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奶奶听八大这么一说,就到从车后抓着刹绳爬上了车,在八大的调试安排下,大奶奶终于坐定了。八大压起车把,一扬鞭子,老牛“叮咚叮咚”开始往前走。 月亮像一块玉石做成的磨盘,光亮冷润,跟着牛车往前滚。 大奶奶就觉得坐得太高了,离月亮那么近。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坐在装满麦个儿的车顶上了,不免又想起了从前的事儿。可是车子左晃右摆颠簸的厉害,就快要把人甩出去了,大奶奶的心全揪在了一起,双手更紧地抓住刹绳,不管从前有什么样的事儿,现在都不敢再想了,只是觉得以前坐车时可没有现在摇得厉害。 路上的车越汇越多,八大的车就跟在一辆马车的后面,走了停停了走,就在要过桥进村的时候,就堵在了路上不动了。桥是进村的唯一通道,有三条大道从三个方向汇到这里,车一多自然就会堵在桥头。桥是用青砖砌成的拱桥,两边都没有护栏,桥面是可以并排过两辆车的,可是车上装满东西时就得一辆一辆的过,否则,一不小心就会连人带车翻到沟里去。 大奶奶坐的高看得远,她看见过了桥的车排成一条长龙,没过桥的车也渐渐地续成了三条长龙。 八大等得不耐烦了,牢骚道,日他妈啊,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刚才那一趟,那儿来的这么多车。 大奶奶笑道,你割麦,人家也要割麦,你拉麦,人家也要拉麦,都赶到这个时候收庄稼,咋能不挤到一堆里。 八大又想说什么,大奶奶打断他道,前面动了,准备走了。 果然过了一会儿,前面的马车开始往前走了。八大重新压起车把,还没等扬手里的鞭子,前面的车就又停了下来。八大也就用不着扬鞭,只随便吆喝了一声,让车子往前挪了个位置。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八大才终于赶着牛过了那座桥。再次回到稻场的时候,月亮已经跃过了树梢,但更像是一个玉石磨盘,光亮冷润了。 大奶奶从车了滑下来,回去做饭去了。八大又去叫烂缸来帮忙翻车。翻了车,八大就把四爷的牛和车送还过去。回来的时候,八大还想着把堆得乱七八糟的麦个儿收拾一下,还没理个头绪,大奶奶已经喊着回去吃饭了。 去球,先吃饭,明儿早儿再说。八大心里想着,拎在手里的一个麦个儿,也用力向麦堆上扔去。 第二天上午的活,就是把麦垛搭起来。 搭麦垛可是有相当的讲究的,搭得不好,不是被风刮倒,就是麦垛里面漏水。麦垛倒了可以重搭,可是一旦麦垛里面漏水了,麦穗是会发芽的,麦穗一发芽,这一年就白辛苦了。 开始搭的时候,先是把麦个儿竖起来围成一个大圈,这是根基,然后沿着圈斜压上第一层麦个儿,麦穗朝内,秸根朝外,中间低凹处也都垫上麦个儿,垫好后就压第二层,第二层要比第二层较小一点,就这样收一圈压一圉,直到达到一定高度,垛顶收成一个尖形,最后辟开一个麦个儿罩在顶上,垛就完工了。 搭垛照例是八大搭,大奶奶递。两个人忙了好一阵子,眼见着就要收顶了,天空忽然就变了脸,乌云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的,不知不觉已经遮天盖日了,白天也变成了晚上。 要下雨了,快点儿快点儿。大奶奶一边催着八大,一边也加快了自己的速度。 八大扶着麦个儿,抬眼望了望头顶上的天,果然见大块大块的乌云像漂在水面上的荷叶,前涌后推顺流而下。 真是要下雨了。八大像是自言自语,手里的活也越干越快。 