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
——一部柴湖人写的关于大柴湖的小说
作者:宝丁
1、三官殿
2、菱角儿
3、四爷家的牛
4、出外工
5、曹苍娃儿
6、稻场
7、跑水荒
8、护青队
9、娟子
10、供销社
11、蛮子们的狗
12、移民大饭店
13、巧女儿
14、老虎、虫、鸡儿、杆
15、大叶儿柳
16、强奸犯
17、害狗
18、八角儿楼
19、尾声
引子
汉江,这条流淌在秦岭南麓的大江,即使在工业化空前的今天,它依然如诗画般地清澈、安宁、美丽。沿汉江而下,仍可见到许多中国传统文化对这里生活方式的影响。虽然用现代眼光看,汉江颇为沉寂,但正是这里过于的沉寂使得它比中国其他许多河流更接近自然与人文的原生态。今天,随着南水北调工程的实施,汉江又一次在人们的视野中凸现了出来。
汉江是汉朝的发祥地。“大汉民族”、“汉文化”、“汉学”、“汉语”这些名称,都是因有了汉朝才定型的,而汉朝得名于汉江,发祥于汉中。刘邦登上皇帝宝座,便以其发迹之地来命名这个新建立的王朝。
如今的汉江仍是中国大陆的一条未被污染的河流,她清洁的水流可以让人直接饮用,她躲在陕西、四川、河南、湖北这些人口密集省份的夹缝里,维系着中国内陆仅存的“田园”,作为中国重要的粮油基地、茶叶产地和水源地而存在。
然而,汉江如今已是一条断断续续的河流,一个个电站水坝将她的脉络生生截断;虽然她的交通使命已经终结,但她还在主宰着所流经的各个城市的生活。作为南水北调的主水源,汉江将让北京人在2008年喝上自己清甜的乳汁。
1、三官殿
驾——
大爷双腿用力一夹,枣红马脖子高高扬起,一声嘶鸣,撒开四蹄飞奔而去。
大同河上,一片血色暗淡的天空,就像经历了残烈撕杀后的战场。宁静,死一样的宁静。只有清脆的马蹄声,“哒哒”地从老淅川幽静的古巷里传出来。大爷的身影从长满青苔的石板桥上掠过,留给身后一轮残阳一阵回响。
那是古城外的夕阳。余辉映衬在荒草之上,在城头的江风中安静地摇曳;秋虫依然匿于瓦砾之中,在夜色里轻声哀唱。那不过是昨天的回忆,想起来却是那么的遥远,仿佛是在梦里,恍恍然若隔世。
就又见到了红缨枪,从大堤背后渐渐生长出来。那磨励后的锋刃,犹如野兽的獠牙,等待着鲜血的祭奠。红缨红花儿似的在半空中飘摇,映着夕阳越发的鲜艳。一队人马站在了大堤之上,披着霞光犹如神兵天将,只作片刻休整就浩浩荡荡地开进了芦苇荡。
曾几何时,这里还是他们的狩猎场。野鸭、野兔、以及野猪,就快活的生长在这一望无际的芦苇丛里,现在这时却有了人,来自千里之外,操持着浓重的外乡口音,这让他们感觉不舒服。是宣示主权的时候了,可是却没有人说话。大刀贴着马耳朵“嗖嗖”的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一片片的芦苇齐刷刷就断了头。
外乡人远远的躲进芦苇丛里,惊恐的望着这群不速之客。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不祥的预感已经让他们像被捕获的猎物,麻木的呆立着,手心冰冷,浑身哆嗦。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人们又聚在一起,议论着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事情。
蛮子们是来吓唬咱们,是想把咱们走吧?
可是哩。
跟你们说了,你们还不信。搬到马良去的咱们那儿的人,有好几家都让当地人给杀了。
咱们的人插队到人家村里,看你不顺,全村的人都上来打咱,都是几百个人围着几个人打,还不敢还手。
有一个还手的,后来让钢叉戳穿肚子,肠子都流出来了。
一个胳膊腿都被打断了,趴在地上一个劲磕头,也没得人管他,还是打。
一个家伙拿刀上去拼命,教人家用猎枪给打成了筛子。
妈的,他们当地人咋恁坏?
