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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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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0-21 17:00:4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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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
——一部柴湖人写的关于大柴湖的小说
                           
  作者:宝丁


1、三官殿
2、菱角儿
3、四爷家的牛
4、出外工
5、曹苍娃儿
6、稻场
7、跑水荒
8、护青队
9、娟子
10、供销社
11、蛮子们的狗
12、移民大饭店
13、巧女儿
14、老虎、虫、鸡儿、杆
15、大叶儿柳
16、强奸犯
17、害狗
18、八角儿楼
19、尾声

引子
汉江,这条流淌在秦岭南麓的大江,即使在工业化空前的今天,它依然如诗画般地清澈、安宁、美丽。沿汉江而下,仍可见到许多中国传统文化对这里生活方式的影响。虽然用现代眼光看,汉江颇为沉寂,但正是这里过于的沉寂使得它比中国其他许多河流更接近自然与人文的原生态。今天,随着南水北调工程的实施,汉江又一次在人们的视野中凸现了出来。
  汉江是汉朝的发祥地。“大汉民族”、“汉文化”、“汉学”、“汉语”这些名称,都是因有了汉朝才定型的,而汉朝得名于汉江,发祥于汉中。刘邦登上皇帝宝座,便以其发迹之地来命名这个新建立的王朝。
  如今的汉江仍是中国大陆的一条未被污染的河流,她清洁的水流可以让人直接饮用,她躲在陕西、四川、河南、湖北这些人口密集省份的夹缝里,维系着中国内陆仅存的“田园”,作为中国重要的粮油基地、茶叶产地和水源地而存在。
  然而,汉江如今已是一条断断续续的河流,一个个电站水坝将她的脉络生生截断;虽然她的交通使命已经终结,但她还在主宰着所流经的各个城市的生活。作为南水北调的主水源,汉江将让北京人在2008年喝上自己清甜的乳汁。
1、三官殿
 
驾——
大爷双腿用力一夹,枣红马脖子高高扬起,一声嘶鸣,撒开四蹄飞奔而去。
大同河上,一片血色暗淡的天空,就像经历了残烈撕杀后的战场。宁静,死一样的宁静。只有清脆的马蹄声,“哒哒”地从老淅川幽静的古巷里传出来。大爷的身影从长满青苔的石板桥上掠过,留给身后一轮残阳一阵回响。
那是古城外的夕阳。余辉映衬在荒草之上,在城头的江风中安静地摇曳;秋虫依然匿于瓦砾之中,在夜色里轻声哀唱。那不过是昨天的回忆,想起来却是那么的遥远,仿佛是在梦里,恍恍然若隔世。
就又见到了红缨枪,从大堤背后渐渐生长出来。那磨励后的锋刃,犹如野兽的獠牙,等待着鲜血的祭奠。红缨红花儿似的在半空中飘摇,映着夕阳越发的鲜艳。一队人马站在了大堤之上,披着霞光犹如神兵天将,只作片刻休整就浩浩荡荡地开进了芦苇荡。
曾几何时,这里还是他们的狩猎场。野鸭、野兔、以及野猪,就快活的生长在这一望无际的芦苇丛里,现在这时却有了人,来自千里之外,操持着浓重的外乡口音,这让他们感觉不舒服。是宣示主权的时候了,可是却没有人说话。大刀贴着马耳朵“嗖嗖”的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一片片的芦苇齐刷刷就断了头。
外乡人远远的躲进芦苇丛里,惊恐的望着这群不速之客。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不祥的预感已经让他们像被捕获的猎物,麻木的呆立着,手心冰冷,浑身哆嗦。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人们又聚在一起,议论着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事情。
蛮子们是来吓唬咱们,是想把咱们走吧?
可是哩。
跟你们说了,你们还不信。搬到马良去的咱们那儿的人,有好几家都让当地人给杀了。
咱们的人插队到人家村里,看你不顺,全村的人都上来打咱,都是几百个人围着几个人打,还不敢还手。
有一个还手的,后来让钢叉戳穿肚子,肠子都流出来了。
一个胳膊腿都被打断了,趴在地上一个劲磕头,也没得人管他,还是打。
一个家伙拿刀上去拼命,教人家用猎枪给打成了筛子。
妈的,他们当地人咋恁坏?
怪不得叫他们蛮子,还真是没叫错。
他们就是仗着人多势众,他们要是敢来大柴湖试试看。
大柴湖咋了?刚才不是来过了,没见你咋了?咱们现在是住在人家蛮子窝里,四周都是蛮子,他们真是要一路儿过来,你能把人家咋了?
大不了,跟他们拼了,只要他们敢再来,老子绝对冲在前头。
其实也怪那几家人,还以为哪儿的人都跟咱们那儿的人一样,老实巴交的不欺生,专门搬到蛮子窝里住,这回可美了吧。
往不往蛮子窝儿搬,又不是他们说了算,得听上头的,上头说咋安排他们就咋搬。
上头安排,他们不会不听?
你说的倒好,不听?不听,你不是也搬到这哈儿来了?
我是听他们说,这哈儿美,啥都有,我才搬过来的。日他妈,搬过来就后悔球了,这哈儿净是芦苇窝,要啥没得啥。还不胜不搬,在老家随便那个山疙瘩儿上,搭个窝窝儿都比在这哈儿强。你说是不是?
可不是的。搬的时候啥都说的好,说不用咱跑腿,又是坐车又是坐船,舒服得很。还说一到这哈儿,就有新房子住,柴米油盐啥都不缺。一来看,也倒是那么回事。可是再看看周围,上那儿去找块像样的地种,我看这苦日子才刚刚开始。
他们搬到蛮子窝儿的,肯定也是给骗去的,也肯定是说那哈儿好得很,要啥有啥,结果去了还没要到啥,就先让人家要了他们的命。
咱们的人不能白死,得去给他们报仇,咱大柴湖的河南人都去,杀到马良镇去,教他们血债血还。
咋还?是咋们人多还是人家人多?
管球他的,他们杀咱们几个,咱们也杀他们几个,杀完了咱们就跑,咱也不住这儿了,咱还回老家去。
说的倒轻巧,你杀了人你还想跑?这儿那儿都是蛮子,你往那哈儿跑?
哎,要是咱们淅川人都来就好了,那咱啥都不怕了。
报仇不行,咱到上头去告他们去。
又想上访?不怕被抓起来。
怕啥怕?咱们又不是闹事儿,咱们的人让他们当地蛮子给杀了,咱们就是想为他们喊喊冤。犯啥法了?
国家的法律多球的很,说出来你听都没听过。再说了,你上那个上头?钟祥县的上头?他们都是蛮子,能听你的,去也是白去,说不定真让人抓起来。
上北京,找毛主席说。
你知道北京在那哈儿?你知道北京离咱们这哈儿有多远?天高皇帝远的,县官儿不如现管,毛主席也管不了。
那咱们的人死了就白死了?
难说。
表弟说,蛮子们个个骑着高头大马,手里拿的啥都有,大刀、红缨枪、钢叉、还有猎枪,在我们营里转了一圈,路边的树都让他们砍倒。
大爷贴在马背上只管“驾——驾——”地紧催紧赶,耳边的风声呼呼作响。他的右手握着一把丈把长的鱼叉,叉头生铁锻制,双刺带钩。平日里大爷用它来叉鱼,也叉野兔和野鸭,紧要关头还叉过狼和野猪。面在它就斜背在大爷身后,不免令他想起当年当土匪时的情景,也就是这个架势,只不过反背着的是长枪,冲锋陷阵,总是一马当先,想来戏文里的三国赵子龙上阵,也不过如此而已,只是现在没有雕镂的马鞍,而是一块破烂麻袋,红缨长枪也换作双刺的鱼叉。
三姨说,我吓得一黑间儿都没睡着,屋里蚊子又多,也不敢拢堆火捂点儿烟熏熏。娃儿们儿开始也不睡,后来时间长了就睡着了。你姨父跟你大表弟就坐在门槛上,一直守到了天亮。
欺人太甚了。大爷拍着桌子站了起来,从面缸上扯了一块破麻袋,出了门往马棚走。
大奶奶跟出来问,你要干啥?
大爷没吭声,只管做自己的事。他先用刷子把那匹枣红马从头到脚刷了一遍,然后把破麻袋搭在马背上,转身拿起靠在墙头的鱼叉,来到压机井旁边的大青石前,“哧哧”的磨了起来。
三姨和表弟伟娃儿也站在了门口。三姨问,成娃儿,你要干啥?
大爷淡淡地回答道,没得事儿,我等会儿去看下姨父。
谁都没有再说话,大家都静静地听着那“哧——哧——”的磨砺声。
大爷一下一下用力的磨着,把胸中的憋屈都使在了叉柄上。
不是因为建水库淹了人们的家园,谁个儿愿意背井离乡几百里地,来到这个净是草趴窝的地方,就这还要天天受这些蛮子的欺负。妈的,老子们也不是好欺负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鱼叉退去了锈色,大爷用水一冲,锋芒乍露,寒光逼人。
提着鱼叉,大爷翻身上马,对站在门口的人说道,你们在家里,我去看看。
河深二三丈,宽十余丈,一直通向红升。大爷就是去红升,马就挨着河岸跑,路却是从芦苇沼泽地里淌出来的。大爷骑在马背上,一会儿淹没在芦苇丛里,一会儿又从里面冒出来,冲上一个高坡,再下到一个泥坑,马蹄上满是污泥,水也打湿了马肚子,可是只要不趟水沟过泥潭,枣红马依然急驰如飞。
红升乡连着红旗乡,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东界至遥堤,西界到汉江,界外都是当地人。移民们一来,当地人就叫他们“呔子”,作为回敬,移民们就喊当地人“蛮子”。两个词都有侮辱的意味,听得两边的人个个义愤填膺。
马良镇就在汉江西南岸。从那里传来的消息,让住在大柴湖的人们感到气愤和委屈,而突如其来的“刀马队”,更让这里的人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慌和无助。
看来,大柴湖也不是他们这些人安身立命之所,人们就要大难临头了。
那是一条横越遥堤的土路,路上挤满了人。人们都听到了马蹄声,也看到了大爷提着鱼叉紧贴在马背上,
棍棒,钢锹,钢杈,钉耙,全指了过来。
搞啥子的?
大爷勒住马缰,哈哈大笑道,自己人。
大爷一开口,棍棒,钢锹,钢杈,钉耙,全倒了下来。
那儿的人?
魏家榨的。
歪事,是兆成啊。
哈哈,是我。
你鳖娃儿咋来了?我们还以为是蛮子哩。
蛮子?你看他们还敢不敢再过来。他们要是再敢过来,保管叫他们有来无回。
那是啊。
你是来找你姨父的吧?
是呀。我看这边有人,就没去他们家。
哈——你去他们家也没用,门肯定上锁着的。他跟他们老大可能在那头,你过去找一下。
行,那我先过去了。
你这匹马可真是好马啊!
哈——,咋好?
好吗还咋好。毛色纯正光溜,身形高大,还膘肥体壮的。
哈——,你忙着,我过那边去一下。
行,你去吧。
一路上都是人,没有牲口,大爷的枣红马格外扎眼。
好高的马啊!那儿来的人?
魏家榨的。
魏家榨的?来干啥?
你说来干啥?帮忙呗!
歪事,帮忙哩,太好了,恁远的人都来帮忙,咱还怕他蛮子个球。
大爷终于找到了他姨父还有大老表。大爷很是兴奋,见面就感叹道,歪事,咋恁多人?
姨父见到大爷也很高兴,回答道,人多好啊,没得人敢来欺负咱。这不,马北,马南,吴营,邓营,旁边这几个村子,能来的劳动力都来了。昨天他们蛮子们一大帮子人,骑着马扛着枪提着刀,打咱们这几个村子过,耀武扬威的,咱们这儿的人都不知道是咋回事,等搞清楚了,狗日们都已经回去了。你看他今儿咋不来了,他今儿要是敢再来,就别想再回去了。
日他妈啊,看老子们好欺负是不是?非要动点真格的,他们才知道咱是谁。
就是的。
你跟你大老表一路,把马拴到家里去再来。
行。大爷答应了一声,牵着马跟在表弟身后。
表弟显得很振奋,说起话来两只眼睛里光闪闪的,没完没了。
我们今守了一天了,蛮子们连个毛都没见敢过来。晌午间儿,有两个人骑着马在大堤上晃了一下就不见了,肯定是看到咱们这边儿这么多人,怕了,不敢过来。咱们这儿的人也偷偷地爬到堤上,观察了以后回来说,蛮子那边也在一些人在路边守着,不过他们的人没咱们的多。有人就说要冲过去,杀他个片甲不留。又有人说,咱们不做那号苕事儿,冲过去肯定中埋伏,咱们住在蛮子窝儿里,他们人肯定比咱们多。再说了,冲过去咱就没理了,咱们就守在这边儿,他们也不敢过来,他们要是敢过来,咱就往死里打,打死也是白打死,咱到那儿也都有理说。人们都说说的对。
西边三官殿那边的路上也聚了很多人。沙包呀、白岗呀、杨营呀,旁边那几个村的人都出动了,怕蛮子们从河边过来。我晌午去看过。有人拿着磨石,就坐在路边磨刀,一把铡刀,看那个劲儿,重球得很,我怕他打起来抡都抡动,还不胜拿镰刀的。还有人有枪,装火药装钢子儿的猎枪,有这么长,早就装好了火药上好了子弹。咱们的人在马良那边,教蛮子们用猎枪打成了筛子,咱们也有枪,要是咱们也逮住一个蛮子,也非把他打成筛子不行。
咱们的人都说了,这回非找公社领导说说,特别是找咱们淅川领导说说,成天这号样,咱们还咋在这儿住,咱们还回咱淅川去。你看这芦苇窝,那儿有一块像样的地给咱们种,还成天被周围的蛮子们欺负,骂咱们“呔子”,叫咱们滚蛋。
叫咱们滚蛋,他们还以为咱们很想待在这哈儿。谁个儿想待在这哈儿?没得人想。不是因为水逼人赶,在哪儿不比这儿强。大爷听到气愤处忍不住插了嘴。
就是哩。
拴了马再过来的时候,夜幕已经拉上了,月亮刚刚浮现在天空,却总是躲在乌云背后,一团昏浊,地上的人只能彼此看个轮廓。