忽然就起风了,狂风卷起尘土,打着旋从地面升上了半空中。人们就在风尘当中四处乱蹿,仿佛迷失了方向。几个小孩子却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站在空地上狂风里,兴奋的乱蹦乱跳,嘴里还一遍遍的喊着: 下雨了,我不怕,我跟汽车打一架,汽拐个弯,轧住蛮子窝。 八大终于在雨点儿落下来之前,把最后的垛顶给搭好了,检查一下没什么问题了,就顺着垛滑了下来。八大双脚刚着地,豆大的雨点儿就跟着拍打在了他的身上。他抱着头开始往家跑。他看见那帮小家伙们,还在蹦啊跳啊的,嘴里也仍旧唱着那首村谣: 下雨了,我不怕,我跟汽车打一架,汽车拐个弯,轧住蛮子窝, 八大停顿了一下,冲着他们喝斥道,小鳖娃儿们,还不赶紧回家,没看在下雨? 小家伙们听到喝斥,一哄而散。 八大跑得算是快的,但回到家里时,身上的衣裳还是湿了大半。八大拿出毛巾想把淋湿的头发擦干,他看见嫂子小英就站在她家的门口,一只手从背后撑着腰,另一只手扶在门框上,伸长了脖子往雨里望。 不要紧,没得事儿,一会儿就回来了。八大忍不住喊了一句。 尽管雨声“哗哗”的响,嫂子小英还是能够听得真切,但却没有回话,这让八大觉得讨了个没趣,也就不再说话了。 分家前的那个晚上,嫂子小英跟大奶奶的那一场争吵,现在又浮现在八大的脑海里。八大依然辩不清谁对谁错,也许那场争吵对两个人来说,都是一个预谋,她们从来都没打算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分家不过是迟早的事。蒜苔还没抽完,家已经分了。 或许嫂子小英还在记恨着那个晚上吧。这让八大觉得,现在是应该站在大奶奶一边了。 四大是踮脚尖跑回来的,就像蜻蜓点水一样,点在院子里水花四溅。一进屋就骂道,日他妈啊,恁大的雨,跑都跑不及。 老婆小英道,你咋真笨撒,不知道是白雨,找个处儿躲一会儿就过去了。 四大道,还躲啥躲,人还没出地都已经淋湿球了,还胜一股气跑回来划来? 老婆小英一边拿来毛巾给四大擦水,找来干衣裳给他换,一边又关切的问道,地里的麦没得事儿吧? 四大道,麦没得事儿。割完的都捆成个儿竖在地里,淋不坏的,没割的就更不用怕,雨一停,风刮一下就干了,就能再割了,就是这雨一下,路都有稀蹋蹋的,麦不好往回拉。 大奶奶在隔壁喊道,老二,老二。 咋?四大答道。 雨停了,举娃儿去给你帮忙。 四大道,要割也待等到明天,地里能进人了才行。 雨突然就停了,天空也很快变亮,虽然还有零星碎雨,太阳已经再次出现了。屋檐下的花公鸡最先跑到院子里,先抖动一下浑身的羽毛,然后张开翅膀扑闪了几下,扯着脖子打起鸣来。母鸡们也纷纷跟了出来,抖完身上的尘土就忙着四处觅食。现在是收获的季节,到处都有散落的麦粒,它们可以不用刨就能吃得肚子鼓鼓的。可是那些鸡们还是习惯了刨食,刚刚被大雨冲刷得光光溜溜的地,现在又成了乱七八糟。 第二天一大早,八大就跟着四大去了地里。中午的时候,大奶奶送饭到地头,兄弟俩狼吞虎咽喉一番,抹个嘴就又开始干起活来。家里离不开人,媳妇小英的就这几天就要生产了,大奶奶收拾了碗筷就往回赶。 半下午的时候,地里的麦也全部割完了。八大去找四爷借牛和车,四大就在地里把麦个儿一个一个往外扛。今天不比昨天,昨天地里还能进车,今天人踩进去都是个窝,更别说把车拉进去再装上麦个儿,肯定是寸步难行了,这一点儿四大很清楚。 牛车拉来,装好满满一大车后,四大对八大说,我撑把,你牵牛。 八大道,用得着两个人? 四大道,可得两个人,搞不好两个人都拉不回去。 