怪不得叫他们蛮子,还真是没叫错。
他们就是仗着人多势众,他们要是敢来大柴湖试试看。
大柴湖咋了?刚才不是来过了,没见你咋了?咱们现在是住在人家蛮子窝里,四周都是蛮子,他们真是要一路儿过来,你能把人家咋了?
大不了,跟他们拼了,只要他们敢再来,老子绝对冲在前头。
其实也怪那几家人,还以为哪儿的人都跟咱们那儿的人一样,老实巴交的不欺生,专门搬到蛮子窝里住,这回可美了吧。
往不往蛮子窝儿搬,又不是他们说了算,得听上头的,上头说咋安排他们就咋搬。
上头安排,他们不会不听?
你说的倒好,不听?不听,你不是也搬到这哈儿来了?
我是听他们说,这哈儿美,啥都有,我才搬过来的。日他妈,搬过来就后悔球了,这哈儿净是芦苇窝,要啥没得啥。还不胜不搬,在老家随便那个山疙瘩儿上,搭个窝窝儿都比在这哈儿强。你说是不是?
可不是的。搬的时候啥都说的好,说不用咱跑腿,又是坐车又是坐船,舒服得很。还说一到这哈儿,就有新房子住,柴米油盐啥都不缺。一来看,也倒是那么回事。可是再看看周围,上那儿去找块像样的地种,我看这苦日子才刚刚开始。
他们搬到蛮子窝儿的,肯定也是给骗去的,也肯定是说那哈儿好得很,要啥有啥,结果去了还没要到啥,就先让人家要了他们的命。
咱们的人不能白死,得去给他们报仇,咱大柴湖的河南人都去,杀到马良镇去,教他们血债血还。
咋还?是咋们人多还是人家人多?
管球他的,他们杀咱们几个,咱们也杀他们几个,杀完了咱们就跑,咱也不住这儿了,咱还回老家去。
说的倒轻巧,你杀了人你还想跑?这儿那儿都是蛮子,你往那哈儿跑?
哎,要是咱们淅川人都来就好了,那咱啥都不怕了。
报仇不行,咱到上头去告他们去。
又想上访?不怕被抓起来。
怕啥怕?咱们又不是闹事儿,咱们的人让他们当地蛮子给杀了,咱们就是想为他们喊喊冤。犯啥法了?
国家的法律多球的很,说出来你听都没听过。再说了,你上那个上头?钟祥县的上头?他们都是蛮子,能听你的,去也是白去,说不定真让人抓起来。
上北京,找毛主席说。
你知道北京在那哈儿?你知道北京离咱们这哈儿有多远?天高皇帝远的,县官儿不如现管,毛主席也管不了。
那咱们的人死了就白死了?
难说。
表弟说,蛮子们个个骑着高头大马,手里拿的啥都有,大刀、红缨枪、钢叉、还有猎枪,在我们营里转了一圈,路边的树都让他们砍倒。
大爷贴在马背上只管“驾——驾——”地紧催紧赶,耳边的风声呼呼作响。他的右手握着一把丈把长的鱼叉,叉头生铁锻制,双刺带钩。平日里大爷用它来叉鱼,也叉野兔和野鸭,紧要关头还叉过狼和野猪。面在它就斜背在大爷身后,不免令他想起当年当土匪时的情景,也就是这个架势,只不过反背着的是长枪,冲锋陷阵,总是一马当先,想来戏文里的三国赵子龙上阵,也不过如此而已,只是现在没有雕镂的马鞍,而是一块破烂麻袋,红缨长枪也换作双刺的鱼叉。
三姨说,我吓得一黑间儿都没睡着,屋里蚊子又多,也不敢拢堆火捂点儿烟熏熏。娃儿们儿开始也不睡,后来时间长了就睡着了。你姨父跟你大表弟就坐在门槛上,一直守到了天亮。
欺人太甚了。大爷拍着桌子站了起来,从面缸上扯了一块破麻袋,出了门往马棚走。
大奶奶跟出来问,你要干啥?
大爷没吭声,只管做自己的事。他先用刷子把那匹枣红马从头到脚刷了一遍,然后把破麻袋搭在马背上,转身拿起靠在墙头的鱼叉,来到压机井旁边的大青石前,“哧哧”的磨了起来。
三姨和表弟伟娃儿也站在了门口。三姨问,成娃儿,你要干啥?