有带头的发言了,为了能让更多的人听见,他站了个高地儿。这个——大家都静一静静一静,听我说两句。现在天已经黑了,但我们更应该提高警惕,防止蛮子们这个时候来偷袭。但是又不能不吃饭,不吃饭人那儿来的力气,所以,每个村出十个人,哪儿都不能去,就守在这哈儿,准备一个锣,一有情况就敲,其余的人都先回去吃饭,吃完饭就赶紧过来,咱们还得商量晚上守夜的事。好了,每个村自己商量一下,安排留下的来我这儿报个到,咱们再集中安排一下。
喊了话过不一会儿,高地儿前就围过来几十个人影,没有围过来的影子们也渐渐地散去,现场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等这里再次人声鼎沸的时候,月亮依然昏浊,人们也还是只能彼此看个影子。
商议非正式就开始了。
蛮子们昨天也只是想来吓唬吓唬咱们,知道咱们有防备就不敢再来了,看到没有,今儿一天都没见有啥动静。
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就是。
得准备些火把,需要的时候用得着。
对。
上那儿去找火把?
自己做。你们这几家近一些,找几个人一路,回去砍点木棒,再找点破布啥的一缠,倒上煤油就行了。
行,我找人去做。
咱们得有人站岗,一黑间儿都得守着,不能睡觉。
还是每个村抽人,分成上半夜和下半夜两个班,得来回巡逻,到处都转一转。
对。
蛮子们白天不敢来,黑间儿恐怕更不敢来吧?
不管他们来不来,咱都得防着。
就是。
对。他们要是真来了,还会提前跟你说一下?
有火把。人群中突然有人惊慌的大喊起来。
人们纷纷朝遥堤望去,真的一个燃烧着的火把出现在堤顶上,接着是三把、五把、十几把、几十把。人群开始了躁动,们期待而有惧怕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都别慌,也别动。人群中那个权威的声音大喊道。
躁动一下子就停止了,现场安静得听不到半点儿声响,人们这时也渐渐地听见了堤顶上的火把,燃烧而发出的“噼叭”声。空气已经凝固,人们呼吸变得十分困难,只能屏气息,抑制住狂烈跳动的心脏,静静地等待那最后时刻的到来。
呜——
一声尖锐的孩啼声,刺穿了沉闷的空气,挑拨着紧绷的神经。
有人急促的大骂道,狗日的,谁个儿们的娃儿,还不赶快抱了滚。
众人跟着骂了起来。
那个鳖娃儿的娃儿,快点抱去。
日他妈啊,找死啊?
不要命了?
真会凑热闹。
快点儿滚,快点儿滚。
人们的紧张已经到了极限,一点点分神都是致命的,人们会因此付出生命代价。
终于有人出来捂住小孩的嘴,远远的带离了人群。
都散开,都散开,别都挤成一堆。
人群听到指令,自动散开形成一个圆弧阵形,接着就又一次沉静下来,死一样的寂静,握在手里的武器开始发颤,手心已经握出汗来。
他们要跑。有人看到有火把往堤后退,激动的大声喊叫。
冲啊!又一个声音大喊道。
冲啊!众人齐喊着奔向前去。
人们的喊杀声音有仇恨,有振奋,也有酣畅。他们就等着这一刻的到来,虽然只是短暂的对峙,已经让他们心力交瘁不堪再负,瞬间的爆发让每个人浑身是胆。
看着那黑压压的人汹涌而来,喊杀声惊天震地,那群火把早已丢凯弃甲落荒而逃。
一口气所有的人都冲到了堤顶,前面的后面的都站在了斜面上。人们看到大堤下不远的地方亮着几点火把,围着火把也是黑压压的人头。
乖乖,他们人也不少啊!
都别追了,都别追了。
哦——
所有的都“哦”了起来,手里握着的武器高过了头顶,有力的在空中挥舞。胜利来得那么突然,那么简单,振奋的人群再也不能抑制,压抑了许久的内心,像决堤的洪水奔泻而下,冲刷着所有的积愤。
很快,人们也听到了堤岸下,围着火把的黑压压的人堆里,也响起了“哦”的声音。
人们开始大笑起来。
狗日的,你们有啥好叫的?
见样学样。
叫个屁你们叫,有本事,你们上来撒!
鳖娃儿,嘬了吧!不敢了吧!
妈的,看老子们好欺负是不是?
老子们可不是好欺负的,有本事你鳖娃儿上来撒。
就是哩。上来撒,上来咱们比试比试。
不敢喽,哦——哦——
哦——哦——
有人从地上抓起石,使劲朝着火把扔,可是太远了,石头落下去才到堤脚跟上。欢呼叫骂声似乎能传得更远,两边的人都乐此不疲,尽管谁也听不清对方叫骂着什么,但那并不影响各自的发挥。
这更像是一次盛会,人们精神上得到了集体愉悦。
月亮已经正当空,却依然昏浊一团。
尽管只是叫骂,时间一长,大堤上的人们还是觉得有些累了,或立或坐或躺,似乎意犹未尽,却已索然无味。大堤下面传来的叫骂声也越来越微弱,火把也已经熄灭,昏黑一片,然而黑压压的人头还是模糊可辨。
双方都似乎因为叫骂已经耗尽了体能,谁也无法在这个时候向对方发起攻击,但气氛仍然紧张,手里的武器依然紧握。
这样不行,在这儿干耗着,明儿白天了咋办?咱们还是回去吧。
人们三三两两的下了大堤,又在先前的集聚的地方聚到一起。
听我说两句。前面安排了站岗的人留下,其余的人可以回去休息了。不过住的远的人,就不要回去了,近处的人给他们找个地方,能窝一晚上就行,一有动静也能及时过来,免得误了事儿。今儿黑间儿可得提高警惕,回去睡觉的人也是一样,耳朵都要竖起来,一有情况都赶紧过来。
好了,好了,时候不早了,大家各自安排一下吧。
人群陆续散开,只剩下几十个人。
你们这几十个人要分成两个组,一个组休息一个组站岗,轮流来。休息人的到后面去,抱点柴火铺到地上,可以躺下来。站岗的人到前头去,在路当中间拢堆火,要找些木头疙瘩,能烧的时间长一些,人离火远一点儿,躲在黑旮旯里,一有情况就敲锣。
很快,站岗的人就各自到位。遥堤脚下,大路中间,一堆火已经拢起,火声“轰轰”,火光四射,炙烤着方圆几十米的地方,间或是“噼啪”的爆炸声。
就这样,轰轰的火声,噼啪的爆炸声,还有那轮昏浊的月亮,一直陪着躲在黑旮旯里站岗的人,等来了天色渐亮,曙光从堤顶掠过,照在路当中的那一堆灰烬上,也代替了这堆火,炙烤这块芦苇丛生的沼泽之地。
新的一天已经开始。大路上的人也越聚越多了。一切似乎照旧,一切又似乎不同。人们在一起谈论着昨天晚上的惊心动魄和提心吊胆,也纷纷猜测着今天可能会发生的事情。谁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不知道今后是生是死,不知道明天还能去什么别的地方,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来到这样的地方的。
大爷提着鱼叉,牵着马,有大老表陪着,准备去大堤边上的荒滩上放马。
大路上的人们又一次看到了这匹高大的枣红马。
这马儿好高好大啊!
毛色跟血一样。
四蹄如牛,健步生风。
对耳如兔,双眼如珠。
好马儿。
兆成,上那儿去?
放一会儿马儿,马儿到现在还饿着呢。
可别跑远了。
不跑远,就在近跟前。
兆成,等一会儿,等一会儿。
咋了?
听说你武功不错,会一套“末腰拳”?来来,练一下练一下。
大爷笑道,别听人们瞎说,我可不会。
没有人瞎说,你是不想显山露水吧?
哈哈哈,是真不会,见笑了见笑了。
大爷一边说着,一边带着大老表直往前走,留给身后一片猜议。
中午的时候,这里来了更多从远处村子里赶来的人,阵容不断装大,人们的心里也越来越踏实。
有几个年轻的小伙子胆子也大了起来,他们悄悄地爬上堤顶,看到蛮子们都聚在路上,一边的稻田里一个人都没有,他们就绕到了远处,偷偷地接近了水田地。他们每个人都带的有镰刀,见远处的也还没人注意这里,就挥起镰刀在田里乱砍起来。
人们隔着堤坝,听到了对面一阵呐喊,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全都抄起武器站了起来,警惕地关注着大堤。不一会儿,远处的堤顶上,出现了几个仓皇逃蹿的身影,他们在冲下大堤的时候,有好几个都是连滚带爬的。
三条漆黑的大狼狗,紧追其后。
人们已经明白了,是有人偷偷去了大堤那边的蛮子阵营,现在正被狗追,说不定后面跟着大批蛮子。形势十分严峻,人们不约而同的迎上前去。
突然,人们看到从芦苇丛中蹿出一个人来,只见他抬起手右来,一把钢叉举过了头顶,“嗖”的就飞了出去,一条跑在最前头的狼狗应声倒下,口吐鲜血,抽搐不断。后面的两条看此情景,残叫着回奔而去。
大家也看清楚了,那人正是我大爷。
大爷跑上前去,一脚踩在狗脖子上,把钢叉拔了出来,又跟上来护着那几个人往回跑。
还是有人受了伤,小腿肚让狗咬去了一块肉,鲜血撒了一路,到现在还在淌。围上来的人赶紧给他包扎,又抬着他往回退。
堤顶上果然就出现了一大群人,而且越来越多,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然而,他们就站在了那里,没有再追杀下来。或许是他们知道,两支队伍一旦正式交织在一起,会有什么后果——没有那边会是最后的胜利者,更何况深入敌方阵营,更是愚蠢的行为,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会去冒这个险。所以,他们在冲动的同时,都努力保持着克制。
就只看到堤顶的人群里,有人走下来,把那条还在抽搐狼狗拖了回去。
两边的人马就这样远远的对峙着,气氛却比昨天明显要紧张得多,没有人再狂呼乱舞,也没有任何叫骂声,双方只是那样静静注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从堤坝下面望上去,人们就在站在大堤上的马路上,眼睛眯成一条线,白云像棉花一样,厚厚的铺了一整天,间或有漏掉空隙,显示着瓦蓝深邃的天宇,就像是被浮萍遮蔽了的池塘,一些枝叉隔出来的空当,人们就像是站在了天了,退一步就能踩着浮云游走,穿过那些空隙去到另片天地。
从堤坝顶上望下来,满眼的翠绿像海一样的广阔,阳光洒在海面上,从西边来的风推着芦苇波浪一样的摇摆。那营房一样的房舍,在绿波中若隐若现,还有那其中纵横交错的灰土土的村径。人们就站在海边的浪花里,守卫着他们的安身立命的新家。
傍晚的时候,双方人马陆续撤回,一切又恢复到各自为阵的局面。
天似乎黑得早了些。大爷望着西天,乌云遮住了残阳,像是要下雨了。
大爷翻身上马,对大老表说,我到西边去看看。
马蹄声一阵由近及远的脆响,消失在芦苇丛里,身后腾起一溜尘土飞扬四散。马过三官殿时,大爷就望见了几排营房,枣红马慢了下来,开始“啼嗒啼嗒”的往前走。
三官殿大门朝东,气势轩昂,殿门前古树成荫,巨细参差,内堂三进的殿院,分别供奉的是天官、地官、水官。三官各司其职,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消灾。丹水两岸上上下下百余里地,全仗这三官大殿,保得一方百姓去病消灾,风调雨顺。
正月十五,是天官的生辰,称为上元;七月十五,乃地官的诞日,称作中元;十月十五,就是水官的生日了,称其下元。三官殿年年都是香火鼎盛,特别是这个诞辰日,前来祈福、消灾之人就更多,差不多要挤破庙门了。
大爷就喜欢赶那几天的庙会,不为到集市上购置家用,只是去凑个热闹,更爱的还要数看戏听书了。看的是前朝旧事,遗梦追魂;听的是七侠五义,儿女情长。晌午时掏俩小钱,买两个馒头,再要一碗糊辣汤,算是惬意的生活。晚上掌了灯,唱戏说书的却更显精神,三十六番武艺,七十二样本领,众人面前各人尽显神通,博得喝彩之声不绝于耳。
那也是从前的记忆了,留在大爷的脑海里已经许多年了,可是时间越长,一些记忆却越清晰,回想起来也越加美好。
眼前这地方也叫三官殿?
这里除了那几间安置移民的简易营房外,剩下的就只有芦苇沼泽了。三官殿,或许是为了顺口,揶或是为了留存点回忆,这里就叫了这个名字,可是谁都知道,真正的殿宇已沉入了丹江水库,作了鱼虾泥鳅们的水晶宫了。
大爷继续往前走,路边的人开始越来越多了。大爷下马跟那里的人攀谈,了解的情况比东边要好,这里因为有汉江,对岸的蛮子想要过来就没那么容易,可人们并不就此解散掉。
人们说,危险依然存在,不可掉以轻心。
大爷就往回走,又看到了三官殿的那几间营房。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站岗人也已经就位,约有四五十个人,三五一堆的围在一起,看到大爷过来了,都站了起来。没人说话。大爷也看不清他们的脸,但彼此似乎已经很熟悉,大爷跟他们打招呼,都在这儿了,晚上说不定会下雨。
有人问道,你咋知道?
大爷说,太阳落山的时候,我看了西边的天,云彩是这样显示的。
有人答道,那不一定,你看见月亮没有?再看看那满天的星星,密密麻麻的。
大爷道,哦。
大爷抖了一下缰绳,马朝村子里走去。
早上人们再聚到一起的时候,看见了路中央的火堆,一堆未烧尽的木头里面,连个烟都不冒一个,四周是黑水流淌的印迹。
昨天晚上下雨了?有人惊奇的问道。
有人就笑道,你还不知道?歪事,你咋睡恁死?幸亏不是蛮子来了,要是蛮子来了,你恐怕连自己是咋死哩都不知道。
乖乖,真是不知道,那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们几个站岗里的都睡着了,后来都被雨淋醒了,都躲在柴火垛里。
那蛮子们肯定也淋的够呛了。
哈哈哈。
快到晌午的时候,从北边的大堤顶上,“轰隆隆”开来了三辆吉普车,就在人们的面前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了十几个人,全穿着公安局的衣服,几乎每人都配有手枪。
他们来干啥?
是要抓谁个儿吧?
抓谁个儿?咱们又没有犯法。
兆富昨天叉死人家蛮子们一条狗,是不是人家叫人来抓他了?