八大其实也清楚,来的时候他拉的空车,车轱辘已经粘的不转圈,现在装这么多麦就更不用说了。村里的路不下雨还好,一下雨可就成了南泥湾了,走人都难走车就更难了,尤其是从大路转向稻场的那段小路。 八大前面牵着牛,就听到四大在后面吩咐道,举娃儿,待会儿你得听我的,牛可别拉得快了,等我把摆正了,叫你走了你再慢慢往前走。听见了没有? 八大道,听见了。 车从大路转小路时,四大让车先停了下来,亲自走上前去探探路。雨已经下过了二十四个小时了,那段区区不过二百米的路,一半却还浸泡在半尺深的水里。虽然是漫着水,但还能分辨出那是老辙那是新辙。老辙是肯定不能走的,陷进去就别想出来,新辙却不好走,把握不好就要滑进老辙的。 四大脱掉鞋子,把裤腿绾过膝盖,然后拎着鞋子走回来,把鞋塞到车上。八大也跟着照做了。 牛靠右边走,慢点哦。四大一边吩咐,一边调整把位。 车轱辘轧在了新辙上。 四大道,走。八大牵着牛鼻子往前走。 四大道,等一下。八大拢住牛头停着不动。 四大道,好了,走。八大再牵着牛鼻子往前走。 四大道,不行了不行了,赶快一点儿,赶快一点儿。八大就把牛让到前面,用缰绳猛然的抽牛屁股。 人和牛一股猛劲,车子就冲过了一道老辙。 四大道,乖乖啊,差一点儿点儿就上不来球了。 第一车麦总算顺利拉到了稻场,可是后来的第二趟可就没那么幸运了。第二趟又到这里的时候,半尺深的水已经变成了半尺深的稀泥,稀泥里还搀着大把大把的麦秸杆,很显然之前已经过过好几辆车了,而且还有车陷到了老辙里。 四大凭感觉走着上一次的车辙,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好,车子已经来到了路中央。四大正在暗自庆幸时,脚步一滑,车把就撑不住了,车轱辘顺势就滑进了泥潭里。 四大道,赶快点儿,赶快点儿。 可是已经迟了,八大无论怎么抽牛屁股,老牛无论怎么卖力,车子连动都不动。 四大让牛停下来,围着车子四下观察了一番,叹息道,咳,这一下算是去球了,上不来了。 八大也弯着腰,蹶着屁股四下看了看,不行的话,先使锨把车轱辘前头的泥挖开,再垫点儿柴火试一下,说不定能行。 行啥行?这老辙太深了,你没看车底都担在路上了,车轱辘肯定是架空了,轱辘都不着地,你咋拉。 八大再看,还真跟四大说的一样,不免问道,那可咋办? 先拉一下试试,不行就得把卸空。先找点砖头柴火塞到两个轱辘下边,然后,我使用劲掂把,你赶牛。 八大道,行。 不一会儿,两个车轱辘前面的泥糊里已经塞满了砖头和柴火。 四大双手抓住车把,八大拢住牛头让套绳绷紧。四大大喊一声,走。然后,蹩住劲把车把往起掂。八大则一边“对,对,对”急促地赶着牛,一边还把缰绳连续的抽在牛屁股上。车子被这一股劲拉着只往前进了一米远,就又不动了。 八大又去找砖头柴火。四大说,光这个样不行,得找人来帮忙。八大就不找砖头柴火改找人。过了一会儿,跟八大一起过来了三个人。四大道,你们两个人在两边用杠子把车往起抬,你在后边推,举娃儿,你还赶你的牛,这回可别让牛再松劲了。 几个分头在各自的位置上准备好了,四大就在车把前扎稳马步,双手抓紧车把,然后再次大喊一声,走。所有的人听到号令,都一起使劲,车子动了,像是要被抬起来了。 老牛使足了劲,整个身子胀得跟个皮球一样。八大也跑到牛前头,使劲拉牛缰绳。一般情况,小牛在拉不动时肯定会往后退,管你扎鞭咋抽都不会往前走,搞不好就扭着屁股自己卸套,老牛可不这样,现在已经两个前腿跪在泥里使劲了。 突然,只听“砰”的一声,大家一下子就觉得使不上功了。 原来,套绳让牛给曳断了。 