大爷淡淡地回答道,没得事儿,我等会儿去看下姨父。
谁都没有再说话,大家都静静地听着那“哧——哧——”的磨砺声。
大爷一下一下用力的磨着,把胸中的憋屈都使在了叉柄上。
不是因为建水库淹了人们的家园,谁个儿愿意背井离乡几百里地,来到这个净是草趴窝的地方,就这还要天天受这些蛮子的欺负。妈的,老子们也不是好欺负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鱼叉退去了锈色,大爷用水一冲,锋芒乍露,寒光逼人。
提着鱼叉,大爷翻身上马,对站在门口的人说道,你们在家里,我去看看。
河深二三丈,宽十余丈,一直通向红升。大爷就是去红升,马就挨着河岸跑,路却是从芦苇沼泽地里淌出来的。大爷骑在马背上,一会儿淹没在芦苇丛里,一会儿又从里面冒出来,冲上一个高坡,再下到一个泥坑,马蹄上满是污泥,水也打湿了马肚子,可是只要不趟水沟过泥潭,枣红马依然急驰如飞。
红升乡连着红旗乡,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东界至遥堤,西界到汉江,界外都是当地人。移民们一来,当地人就叫他们“呔子”,作为回敬,移民们就喊当地人“蛮子”。两个词都有侮辱的意味,听得两边的人个个义愤填膺。
马良镇就在汉江西南岸。从那里传来的消息,让住在大柴湖的人们感到气愤和委屈,而突如其来的“刀马队”,更让这里的人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慌和无助。
看来,大柴湖也不是他们这些人安身立命之所,人们就要大难临头了。
那是一条横越遥堤的土路,路上挤满了人。人们都听到了马蹄声,也看到了大爷提着鱼叉紧贴在马背上,
棍棒,钢锹,钢杈,钉耙,全指了过来。
搞啥子的?
大爷勒住马缰,哈哈大笑道,自己人。
大爷一开口,棍棒,钢锹,钢杈,钉耙,全倒了下来。
那儿的人?
魏家榨的。
歪事,是兆成啊。
哈哈,是我。
你鳖娃儿咋来了?我们还以为是蛮子哩。
蛮子?你看他们还敢不敢再过来。他们要是再敢过来,保管叫他们有来无回。
那是啊。
你是来找你姨父的吧?
是呀。我看这边有人,就没去他们家。
哈——你去他们家也没用,门肯定上锁着的。他跟他们老大可能在那头,你过去找一下。
行,那我先过去了。
你这匹马可真是好马啊!
哈——,咋好?
好吗还咋好。毛色纯正光溜,身形高大,还膘肥体壮的。
哈——,你忙着,我过那边去一下。
行,你去吧。
一路上都是人,没有牲口,大爷的枣红马格外扎眼。
好高的马啊!那儿来的人?
魏家榨的。
魏家榨的?来干啥?
你说来干啥?帮忙呗!
歪事,帮忙哩,太好了,恁远的人都来帮忙,咱还怕他蛮子个球。
大爷终于找到了他姨父还有大老表。大爷很是兴奋,见面就感叹道,歪事,咋恁多人?