[ 本帖最后由 宝丁 于 2008-10-23 10:27 编辑 ]
 楼主| 发表于 2008-10-21 17:03:27 | 显示全部楼层
赶快去跟他说一下,教他先躲起来,千万别出来。
终于有人说话了,老乡们,我们是钟祥公安局的,是来给大家调解的,都到堤这边的草场上来。
咋?公安局里的也是蛮子。
他说啥?
听球不懂。
大堤上喊话的人又喊了一遍。
好像是说,他们是公安局的,来管咱们的事儿,教咱们过到堤那边。
歪事,凭啥教咱们过去,到那边咱们还回得来?
不去。
对,咱们就在这儿,那儿都不去。
大堤上喊话的人再次喊了一遍。
过去就过去,有啥好怕哩?
走。
走。
一块平坦的草地,南北各站一队人马,公安局的都站在半堤坡上。一位年纪稍大一点儿的老公安开始说话了,普通话里掺了过多的蛮子话,南边的人听得津津有味,北边的人却听得费劲吃力。北边的人当中有反应快的,开始跟大家复述老公安的话。
就是说,钟祥县政府对咱们闹事儿的事儿非常重视,特意派他们公安局的人来调解。现在跟咱们讲讲荆门那边的事。荆门那边有几个地方,有马良,还有叫啥十里铺,麻城,说那几个地方当地人打死打伤咱移民的事儿,已经惊动了中央,中央高度重视,叫武汉军区派了几百人,都带着枪到那几个地方抓人,抓那些打伤人打死人的人,说他们那是违法的,要受到法律的处罚,该坐牢的要坐牢,该杀的要杀。
杀得好,杀得好。北边的人越听越激动,有几个已经开始抹眼泪了。
还有,他说不管是谁,不管是他们当地人,还是咱们移民,只要是做了违法的事儿,打架斗殴,杀人放火,政府都不会放过你的。说咱们移民老乡,只要不聚众闹事,谁也不能把咱们从大柴湖赶走。
我们不要人赶,我们自己就会走。人群中有人喊道。
他问咱们往哪儿走,淅川的家已经在水底了,还能往哪儿走。教咱们安心把根扎在大柴湖,有国家帮助,咱们的生活会好起来的。
有人牢骚道,好个屁,你看看大柴湖这地方,那有一块像样的地,人总不能跟牲口一样,吃那些芦苇杆子活着吧?
有人附和,就是哩。
现在让咱们两边都各自解散,谁要是不听话,还在这儿捣乱就抓谁,抓起来就法办。
有人喊道,我们啥时候捣乱过,我们听国家的安排,多好的房子多好的地,我们都不要了,跟我们说钟祥这啥儿多好多好,我们就跟着来了,你们自己看看,这地方也是能住人的地方。我们不捣乱,我们住下来了,你们又不愿意了,说我们这说我们那,还骂我们呔子,拿着刀扛着枪在我们营里转,砍我们的树,吓唬我们的人,我们要是不团结起来,不都教你蛮子给砍死了。我们这是在捣乱?我们只是想活命。
一席话,让身边更多的人落了泪。
老公安沉默了片刻,接着说道,总之,一个巴掌拍不响,两边的人都得反省。你们移民的情况,国家有国家的安排,我们不是管这的,有事找政府反映去,我们是管违法犯罪的,我们不管你是当地人,还是你是移民,只要你犯罪,我们就会来把你抓起来。
好了。现在该说的已经说清楚了,都散了吧。
散了吧,散了吧。其余几个公安开始分头做两边的工作。
大爷说躲在芦苇丛里,刚开始还有点担心,担心自己真的被抓起来,后来想不就是一条狗吗,又不是一条人命,能把我咋样了?
人们终于从堤对面回来了,在路口又聚在了一起。大爷走过来听他们议论,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那些蛮子早该抓起来枪毙。
抓得好,可算给咱们出了口气。
咱们现在咋办?
咋办?要我说啊,该干啥干啥,蛮子们不敢把我们怎么样。
对,该干啥干啥。
渐渐地,路上就没几个人了。
事情就算过去了。大爷心里想,该回去了,给三姨说可以回来了。
那是四十年前的事儿,那年八大在大奶奶肚子里不满三个月。



