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 江 遗 梦(26)
陈梅娇又夺过酒瓶,喝了几口酒,然后苦涩地说道:“从前我看书或者电脑的时候,遇到故事中男、女主角的一些悲欢离合或误会恩怨的情节,我总是不屑一顾,心想,人生苦短,何必要为赋新词强作愁呢?为什么两个人不好好地沟通,一起面对所有的爱恨纠结呢?如果我是女主角,我肯定会作喜剧的化身,包括我身边的同学、朋友、亲人,我会让悲剧远离他们的”。说到此,陈梅娇又喝了几口酒,冷笑道:“现在我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可笑!首先我母亲的悲剧我都化解不了,然后是我姐姐、奇哥哥,现在是碧春,甚至连我自己都无法避免自己的剧悲”。张任鑫见陈梅娇喝多了,越说越伤感,忙夺过酒瓶,把剩下的一点酒都喝光了。
刚才陈梅娇提到小时候的事情,他心里就产生一种深深的失落感,是的,童年的快乐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包括他和陈梅娇之间,儿时可以毫无顾虑地吵架、打闹,可是那时彼此之间是亲密无间的,而现在呢,却只能相对无言,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却要思忖着,哪句话该说,哪句话不该说,纯真、亲密都已随着成长一点点地消裉、疏远!过了今天晚上,他们以后会更加疏远、陌生,想到此,张任鑫叹道:“人为什么要长大?”
陈梅娇并不接腔,却突然转过脸,注视着张任鑫,张任鑫的身心一颤,他可以真切地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湿湿的、幽香的气息,他的心更加快速地跳起来。
“明天,你真的要和乔小姐订婚吗?你确定你爱她吗?你确定今后不会为明天的选择而后悔吗?”良久,耳边才传来陈梅娇幽怨的声音。张任鑫的心又狠狠地疼了一下,他艰涩地说道:“我已没有退路,就让碧春恨我吧,总有一天,你们都会明白的”。
“总有一天”,陈梅娇喃喃地重复道。忽然又冷笑道:“可能等不到那一天,就已经阴阳两隔、魂飞魄散了!”张任鑫忙用手掩住陈梅娇的口。自从赵半仙告诉他将有三个女人受他所累时,他就很敏感。此时此刻听陈梅娇忽然说出什么阴阳两隔的话来,心里竟莫名地产生一股恐慌,情急之下,他才去掩陈梅娇的口。陈梅娇立即扶住他的手,嘲笑般地说道:“你不是从小就讨厌我吗,还这样害怕我死吗?”
“不要再说生生死死这些字眼,一个字都不要再说”,张任鑫决断地说道。
陈梅娇就喜欢张任鑫的这种不由分说、决断的态度。她的心瞬间充满了温暖,她情不自禁地把张任鑫的大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张任鑫的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站起身,决然地离去,然后明天心无牵挂地和乔云虹订婚。可是他去无限深情地捧起那张娇艳如花的脸,望着黑暗中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他把火热的嘴唇印了上去,然后是光洁的额头,最后落在那张微微吐着兰气的花瓣一样的香唇上……。于是时间凝固了,所有的恩怨纠纷都抛到了九宵云外。所有的间隙、猜测在这绵绵、热烈的亲吻中复合并逝去。江水静静地流淌着,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爆竹声,两人才艰难地分开,转头一看,“一支梅”的上空五颜六色的烟花正满天飞舞!
“是不是美丽的东西都很短暂?”陈梅娇凝视着转眼即失的烟花,自言自语地说道。
“对不起”,仿佛是一个世纪那么长,这三个空洞的字从张任鑫的嘴中传出来。它立刻击碎了陈梅娇所有的柔情,也迅速地拉开了两个人的距离。
“为夺去我的初吻而道歉吗?它是不会留下痕迹的,你不必自责、愧疚,明天好好地订你的婚吧!”陈梅娇嘲讽地说道。
张任鑫依然沉默着,无言的甜蜜,无言的惆怅,他不能再吐出一个字。陈梅娇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这个……”,没有说完,却转身离去,当她走出梅林时,张任鑫依然没有追上来。顿时,她心寒如冰,她知道,这一次她也无法挽回自己的悲剧,张任鑫会和乔飞虹如约订婚,他并不爱她,一切都是她的错觉而已!