姨父见到大爷也很高兴,回答道,人多好啊,没得人敢来欺负咱。这不,马北,马南,吴营,邓营,旁边这几个村子,能来的劳动力都来了。昨天他们蛮子们一大帮子人,骑着马扛着枪提着刀,打咱们这几个村子过,耀武扬威的,咱们这儿的人都不知道是咋回事,等搞清楚了,狗日们都已经回去了。你看他今儿咋不来了,他今儿要是敢再来,就别想再回去了。
日他妈啊,看老子们好欺负是不是?非要动点真格的,他们才知道咱是谁。
就是的。
你跟你大老表一路,把马拴到家里去再来。
行。大爷答应了一声,牵着马跟在表弟身后。
表弟显得很振奋,说起话来两只眼睛里光闪闪的,没完没了。
我们今守了一天了,蛮子们连个毛都没见敢过来。晌午间儿,有两个人骑着马在大堤上晃了一下就不见了,肯定是看到咱们这边儿这么多人,怕了,不敢过来。咱们这儿的人也偷偷地爬到堤上,观察了以后回来说,蛮子那边也在一些人在路边守着,不过他们的人没咱们的多。有人就说要冲过去,杀他个片甲不留。又有人说,咱们不做那号苕事儿,冲过去肯定中埋伏,咱们住在蛮子窝儿里,他们人肯定比咱们多。再说了,冲过去咱就没理了,咱们就守在这边儿,他们也不敢过来,他们要是敢过来,咱就往死里打,打死也是白打死,咱到那儿也都有理说。人们都说说的对。
西边三官殿那边的路上也聚了很多人。沙包呀、白岗呀、杨营呀,旁边那几个村的人都出动了,怕蛮子们从河边过来。我晌午去看过。有人拿着磨石,就坐在路边磨刀,一把铡刀,看那个劲儿,重球得很,我怕他打起来抡都抡动,还不胜拿镰刀的。还有人有枪,装火药装钢子儿的猎枪,有这么长,早就装好了火药上好了子弹。咱们的人在马良那边,教蛮子们用猎枪打成了筛子,咱们也有枪,要是咱们也逮住一个蛮子,也非把他打成筛子不行。
咱们的人都说了,这回非找公社领导说说,特别是找咱们淅川领导说说,成天这号样,咱们还咋在这儿住,咱们还回咱淅川去。你看这芦苇窝,那儿有一块像样的地给咱们种,还成天被周围的蛮子们欺负,骂咱们“呔子”,叫咱们滚蛋。
叫咱们滚蛋,他们还以为咱们很想待在这哈儿。谁个儿想待在这哈儿?没得人想。不是因为水逼人赶,在哪儿不比这儿强。大爷听到气愤处忍不住插了嘴。
就是哩。
拴了马再过来的时候,夜幕已经拉上了,月亮刚刚浮现在天空,却总是躲在乌云背后,一团昏浊,地上的人只能彼此看个轮廓。
有带头的发言了,为了能让更多的人听见,他站了个高地儿。这个——大家都静一静静一静,听我说两句。现在天已经黑了,但我们更应该提高警惕,防止蛮子们这个时候来偷袭。但是又不能不吃饭,不吃饭人那儿来的力气,所以,每个村出十个人,哪儿都不能去,就守在这哈儿,准备一个锣,一有情况就敲,其余的人都先回去吃饭,吃完饭就赶紧过来,咱们还得商量晚上守夜的事。好了,每个村自己商量一下,安排留下的来我这儿报个到,咱们再集中安排一下。
喊了话过不一会儿,高地儿前就围过来几十个人影,没有围过来的影子们也渐渐地散去,现场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等这里再次人声鼎沸的时候,月亮依然昏浊,人们也还是只能彼此看个影子。
商议非正式就开始了。
蛮子们昨天也只是想来吓唬吓唬咱们,知道咱们有防备就不敢再来了,看到没有,今儿一天都没见有啥动静。
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就是。
得准备些火把,需要的时候用得着。
对。
上那儿去找火把?
自己做。你们这几家近一些,找几个人一路,回去砍点木棒,再找点破布啥的一缠,倒上煤油就行了。
行,我找人去做。
咱们得有人站岗,一黑间儿都得守着,不能睡觉。
还是每个村抽人,分成上半夜和下半夜两个班,得来回巡逻,到处都转一转。
对。
蛮子们白天不敢来,黑间儿恐怕更不敢来吧?
不管他们来不来,咱都得防着。
就是。
对。他们要是真来了,还会提前跟你说一下?
有火把。人群中突然有人惊慌的大喊起来。
人们纷纷朝遥堤望去,真的一个燃烧着的火把出现在堤顶上,接着是三把、五把、十几把、几十把。人群开始了躁动,们期待而有惧怕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都别慌,也别动。人群中那个权威的声音大喊道。
躁动一下子就停止了,现场安静得听不到半点儿声响,人们这时也渐渐地听见了堤顶上的火把,燃烧而发出的“噼叭”声。空气已经凝固,人们呼吸变得十分困难,只能屏气息,抑制住狂烈跳动的心脏,静静地等待那最后时刻的到来。
呜——
一声尖锐的孩啼声,刺穿了沉闷的空气,挑拨着紧绷的神经。
有人急促的大骂道,狗日的,谁个儿们的娃儿,还不赶快抱了滚。
众人跟着骂了起来。
那个鳖娃儿的娃儿,快点抱去。
日他妈啊,找死啊?
