下,这以后咱这个行当就没出路了。我拉你过来,也就是害了你……

    说着,摇摇头,自嘲道:我这道行啊,天下大势只看得五年八年,还是学艺不精,带的是什么徒弟?

    龙魁听这话意不对:师傅,你这是真本事,我愿意就是了!

    李蓝和沉默良久,忽然笑出声来:咱就是神仙,那也不可能就两个人过一辈子。我得给你另找条路子走,早寻早好,咱两个缘分尽了。下得这五台山了,以后万莫说你认识我这个李瞎子,以免引祸……


    一九四七年,国内战争如火如荼,十六岁龙魁已经是解放军晋绥军区第一纵队下属连队的一名文书人员,辗转作战陕甘宁地区。两年后部队编入西北野战军,攻下宝鸡时,作为为数不多的文职人员进入解放区政府的编制中。

    吴县长算是个有心人,居然耗了一年的时间查到了这个叫做谭龙魁的人。那一刻,他眉飞色舞,对着秘书乐得手舞足蹈:哎呀,我可算做了件大好事!

    龙魁一听说父亲还在的消息,一路风尘仆仆赶回来,已过了五天时间。哪里还顾得上风雪严寒,立马与吴县长一行驱车直达俞家台。大家在一起谈起过往经历,他倒真的绝口不提李蓝和,只说是混混沌沌流落到了山西……


    谭顺山确实高兴,龙魁现在是吃国家饭的人,真的出息了,这真应了牛先生的话。

    龙魁向任先生笑笑:我雪茹姐可好?

    任端成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谭顺山拉着龙魁的手用力捏了捏,一屋人都显得很尴尬。


    春节过后,龙魁要回山西,吴县长派车来接龙魁。

    一大早,谭顺山跛着腿送到村外的路上,虽有不舍,心下却明白娃儿的前程要紧。他老眼之中噙着泪:你放心去吧,莫要挂牵我。你有条好路走,我这一辈子就心安了!

    龙魁心头一热:爹,我有今天,也是遇到好多人帮咱。六爷、任先生、牛先生他们对咱都不薄。以后我能调回来了,好好报答……

    谭顺山听这话,心里倒有些酸:龙魁啊,如今是讲成份的年代了。牛先生这次我去叫了,他也没来见你,怕给你脸上抹黑。任先生呢,做着个新学的校长,可一儿一女都随大哥去了台湾,留下个黑尾巴。田家呢,俊良、牯子都是老实人,没啥出息。六爷倒是干脆,先走了,还有个维持会长的坏名声……。你说,这人活着图个啥哩?

    他顿了一下,拍拍龙魁的肩膀:我也老了,还是想回河南老家去,那儿才是俺的根……


    第二年秋冬时分,空气突然又转紧张,传言要和美国人在朝鲜打仗了。一天晚上,下着小雨,两个民兵叩开了任端成夫妇的门:乡政府请任校长去一趟!

    任师母一脸惶恐:有啥事?

    任端成倒还镇定:还不是那点政治问题,说清楚就好了。

    他看看暗处那两个人:要是我……。师母伸出手来,掩住他的口。

    第三天的时候,谭顺山才知道任先生这事挺大的,他到乡里找到了李银贵,问他:这都是知里知外的人,能犯下啥事?

    李银贵毫不含糊:这可是国家大事,由不得我跟你说。反正啊,你就是找吴县长,他也捂不住……

    果然,吴县长也很为难,他忙着招呼人给谭顺山泡茶弄饭,自己搓着手和谭顺山面对面坐着。

    谭顺山拿出烟袋,按上一锅烟丝就要点火。吴县长瞄了一眼外边,见没人,一把夺下:掖起,你这是剥削阶级用的东西,影响不好。吸纸烟,文明些!

    说着,递过一包烟来,点了下头,示意谭顺山接。

    谭顺山默默地掖好烟袋,接过那包烟,又放回到桌上:任先生能有多大的事儿?

    吴县长迟疑了一下:咱们也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我透个音儿给你。三宗罪:一是那个维持会副会长的事,留了底子;二是兄弟子女在台湾,有里通的嫌疑。——这你我都知道,事可大可小,本来也没人追究!

    可是这第三宗啊,就不得了。他来俞家台之前,入过国民*党的蓝衣社,那可是老蒋的特务机构,虽说他后来退出了,可眼下是啥光景?全国上下清查、镇压反革命,这事任他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国家定下的事,你老哥说,我能咋办?

    谭顺山真是傻了眼:任先生教书好好的,怎么就成了反革命特务?


    那个冬天没下雪,天气却也是出奇的冷。腊月初一那一天,任师母收到了一纸通知:
    反革命分子任端成,已于一九五一年元月七日畏罪自杀,现通知家属前来收尸,……

    她大叫了一声,栽倒在门口。那张纸被风刮起来,掠过屋顶,飘出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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