第二天,五对新人在“一支梅”内如期订婚。各家的亲朋好友都聚拢一堂。特别是好久不见的张青莲和陈梅雪、梁雅芝在新人的订婚宴上相见,更是欢喜异常。梁雅芝婚后多年无子,一直很自卑,如今已经有身孕几个月,朱柄三又在一边呵护有加,不觉幸福洋溢于表。张任鑫见了,才放下心来。
张任鑫的目光一直在搜寻一个人,他知道她是不会来了,但他还是期待着。白小凤姗姗来迟,张任鑫忙迎上来,白小凤欣慰地对五对新人说道:“白姨真的替你们高兴,祝你们幸福美满!”这时,张宣英也迎上来,拉住白小凤笑道:“姐,你离的最近,却来的最晚,如何罚你?”
白小凤勉强笑道:“本想早点来,只是梅娇这孩子……”
张宣英忙问:“梅娇怎么了?咋不见她和你一起来呢?”
白小凤叹道:“这丫头今天早晨执意要去成都,怎么劝都不行,这兵荒马乱的世道,你说别人都是朝咱们这僻远地方涌,她非要去外面闯。而且今天是元宵节,又是这几个孩子的订婚宴,求她明天走都不行,唉!”
张宣英忙安慰道:“姐姐放心,梅娇是一个有主见的孩子,她离开总是有她自个的原因。只是谁去送她呢?”
白小凤无耐地说道:“志中开车送她去宛城坐车”。
张任鑫在一边已听得黯然神伤,乔云虹见状,轻轻地把手放进张任鑫的手中说:“她离开这个漩涡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有小叔护送她,你就放心吧!”张任鑫紧紧地握住乔云虹的手。
晚上,乔志中一身疲倦地回到李官桥荔场,乔云虹忙问道:“小叔,陈小姐走了吗?”乔志中默默地点点头。乔志国的夫人孙氏却胆心地说道:“也不知这陈小姐是什么意思?和咱们志中兄弟已经订了婚,还要一个人往成都跑?”说到此,又问乔志中道:“老四,陈小姐对你有什么交待吗?”乔志中故作轻松地说:“二嫂,没事的,梅娇只是去成都处理一些事情,她毕竟在那里上学那么多年,她很快就会回来的。刚才我还到陈府,陈县长和白姨都说等梅娇回来,就让我们完婚呢!”孙氏还想说什么,李氏却赶紧查开话题,笑道:“那你侄子、侄女可要先比你早结婚了”。
一个月后,2月26日,张任鑫和段抚昔完婚,乔云飞和黄小婷完婚。王氏和李氏本想让张任鑫和乔云虹也一块办,但张任鑫说想等酒厂的生产经营正常运行后再说。阿龙和阿虎却说:“大哥没有结婚前,我们决不在大哥之前结婚”。
张任鑫正式为酒厂制订了人事制度和各种规章制度。他任厂长,乔云虹为副厂长,穆秉廉为车间主任,张小女为白酒生产线主管,张任奇为小香槟生产线主管,乔云飞为保卫科科长,(酒厂自己成立一支保卫队,共三十人,每人一支枪,负责酒厂的安全及送货安全)穆念梅为酒瓶制作程序工段长,穆念华为包装工序工段长,阿龙、阿虎为销售正副主任。另外,车间的各个工序又分设班、组,具体责任到班、组,再到工人。整个酒厂制度严格,责任明确,产量迅速地提高。两艘大货船已经建好,自此酒厂自己建立起一条运输渠道,大多销往陕西、湖北、武汉等地。每一次运输都有保卫队带枪押送,陈光明无机可乘,女儿依然没有音讯,心中对张任鑫的恨又增加了几份。
不觉已是春花灿烂的季节,这日,张任奇专门从张家庄接母亲来李官桥,原来段抚昔已有身孕,反应极其强烈,只想吃擀面条,王氏像吃了一颗定心丹似的,每日喜滋滋地伺候着媳妇。原本张任鑫早让人在老复兴家的后院收拾了一个院落,想让母亲和姑姑就长住在这里,可是王氏总是舍不得家里的几十亩良田,因此执意不来住。现在,儿媳妇怀了孕,她却高兴地住在这里,又雇了几个佣人,每日为儿子、儿媳做好饭,等着他们下班吃,感觉又像回到了丈夫在世时的日子。而张宣英仍然留在张家庄照料家务,黄小婷婚后和公公、婆婆们住在一起,不过乔云飞下班后,总是开着车带着她回张家庄探望张宣英,俩人如胶似漆、如鱼得水,十分地恩爱。张宣英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想到黄从书一生劳碌,却无福看到儿女们的幸福,不能享受天伦之乐,不觉酸楚之极。
四月的一天,张任鑫正在办公室开会,门人通报说张家庄有人来找他。开完会,门人领着一个人走进办公室,张任鑫一看,原来是张明昆,便站起身笑道:“明昆叔来了,想给我做酒箱子吗?”