不要命了?
真会凑热闹。
快点儿滚,快点儿滚。
人们的紧张已经到了极限,一点点分神都是致命的,人们会因此付出生命代价。
终于有人出来捂住小孩的嘴,远远的带离了人群。
都散开,都散开,别都挤成一堆。
人群听到指令,自动散开形成一个圆弧阵形,接着就又一次沉静下来,死一样的寂静,握在手里的武器开始发颤,手心已经握出汗来。
他们要跑。有人看到有火把往堤后退,激动的大声喊叫。
冲啊!又一个声音大喊道。
冲啊!众人齐喊着奔向前去。
人们的喊杀声音有仇恨,有振奋,也有酣畅。他们就等着这一刻的到来,虽然只是短暂的对峙,已经让他们心力交瘁不堪再负,瞬间的爆发让每个人浑身是胆。
看着那黑压压的人汹涌而来,喊杀声惊天震地,那群火把早已丢凯弃甲落荒而逃。
一口气所有的人都冲到了堤顶,前面的后面的都站在了斜面上。人们看到大堤下不远的地方亮着几点火把,围着火把也是黑压压的人头。
乖乖,他们人也不少啊!
都别追了,都别追了。
哦——
所有的都“哦”了起来,手里握着的武器高过了头顶,有力的在空中挥舞。胜利来得那么突然,那么简单,振奋的人群再也不能抑制,压抑了许久的内心,像决堤的洪水奔泻而下,冲刷着所有的积愤。
很快,人们也听到了堤岸下,围着火把的黑压压的人堆里,也响起了“哦”的声音。
人们开始大笑起来。
狗日的,你们有啥好叫的?
见样学样。
叫个屁你们叫,有本事,你们上来撒!
鳖娃儿,嘬了吧!不敢了吧!
妈的,看老子们好欺负是不是?
老子们可不是好欺负的,有本事你鳖娃儿上来撒。
就是哩。上来撒,上来咱们比试比试。
不敢喽,哦——哦——
哦——哦——
有人从地上抓起石,使劲朝着火把扔,可是太远了,石头落下去才到堤脚跟上。欢呼叫骂声似乎能传得更远,两边的人都乐此不疲,尽管谁也听不清对方叫骂着什么,但那并不影响各自的发挥。
这更像是一次盛会,人们精神上得到了集体愉悦。
月亮已经正当空,却依然昏浊一团。
尽管只是叫骂,时间一长,大堤上的人们还是觉得有些累了,或立或坐或躺,似乎意犹未尽,却已索然无味。大堤下面传来的叫骂声也越来越微弱,火把也已经熄灭,昏黑一片,然而黑压压的人头还是模糊可辨。
双方都似乎因为叫骂已经耗尽了体能,谁也无法在这个时候向对方发起攻击,但气氛仍然紧张,手里的武器依然紧握。
这样不行,在这儿干耗着,明儿白天了咋办?咱们还是回去吧。
人们三三两两的下了大堤,又在先前的集聚的地方聚到一起。
听我说两句。前面安排了站岗的人留下,其余的人可以回去休息了。不过住的远的人,就不要回去了,近处的人给他们找个地方,能窝一晚上就行,一有动静也能及时过来,免得误了事儿。今儿黑间儿可得提高警惕,回去睡觉的人也是一样,耳朵都要竖起来,一有情况都赶紧过来。
好了,好了,时候不早了,大家各自安排一下吧。
人群陆续散开,只剩下几十个人。
你们这几十个人要分成两个组,一个组休息一个组站岗,轮流来。休息人的到后面去,抱点柴火铺到地上,可以躺下来。站岗的人到前头去,在路当中间拢堆火,要找些木头疙瘩,能烧的时间长一些,人离火远一点儿,躲在黑旮旯里,一有情况就敲锣。
很快,站岗的人就各自到位。遥堤脚下,大路中间,一堆火已经拢起,火声“轰轰”,火光四射,炙烤着方圆几十米的地方,间或是“噼啪”的爆炸声。
就这样,轰轰的火声,噼啪的爆炸声,还有那轮昏浊的月亮,一直陪着躲在黑旮旯里站岗的人,等来了天色渐亮,曙光从堤顶掠过,照在路当中的那一堆灰烬上,也代替了这堆火,炙烤这块芦苇丛生的沼泽之地。
新的一天已经开始。大路上的人也越聚越多了。一切似乎照旧,一切又似乎不同。人们在一起谈论着昨天晚上的惊心动魄和提心吊胆,也纷纷猜测着今天可能会发生的事情。谁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不知道今后是生是死,不知道明天还能去什么别的地方,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来到这样的地方的。
大爷提着鱼叉,牵着马,有大老表陪着,准备去大堤边上的荒滩上放马。
大路上的人们又一次看到了这匹高大的枣红马。
这马儿好高好大啊!