2、        菱角儿

绵延千里的长江第一大支流——汉江,在流经湖北省钟祥市时突然改道西北方,再转过一个大湾后才又向南奔流而下,至马良又转向东南,于是就有了一百多平方公里的土地被围在了耳朵形的河套内。人们在这里筑堤作障,依堤而居,过着平淡无奇的生活,日出而做,日没而息,日子过得还算富裕。可是桀骜不逊江水,天生受不了东拐西拐的约束,也就注定了这里躲避不了洪灾水涝的侵袭。
时间回到民国24年,汉江流域连降大雨,江水一涨再涨,像一条翻滚的世龙,狂奔怒吼,终于将围堤冲溃,顷刻间十多万亩良田,化成为一片汪洋,生活在这里的数万乡民,也悉数葬身于鱼腹。从此以后,这里就成了人迹罕至的沼泽之地,人们称它为“水湖”。水湖里开始长满芦苇,一年又一年芦柴代生代长,水湖就变成了一眼望不到边际芦苇荡,人们就又开始叫它大柴湖了。
“大柴湖,苇子窝,三天不割一尺多!”
又过了三十多年,我三个爷爷带着一大家子,老老少少十多口人,从老家河南淅川跋山涉水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看到的情景就跟这首民谣所传唱的一样。那时候,芦苇是这块土地天然的主人,它们在这里已经生长了三十多年,面对着这些初来乍到的河南移民时,自然不会就此屈服于他们手里的镰刀之下。它们砍了又长,再砍再长,在这块一马平川的土地上,它们一望无垠,遮天蔽日,而且不屈不挠。
然而,从此以后,芦苇丛中还是渐渐地传出来鸡鸣犬吠声、婴孩啼哭声。傍晚时分,映衬在落日的余辉里,炊烟袅袅,一缕缕从茫茫芦海里冉冉升起,仿佛一种信念在生长。
四十年的沧海桑田,而如今你再来到大柴湖,看看到的已是的栉比鳞次的楼房、纵横交错的街道、热闹繁盛的集市和熙熙攘攘的人群。无论你怎样的寻觅,也找不回那些四十年前的记忆了;也无论你有怎样的想像,也是无法还原她曾几何时的容颜了。
大柴湖,因为漫无边际的芦苇荡而成名,可谓名副其实;柴湖镇又因为多年前那4.9万河南移民的到来而成镇,可谓历尽苍桑。当年,一片污水横流,芦柴丛生,野兽蚊蝇的沼泽地,谁能说清楚从丹江平原富饶的土地移民而来的人们,为了生存在这里所遭遇的艰难困苦呢?几十年的风风雨雨里,大柴湖在给了她们痛苦和磨难的同时,也给了她们赖以生存栖身之所。
我的三个爷爷而今都已经长眠于此,他们生前总梦想着死了以后能葬回到河南省淅川县老家的山岗上,就在太爷爷太奶奶的坟头下,挨着二爷的坟并成一排,一家人也算有个团聚。可是淅川老家那么远,活着的时候他们谁也没能回去过,死了就更别想了。但愿他们的魂魄能够找到回家的路,回那个本该属于他们的地方。
我大爷修得一身的好武艺,民国时被抓过壮丁,过老日时杀过鬼子,还当了几年土匪,文革的时候没少被批来斗去的,是他们四兄弟中最富传奇色彩的人物,可是后来却死在自拉的车子底下。
二爷死得早,那时候太爷爷太奶奶还健在,他就先让日本人拿刺刀给挑了。
三爷也就是我爷爷是个老红军,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朝鲜战争,一场他也没落下,曾经官至排长,戎马多年也是战功赫赫,复员回家后没两年,全家人就搬来大柴湖,他就在村里当了村支书,后来中了风,很多年都卧床不起,最后还是自己吸烟拿烟头把自己给点了。
四爷乃一介草民,只是会种地,平平淡淡的过了一辈子,最后寿终正寝。
还有个五爷,活到九岁时溺了丹江,连个尸体都不见,太爷太奶奶的坟岗上没他,新续的祖谱上也没他,他就像从没有来到过这个世界。
爷爷们下边一共有八个大大九个姑。大爷的第三个儿子,也就是我最小的一个大大,正是出生在大柴湖芦苇荡时代的芦苇丛中。他记事的时候,村前村后那些坑坑洼洼的地方,还到处都是成片成片的芦苇荡子,在那些芦苇荡子里生活着许多的野鸡野鸭和野兔,甚至还有野猪,后来长大一点儿,芦苇荡变成了一簇一簇的,野鸡野鸭野兔都没外藏身,渐渐地就绝了迹。
大柴湖的芦苇不是那种像草一样的空心杆子,而是一种竹芦,它长得又粗又硬,坚硬如竹,砍起来就跟砍在钢铁上一样费镰刀,人们就叫它“钢柴”。钢,是说它们很结实;柴,是说它们的用途。开始的时候,人们砍它们回家就只是为了烧火用的。后来有人把它们砍回家,削成一样长短的光杆子,再用麻绳把它们编在一起,就成了簸子。簸子可以用来晒东西,也可以铺成床铺睡人,甚至可以用做围墙,渐渐就成了每家每户不可错少的家具。
那时候,人们住的房子是政府为了安顿移民,而修建的像营房一样的简易房屋。一个生产队有十几排房子,一排房子有十几间房,一家连着一家,家与家之间共用一堵山墙。走进村子,就跟进了军营。
夏季的晚上,天气炎热,屋子里面闷热难奈,让人无法入睡。人们都会在门前的院子里,用板凳架起簸子或者门板当成床,再铺上席子和床单就可以睡觉了。蚊虫多的时候,拢上一堆火,堆上枯叶败草,等捂出来浓烟四处迷漫的时,就可以安然入睡了。
在皎洁的月光下,左邻右舍的人们都能彼此清楚地看到对方。大人们东家长西家短,前村的趣事后庄的奇闻,还有那田里的庄稼沟里的鱼,聊起天了谈笑风生,这可能是人们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候。
孩子们更是喜欢这迷人的夜晚。八大就总喜欢在这个时候带着一帮人去稻场上玩各种游戏,有“抵牛娃儿”、捉迷藏、“挑人马”等等,经常玩的是乐不思蜀。
渐渐地夜深了。就听见“峰娃儿——”、“燕娃儿——”、“民娃儿——”,各家各户呼喊孩子的声音。一阵喧器过后,一切都归于静谧,除了那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叫声。
    白天的时候,八大又会拉着四爷家的牛,领着烂缸去放牛了。
午后,辽天野地里,太阳白晃晃的,像一锅刚煮熟的面糊,热气腾腾。
现在八大浑身乏力,晚上闹腾的太晚了,现在就想补个觉睡。于是一边儿眯着眼看看日头,一边儿对身旁的烂缸说道,烂缸,你先招呼会儿牛,我去睡会儿瞌睡。
你咋不先招呼会儿牛,让我先睡一会儿。烂缸回答道。
你咋是个这号娃儿,啥都给老子争。八大有些不耐烦了。
就是的,咋了?
八大笑道,就是个屁啊就是。快去快去。
烂缸站在太阳下头一动不动。
八大这才觉得,刚才那玩笑开得有点儿过了,烂缸这家伙是真不高兴了。不过没关系,他对他实在是太了解了,得硬软兼施才行。
八大怏怏道,看看你那鳖形样,跟你开个玩笑都不行?不行去球,你放你的牛,我放我的牛,咱们谁也别跟着谁。八大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不就是教你招呼球会儿个牛,跟要杀了你似的。我再问你,行还是不行?
烂缸面无表情,呆呆的立在那儿。
好了好了,你看牛都在水里头泡着,哪儿不会跑的,你就坐这儿看着又不碍啥事儿。过一会儿等我睡醒了,我到坑里去给你捞菱角儿吃。行不行?
烂缸没吭声。八大知道,他不吭声也就是同意了。于是推着他来到坑边,按他坐了下来。八大刚一松手,烂缸“腾”地就站了起来,把他也吓了一跳,却见烂缸一个人佝着头,走到到包谷地头,寻了片荫凉坐了下来。
八大“扑哧”一声笑了,转身进了包谷地。
一进包谷地,八大就后悔了,这包谷地里头比外头还要热一些。可是又不好马上又出去,只得硬着头皮在里头找一块儿空地儿,扯一些包谷叶子铺成地铺。一片包谷叶子割了他的眼睛。他妈的,八大一边儿紧闭上那只眼大骂到,一边儿狠狠地把割到他的那片包谷叶子劈掉。抬起手背把眼睛揉一揉,眼泪直往外淌。
闷热和眼睛的刺痛都抵挡不了瞌睡,八大倒在地上就呼呼大睡起来。
水坑里并排卧着两头牛,正在悠然自得的反刍,左边那头小一点儿的是烂缸家的。烂缸顺手摸起个土垃疙瘩儿,朝着右边那头牛就扔了过去。土垃疙瘩正好砸中了牛角,牛“呼隆”就从水里站了起来,四处望望缓过神儿来弄清是怎么回事儿了,又卧到了水里去。这是一头老牛,八大从记事儿开始就一直有它,对于小孩子的戏弄,它见的多了也就不以为然。
烂缸心里乐滋滋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情。
烂缸又抄起一块土垃疙瘩时,他听到一串清脆的鸟叫声从头顶传来。他抬起头,看到了一只云雀扑愣着翅膀,高高的悬浮在云端。烂缸心里骂道,真球热的天还在日头地儿里乱扑腾,小鳖娃儿们都不怕伤热?想来又觉得自己没趣,攥在手里的土垃疙瘩随手就丢到了跟前的水塘里。“咚”的一声,荡起层层波浪。波浪一圈一圈的荡出去,跟两头牛荡过来的波浪交融到一起,渐渐的减弱消失了。
水牛喜水,尤其是在这样的大热天,它们宁愿饿着肚子卧在水里,也不会爬到岸上来吃草。
几只虻子贴着水面在两个牛头之间“嗡嗡”地飞来飞去,一有机会就在牛头上紧急迫降。惹得老牛把两只大耳朵摆得“呼扇呼扇”的,驱赶它们。小牛则干脆“扑通”一声把整个头都没进水里,等到把虻子驱走了才从水里钻出来,“噗”的一声从两个鼻孔里喷出一团水雾。
水牛卧的这个水坑,其实是一条水渠的一部分,它的一头连着纵横交错的田间地头的排水沟,一头通向村北那条干渠上,就像是一根绳子上拴着的一个葫芦。下雨的时候,雨水从地垄沟排进地头的水沟,再从地头水沟涌到这个葫芦里,稍适停顿就经支渠汇入干渠,再到十几里地之外的大同边上的汉江,而后顺势南下来到长江,再转东奔向大海。
牛有时站水沟里吃草,会一边把水沟里的水淌得“哗啦哗啦”地响,一边“哗啦哗啦”地住水里面尿尿。八大就对烂缸说道,牛这泡尿能流到海里。烂缸问,我不信,你知道海在哪儿?八大道,歪事,你还不信。老子虽然没见过海,可老子就是知道这沟里的水还有那坑里的水都是会流到海里去的。烂缸道,海多远多远的,老子才不信,它这泡尿能流恁远。八大又气又恨,你不信去球,老子懒得跟你说,小学一年级的课文里都写的有,你鳖娃儿上学都白上了。烂缸没话说了,他得空出时间想想小学课本里有没有这样写过。
烂缸当然不懂江河湖海的事儿,十几里地之外的汉江,对他来说已经是遥远的事情了,更何况那万里之遥的海,他所能看到的,就只是眼前这个坑和不远处的那条渠。八大就不同了,他已经在十几里地外的汉江里,光着屁股洗过好多次澡了,所以他知道这个坑和那条渠跟大同那边的汉江是怎样的关系,也知道遥远的长江和大海,尽管它们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概念,但却并不影响他由此而产生的骄傲。
八大站在岸上,攫着屁股往水沟里尿尿,一片“哗啦啦”的声响。烂缸看到八大往沟里尿尿,自已也有点控制不了了,跟着朝沟里“哗啦啦”地也来一泡。八大看他那样就来气,你妈的,见样学样。说着话,上去就在烂缸的屁股上横踹一脚。烂缸躲闪不及,手也没把稳,裤子就湿了一长条。湿就湿吧,烂缸毫不在意,这天气尿湿的裤子一会儿就会干的,倒是让八大一踹,尿剩的一半还有憋在肚子里亟待解决。烂缸只得叉八着腿挪的远一些,才把憋回去的尿接着尿完。
有时候口渴的时候,烂缸就会爬在坑边,把嘴伸到水里“咕咚咕咚”地喝水,跟饮牛似的。他这个时候,早就忘了两天前他自己还往这坑里尿过尿,还牛尿和八大的尿。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没看那坑里的水澄清透亮,干净着呢!
口渴的时候八大也喝这坑里的水,跟烂缸不同,他是蹲在坑边双手捧水喝。蓝天白云全倒影在水里,仿佛一头扎进这水里就会到达另一个清爽的世界。
烂缸也有使坏的时候,就在八大掬水喝的时,他会搬起一块大土垃蛋儿,朝八大面前的水坑里使劲扔进去。“扑通”一声,坑水溅八大一脸,衣服裤子也都湿了。你个狗日的,八大跳起来就追。烂缸就往包谷行里钻。东钻西钻,终于还是教八大给截住,按在地上一顿好打。八大的拳头从来都没留过情,这次当然更不例外。然而挨了打的烂缸,一边“丝丝”的揉着伤痛,一边还“嘿嘿”的笑,怎么说这次也是他铁菊娃儿湿了一身。
八大是自己醒的。包谷地里实在是太闷热了,教人气都透不过来,哪儿还是睡觉的地方,才眯了一会儿眼,这浑身的衣服就让汗水浸湿了大半。觉没睡好,八大心情也不好。
烂缸看到八大从包谷地里钻出来,没好气的说道,这回你舅官儿可睡美了吧?
八大道,热都热死球了,还睡个屁。来来来,我招呼牛,你去睡。
嘿嘿,烂缸笑道,老子不睡。
八大听着烂缸的话就来气,上去就给了他一巴掌。你妈那个逼啊,八大骂道,教你鳖娃儿招呼牛,你舅官儿要睡觉;可教你舅官睡觉了,你鳖娃儿又不睡了,存心跟老子做对。说着话又飞起一脚,把烂缸踹倒在地。烂缸这人皮实,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二话没说只是站得远了一些。
咋不说话了?装鳖?
烂缸还是不搭腔。
八大挥着拳头朝烂缸冲过来。烂缸见势不妙,拔腿就跑。八大在后面穷追不舍,还不时从地上摸起土疙瘩来扔他。烂缸左躲右闪,匆忙中一个箭步就飞到了沟那边去了。
八大笑了,你鳖娃儿还行,跑得还怪快哩!
烂缸站在对岸也冲着八大笑。看着烂缸笑自己,八大猛的一猴腰,双手在地上一阵乱摸。烂缸以为他又要捡土垃蛋儿扔自己,于是拔腿就又跑出十几米外。看着烂缸远远的站着,八大这回“哈哈”大笑起来,刚才弯腰不过是吓唬他一下,看把他鳖娃儿吓的。
烂缸知道什么时候危险什么时候安全,在八大对自己动手的时候是绝对不能掉以轻心的,虽然多数情况下他是跟自己闹着玩,可是拳头打在身上还是会疼上好几天的,更何况他还见过八大真的跟人打架的情景。
村里八九十那几个队里有一群娃儿,为首的叫吴万鹏,人们都喊他“万娃儿”。烂缸就见过八大跟这个万娃儿打过的一次架。
打架是事先定好的。八大只教烂缸跟他一路去。可是烂缸他爹妈要他下地薅草,他当然不想去,贴着墙悄悄溜了出来。后来烂缸还为此挨了他爹一顿打,可他一点儿也不后悔,因为幸亏他没去薅草,要不然就错过了一场动人心魄的好戏。
烂缸跟在八大后面去了决斗的地点。对方有十几个人,一字排开站在半坡上,而他们却只有两个人,气势上根本压不住对方,但是八大毫不畏惧。烂缸已经吓的大气都不敢喘了,因为他看到对方每个人手里都有一把镰刀。
八大笑道,万娃儿,今天是打群架呢还是你跟我两个人单挑?还一个个都拿把镰刀,吓唬谁呢?
万娃儿道,拿镰刀是来割猪草哩,你不用害怕,今儿是我跟你两个人单挑,我保证就是我被打死,我的人也不会插手的。说完把手里的镰刀远远的丢到一边。
都闪开。八大双手一挥,两边的人全都乖乖地散开了。
啊——万娃儿叫喊就冲了上来。
八大直接迎上去。
两个人拳来脚往的就过起招来,一开始还能看出招式套路,可没过一会儿就撕抓到一起,从坡上翻滚到坡底,又从坡底翻滚到地垄上,两个人的拳头在彼此的头上、脸上、身上乱挥一气。很快八大就占了上风,把万娃儿死死地压在地上,拳头跟暴雨点儿似的,“噼哩啪啦”地落在万娃儿的脸上。
一旁观阵的烂缸直看的心惊肉跳,呆呆地远离人群注视着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烂缸感觉到拳头落在万娃儿脸上就跟落在自己脸上一样的疼,让他的心紧紧地揪在成一团。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平日里挨八大的那些拳脚闹着玩的。
鲜血从万娃儿的鼻子和嘴里奔涌出来,整个脸已经被打血肉模糊了,身子被压在地上却在竭力的扭曲、翻转,脖子憋得通红,眼睛里喷射着怒火,眼珠子都要迸出来了。
八大就像一座小山一样压在万娃儿身上,任凭他怎样挣扎也翻不了身。渐渐地,万娃儿的反抗没有了。可就在八大放松警惕的时候,他却又猛然崛起。八大赶紧应对,这一次万娃儿成了趴着被压在下面。两个人就那样僵持了很久,谁也没有丝毫松懈。
胜负已分,再多的反抗都只是徒劳。被压在底下的万娃儿一动不能动,周围围的全都是自己的人,这让他感觉十分羞辱,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服不服?八大问道。
不服。万娃儿回答道,拳脚上我占上风,你刚才没有少吃我的拳头,少挨我脚踹,后来是你打不过了才把我抱住,占着你身大力不亏才把我按在地上。
笑话。八大笑道,咋着你都是输。俄国大力士够高大吧,霍元甲够瘦弱吧,结果不还是大力士教霍元甲给摞倒了。亏你还天天早晨黑愣愣都爬起来练沙袋练武功,练得是个屁,自己没本事就别说这说那的。
有本事,你把我放了,我们再来。
输都输了还来个屁。八大说着就把万娃儿松开了。
万娃儿站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道,再来。
打不过就是打不过,谁个儿还跟你再来。八大说着转身招呼烂缸回家。
怕了吧?不敢了吧?万娃儿在八大背后用起激将法。
哼哼,八大冷笑道,老子还怕你?你省点力气回去先洗洗脸去。
八大说完,领着烂缸扬长而去。
八大后来就听说,万娃儿练武更勤了,早上四五点就爬起来,在他们家门前的树林里“通通通”地打沙袋。
于是对烂缸说道,就他那鳖样还想练得跟霍元甲一样,人家霍元甲自创“迷踪拳”,他会啥拳?跟你说,老子不是吹牛,老子爹以前在少林寺学过武功,后来自创了一套“抹腰拳”,打遍天下无敌手。老子爹不是因为死得早,把这套拳传给老子,老子收捡他还要恁费劲?唉,他妈的,失传球了。
听八大叹气的时候,烂缸也想跟着叹气,他也觉得那套拳失传太可惜了。
不过现在不是为它可惜的时候,虽然隔得很远,烂缸还是不得不防着八大突然追上来。
八大往回走,烂缸也跟过来;八大停下来,烂缸也停下来。八大扭过头来笑道,看把你吓球哩,过来吧,不打你了,给你摘菱角儿吃。
嘿嘿嘿,烂缸笑道,你骗老子。
好,好。你就站那边不准过来了。
八大来到坑边,脱了布衫和裤子,伸长了脖子朝四周环顾一遍,看到除了烂缸没有旁人,于是把仅剩的裤衩也脱了,“扑通”一声一头扎进了水里。水面荡起一阵巨浪,人却不见了踪影。等到浪平水静的时候,才见几十米外从水里钻出一个人头来。八大踩着水往前游,还空出手来抹了一把脸,把迷了眼的水拭去,然后仰躺在水面缓缓地向水中央游去。
坑中央的水很浅,枯水时节这里会露出一大块陆地,上面旺盛的长满芦苇,不经意间会从芦丛中飞出两只白鹭。现在并不是枯水期,雨多水盛水位陡升,那块陆地早已没入水中,芦苇荡也同时困在了水中央。
菱角都是野生的,夹杂在芦苇丛中向四周蔓延。菱角秧盖住的水域都很浅,八大站起来时连最基本的东西都露在了水面上。八大可顾不了那些,更何况在这辽天野地里又没有旁人,没什么好怕的。拎起一把菱角秧,翻过来一看,“嚯”菱角还真不少。八大禁不住先摘下一颗尝尝鲜,里面的瓤脆甜爽口。这时候八大才意识到自己光屁股过来的,连个包菱角的东西都没有。幸好水面上还漂着几片莲叶,八大就把摘下来的菱角用莲叶包起来,又用菱用藤绑紧先放在一边。等积到够多的时候,八大就抱着它们,踩着水回到岸上。
烂缸早就在岸上等到着了,已经眼馋了好半天。
八大一见烂缸那贼样就骂道,你鳖娃儿不是不过来吗?滚开。
烂缸也不回话,只是傻笑着帮忙收拾。
来,把你衣裳脱了,我去多包着回来。
烂缸赶忙脱自己的衣裳。八大就笑了。心想,烂缸这小鳖娃儿一点儿都不傻,他可不说咋不用你的衣裳了,他鳖娃儿知道他一说就别想有菱角吃了。
拿着烂缸的破衣裳,八大又游到了水中央。这回有了烂缸的衣裳,做起来来就方便多了,一会儿的功夫八大就又包回来一大堆。
差不多了吧?八大问道。
差不多了。
八大上前伸手在烂缸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妈的,你个鳖娃儿就知道吃现成的,每回都是老子出力气你捡便宜。
烂缸不服气,啥都我捡便宜,你看我衣裳,都湿透了。
歪事,衣裳湿球了算个屁,搭到那包谷杆儿上一会儿都干了。
那你到水里去洗个澡,你还凉快一些。
八大笑了,你个小鳖娃儿真是的,越来越会还嘴了。
烂缸也为自己的还嘴表现沾沾自喜。
八大抹干身上的水,把衣裳裤子穿好,突然想起了什么,对烂缸说道,要是能煮熟了再吃,那才好呢!
能,能。烂缸连声回答,我记得在炮厂房后有一个烂缸底,可以拿过来装水煮菱角。
行,你去把它捡过。
好。烂缸回了一声,连走带跑的就去捡烂缸去了。约莫一袋儿烟的功夫,烂缸还真的抱着一个烂缸底,从一片包谷地里钻了出来。
八大喜出望外,搁这儿,搁这儿,你去捡点柴火去,我来把“锅”架起来。
烂缸听了八大的吩咐,又赶紧去捡柴火去了。
八大寻了一个地沟,把烂缸架上去摆稳了,又把缸底扒空,一个简易的灶台就算做成了。这时,烂缸也捧着一把柴火回来了。一看到烂缸手里的那点柴火,八大就有发火了,日你妈,捡球恁大一点儿柴火够烧个屁,搁那哈儿赶紧再去捡,多捡一点儿,听见没有。
烂缸挨了骂,一脸的不高兴,什么话也没说,为了能吃到煮熟菱角,他不得不又四处觅柴。
八大用烂缸盛来水,把菱角都倒进水里,一切收拾停当了就开始生火。火柴是随身带着的,有时候烧红署、烧土豆,有时候烧蛤蟆、烧长虫(蛇),没有火柴是绝对不行的。等到烂缸抱着一捆柴火回来的时候,菱角已经在锅里煮上了。烂缸就帮忙往锅底添柴火。塞得多了火就熄了,一个劲的直拉黑烟。八大就又来气了,骂道,滚到一边儿去,不球会烧火还在这儿加啥梢子,塞球恁些柴火咋着得成。烂缸没趣地坐在旁边,看着八大一个人忙活。
八大把锅底的柴火退出来一些,趴到锅底歪着头噘着嘴努力地吹火,火终于又重新燃了起来。烈焰熊熊,不时的发出“啪啪”的声响,烤得两个人都热汗直流。
 楼主| 发表于 2008-10-21 17:04:30 | 显示全部楼层
终于烂缸里面的水开始泛泡泡了。烂缸迫不及待的喊了起来,水开了,水开了。
八大骂道,滚开,叫啥子你叫。水才刚刚开,哪儿可熟了,还得多烧一会儿。
烂缸吞了口口水,老老实实的蹲在旁边不再吱声,看上去就像条狗。
行了,来,你先捞一个尝尝看熟了没有。八大终于允许烂缸动手了。
烂缸听到命令,找了根木棍儿,伸到烂缸里扒了一个菱角儿出来,刚抓在手里就被烫得赶紧丢在地上,然而又不甘心,重新又捡到手心里,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一路小跑就到了坑边,就把菱角儿丢到了水里,这才想起来吹吹被烫红了的手。
八大看着烂缸狼狈的样子,禁不住笑得浑身发颤。
烂缸只关心他的菱角儿,再从水里捞出来的时候已经不烫手了。烂缸把菱角儿咬成两半,再一半一半的把仁儿嗑进嘴里。
熟了没有?八大问道。
熟了熟了,能吃了。烂缸连连答道。烂缸说着,已经回到了八大跟前,跟着又哈哈笑道,将才那个好烫,你看,给我手都烫红了。
八大就挖苦道,你鳖娃儿还知道往水坑边跑,我还以为你不知道烫呢。看你将哪个猴急的样子,生怕谁个儿要抢你的似的。给,拿着个荷叶儿去坑里捧点水来,我先把这缸里的热水箅掉。
烂缸拿着荷叶去了坑边。八大把灶底的火都退了出来,又掂着烂缸的边沿把里面的水慢慢篦干。烂缸也把凉水满满地捧来了,倒进烂缸里却只够垫个底。
水不够,再去。八大对烂缸说道。
烂缸又连着跑了三四趟,缸里的水才勉强没过菱角儿。