四大看着那断成两截的套绳,这一下彻底泄了气道,去球,算了算了,把车子卸了,一点儿一点儿往稻场盘呢。 帮忙的人也爱莫能助的走了,剩下兄弟俩只能把麦个儿一个一个往稻场扛。 后来,等到两个人把麦个儿都盘到稻场的时,月亮都已经爬上了树梢,急匆匆地在云彩里穿行。 八大道,看天那个样,要下雨啊。 四大抬头看看天,月亮正好钻进了乌云里,回应道,真是的。走,先回去吃饭,吃完饭,趁着还有点儿光亮,得连夜把垛搭起来。 八大道,可是哩。搭起来了,可管球它咋下雨都不怕。 八大说着,跟着四大往家走,他看见生产队场房里已经开始放电视了,里面没有大人,全是些小娃儿们。 今天是合起来做的饭,大奶奶安排四大八大坐下,开始到厨屋里给他们盛饭。四大问道,妈,小英吃了没有? 大奶奶还没开口,老婆小英自己先从自家厨屋里出来搭腔道,你吃你的啊,我老早都吃了。 大奶奶端着饭出来了,也说道,饭一做好,就让她先吃了,现在咋敢饿着她。你们俩赶紧吃,饭都坨住球了。 四大八大“扑扑噜噜”地开始吃饭。大奶奶自己也盛了一碗,跟他们一起吃。 吃完饭兄弟俩丢下碗就往稻场走,路过生产队场房时,八大又往里瞅了一眼,他看见已经有几个大人坐在里面了。 依旧是八大管搭,四大管在下面递麦个儿。 月亮似乎变得亮敞了一些,依然匆匆地在云朵里穿行,只是跑得更快了。 夜色下的稻场,一个个麦垛跟一座座宝塔似的,八大就想起了少林寺的塔林。八大并没有去过少林寺,但少林寺的塔林却在电影《少林寺》里见到过,眼前的稻场错落有序的树起那么多麦垛,真的跟电影里的塔林一样了。 八大的脑海里又浮现了那群和尚跟官兵打斗的场面,刀枪棍棒,一招一式,都是有套有路的,可是自己跟人打架却不能那样,总是胡乱舞扎,最好是能把别人摞倒,然后按在地上往死里锤。每次想到这儿,八大就替自己惋惜,一块上好的练武材料却投师无门,就这样废着都快生锈了。 八大就又想起了我大爷。 文革的时候,大爷的事儿大爷从来不跟人说,大奶奶也不敢说,就算是这样大爷也没少挨批挨斗。每次关键的时候,大爷就冲那些人大吼`,老子杀过日本鬼子,你们谁杀过?人们开始一惊,以为差点儿误判了民族英雄,可是马上就又有人喊道,你还当过土匪,我们可谁也没当过。大爷就理亏,只能任由他们批斗了。 那时候闹共匪,草木皆兵,县里就准备壮大自己的武装力量。可人们说共匪青面獠牙,杀人不眨眼,去打共匪就等于去送死。也有人说共匪是好人,是帮助穷苦百姓的,都是梁山好汉。老百姓都不想去白白送死,也不想得罪梁山好汉,县里的人数凑不齐,就开始到处抓壮丁了。 太爷对大爷说,咱就老老实实种地,那儿也不去。 那天晚上,二三四爷都去了太奶奶娘家,家里只有太爷爷、太奶奶、大爷和大姑奶奶。入夜时分,就听到村里的狗突然一起乱叫起来。太爷爷最先反应过来,不好,有人进村了。接着就听到有人喊,抓壮丁了,抓壮丁了。紧跟着就是“砰砰”两声枪响。 大爷跟着太爷爷骨碌就从床上爬起来,摸黑抓了衣裳裤子,都顾不得穿光着屁股就跟出家门。还是自已的村子,路熟,东家院墙,西家牛棚,一会儿就出了村。他们一出村子,身后的路就被人堵了起来。 人总算侥幸逃了出来,可是村子周围也不宜逗留,两个人就往北山跑,一头就扎进了深山老林里,好几天都没敢回去。饿了就在树丛里找野果子吃,渴了就在小水沟沟里捧水喝。树丛里能抓到野兔,小水沟里能摸到鱼,没有火烤着吃,就都拿来生吃了。 八大听大人讲这些故事,总是将信将疑。八大生吃嫩包谷穗,生啃大白菜,连辣子茄子也能生吃,就是生鱼生肉实在难以下咽。大奶奶说,你是没逼到那个份上。 后来,抓壮丁的改成白天进村了,那一家那一户出几个人,给几个人的贴补。