毛色跟血一样。
四蹄如牛,健步生风。
对耳如兔,双眼如珠。
好马儿。
兆成,上那儿去?
放一会儿马儿,马儿到现在还饿着呢。
可别跑远了。
不跑远,就在近跟前。
兆成,等一会儿,等一会儿。
咋了?
听说你武功不错,会一套“末腰拳”?来来,练一下练一下。
大爷笑道,别听人们瞎说,我可不会。
没有人瞎说,你是不想显山露水吧?
哈哈哈,是真不会,见笑了见笑了。
大爷一边说着,一边带着大老表直往前走,留给身后一片猜议。
中午的时候,这里来了更多从远处村子里赶来的人,阵容不断装大,人们的心里也越来越踏实。
有几个年轻的小伙子胆子也大了起来,他们悄悄地爬上堤顶,看到蛮子们都聚在路上,一边的稻田里一个人都没有,他们就绕到了远处,偷偷地接近了水田地。他们每个人都带的有镰刀,见远处的也还没人注意这里,就挥起镰刀在田里乱砍起来。
人们隔着堤坝,听到了对面一阵呐喊,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全都抄起武器站了起来,警惕地关注着大堤。不一会儿,远处的堤顶上,出现了几个仓皇逃蹿的身影,他们在冲下大堤的时候,有好几个都是连滚带爬的。
三条漆黑的大狼狗,紧追其后。
人们已经明白了,是有人偷偷去了大堤那边的蛮子阵营,现在正被狗追,说不定后面跟着大批蛮子。形势十分严峻,人们不约而同的迎上前去。
突然,人们看到从芦苇丛中蹿出一个人来,只见他抬起手右来,一把钢叉举过了头顶,“嗖”的就飞了出去,一条跑在最前头的狼狗应声倒下,口吐鲜血,抽搐不断。后面的两条看此情景,残叫着回奔而去。
大家也看清楚了,那人正是我大爷。
大爷跑上前去,一脚踩在狗脖子上,把钢叉拔了出来,又跟上来护着那几个人往回跑。
还是有人受了伤,小腿肚让狗咬去了一块肉,鲜血撒了一路,到现在还在淌。围上来的人赶紧给他包扎,又抬着他往回退。
堤顶上果然就出现了一大群人,而且越来越多,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然而,他们就站在了那里,没有再追杀下来。或许是他们知道,两支队伍一旦正式交织在一起,会有什么后果——没有那边会是最后的胜利者,更何况深入敌方阵营,更是愚蠢的行为,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会去冒这个险。所以,他们在冲动的同时,都努力保持着克制。
就只看到堤顶的人群里,有人走下来,把那条还在抽搐狼狗拖了回去。
两边的人马就这样远远的对峙着,气氛却比昨天明显要紧张得多,没有人再狂呼乱舞,也没有任何叫骂声,双方只是那样静静注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从堤坝下面望上去,人们就在站在大堤上的马路上,眼睛眯成一条线,白云像棉花一样,厚厚的铺了一整天,间或有漏掉空隙,显示着瓦蓝深邃的天宇,就像是被浮萍遮蔽了的池塘,一些枝叉隔出来的空当,人们就像是站在了天了,退一步就能踩着浮云游走,穿过那些空隙去到另片天地。
从堤坝顶上望下来,满眼的翠绿像海一样的广阔,阳光洒在海面上,从西边来的风推着芦苇波浪一样的摇摆。那营房一样的房舍,在绿波中若隐若现,还有那其中纵横交错的灰土土的村径。人们就站在海边的浪花里,守卫着他们的安身立命的新家。
傍晚的时候,双方人马陆续撤回,一切又恢复到各自为阵的局面。
天似乎黑得早了些。大爷望着西天,乌云遮住了残阳,像是要下雨了。
大爷翻身上马,对大老表说,我到西边去看看。