3、四爷家的牛


四爷为人朴实厚道,深受左邻右舍的爱戴。四爷不发火不打人,也没给过八大什么好处,可八大就是很听四爷的话。
四爷说,菊娃儿,你坏恁很做啥子,你把那些蛤蟆腿都割了,那它们还咋活?八大就把手里的蛤蟆丢到水坑里,一溜烟儿地跑开了。
当然,四爷的话也不都听,背过身,八大又会拿自制的铁签子到坑边去扎蛤蟆,还是会把扎到的蛤蟆割下两条大腿,然后又扔回到坑里。没了大腿的蛤蟆,不会跳,也不会潜水,只能浮在水面上,两条前腿在水里扒也扒的。八大这会儿很高兴,因为马上就会有蛤蟆肉吃了。一群小崽子们前呼后拥的跟着他,当中自然少不了有烂缸。
八大道,烂缸,去你们家偷点盐,倒点儿油,再拿一个洋瓷盘。
行,你等着。
一袋儿烟的功夫,烂缸不负众望,真的把所有的东西都弄来了。
走。八大一声令下,一帮人前推后拥浩浩荡荡就往尖角地的野地而去。
到了尖角地,八大选了一处适合打灶的地方停了下来,对身边的跟班们嚷道,都别围到这儿,都去给我捡柴火去。八大一发话,跟来的人即刻四散忙碌起来。八大用小铲子比着洋瓷盘的大小,在渠沟边上一会儿就掏出一个灶台来。烂缸一个人坐在旁边,看着所有的人忙前忙后的,这是他的特权,因为他可是油盐这些重要东西的贡献者。不一会儿小崽子们从四面八方回扰过来,柴火已经堆得像座小山了。实事上,大家都没想跑多远,这里就像一块磁铁牢牢地吸引着他们,并不是因为八大而完全是因为那些蛤蟆腿。
架上洋瓷盘,点着火,往烧热的盘子里滴一些油,再把那些蛤蟆腿放进去,撒上点儿盐,折根干净点儿的小木棍在盘里来回的翻炒。没过多久,就已经肉香四溢了,所有的眼睛都眼巴巴的盯着“锅”里,口水直往肚里咽。一个没出息的小家伙,口水顺着嘴角滴到了地上,惹得大家全都笑他。终于可以吃了蛤蟆腿了。八大数了数人,又数了数蛤蟆腿,然后一人两条腿的分给大家。
我那次吃了四条腿。很多年以后,当初的那种蛤蟆肉的香味,还时常让我想起来嘴里就直咽口水。
八大经常会在四爷家吃饭,有时候因为他帮四爷放牛。四爷的牛是一头老水牛,头上的两个角都有二三尺长。这样的牛角,在周围几个村子乃至整个柴湖镇都是绝无仅有的。牛角长,牛龄就大。有人就说,牛老了,趁着还能动弹赶紧卖掉,换头小牛来养多少还能赚一点儿,等不能动弹了可就什么也别想了。四爷说,再等等看。四爷是舍不得这头老牛,多年来它就跟是四爷的家人一样,又怎么会舍得卖掉呢!
老牛年轻的时候是一头非常倔的牛,以至于它的鼻子生生的被鼻橛儿扯豁,后来只好在它的鼻梁上又穿一个孔来扎鼻橛儿。后来年纪大了,就越来越听话,四爷赶着它下田犁地,根本不用牵缰绳,只管把缰绳盘在牛角上,也不用你怎么吆喝,该左该右该前该后还是该转弯该调头,老牛比人都清楚。老牛也不会偷懒,只要你不喊“哦”,它就会一刻也不停。
四爷犁地快,犁得好,全都仗着这头又听话又有力气的老牛。农耕的时候,就会有人来请四爷去帮忙犁地,给人犁地人牛都有吃的,临了还能些辛苦钱。可是四爷给人犁地,他不图饭也不图钱,只要完了给两声赞美,心里就总是美滋滋的。
镇农科所后院有个小门,出了小门就是一大块菜地。地归农科所所有,种菜的却并不是农科所的人,而是邻村一个姓刘的老头儿。老老头跟四爷可是熟人,当年在老家淅川的时候,大家也是邻村早就熟识。
要说这地,在庄稼人眼里可是块上等的好地,四四方方,平平整整,土肥壤沃,旱不着也涝不着,让谁看了都眼馋。也难怪他刘老头儿放着自己的地都不种了,愿意跑这儿来种菜。好的东西自然有人来抢,可是没有点来头,恐怕是想都别想。刘老头儿的侄子是个本事人,在农科所里当干部,这地当然是包给他最合适。
刘老头儿虽然也种地,可是已经不再养牛了,所以收完一茬菜后,就得把请四爷去给他犁地,这两年来都是如此。四爷也总是很乐意去帮忙,一来跟这刘老头是老交情了,犁地之余还能聊聊从前的事儿;二来是这地确实是好地,犁起了牛也轻松人也更舒畅。四爷总在想,单就种地而言,他可是一个好把式,这刘老头儿从来都不如他,但他所种过的地却也从来都没有他刘老头儿的好过。这就是命运啊,四爷总是对着刘老头儿这样叹气。
菜地的东北角有三间小瓦房,红砖红瓦,村子里的房子没有这样的——村子里的房子是红砖柱子连上土坯墙,瓦也多是灰色的。小瓦房里面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厨房里有锅有灶,虽然也是十分整洁,可看上去好像都不常用。旁边还有一个煤炉子,上面正烧着一壶水,看得出这才是真正的灶台。刘老头儿俨然已经过上,跟镇上的小市民一样的生活了。
刘老头儿也养猪,可他的猪都是养在猪圈里的,猪圈也是红砖红瓦既结实又漂亮。多的时候,两个猪圈里能养到四头猪,两个大的两个小的。到了该喂食的时,两头大的倒不怎么着急,而两头小的已经是“哼哼叽叽”满圈的乱转。它们吃的是麸子和刘老头儿种出来的菜,长得是肥肥壮壮,毛光皮亮的。村子里的猪可没有这样的。该喂食的时候,它们不论大小一屡的“嗷嗷”乱叫,整个村子都能听得到,跟像是要杀了它们一样。这也难怪,它们每天吃的就是一瓢麸子一桶水,好的时候也不过是多两把猪草。这样吃出来的猪也就是度个性命,个个长得皮粗毛长的跟野猪似的。
四爷去给刘老头儿犁地,至少是要一天的时间的。一天的时间把那块地犁好耙平,并不轻松却也不紧张,就是拖到第二天才完工,那也没什么。在这儿干活不用赶,犁上一阵子四爷就会让牛歇一会儿。牛歇了,人也就歇了。坐在地头,从腰带上取出烟袋管儿,插到烟叶袋里剐出满满一烟管儿的烟叶儿,用手指头压实了,然后叼在嘴上,擦着一根火柴把烟点上,撮上嘴“叭哒叭哒”紧吸两口,一松口已经是烟雾缭绕了。
四爷看看牛,除了摆摆耳朵摇摇尾巴赶赶身上的蝇子以外,老牛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四爷回过身,问正在不运处割牛草的刘老头儿道,你这地整好了种什么?
刘老头儿站起来,指着他的地回答道,这一大块种白萝卜,旁边那一块种胡萝卜,那边种白菜,还有葱啊姜啊啥的。老四啊,年底的时候,你要是缺菜吃,千万别客气,你来我这哈儿,要多少拿多少。
四爷笑道,你还怕我不来?我要是缺菜了还真要到你这儿来。
放心,你尽管来,绝对亏待不了你的。
四爷知道这不完全是客气话,可无论如何他是不会来他这儿拿半棵菜的。实事上,除了一年两季四爷来这儿给他犁地外,平时是不会住这儿来串门的。
刘老头除了给牛割点草外,还要给四爷做饭吃。中午吃得简单,两个菜一锅面条,酒也没喝,毕竟下午还有活干。晚上是猪肉炖粉条,东瓜小葱的堆了满满一锅,锅也就搁在那个煤炉子上,早早的屋子里面已经是香气迷漫了。等锅里的菜“咕咕嘟、咕咕嘟”炖得差不多的时候,刘老头儿就把炉子的风口掩上,招呼四爷来坐。