张明昆摇摇头,却神色凝重地告诉张任鑫,昨天,他在埠口街西边小门的一条僻静的小巷里做木活,却遇见了梁小姐的丈夫。
“是不是朱大夫在那里为人看病呢?”张任鑫问道。
张明昆摇摇头说:“不是的,仆人们见他进门都称他为老爷,称那个打扮得很妖冶的女人为夫人”。
张任鑫一听,胸中燃起了汹汹怒火,但他强压住气,问道:“小叔,你确定那个男的是朱柄三吗?”
张明昆肯定地点点头说:“我肯定是他,因为去年四五月份,我在梁府做了几个星期的木活,所以认得他。我知道你和梁小姐家关系挺好的,而且梁小姐对人又是极其好的,因此我今天特地跑来告诉你,我是怕梁小姐吃亏”。
张任鑫叹口气道:“谢谢你小叔,不过这事你别再对第二个人说”。
张明昆点头道:“我懂,你放心!”
张任鑫让张明昆带路,俩人坐了一辆马车,一起来到埠口。张明昆把张任鑫带到一家没有挂任何门牌名称的普通大门前,张任鑫闪在一边,却示意张明昆上前敲门,这时大门开启一条缝,门人探出头问道:“你找谁?”
张明昆忙笑道:“赵大哥,你不认识我了,我这几天一直在你家做木活,昨天回家有点事情,今天赶紧又赶过来了”。
门人便一边打开门,一边说道:“哦,是张师傅呀,怎么木活还没有做完吗?”
张明昆走进来,张任鑫也跟着踏进来,门人赶紧阻拦道;“你是何人?怎么也进来了”。
张任鑫面无表情地说:“我来找你家老爷和夫人有点事情”。
门人嚷道:“那我先通报我家夫人再说,这会儿你不能进”。
“谁在这里吵什么?”这时,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传来。
三人抬头一看,只见柳莺莺懒洋洋地走过来。门人忙指着张任鑫二人道:“夫人,你看他们硬要闯进来”。
柳莺莺一见是张任鑫,顿时吓傻了眼,她吱吱唔唔地说道:“哦,原来是张先生来了”。
张任鑫紧紧地盯住柳莺莺问道:“为什么还没有离开埠口?”
柳莺莺用手抚摸着隆起的腹部说道:“张先生请进屋说话吧”。
张任鑫对张明昆说道:“小叔,你在外面等我,我去去就来”。
张明昆点点头,张任鑫跟柳莺莺走进屋,只见屋内布置得富丽堂皇,跟外面的形状截然不同。
柳莺莺扑通一声跪下来,流着泪说:“张先生,求你放过我和柄三吧,我已怀上他的孩子,因此才留在埠口,我不会伤家朱夫人的,你相信我!”
张任鑫这才注意到柳莺莺的体态比以前丰满了许多,便不动声色地说道:“你先起来说话”。
柳莺莺怯怯地站起身,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一改往昔的风情万钟和张扬,张任鑫本是满腔怒火,此时却无法发泄出来,一个怀孕的弱女人而已,他只得闷闷地问道:“朱柄三何时到你这里来?”
柳莺莺低声回答道:“说不准,他出诊的时候可以抽时间回来一两个时辰”。
张任鑫冷哼道:“好,既然如此,他回来时,你转告他,让他去李官桥酒厂找我”。 柳莺莺忙点点头。
张任鑫和张明昆走出小巷,张任鑫犹豫了几分钟,说道;“小叔,我想去黄家寨看看,你也同去吧”。
张明昆羞怯地说道:“梁家高门大户的,我这身份去有点不合适吧”。
张任鑫不禁笑道:“你是我小叔,谁敢小看你,走吧”。
于是,俩人一起来到梁府,黄氏和梁雅芝见了都特别高兴,张任鑫注意到梁雅芝的小腹已经和柳莺莺一样微微隆起,脸上溢满做母亲的笑意,不觉暗自叹气,他不知道自己替朱柄三掩饰究竟是对还是错?
第二天十点多钟,朱柄三匆忙地跨进丹江大曲酒厂。老复兴家改建成酒厂后,他还是第一次来这里,看到昔日颓废、阴森的大院已被建设成一个充满新气象的现代企业,心中不觉充满了妒意。想到自己快奔三十的人,仍然寄居在岳父的屋檐下,仍然没有为朱家修建一坯一瓦,想到此,他的心中不禁愤愤不平起来。这个张任鑫真是狗捉耗子,多管闲事,我在梁家矮人一等,即使我的孩子生下来也得随梁家姓,而我是朱家唯一的根,我在外面娶个妾帮朱家延续香火,我能有什么错?何况我的妻子还是一个独眼龙呢?