马蹄声一阵由近及远的脆响,消失在芦苇丛里,身后腾起一溜尘土飞扬四散。马过三官殿时,大爷就望见了几排营房,枣红马慢了下来,开始“啼嗒啼嗒”的往前走。
三官殿大门朝东,气势轩昂,殿门前古树成荫,巨细参差,内堂三进的殿院,分别供奉的是天官、地官、水官。三官各司其职,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消灾。丹水两岸上上下下百余里地,全仗这三官大殿,保得一方百姓去病消灾,风调雨顺。
正月十五,是天官的生辰,称为上元;七月十五,乃地官的诞日,称作中元;十月十五,就是水官的生日了,称其下元。三官殿年年都是香火鼎盛,特别是这个诞辰日,前来祈福、消灾之人就更多,差不多要挤破庙门了。
大爷就喜欢赶那几天的庙会,不为到集市上购置家用,只是去凑个热闹,更爱的还要数看戏听书了。看的是前朝旧事,遗梦追魂;听的是七侠五义,儿女情长。晌午时掏俩小钱,买两个馒头,再要一碗糊辣汤,算是惬意的生活。晚上掌了灯,唱戏说书的却更显精神,三十六番武艺,七十二样本领,众人面前各人尽显神通,博得喝彩之声不绝于耳。
那也是从前的记忆了,留在大爷的脑海里已经许多年了,可是时间越长,一些记忆却越清晰,回想起来也越加美好。
眼前这地方也叫三官殿?
这里除了那几间安置移民的简易营房外,剩下的就只有芦苇沼泽了。三官殿,或许是为了顺口,揶或是为了留存点回忆,这里就叫了这个名字,可是谁都知道,真正的殿宇已沉入了丹江水库,作了鱼虾泥鳅们的水晶宫了。
大爷继续往前走,路边的人开始越来越多了。大爷下马跟那里的人攀谈,了解的情况比东边要好,这里因为有汉江,对岸的蛮子想要过来就没那么容易,可人们并不就此解散掉。
人们说,危险依然存在,不可掉以轻心。
大爷就往回走,又看到了三官殿的那几间营房。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站岗人也已经就位,约有四五十个人,三五一堆的围在一起,看到大爷过来了,都站了起来。没人说话。大爷也看不清他们的脸,但彼此似乎已经很熟悉,大爷跟他们打招呼,都在这儿了,晚上说不定会下雨。
有人问道,你咋知道?
大爷说,太阳落山的时候,我看了西边的天,云彩是这样显示的。
有人答道,那不一定,你看见月亮没有?再看看那满天的星星,密密麻麻的。
大爷道,哦。
大爷抖了一下缰绳,马朝村子里走去。
早上人们再聚到一起的时候,看见了路中央的火堆,一堆未烧尽的木头里面,连个烟都不冒一个,四周是黑水流淌的印迹。
昨天晚上下雨了?有人惊奇的问道。
有人就笑道,你还不知道?歪事,你咋睡恁死?幸亏不是蛮子来了,要是蛮子来了,你恐怕连自己是咋死哩都不知道。
乖乖,真是不知道,那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们几个站岗里的都睡着了,后来都被雨淋醒了,都躲在柴火垛里。
那蛮子们肯定也淋的够呛了。
哈哈哈。
快到晌午的时候,从北边的大堤顶上,“轰隆隆”开来了三辆吉普车,就在人们的面前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了十几个人,全穿着公安局的衣服,几乎每人都配有手枪。
他们来干啥?
是要抓谁个儿吧?
抓谁个儿?咱们又没有犯法。
兆富昨天叉死人家蛮子们一条狗,是不是人家叫人来抓他了?
[
本帖最后由 宝丁 于 2008-10-23 10:27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