从刘老头儿那儿出来,月亮正当空。拐上大路,四爷把长套改成短套,然后坐到车上枕着牛草和犁耕,在牛屁股上踢一脚,喊了一声“走。”,老牛就拖着板车一摇一摆不紧不慢的往前走。牛脖子上有一个圆筒形铃铛,一根小铁棍在铃铛里来回摆动,发出“叮咚叮咚”的声音。
四爷仰望着天空的月亮,不免又想起从前的事了。以前在老家,晚上有月亮的时候,几个人躺在麦秸垛上,就有讲有个古人经过千险万阻,最后爬到月亮上砍下那棵槐树的故事。那时候的月亮离人间很近很近,好像爬上一座山顶就能走到月亮上去。现在却是天高月远,连上面的老槐树都看不真切了。
老家的高岗子上有爹妈的坟头,这些年没人照看也不知道都荒成了啥样了。啥时候才能回去再看一眼?“叮咚叮咚”渐渐的四爷就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到家了。车就停在自家门前,老牛只是静静地站着,偶尔摇一摇铃铛。
早上东边还没出现鱼肚白的时候,八大就已经来牵牛了。四爷趴在床上对八大说道,菊娃儿,你可别糟蹋人家庄稼。每次来拉牛,四爷总是这句话。八大已经听成耳旁风了,“呼”地轻轻吹过,什么也没在心里留下。八大应道,你放心,我不会的。说完牵着牛就出了牛棚往大路上去,烂缸还在大路边等他。
八大不愿干地里的活,又没有别的事做,就只好来给四爷放牛。放牛是件轻省活,可是要想把牛放饱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村子里牛多马多的,地头渠沟边上的草,早就被这些牲口们啃了一遍又一遍,在这些地方放,恐怕放上一天牛也只能是吃个半饱,所以就要“起早贪黑”。早上人们还没下地或者晚上田里的人早走光了的时候,跑到地里“呼哧呼哧”薅两抱子包谷苗,或者是黄豆秧,或者干脆把牛往红薯地里一撒,要不了个把小时,保管牛肚子吃得圆鼓鼓的。
八大胆子大,所以烂缸放牛就总跟着他。有八大在的时候,烂缸的胆子也就很大,而且干起事儿来还不落后。看到八大搞什么烂缸就搞什么,八大就来气,冲着烂缸就骂,日你妈,你鳖娃儿咋恁笨,你会不会薅?你把那一片儿都薅光了,人家人来了一看不就知道了,还不骂死你个鳖娃儿?你不会跳着薅?你看老子,薅过去跟没薅一样。烂缸这才发现,还真是那么回事儿,嘿嘿,又学了一招。
八大走出村子的时候,后面跟着一头老牛,一个烂缸,一头小牛。牛铃声“叮咚叮咚”在暮色的田野上回荡,还没看见牛,远远的就已经听到牛铃的声音了。八大平时是很喜欢这“叮咚叮咚”的声响的,可是现在他却觉得它十分刺耳,响得人心里直发毛。八大随手拽一把草,就把那铃铛结结实实的塞上,整个世界一下子就恢复了安宁。
凝结了一夜的露水,跟刚下过一阵雨似的,很快脚下的鞋子就都被打湿了,走起路来一步三滑。八大索性把鞋脱了绑在牛角上。烂缸也把鞋脱了,可他只能拎在手上,因为他的牛可不原给他顶着鞋子。
离开村子已经很远了。八大看到一块黄豆地黄豆苗长得正旺盛,丢下缰绳就下地去提苗。烂缸也迅速地跟了上去。一会儿,两个人就各抱着一捆黄豆苗从地里出来了,又各自拉着牛走了一段路才把怀里的黄豆苗丢在地上给牛吃。等到牛都吃完了,两个人牵着又继续往前走。
这次是一块包谷地,错过这块包谷地,再往前就是一片大荒滩了。这次烂缸一马当先,撒掉缰绳就跳进了包谷棵里。八大不着急,他把牛先远远地牵到荒滩子上了,才才折回来。八大还没走到地头,就听见有人喊,你个小鳖娃儿,可算抓住你了。蒙蒙隆隆里,八大看到包谷地里一大一小站着两个人,那小的正是烂缸。
乖乖,好险呢!八大倒吸了一口凉气。
还有那个。大人冲八大喊道,你给我过来。
八大理直气壮,过来咋了,关老子屁事儿,老子又没偷你庄稼。
你别装了,你俩是一路的。
歪事,一路咋了?他是他,我是我。我可没偷你啥东西。
你还嘴硬。
我咋嘴硬了?你啥时候看见我偷你东西了?有本事,你抓到我再说。八大说完,也不跟那人纠缠,转身去拉了自己的牛,绕道走开了。
烂缸连人带牛被带到了村治保主任家。这会儿,牛正栓在治保主任家的枫杨树旁,烂缸孤令令站在旁边的猪圈门口。治保主任家的猪圈跟老刘头儿的一样,红砖红瓦水泥地,圈门还是铁栅栏。治保主任老婆正在厨屋里做早饭,主任本人还在屋睡懒觉。
建军,建军。主任老婆亮开了嗓门儿喊道,还不快点儿起来,有事找你啊!
就听到屋里头有人骂骂咧咧的,啥球事儿?一早晨都不教人睡觉了?
歪事,老婆回答道,找你肯定是有事儿,没事儿谁个儿找你。还睡啥觉,还不快起来啊!人家等半天了。
建军,是我啊!抓烂缸那人忍不住喊道,吵到你睡觉了!
谁个儿?是胜利吧?屋里头回应道。
那人听到主任听出了自己,高兴得连忙答道,咋不是我,你起来下,有点儿事儿找你。
别慌啊,等我一会儿。
很快,主任提着拖鞋,衬衣扣子还没扣完,迷着眼睛就出来了。啥球事儿,你恁球早就来了。主任睁睁眼睛问道。
胜利指着烂缸说道,这个小鳖娃儿,放个牛不好好放,跑到老子地里薅包谷苗。幸亏老子今儿早儿起得早,一去就教老子抓住了。这不,你看,都是他薅的。
治保主任看着地上的一堆正长的包谷苗,呲着牙冲烂缸训斥道,你们这些小鳖娃儿,放个牛不好好放,净在这儿给老子搞破坏。你看这些包谷苗,长得好好的教你们给薅了,哪人家种地的到时候收啥?
主任训完烂缸,转过身问胜利道,你看咋办?
咋办?得罚款,罚他的款来赔我的包谷苗,看他以后还敢不敢。
这是谁个儿们的娃儿?主任问道。
五队王明全的娃儿,叫烂缸。
哪你说,罚好些?
你说了算。不过我觉得得罚狠一点儿,两百块钱吧,教他们以后都不敢了。
两百块钱?太多球了,要我说50块钱,都归你,村里不要。咋样?
你说咋办就咋办吧。不过跟他一路还有一个叫铁菊娃儿的家伙,就是没当场抓住。
没抓住就不说了。治保主任对站在猪圈边上的烂缸说道,听见了没有?50块钱。牛先栓这哈儿,回去叫你爹拿钱来牵牛。花点儿钱,买个教训,以后可别再害人家庄稼了。听见了没有?
烂缸喃喃地答道,听见了。
去吧,回去吧。
主任的衣裳已经扣好了,看着烂缸低着头慢慢走远了,胜利还站在跟前,就客气道,走,到屋里坐一会儿。你嫂子正在做饭,等一会儿一起吃。
胜利赶紧答道,不用了,不用了。我先回去,黑间儿再来。
咋?真不坐一会儿?
不了,不了。胜利一边儿说,一边儿已经退了回去。
行,那就不留你了啊!主任一转身就又回去睡回笼觉了。衣服也不脱就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却又没有睡意。心想,等不了一会儿,烂缸他爹又来了,又要被吵醒。想到这儿“呼隆”坐了起来,趿上拖鞋到院子里洗脸刷牙了。老婆在厨屋里“叮哩咣当”忙着做早饭,听见外面有动静,出来一看,不免笑道,哟,不睡了?还睡个屁。等一会儿来拉牛的又来了,还不是又要吵醒了。哈哈,老婆笑完了又回屋忙她的去了。
治保主任的筷子刚放下,王明全带着他的烂缸儿子来了。咋?吃罢了?王明全满脸堆笑的打着招呼。
还没吃吧?来坐坐坐。
不了,不了。我来拉我的牛。
嗯,拉牛,可以啊,不过得先交罚款啊!
王明全听完,伸出手来“啪”的就给了儿子一巴掌,随即便骂了起来,日你妈啊,天天跟你讲,放牛就好好放牛,千万别糟蹋人家庄稼,你个小鳖娃儿就是不听,老子今非踢死。说完就左一脚右一脚踹起烂缸来。
烂缸挨了两脚,差点没趴下,赶紧远远的躲开。
这场面治保主任见多了,一开始就有点不耐烦了,啧道,做啥哩做啥哩,你这是给谁个儿看哩?
我不是给谁个儿看哩,我今儿就是要好好教训教训他,再收拾收拾他他都要成精了。王明全边说边脱了一只鞋,抓在手里就去追打跟前的烂缸。
行了。治保主任喝斥道,还没完了你。你来这儿不光是为了教育你娃儿的吧?你要是为教育你娃儿,你回去教育去,别在我这哈儿吵吵闹闹的。那不,牛就在那儿拴着,想拉牛就老老实实把钱交了。
王明全把鞋丢在地上,把脚塞进去,也顾不得拔上,就从衣裳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抖了两下抖出两根烟,双手递到了主任面前,说道,商量商量。
不吸。也没得啥商量的。我前天还在喇叭上说过,放牛糟蹋庄稼,抓住一回罚两百块钱。我喊了恁些遍数,你都没听见?
听见了,听见了。这不都是小娃儿们,不懂事儿。
小娃儿不懂事儿,大人总该懂事儿吧?哎呀,行了行了,我也不跟你多说,就这回事儿,你看着办。
建军,你咋真不好说话呢?
我不好说话?你咋想一想,只教你交球五十块钱,你还咋了你?
我不咋了。恁球些放牛的你都不管,偏偏管我们,是不是看我们老实人好欺负?
谁个儿欺负你了?这是村里面的规定,不管是谁个儿,放牛破坏人家庄稼,抓住都一样要罚款,又不针对你一个儿。我也不想尽在这儿跟你磨嘴皮子,你要是还想要牛,交五十块钱,牛,你拉走;你要是不想要了,没关系,我找人把它卖了,牛钱充公。
王明全听出来了,今这五十块钱不掏不行了。心不干情不愿的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来一张五十块钱,“啪”的拍在桌子上,心里憋屈道,行了吧?
你也别想不开。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村里自然有村里的规定,都要是不按规矩来,那不就乱了套了?牛,你牵走吧!教你娃儿以后放牛可别再吃住人家庄稼了。
王明全垂头丧气的牵着牛往回走,烂缸远远地跟在后面。
八大也早早地把牛牵了回来,往四爷门前的水坑边一拴,跟四爷回了个话就去找烂缸去了。
王明全已经牵着牛下地去了。烂缸一个人在门前的枫杨树下,坐在靠椅上无所事事。八大来的时候,他也不搭理。八大急切地问道,咋搞的,咋搞的,牛呢?
牛下地去了。妈那个逼啊,罚了老们五十块钱,还教老子爹给老子打了一顿。
八大“嘿嘿”地笑,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
你也别笑,烂缸接着说道,人家也说你了,说你也偷了人家庄稼,就是没抓住你,让你跑了。
放他妈那屁,老子哪儿偷他庄稼了?老子明明没有偷他庄稼,硬要说老子偷了,真是冤枉死老子了。他要是这样说,老子今黑间儿真去偷他庄稼,看他鳖娃儿还咋说。
你黑间儿真去偷他们庄稼?
八大看看烂缸那一脸严肃的表情,笑道,歪事,老子是说,心里恨那个劲儿,你还当真了。再说,你不恨?
可恨。烂缸答道。
第二天吃晌午饭的时候,就听见胜利他老婆站在大奶奶家后边的大路上骂街。
妈那个逼啊,那个驴球日的害良心,把老子们地里的包谷苗都砍了?有本事,你给老子站出来。日他先人呢,个死鳖娃儿有本事砍老子包谷苗,就个有本事承认。砍了老子的包谷苗,现在开始装鳖了,鳖头缩到鳖壳里都不敢出来了是不是?老子不怕你不出来,老子非骂的让他鳖娃儿憋不住,把鳖头伸出来……
胜利老婆越骂越难听,越骂越来劲,还越骂越伤心,禁不住声泪俱下。
大奶奶听到房后有人吵架,就想看个究竟,来到房后,隔着渠沟一看,原来是胜利老婆一个人在骂街。听两句就听出来了,原来是因为有人砍了她们地里的包谷苗。再听下去,大奶奶就听出来她是在指桑骂槐,在骂自己。大奶奶的怒气“腾”一下子就上来了,冲着胜利老婆就吼道,兰娃儿,你骂谁个儿哩?
胜利老婆抹干眼泪,迎上前挥舞着胳膊,两只眼睛泛着绿光。骂谁个儿?谁个儿心里自然明白。老子不骂别人,老子就骂一个老鳖娃儿,养一窝窝小鳖娃儿,都是什么好东西,都是贼娃儿。
这几句话大奶奶没听出来是在骂谁的,语气也缓和道,你一个儿骂街,到别处去骂去。
老子那儿也不去,老子就在这儿骂,就是要让他鳖娃儿们听见。你别在这哈儿装鳖,有本事,叫你那些鳖娃儿们都出来。
这两句话可是谁都能听明白的。大奶奶那受得了这气,劈头盖脸就回骂起来。两个人隔着条渠沟展开了唇枪舌箭,直骂得天昏地暗、鸡飞狗跳的。
胜利来拉她老婆回家,行了行了,骂骂有啥用?回去。
胜利老婆一把把胜利推翻在地,连他也骂了起来,你个窝囊蛋,你怕啥?老子就是不回去,老子还没骂够。                                                                                                                                                                                                                                                                                          
胜利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又上前来劝道,该骂也骂了,你还没得头儿了你。走走走,回去,娃儿们还等你做饭呢!
吃吃吃,吃你妈那个逼,你舅官儿就知道吃,地里一个苗都没得,教你屁都没得吃哩。胜利老婆毫不罢休,你个老鳖娃儿不是东西,都是你鳖娃儿教的。
胜利老婆这样,大奶奶自然是毫不示弱,奉陪到底。
八大不知道从哪儿回来了,看见妈在跟人家吵架,还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儿。胜利老婆一见八大回来了,骂的就更凶了。八大渐渐就听出来是怎么回事儿了,怒火直往上窜,指着胜利老婆吼道,你给老子闭嘴。老子给你说,老子没有动你一棵包谷苗,又再在这儿给老子乱骂人,老子可是不饶你。
你别给老子装。不是你还能是谁个儿?
老子咋会知道是谁个儿?老子说了,不是老子,你爱信不信。你要是还在这儿给老子乱骂人,老子可不客气了。
咋,你砍老子包谷苗,你还想打人?老子才不怕你,老子就是要骂你了骂你个狗东西坏良心,骂你个乌龟王八大。
八大一个箭步就跳到渠沟对岸,指着胜利老婆的嘴厉声喝道,你妈的,你再敢给老子骂一句试试看。
胜利老婆肯本不吃八大这一套,临危不惧,照骂不误。
八大忍无可忍,一摆手,“拍”地给了胜利老婆一巴掌。胜利老婆挨了一巴掌,哭着喊着就住八大身上扑。八大顺手一推,就把她推倒在地。站在旁边的胜利一蹦下子冲上来,“嗵嗵”就是两掌,楔在八大的胸口上。八大趔趄着后退好几步,才终于勉强站稳。八大那受得了这气,又蹿上来跟胜利就摔打在一起了。胜利老婆也跑上来帮忙,一会儿的功夫就把八大按在了地上,拳头“劈里啪啦”跟下冰雹似的。
大奶奶看到儿子吃亏了,又跳不过渠沟去帮忙,急得她挥舞着双手乱喊乱叫,打人了,打人了。大家都来看都来看哪,她崔明兰的男人是个窝囊废,长得跟猪一样肥还打不过我们菊娃儿。都来看都来看哪,她们夫妻俩好不要脸呀,两个欺负一个人……
正在这个时候,四大也回来了,听见自己妈在房后一阵哭喊,还不知道出了啥事儿,跑到房后,拉着大奶奶就问,妈,咋了?咋了?
哎哟,你鳖娃儿咋才回来,你再晚点儿回来,你就看不见菊娃儿了。你快过去帮忙,你看她们把咱们菊娃儿都打成啥号样了。
四大这才发现,渠沟对面胜利们夫妻俩按在地上打的,正是自己的兄弟菊娃儿。也不问是咋回事儿了,一鼓劲跳到对岸,先是把胜利老婆掀翻在地,又拦腰抱起胜利就把他按倒在地。八大已经满脸是血,气得眼珠子都要崩出来了,“呼隆”一下就从地上爬起来,上前就在胜利脸上身上胡乱楔起来。四大一边大喊,菊娃儿,够了。一边空出手来把八大挡开。胜利老婆也很快从地上爬起来了,冲到八大背乱撒乱抓。八大转身一抬手,又把胜利老婆推倒在地。四大只管先按着胜利,又大吼一声,好,都不动了。话间一落,几个人都不动弹了。
四大松开手,让胜利先从地上站起来,然后瞪眼看着八大质问道,菊娃儿,咋回事儿?
她们噘咱们妈。
为啥噘你?为啥噘你?你先说。胜利老婆连声质问道。
为啥?四大问道。
为啥?你们铁菊娃儿把老子们地里的包谷苗齐根砍了一大半。
你是亲眼看见了,还听谁个儿瞎说的。你别在这哈儿讹人哦。
我没亲眼看见,我也没听谁个儿说。就是你鳖娃儿干哩,你还不承认,啥球本事,砍人家包谷苗,有本事砍,就该有本事承认……
好了,不说了。四大厉声喝止胜利老婆,转身问八大道,菊娃儿,你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砍人家包谷苗?
没有。
胜利,听见没有,没有。今儿这事儿咱可得有个说法,你们没凭没据,凭啥说是我们菊娃儿干哩,还跑到老子门儿上又噘人又打人,嗯?
哼哼,你这个当哥的是来要凭据来了。我跟你说,我要是有凭据,我就不是在这儿站着跟你论理了,我早就把他鳖娃儿送到派出所了。
四大“哼哼”笑道,派出所是你们家开的?我跟你说清楚,你们要是有凭有据,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想送派出所就送派出所,咋着都行,老子绝对不拦你们。你们要是没凭没据,趁早给老子滚回去。妈的,欺负人也掂量掂量,也不看看是谁。
胜利一句话也没说,胜利老婆还是不依不饶的,你吓唬谁,老子不怕你,你们一家儿人都不是好东西。
四大强压着怒火,开始下达了最后通牒,胜利,你到底还管不管你老婆了?你要是舍不得管,我可替你来管了哦。
胜利自觉理亏,而且看眼前的情形,在闹起来肯定要吃大亏,于是拽着老婆的胳膊训斥道,行了,还噘啥子噘?走,跟我回去。
老子就是不回去,老子恁些包谷苗不能让人白砍了,老子要骂个够。
胜利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猛的抱起老婆就往回拖。胜利老婆在胜利怀里乱踢乱蹬,整个肚皮都露在外面,衣裳扣子也绷掉了两颗,两个奶子都挤到了下巴壳,粉胸红脸,赖在地上就是不肯回去,惹得看热闹的一阵哄笑。
扭打吵闹声渐渐地远了,看热闹的人也是悉数散尽。
 楼主| 发表于 2008-10-21 17:09:42 | 显示全部楼层
八大跟着四大跳回到渠沟这边。四大一声不吭往家走。八大和大奶奶跟着也往回走。等八大来到家门前的院子时,四大正等在那儿,两只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八大。八大不看他,低头走自己的路。四大突然迎上来抬起一脚就踹向八大。八大本能的护着肚子,人却还是被踹得后退了两步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咋了?你。八大坐在地上气鼓鼓地问。
你说咋了?都是你鳖娃儿干的好事儿,让别人追到门上来噘咱们。
八大又委屈又恼怒,我都说了,不是我干的,你还在冤枉我。
不是你,不是你,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不是你。四大一边说着,一边又抬脚踹了过来。
八大赶紧连滚带爬地躲开,等站住脚步了才又回过头来说道,你别以为我怕你哦,你再敢动一下我试试。
试试就试试,几天不收拾你,你就要成精了。四大一边说一边追了过来。
大奶奶眼见兄弟俩就要打起来了,连忙拦在中间先把四大抱住。
四大道,妈,你别护着他,我今儿非好好教训教训他不行。
教训啥教训?没有砍就是没有砍。你给我回屋里去。大奶奶说着就把四大往屋里推。
四大执扭不过,终于还是被推进了屋里,一场打斗就此平息。
天快黑的时候,挂在大叶儿柳树上的大喇叭又开始广播了,人们一听就知道是治保主任建军在喊话。
喂,喂。这个,大家都听着哦,我说两句。最近咱们村的治安是越来越差。啊,我看不说两句,啊,敲敲一些人的警钟,啊,恐怕是不得行了,啊。一个村子也就是那么几个人儿,几颗老鼠屎,害了一个村子的好汤。啊,就是那几个人儿,啊,整天偷鸡摸狗,啊,还以为旁人都不知道。哼哼,不可能。人家说要想人不知,除非你就不干,只要你干了,就别想着没人会知道。啊,天下啊,没有不透风的墙。啊,我都不知道,你偷人家一点儿摸人家一点儿,就能发财了?我看是白想。自己不勤快,不靠自己双手去劳动,啊,永远也别想发财,而且越偷你越穷,说不定那一天,你就偷进派出所里。啊,这话是我说的,不信咱们就看着。
啊,特别是一些放牛的,啊,放牛的时候不好好放牛,一会儿薅人家点儿包谷苗,一会儿又拽人家两把红署秧,自己还以为自己很能,要我说那也不是啥能耐,而是害良心。啊,他们这些人良心都到那儿去了?我看啊,良心都教狗吃了。人家那庄稼正长哩,你一薅一拽,那人家不长啥?啊?
我天天儿在喇叭上喊,喇叭上说,有啥用?没得啥用。不得人听。啊,都说跟放屁一样,我说啊连放屁都不如。啊,放屁还好歹有个响声,还有个臭气,啊,闻见的人也都知道赶紧捂住鼻子跑得远远的。我在这儿一口水都没得喝的,辛辛苦苦说半天,有些该干啥还昭样干啥。啊,说实话,我也不想再多说了。
这个,今儿要跟大家说的是,啊,村里这两天儿正在开会,啊,开啥会呢?啊,就是想办法咋整治那些长了三只手的人。啊,今儿黑傍我们已经跟街上派出所的联系好了,啊,我可不是在这儿说着玩,吓唬人的,啊,我先给一些人提个醒,敲下警钟,啊,不要到时候怪我没跟你说过。啊,派出所里会有人,经常会来村里转,啊,谁个儿要是硬是住枪口上撞,啊,对不起,抓住了就直接送到派出所。啊,我们都不管,啊,教你鳖娃儿在班房里蹲个十天半月,啊,天天给你吃窝窝头,看你以后还敢不敢。
……