看着那满筐闪着亮光的金属,听着那“哗啦哗啦”的声响,村里的人都心动了。 大爷对太爷说,我去。 太爷不吭声。 大爷对着太爷耳朵轻轻地说了一句,不行的话,我再偷偷跑回来。 太爷还是没吭声。 大爷就去了。 大爷一去,一年半都没有一点儿音讯,家里人都当他已经死了。 一个秋后的响午,太阳温和地照耀在村里那高大的就要秃了顶的枫杨老树。太奶奶正在做饭,门口来了个要饭的,蓬头垢面,一身破烂衣裳,光着脚板,浑身一股酸臭味。那人就站在门口,太奶奶看他的影子,在太阳光下就像一堆麦秸。她就去拿早上剩下的两个馍,就听见身后有人喊,娘。太奶奶听到那一声“娘”,心里咯噔一下,转过身来再看,那个叫花子已经跪在了门槛前。叫花子望着太奶奶眼泪汪汪地又喊了一声,娘——。这一声“娘”,听得太奶奶撕心裂肺,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大爷没死,他命大,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后,找了一件老百姓的衣裳换上,心里就只想着回家。可是回家的路是往那个方向,他却不知道。于是,他只能一路走一路问,一路上刮风下雨那都好躲,就是饿了得找人家要饭吃。要到好人家,人家给你块馍,要到不好人家,人家放狗咬你,两只鞋都是被狗追得跑丢了。要不到饭时,大爷就去田里找吃的,新长成的包谷穗,鼓肚肚的黄豆荚,随便那样都填饱肚子。最美味的要算黄豆地里长的黄澄澄的马瓜交(bao)蛋儿,吃起来跟吃香瓜一样香喷喷的,只是太小了只能塞个牙缝。 两个多月的时间,他总见到了熟悉的地方,他知道,他可算到家了。他找到水沟,把脸和手好好的洗了一遍。他是想干干净净的回家,就跟他离开家时一样。 大爷回家没两个月,抓壮丁的又来了,说这回不是当兵而是修路,也一样会给钱。大爷又想去。可太奶奶说死也不让他去。大爷说,这回不是去当兵,是去修路,还能挣钱呢。太奶奶说,家里不缺吃不缺喝,咱不去。大爷不听,夜里偷偷地还是去了,还让人把贴补的钱捎了回来。太奶奶为此哭了一天,饭都没吃。 大爷这回出去可算是吃住苦头了。每天早上鸡叫头一遍就会被叫起来干活,晚上点着火把还得干,吃的是窝窝头儿,喝的是野菜汤,汤上不漂油汤里不放盐,扫一眼就能看见汤底。不满意、不听话、不干活,就得吃鞭子,要想着逃跑,逮住了就是往死里打。大爷背上后来一直有几道疤痕,也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大爷就觉得这世上没有老百姓能碰上的好事儿,当兵是能有饱饭吃,可还要等着吃枪子儿,好在横竖来得痛快,一了百了,现在倒好,吃得是猪狗不如,干得比牛马还多,动不动还得吃鞭子,还不知道那天才是个尽头。 没过多久,工地上就有人累死了,一头扎在土堆里就再也没起来了。死的人就地挖个坑就给埋了,没个坟堆儿,也没个碑,就像是这个世界没有过这个人似的。 大爷不想就这样就没了,他想着要逃命,还得及早行动,趁着身上还有股子劲。 大爷白天老老实实的干活,却不忘留意四周的地形。晚上别人都睡了,他不睡,闭着眼睛听动静,听着人们的鼾声都均匀了,他就起来上茅房。外面有人守着,手里掂着枪,还上着刺刀,刺刀就抵着大爷的肚子。 干什么? 大爷哆哆嗦嗦的答道,解,解个手。 妈的,那儿那么多屎尿?快去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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