张任鑫冷眼瞧着理直气壮地走进办公室的朱柄三,朱柄三在这刀子一样的逼视下,不禁又变得畏缩起来。张任鑫沉默了几分钟,才突然逼问道:“柳莺莺为何还留在埠口?”
朱柄三故意叹息道:“我开始是想听你的话,把她送出埠口的,谁知临走时,却发现她怀了孕”,说到此,朱柄三故意停顿下来,观察了一下张任鑫的神态,又继续装作豪情万丈地说道道:“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她已怀了我的孩子,在这个时候把她赶走,我还像个男人吗?”
不等朱柄三说完,张任鑫便冷哼道:“你不要忘了你的妻子也正怀着你朱家的骨肉呢,你只顾对别的女人讲男子汉气概,而对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却欺骗隐瞒、视而不顾,你还算是一个人吗?”
朱柄三无话可答,只得无耐地问道:“鑫弟,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你说该怎么办呢,哥哥我一切听从你的安排”。
张任鑫冷笑道:“现在是我问你下一步怎么办?你准备置自己的结发妻和孩子于何地?”
朱柄三吱吱唔唔地答道:“我想等柳莺莺生下孩子,为他取一个姓朱的名字,为我们老朱家留下一根香火,然后给他们娘俩一笔生活费,把他们安置到离埠口一个很远的地方,然后不再与他们相见”。
张任鑫冷哼道:“你认为我能相信你吗?”
朱柄三赶忙说道:“鑫弟,你就相信我这一次吧”。
张任鑫沉思片刻,然后决断地说道:“好,我可以等她生完孩子再离开,不过送她走的人是我,而不是你,我会送她们到一个你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朱柄三只得无耐地说道:“好的,一切就听从鑫弟的安排吧”。
朱柄三悻悻地离开了李官桥,而他在心中却在盘算着一个大的计划。
农历四月二十日,张任鑫一直记着这一天,因为这一天是陈碧春母亲的忌日,陈梅娇预测陈碧春这一天会在陈家坟地上出现,她会祭拜自己的母亲的。因此,一大早,张任鑫就悄悄地离开了酒厂,他雇了一辆马车,径直朝厚坡陈家堡赶来。
大约一个时辰,张任鑫来到陈家堡,他向人打听陈四麦的祖坟,虽然村人很诧异他的询问,但还是指着陈家堡的西南方说道:“在南岗上”。张任鑫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南岗上,远远地他就看到了陈家的坟地,碑石林立、葱葱郁郁,他掏出怀表,看看才清晨七点半,于是他吩咐马车到陈家堡等他,他大约两个时辰下去。
张任鑫慢慢地踱进陈家的坟地里,他用目光在那些石碑丛中搜索吴氏的名字。最终在东北角的一棵小松树下,张任鑫找到了吴氏的坟墓,墓碑上只简单地雕刻着一行字:陈四麦之妾吴氏。墓前并没有摆放新的祭品,说明陈碧春还没有来上坟。这时张任鑫隐隐地听到马蹄声,他迅速地闪进坟墓旁边的树林里,他站在一棵粗壮的大树后,陈碧春从黄包车上走下来,进入了他的视线。
和一年前俩人第一次重逢时一样,只是齐耳的短发显然长了许多,她的手里拎着一个竹蓝,张任鑫屏住呼吸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他们之间只有几步之隔,他可以清晰地透过树叶看到她的脸上的泪珠,看到她把纸钱、果品一样一样地从蓝子里拿出来,听到她喃喃地和母亲说着话:“妈,虽说我经常来看您,但今天是你一周年的忌日,春儿还是感觉很伤心,很难过。您好好地在那边吧,我也会好好的,我喜欢和那些孩子们在一起,过着简单、平静的生活,等到几十年后,春儿自会到那边和你重逢的……”,看来陈碧春现在不是在做老师,而且她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而这正是他所期待的。张任鑫正想着,忽然又听到汽车行驶的声音,不用看,张任鑫就知道陈四麦来了。陈四麦推开车门走下来,而陈碧春并不回头,她只顾给母亲烧着纸钱,陈四麦默然地走过来蹲在女儿的身边,帮女儿烧着纸钱,又惆然地叹道:“时间过的真快,你妈已经离开我们一年了,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先是你妈,后是你哥,爸爸现在只剩下你这么一个女儿了,你说离开李官桥就离开,不给爸爸一点音讯,你让我这个老头子今后依靠谁而活?”
陈碧春用手擦掉脸上的泪,望着陈四麦说道:“爸,如果你真的想和我在一起,你就辞去区长一职,离开李官桥,从此女儿用自己的双手养活你,我们一家过着安稳、平静的日子,行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