4、出外工


大柴湖的东界是一条长堤,人们叫它遥堤。遥堤逶迤几十公里,就是为了抵挡从汉江袭来的洪水,同时也将大柴湖挡在了外面。遥堤之外才是当地人生活的地方,她们因为有遥堤而过着安稳富有的生活。叫它遥堤,是为了要与另一条跟它遥相呼应的大堤相区别,那就是汉堤,一条沿汉江而筑的江堤。汉堤才是大柴湖移民赖以生存的唯一屏障。
汉江就像一条丝巾,缠绕在大柴湖这块土地上,天然造就了这里十年九涝的地理环境。所以,大柴湖建村设镇之初,人们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开沟凿渠和筑堤建台。开沟凿渠是为了防内涝,保庄稼;筑堤建台是为防洪水,保性命。
柴湖镇几乎每一个村子都筑有几个土台。台子垒土而筑,方底而起,四面梯形,平顶成台,占地广者数万平米,高逾十米。当汉江决堤,洪水倒灌,人们来不及远足遥堤时,就近登上土台,一时也能保全性命。与每一个台子毗邻而处的,必定有一个占地面积更大水坑,它们正是因筑台取土而形成的。平日里,台子顶上是要被种上庄稼的,而这个大水坑正是养鱼的好地方。
村东北角就有一个大水坑,一边挨着台子,一边农家依水而居,另外两边都连着庄稼地。八大嘴馋,偏爱吃鱼,想的时候就满村子沟沟渠渠的去摸,再有的时候就是躲在这个水坑边的庄稼地里,偷钓塘里的鱼。
八大的鱼具都是他自己做的。拿一根缝衣裳的针,用钳子平夹着放在煤油灯上烧,烧到红通通的时候,在拿另一个钳子来折,三下两下一根针就成了钓鱼钩。鱼线是一种又细又结实的纳鞋底绳,鱼杆是院里的篱笆枝儿,鱼漂是从鹅翅膀上拔下的毛。鱼具简单了点儿,可是越简单,在偷着钓鱼的时候胆子就越大,因为不用心疼鱼具被没收。而这样的鱼具,最让人担心的是碰上大鱼吃钩,往往这个时候,不是鱼钩被拉直了,就是鱼线被扯断了,最后落个心惊肉跳了半天,到手的鱼还给跑了。
偷着钓鱼的时候,人总是东张西望,提心吊胆,生怕让人发现了。可是有时候还是会让人找到,先是鱼具被没收被毁掉,接着会挨两巴掌踹两脚。幸运时会先发现管鱼的人,于是胡乱收拾一番拔腿就跑,结果还是会被追得满地乱窜,跑掉了鞋也不敢回头去捡,只好等到来追的人走远了,才敢回去四下里寻找。
相比于钓鱼,八大更喜欢到渠沟水塘里赶鱼,因为赶鱼来得坦荡来得更有收获。赶鱼要有“赶网”。八大从街上买来鱼网,再找来两根长短粗细差不多的青竹杆,烧一堆火先把竹杆迂弓形,再倒过来交错成一定角度捆绑在一起,然后三面及底部都围上鱼网,空出一面作为把鱼赶进网的入口,一个赶网也就做成了。赶鱼时,先要把网沉到水底,人就在网外“哗啦哗啦”地趟水,把鱼顺着网口赶进网里,再把网从水里提上来,就会有意外的收获。网里面往往什么都有,什么鲫鱼、泥鳅、黄鳝、蛤蟆、以及蛇等到,应有尽有。
有了赶网,吃鱼就太方便了。想的时候,八大就穿上那双又破又烂的解放鞋,把裤腿用绳子扎紧,背起赶网拎着网兜,冲我喊了一声,坡娃儿,走,给大大拎网兜去。我那时大约七八岁的样子,听到招唤,赶紧从他手里接过网兜,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
房前屋后的沟沟坑坑的,早已被八大赶了个遍,想要赶到更多的鱼就得到更远的地方。一直都走出村子很远了,八大才下到沟底沉网赶鱼。“扑通扑通”围着赶网淌个来回,提起来时赶网里只有几条小鱼跳来跳去。我禁不住喊道,八大,鱼,鱼。八大笑道,你叫啥子啥?好球大一点儿的鱼,要它们做啥子?说着,赶网竖起来抖了两下,那几条小鱼就又都滚到了水里。挪个位置,再下网“扑通扑通”淌个来回,网还没提出水面,就看见一条大鱼在水里翻腾,击起水花四溅。八大赶紧把网抵到岸边,嚷道,坡娃儿,快点儿快点儿,把网兜拿过来。我连忙上前递上网兜,就看着一条半尺多长的鲫鱼进了网兜,再接过拎在手里时多少就有点份量了,心里也美滋滋的。
一条沟赶完,网兜已经是沉甸甸的了。
这时候天气突变,刚才不是晴空万里,转眼间乌云遮天蔽日,压着头顶滚滚而来,眼见着大雨将至。田里的人个个拎着锄头拿着镰刀,躬着身子,撒开了步子往回跑。
八大,咱们回不回?
八大道,回啥回?等你跑回去,还不是要淋得湿条条的,划球得着?反正是要淋湿的,还不如多赶一会儿,还能再赶几条鱼。
说话间,豆大的雨点已经拍打在人身上了。雨水淋得人眼都睁不开,很快身上的衣裳就湿透了。我就在岸上“噗噗”地,不停的用手抹去脸上淌过的水。八大毫不在意,赶得更起劲了,满脸的雨水他都没空去抹一把。
八大,黄鳝,黄鳝。在又一赶网出水的时候,我惊喜的大喊大叫起来。
八大突然就往后退了两步,赶网也丢在了水里,紧接着又迅速上前重新把网提起来。八大的举动让我十分惊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等到赶网重新提出水面时,我才明白为什么八大会有那么大的反应。那并不是一条黄鳝,而是一条蛇。只见八大一面控制赶网,不让里面的蛇逃出来,一面到处找棍子。终于找到一根棍子,抓在手里就朝网里的蛇头上一顿猛打,很快蛇头就被打得稀烂。八大总算舒了一口气,用手里的木棍把蛇挑到岸上,笑道,你鳖娃儿一个劲儿喊,黄鳝,黄鳝,你再仔细看一下,还是不是黄鳝?
我也不好意思的笑道,不是黄鳝,是个长虫。
八大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继续赶他的鱼,不过看得出来,他的行动变得小心翼翼。
我看见远处有两个人,一前一后一步一滑正照这边走来,走在前面的那个人肩膀上也挎着个赶网。
八大,八大,你看。我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指向远处的来人。
八大站在水里,抬起头朝我指的方向看过去。渐渐地,人越来越近了,八大已经看出来来的人是谁了,于是骂道,妈的,我当是谁个儿,原来是万娃儿和害狗这个两个鳖货。说完话,脚下开始“扑通扑通”地忙活自己的事儿。
万娃儿站在我面前,看看我,又看看八大,笑道,铁菊娃儿,原来是你个鳖娃儿,老子还当是谁个儿哩!咋样,赶好些了?万娃儿一边儿说着,一边就扒着我手里的网兜往里看。看完了就惊叹道,哟,不错不错,赶的怪多哩!
八大停下来,望着岸上回答道,多啥子多啊,都是球些小鳖烂蛋儿的,没得几个大的。没得你赶的多吧?
不不,还是你赶的多啊!
咋恁早就收工了?
你没看下球这大的雨,还咋赶?
歪事,咋不能赶?衣裳都已经淋湿透球了,还怕啥?
我们刚才将将赶了一个长虫,我八大把它打死球了。我禁不住插了句嘴。
万娃儿取笑道,歪事,你舅官运气真好,长虫都能让你赶着。
八大苦笑道,唉日他妈啊,将真的吓老子一跳。这个小鳖娃儿一个劲儿喊,黄鳝,黄鳝,老子开始还真以为是黄鳝,把网提起来一看,妈的,是个长虫,真球长真球粗。说着八大把长虫的长短粗细比给万娃儿看。
跟在后头的害狗儿不屑道,一个长虫啥球稀奇,老子那天不打死它几个。
八大冷笑道,歪事,你行,你行!
菊娃儿。
咋。
我们将看见你哥哥了。
在哪哈儿?
在万家河儿那边的地里,还没下雨的时候正在帮小英们锄地。
那个小英?
七队的,叫赵明焕的二姑娘。你们是亲戚?
谁个儿跟她们是亲戚。
那你哥咋去帮她们锄地?
老子咋得知道?你管球恁些闲事儿!
谁个儿爱管球哪些闲事儿,我只是以为你们是亲戚,问一下咋了?你还是赶紧赶你的鱼。害狗,咱们走。
两个人又一前一后一步一滑的继续往前走。
八大又赶了两赶网,没什么收获。雨还在下,没有一点儿想停的意思。我抬手抹了一把脸,雨水眼里嘴里都是。八大停了下来,站在水里腾出一只手来也抹了一把脸,对我说道,算球了,咱们也回去。边说边扶着赶网往岸上爬。
八大跟万娃儿打过几次架,几次都是万娃儿满脸是血。不过打架不是因为什么深仇大恨,也不会结下什么深仇大恨,大家都是一个村的,今天不见明天见,隔个三岔个五的就不都不记得了。但是,天没亮的时候,万娃儿还是会起来到小树林里练练拳。打沙袋发出“嗵嗵”的闷响声,依然伴着左邻右舍,从晨梦中醒来。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共同爱好,两个人后来在一起的次数越来越多,也因此成了生死兄弟,这是后话。
万娃儿刚才那几句话,显然破坏了八大的好兴致,不然他还会再赶两条沟。今天的收获差强人意,没捞到几条大的,小的还算不少。八大已经上岸来了,裤腿里灌满了水,沉甸甸。八大把网丢在一边,弯腰把扎着裤腿的绳子解开,“哗”的一声,水顺着脚踝就冲了下来。八大直起身,把赶网挎在肩膀了,一步一滑的往前走。我拎着网兜,紧随其后,脚下也是一步一滑。
第二天从大奶奶家门口过的时候,就看见晒衣裳的铁丝上面,挂着一串串的鱼干,在阳光下银光闪闪的。八大已经把它们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还撒上了盐。等它们都晒干了,生的也就可以嚼着吃了,再经过油锅里或煎或炸以后,那种香味谁也无法抵挡。
队长金城又在挨家挨户的喊了,出外工了,出外工了。李家湾的太渠上,各拿各的锨,快点儿了。照例吆喝一阵子以后,也不管有没有人听见,有没有人开始行动了,队长金城只管自己骑上自行车,就往李家湾太渠上赶去。
队长金城骑的可是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那是在他当了队长后的一个月后买的。老队长退下来的时候,传给了他几个帐本和一堆材料,还十分慷慨地把他用了多年的公文包也送给了他,可是那辆“永久牌”破自行车却没舍得给。老队长说,新队长要骑新车,你得自己想办法!这把破车我还得留着,平时走个亲戚,参加个党代会啥的,也方便。金城想,你自己的东西,留不留你自己说了算。自己年纪轻,腿脚利索,车不车的都一样。
可是上任没多久,他就越来越感觉,没有车还真是不方便。村里要在大队部开个工作会啥的,自己老早就得出发,别的队长却总是踩着点,骑车不慌不忙的赶来,相比起来反倒显得自己与众不同。更何况这今后的事还多着呢,开个现场会,到镇上办点儿事,只要不提前出发,就得落到人后。思来想去,一咬牙,借钱也把车给买了。
车买回来没两天,村长就在喇叭上喊了,让每个生产队队长,吃过晌午饭,一点钟到大队部去开个非常重要的会。队长金城那天不知不觉就去了个早,大队部的门都还没开,心想,这两个轮子转起来是要比人两条腿快,心里不免踌躇满志。悠闲的抽完了一根烟,才看到有人三三两两往这儿赶。
其实,那天的会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说的事情都是些惯例,村长还是一本正经的喧读了镇里的红头文件,传达了镇领导的具体指示。有人就说了,不就是要把那几条太渠挑一挑吗?为这为那的说了一大堆。那年这个时候,不都是那几件事儿?这事儿重不重要,谁也不会说不重要,不管有没有啥文件精神,咱也都不会误事儿。对不对?村长,你就说咋分吧!从哪儿到哪儿是那个生产队的,分得清楚分得公平,干起来快球哩很。
队长金城不说话,只是忙着做笔记。开会做笔记,不为别的,只为回去招集社员开会时有得说的。根据村里的统一安排,每个生产队长都要在11月13日前召开社员大会,提前做好宣传、动员和组织工作。
金城队长当然不能例外,动员会照例经开过了,今天又挨个儿喊一遍,免得有些人忘记了。喊完了,就得赶紧去到太渠上,现场还等着他去为每家每户分段。队长金城的车梁上顺着绑了一把锨,车把上挂着那个老队长送的公文包,虽然有些旧了,可还没破的不像样。包里装的有工作本、钢笔和一盘卷尺。卷尺当然也是老队留下来的,那可是当队长必不可少的工具之一。每当要重新分地的时候,都要有它来丈量土地,出外工分地段也要用它,若是两户人家为了地界山沟产生了纠纷,就更少不了用它来作个评判。
村里的路沟沟坎坎的少有平地,队长的车子就在这样的路上蹦啊蹦的,车铃铛就震得“叮铃铃”作响。等队长快到太渠的时候,远远的就看见有几户自觉的社员已经等在渠岸边了。现在早已不再是大集体了,但是出不出工的也还是要记工分的,出了工的任务完成验收合格,年底就可以抵消一部分提留。不出工也没关系,该谁的终归还是谁的,年底结算的时候,队里就会多扣除你的提留,补给那些多出工的农户。出外工,伤不着人累不着人,所以谁家也不会不出,最后被多扣提留的。相比从前,现在的队长当得要轻松多了,队长们只管把队里的人通知到,再把该干的活分给每家每户,怎么干不用管,就只等着最后验收了。
车到人前,金城队长带了一下刹车,翻身下了车,对身边的人说道,你们来得还怪早哩。
没球得哈事儿,早点儿来早点儿干完早点儿回去。金城,你这当了队长,是不一样了,看着车子新崭崭的,谁看了都眼器。
眼器个啥?你想买你也能买,街上多球哩是。
街上多球哩是,就是没球得钱,哈哈……
哈——呀,铁菊娃儿,你也怪积极,来这早,一个儿来的?
嗯,一个儿来的。
你哥哥呢?
在后头吧!
行啊,不说了,来来来,分吧!
队长金城从挂在车把上的包里先掏出卷尺,又掏出笔记本和钢笔,说道,按人头分哦,一个人三米。来,拉一下尺子。你们家五个人,三五一十五,15米,按着不动。
卷尺跟着队长“哗啦哗啦”拉出了15米,停了下来。队长金城用脚尖点到15米的地方喊道,锨拿过,在这儿挖一锨。好,行了行了,再往前走,来来,你们家四个人,三四一十二,12米。走,往前走。
卷尺又跟着丈出了12米。队长金城一边把拉出来的尺子卷回去,一边冲八大喊道,铁菊娃儿,过来过来,给你家分了。
八大上前牵尺子。
队长金城问道,你们家算几口人?
三口。
你大哥们不算?
不算不算,他们是他们,早就分家。
好,9米。
尺子又“哗啦哗啦”了9米。
乖乖也,还怪多哩!八大笑道。
怪多?金城队长也笑了,今不给你手上磨几个泡出来,都不算多。
哈——不多不多,才恁球大一点儿,还说要我手上磨几个泡,肯定不可能,你看着,最多一个小时,绝对会完成。
你别吹牛,你要是一个小时干完,晚上上我们家吃饭。
真的?八大边问边自己先笑了。
那,不骗你。队长金城肯定的回答。
好,你等着瞧。八大说着,“嘿嘿”的下到了沟底。八大朝手上吐了一口唾沫,双手合在一起搓了搓,抓起铁锨就开始干了起来。
八大只顾埋头苦干,不知不觉沟底已站满了人,一眼望去只见铁锨翻飞,泥土翻飞,就好像是大家一起在挖战壕似的。八大就想起了《地道战》,想起了《铁道游击队》。八大净想着在地道里钻来钻去,在火车上爬上爬下,摞上岸的泥土都扔到别人田里了。
金城队上站在岸上,朝沟底的八大喊道,铁菊娃儿,轻点儿轻点儿,你看看,都摞到人家地里了。
不会吧?八大哈哈笑道。
来来,你自己上来看一下。待一会儿,让人家的人看见了不说你才怪。
好好,知道了知道了,轻点儿轻点儿。八大说完继续埋头撅土。
队长笑了一声,问道,铁菊娃儿,你哥哥啥时候来?
那个哥哥?
你二哥。你大哥也来半天了。
我也不知道他啥时候来。
我看等你干完了,他都还不会过来的。
你咋知道?
嘿嘿,我咋知道?我看见他现在正在别人生产队里干活,而且活还不少。
在哪哈儿?八大停下手里的活,迫切的问道。
在那边。队长金城指着远处,笑着跟八大说道,没关系,又不是帮别人,帮你二嫂们家干点儿活,应该的。
八大“腾”的火就上来了,拖着铁锨就往岸上爬。
金城队长一看,不对劲,赶忙上前拦住八大,喝斥道,你想搞啥子?早知道你这号样,我就啥也不跟你说了。
八大平静的说道,我不搞啥,我就是过去看一下,咋,你以为我搞啥子?
你过去看一下,你带着锨做啥子?
歪事,带个锨咋了?好好,不带不带。
八大把锨搠在岸边,扒开金城队长的胳膊,压着胸口的怒火往前冲。
队长金城自责道,啧,这是搞得啥事儿?等一会儿出事儿了,还不都怪我。一边说着,一边紧随其后。
八大终于在渠沟里看见了四大,站在岸上朝沟底的人大喊道,老二,你在这儿搞啥子?
四大听到喊声吃了一惊,停下手里的活抬头望去,正是八大直直的立在岸上,于是也提高了嗓门回敬道,你干球你的活儿,跑这儿来做啥子?
那活儿又不是我一个儿哩,凭啥让我一个儿干完。
你只管干你的,把该我干的活儿留给我,我自己会干,不用你费劲。赶紧回去去。
你今儿不回去,老子就也不回去,老子就在这儿等着你干完了,一路回去。
周围已经围过来一些看热闹的人了,四大恼羞成怒的骂道,妈的,不娴丢人啊搁这儿闹?滚回去!
八大回骂道,你妈的,老子妈也是你妈,你骂谁个儿?老子就是不回去,咋了?
四大已经气不下去了,掂着铁锨朝八大就冲了上来。八大吓得赶紧往后退,一脚踩了空,人就泥堆上仰翻在地,“咕噜”两下滚进了田地里。八大迅急从地了爬起来,看见四大正站在刚才自己站的地方,一把从旁边看热闹的人手里夺过一把铁锨,横握在手里就朝四大冲了上来。队长金城从人群里冒出来,从后面一把把八大死死地抱住。围观的人也看出情况不妙,也站出来三四个人,帮着一起把两兄弟拉开。
四大觉得脸已经丢尽了,指着八大怒斥道,你鳖娃儿等着,老子回去了再收拾你。
你以为你是谁个儿?老子不怕你,等着就等着。
行,行。
两兄弟喘着粗气,身子一张一弛,四目怒视,听不到旁人再劝着什么。终于,八大把手里的铁锨丢在地上,推开人群往回走。
八大真的把活儿只干了一半,就扛着锨回去了。大奶奶看见八大回来了,上前招呼道,干完了?
八大道,该我干的我干完了,剩下的我就不管了,该谁个儿去干谁个儿去干。
大奶奶笑道,咋,你们弟兄俩还搁得着分分?
不分?不分都教我一个儿干了。
咋,你哥哥没去?
去了,可惜就是干自己的,非要跑去给别人帮忙。
给谁个儿帮忙?大奶奶问道,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接着又问道,哦——他是不是去帮小英们干去了?
八大没吭声。
大奶奶劝道,你生啥气?帮他老丈人干点儿活儿,那是应该的。
谁个儿是他老丈人?人家根本就不认他,他还成天跟个哈巴狗一样老往人家哪儿跑,今儿帮忙干这个,明帮忙干那个,你去问问,人家谁个儿承他情了。八大把窝在心里很久的气,一股脑的道了出来。
承不承情是人家的事儿,你也管不了,你只管好你自己的事儿就行了。
那是啊,我肯定管不了,他爱给谁个儿帮忙就去给谁个儿帮忙,那是他的事儿,但是家里的活不能让我一个儿干了,各是各的,该谁个儿干的就该谁个去干。
大奶奶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只丢下一句,你们两个是上辈子有仇,这辈子专门找到我这儿来报仇来了,就没让我安生过。说完就忙自个儿的事儿去了。
天已经黑了。晚饭也已经做好了。可是四大还没有回来。大奶奶对八大说道,菊娃儿,你去找一下你二哥,咋还不回来?
八大道,我才不去了,要去你去。一边儿说着,一边儿“扑扑噜噜”只管吃盛在了碗里的面条,还不忘又补了一句,说不定他现在正在人家谁个儿们家里吃饭呢!
大奶奶一边呲着牙说道,你啊——,一边用手指点戳着八大的头。
八大头一扭躲开了,继续“扑噜扑噜”的吃自己的面。
在八大吃完饭,搁下碗筷,也抹完嘴的时候,四大扛着锨回来了。
大奶奶一边忙着给他盛饭,一边说道,咋都干到这个时候,干不完明天再去撒。快点儿过来吃饭呀,面都坨住了。
四大也不说话,把锨先靠到门旯旮里,拍拍身上的泥土,洗了个手,坐下了开始吃饭。
咋,帮她们干恁些活,也不说请你吃个饭?
四大“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菊娃儿,你少在这儿惹老子,惹火了老子有你好瞧的。
啥好瞧的?咋,我说错了?
四大“腾”一下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大奶奶赶紧上前把八大往屋里推,嘴里还喝斥道,说啥子你说?滚回到屋里去。
 楼主| 发表于 2008-10-21 17:10:04 | 显示全部楼层
八大很不情愿,但还是被大奶奶推进了屋里。可是还没等到大奶奶转身,八大就又跟了出来,对大奶奶说道,我才不在这个屋里呆着,免省得碍别人眼,我去看电视去。说完,抓了一件外套,又搬了一个小板凳就出去了。
那时候每个生产队都有一个稻场,占地七八上十亩的不等。稻场的一侧都盖有高大宽敞的场房,大集体的时候房子里面堆满了队里的粮食和农具,土地分下户后房子就一直空着,后来生产队里买了电视,这里就成了电视房。每天晚上,几乎全队的人都会聚在这里看电视。屋子里原本就有几条长板凳,可是总是被一帮小孩子住占据着,晚来的人要想有个地方坐,就得预先在来的时候就带着椅子。
八大去的时候,正片已经放了一集,正是广告时间。就有人喊道,哎,铁菊娃儿,见过你嫂子长得啥样了吧?
八大找了个空位,放下板凳先坐下来,然后回答道,啥意思?我大嫂好好的,天天见,怎么了?
嘿嘿,谁个儿说你大嫂了,说的是你二嫂,你还真会打岔。
二嫂?我那儿来的二嫂?
围着的几个人都笑了,前赴后仰的。八大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这让他心里感觉很生气,可是又能怎么样呢?谁让自己哥哥不争气,没皮没脸的。
那人继续说道,我们在太渠上都看见了,你哥哥帮你嫂子们出外工,干的可起劲了。
人家的事儿,咱管不了。
你肯定管不了,但是你得关心关心,对不对?
我不关心啊!你们还看不看电视。八大盯着电视屏幕,电视里正在播出“冷,热,酸,甜,不过敏,冷酸灵牙膏,重庆牙膏厂生产。”
歪事,个广告有啥看的,还是说说你哥跟你嫂子的事儿。
有啥好说的?看电视看电视。八大有些不耐烦了。
那人正欲再说什么,这时正片序幕开始了,也就不再说了。
差不多十点多的时候,突然一个闪电把屋子里照得跟白天一样,紧接着一个闷雷开始从东南方向“轰隆隆”一直响到西北方向,像是有人拉着个木轱辘车从天了滚过。
要下雨了。人群里有人喊道。
好好的天,下啥雨,是马良那边儿在炸石头。人群中就有人反驳。
又一个电闪闪过,又跟着一个“轰隆隆”的雷声在天顶上响彻。
你净在那哈儿胡球说,你再听听看是雷还是炸石头?人群中就有人争辩。
真是要下雨了。人群中这个声音就传开了。就有人起身喊道,要下雨了,赶紧回家啊!也有人喊道,国娃儿,你回去拿把伞来。还有人嚷道,下啥雨,没得雨啊,都坐下都坐下,还看电视哩!
可是回家的人还没跑出去几个,“哗——”雨已经下下来了,而且来势凶凶。这一下人们可真的乱了起来。就有人骂道,那个鳖娃儿说的,下不了雨?看现在下的是啥?
正在这个时候,又一个闪电就在稻场上空闪过,整个稻场被照的如同白昼一样。“轰隆隆隆”,一个巨雷紧接着就在屋顶炸响,所有的人跟着尖叫起来。有人赶紧把电视关了,不一会儿电也停了,屋子里一片漆黑,几个孩子被吓的哭成一片。有人掏出手电筒,打出光亮来在屋子里乱晃,照见了几个紧张的面孔。雨太大了,屋檐下就像挂着一大段水幕,人们都挤在门口不知所措。
又一个闪电在远处镇百货大楼的楼顶上闪过,响雷跟着从那儿炸开来。闪电和响雷接二连三,人们就像是处在前沿阵地上,谁也不知道下一个炮弹会落在什么位置。暴雨一阵紧过一阵,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有几个人已经等不及了,只管把椅子顶在头上就往家跑。没过多久,跑回去的人又撑着伞跑了回来,衣服已经湿透了,站在屋檐下嘴里喊着老婆孩子的名字。老婆孩子们应声从人群里钻出来,然后一家人抱成团,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回走。更多的人开始三三两两,或顶着椅子或遮件外套,一头扎进了雨里,消失在黑夜里。
八大想,歪事,老子一个儿还有啥怕哩。也不用顶椅子,拎在手里,一猫腰就冲进了雨夜里。雨下得太大了,再加上从场房到家有四五百米远,到家的时候,八大身上的衣服已经完全湿透了。虽然没有灯,但八大还是能清楚地看见,大奶奶一个人正靠在门口,看到了他狼狈不堪的样子,不免责怪道,淋湿透了吧?恁大的雨,你都不会等一会儿再回来?
八大笑道,没球得事儿,淋湿了还凉快一些。
快去把湿衣裳换下来,时间长了非感冒不行。
八大就回到屋里摸黑脱掉身上的湿衣裳,又扒了两件干衣裳换上,然后出来拿毛巾擦头。大奶奶看没什么事,已经先去睡了。擦过头之后,八大的头发还是湿的,所以就搬把椅子坐在门口等着头发干。雨势不减,八大就那么望着黑漆漆的夜,听着那“哗啦啦”的雨声,想着从前的故事,一直等到头发都干了才摸到床上去睡觉。
雨什么时候停的,八大也不知道。早上起来时,到处都是沟满坑平,甚至一些大路上都漫着水。人们饶有兴致的谈论着昨天晚上的那场雨,特别那是那把黑夜照成白昼的闪电和跟炮弹一样炸得地动屋颤的巨雷。
中午的时候就有人传说,昨天晚上的雷电劈死人了,但又说不清人到底是王营、宋窝还是桑树庙的。再后来就有人说,劈死的是一个罗集的蛮子,而且说得绘声绘色,人们也就都信了。
队长金城骑上他的“凤凰”牌自行车,碾过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的石子路,来到了昨天出外工的那条太渠上。渠水已接近渠岸,平静的向西而逝。金城队长禁不住对路过的人感叹道,乖乖也,幸亏昨天教人们把渠挑了一遍,要不是今儿这恁球大的水往哪哈儿流。
路人答道,可不是哩。
这样的雨不会再下了吧,要是再下两回就又得跑水荒了。
那谁个儿说得准。
队长金城也没啥说的了,骑上他的“凤凰”牌自行车,碾过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的石子路,往回走去。
 楼主| 发表于 2008-10-21 17:11:38 | 显示全部楼层

八大 (未完第一稿)

5、曹苍娃儿


跑不跑水荒,队长说了不算,得看老天爷的脸色。一场不期而至的暴雨过后,看着到处是沟满坑平,人们真的开始担忧起来。按理说,已经要到深秋了,这个季节是不会发大水的,但是人们秋天又不是没有跑过水荒,难不成真的来了洪水谁还能站着不动?
担心终归还是担心,等到坑坑洼洼的水都退去了,道路也不再泥泞了,却依然没有再一场雨的到来。天气一天冷过一天,一场霜降之后,田里的红薯秧都被煞得粘在了地上。人们已经忘了跑水荒的念头时,从镇上传来了一个好消息——老家淅川县来了一个戏班子要在镇上电影院搭台唱戏。
八大知道这个消息还是烂缸跟他说的。那天八大拿着个钉耙正在红薯地里挖红薯,烂缸从街上回来,看见他在地里挖红薯,就走了过来问道,菊娃儿,淅川县来了个戏班子要在咱们街上唱戏,你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唱个戏有啥好看的。八大显得一点儿都不关心。
街上围了很多人,都在那儿看热闹,我是想回来先告诉你。烂缸继续说道。
八大笑道,为球个这事儿,你还专门从街上回去来给我说?谁爱看热闹谁去看热闹去,过开,老子要挖老子的红薯。
八大尽力表现得漠不关心的样子,这让烂缸觉得很没趣,招呼了一声就先回去了。
八大不是那种不爱看热闹的人,尽管他没有表现出来,但心里还是为有热闹看莫名其妙的兴奋起来。
晌午饭吃的是红薯馇,就是八大刚从地里挖回来的那些,都是些红心红,吃起来滑嫩香甜。八大一会儿就吃了两三碗,吃得肚子圆鼓鼓的,直打饱咯儿,动弹不得。靠在椅子上休息了一会儿,八大才能站起来走路。他要去找烂缸,带他一起去街上看热闹。尽管他上午还在说唱个戏有啥好看的;尽管他上午还说过,谁爱看热闹谁去看热闹去,他只管挖他的红薯,可是这会儿他却正在往街上赶。烂缸就跟在他旁边,一边走一边讲着在街上的见闻。
正如烂缸所言,电影院门前的广场上真的停着一辆大卡车,车身上红纸黑字的写着“淅川县豫剧团来大柴湖慰问演出”几个字。可是除了这辆车之外,别的什么也看不到。八大不免有些失望。电影院的门是锁着的,烂缸扒着门缝往里瞧,突然像发现了宝贝一样喊了起来,菊娃儿菊娃儿,快过来看,那边墙根上堆些啥东西?
八大也扒着门缝往里瞧,只是一堆红红绿绿的布,没有什么好看的。不免就有些生气了,“啪”的在烂缸脑袋上拍了一巴掌道,一球堆烂布有啥好看哩,你都叫球恁厉害。
那是他们唱戏的用的布,我晌午看见他们从车上往下抬。烂缸努力为挨的那一巴掌辩白着。
八大没理他。八大觉得,知不知道那堆布是干什么用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知道戏什么时候开始演。八大看着贴海报的橱窗,那上面糊满了花花绿绿的纸,可就是找不到一张完整的。看来那些都是过时的海报,唱戏的海报还没有正式贴出来。卖票的小房子墙上开了两个拱形卖票窗口,又小又深,从里面用木板挡了起来。八大每次看到那两个窗户,就想起碉堡墙上开的机枪眼的样子。
咋不搁老电影院演呢?八大自言自语道。
搁不成,老电影院处儿小,台子也小,再说又没得个顶棚,要是下雨了咋办?烂缸在一旁作答。
八大想的跟烂缸想的不一样,要是在老电影院演,虽然地方小又是露天的,但是有好处的一点就是,他可以不用买票就有戏看,攀上农林所的院墙,张开双臂走一段距离,再跳到电影院的院墙上,顺墙爬下去,就可以随时观看免费电影。可是新电影院就不行,除了影院两边出口的铁栅门高不可攀外,那院墙也足有一丈多高,墙壁顶上还用水泥粘满了玻璃碴子,而且透过铁栅门就能看进去,里面通常都会有人专门把守。对于八大来说,一丈多的高墙和密密匝匝的玻璃碴子都不算什么,关键是有人在那儿守着,就没有任何办法了。
管球它哩,到时候再说,只要想进去,还怕没得办法。八大心里这样想着,就带着烂缸四周转了一圈。那些唱戏的人都不知道躲到那儿去了,转来转去,实在是没有什么新奇的发现,八大就又领着烂缸在街上绕了一圈就回去了。
第二天,八大带着烂缸再次来到街上玩的时候,电影院门口的海报墙上已经贴出了大幅的宣传单。
啥戏?八大自言自语着凑到围观的人群旁。
卷——席——筒。烂缸在人群外掂着脚尖伸长了脖子一字一句的念着,接着又迷惑的问道,啥叫卷席筒?
就是说,卷席子卷成个筒筒子。八大解释道。
咋起个这号名字?烂缸又在追问。
歪事,我得球知道,你不会自己看,不是还有剧情简介撒。
两个挤了进去,认真的看简介,想弄清楚到底演得是啥戏。等到再从里面挤出来的时候,烂缸的脸上满是疑惑,又冲八大问道,讲得是啥戏啊?
八大道,就是讲曹苍娃儿跟哥哥嫂子的事儿。
跟他哥哥嫂子的啥事儿?
八大道有点不耐烦了,光看简介谁个得球知道是啥事儿,想知道是啥事儿,明儿黑间儿到电影院里一看不就知道了。
进电影院得买票,五块钱一张,好贵啊,你有得?烂缸粥问道。
歪事,不买票就不能进了。
咋进?翻进去?恁球高的墙,墙顶上都是玻璃碴儿,而且墙壁里头还有人专门把守着,你咋进得去?
先不管球它呀,明儿黑间儿再说啊,走,先回去去。八大又领着烂缸往回走。
说实话,明天晚上怎么进电影院,八大心里也没谱。他现在心里正在想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怎么样能翻墙进去还不被人抓到。看电影买票,在八大的脑子里,压根儿就没想过。五块钱啊!虽然不算太多,可也是几十斤包谷才能换来的,都拿去买票看了戏,人不就只剩下喝西北风了。戏看不看,不要紧,每天该干吗还干吗,饭要是不吃可就不一样了,是想干吗都没力气干了。权衡一下看戏和那几十斤包谷孰轻孰重,当然是那几十斤包谷更重要些。
当然,也不是每个人都会为那几十斤包谷而想着要翻墙进去的,在那些有钱有闲的人看来,物质粮食重要,精神食粮也不可或缺,自然是不会放过这份精神大餐的,五块钱又算得了什么呢?在八大跟烂缸又一次来到电影院的时候,碉堡的机枪口前排队买票的,已经站成了蛇形长阵。
人怪多啊!八大心里想,突然灵光一闪,说不定能趁人多挤进去。
八大心里做着盘算,但还是先去了电影院出口的大铁门外察看了形势。铁栅门内的黑影里有两个人,都靠在椅子上伸直了腿嘴里叼着烟,那烟头忽明忽暗。看来情况跟想象的一样很是不妙。从单从地形来看,蹬着墙跟楼房的夹角爬上墙顶,对八大来说没有太大的难度,可关键还是在这两个人上。
烂缸小声对八大说,我就说不行吧,以前这哈儿一个人守,而且有时候还没得人守,今儿黑间他们派了两个人来守,就知道今儿会有人来翻,提前都安排好了。
八大没吭声,转身就往电影院正门走。烂缸跟在后面,继续说道,进不去咱们就在外面等着,等戏演得差不多了,守门的人都撤了,咱们再进去还能看个结尾。
来到正门前时,检票门口已经挤满了人。检票的不是别人,正是唐疙瘩儿。唐疙瘩儿姓唐,因为个子又矮又瘦,人们就叫他唐疙瘩儿。他检票铁面无私是出了名的,想在他眼皮子底下不买票混水摸鱼的挤进去,或是造个假票混进去,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因为他的铁面无私,街上的坏货娃儿们都恨他,背后都叫他糖鸡屎。
八大也恨他,有他在他少看了很多电影。那次放电影《少年犯》,八大找已经检票入场的人要了检过的票,捏在手指间只露出完整的一头就挤进了人群中。唐疙瘩儿像是提前知道似的,并不去撕八大手里的票而是往外扯,扯了几个没扯出来,他就拦住门非要八大把手里的票摊开来给他看。八大手里的票是不完整的,捏在手里的那一头已经被撕过了,当然不能摊开来给他看。八大面红耳赤,知道混不过去了,就把票往手心里一攥,骂道,妈的,有啥好看的,老子不看了。一边说,一边就往外挤。八大听到唐疙瘩儿在他背后骂道,小鳖娃儿们不买票还想进去看,还用假票蒙老子,门儿都没有。八大听着这些话,恨得牙根痒痒的,真想回过去狠狠揍他一顿才解恨。
八大终于没有能揍唐疙瘩一顿,可是却听说了他让人打了的消息,而且打得不轻,还送到医院里缝了几针。八大心里说不出的痛快,禁不住还骂了一句,活该,看他鳖娃儿还敢拽不拽。
打人的不是别人,正是街上那几个混混儿,打完了人也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去了那儿。唐疙瘩伤好出院一个多月后,那几个混混儿又慢慢地出现在了镇上,一个个洋洋得意,跟啥都没发生过一样。八大感叹道,歪事,这几个坏货娃儿可真行,把人打得都住院了还跟没得事儿一样。肯定是唐疙瘩儿也怕他们,没敢到派出所报案。日他妈啊,这个世界就是球这号样,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一个人要是啥都不怕了,谁个儿也不敢招他。
可是挨打归挨打,唐疙瘩儿养好伤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后,还是一如暨往的履行职责,甚至检起票来更严格。八大心想,唉,没得办法,天生的看门狗。
电影院大厅的那几个灯全都亮着,照得整个大厅亮敞敞的。检了票进了大厅的人,有的直接就进了内厅,有的却在大厅里晃悠,还时不时神情得意的瞅瞅门外的人头撺动。通往内厅有两个门,每个门的门楹上都亮着个灯箱,左边的灯箱上着“单号”,右边的灯箱上写着“双号”。两扇门都开着,可惜门内都挂着黑布幔,严严实实的遮住门,里面的什么也别想看见。
菊娃儿,你看。烂缸碰了碰八大的手背,一边说着一边指着前方给八大看。
在电影院高高的台阶下面,八大看到了万娃儿、害狗、雪峰和另外两个人。雪峰是村长的小儿子,也是八大小学同学。八大小学没读完辍学了,所以跟这位是村长儿子的小学同学交情也就浅,不过见了面大家都认识。
迟疑间,几个人已经来到跟前。雪峰先打个招呼,菊娃儿,你也来看戏哩?
看啥戏,来玩哩。八大羞愧的回答道。
走撒,进去撒。
八大没票,更不好意思了,推诿道,你们先去,我们再在外面转一会儿。
万娃儿走近来拉着着八大的手劝道,走撒,一路撒。然后又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我们五个人只买了两张票,走撒我们一路挤进去。
八大不知道五个人两张票怎么能挤进去,再加上他跟烂缸就更不用说了,依然推脱道,还是你们先进去吧,我们还要等一会儿。
听八大这样说,几个人也就作罢,一起向检票的门口围了过去。八大看到,先是万娃儿低着头只管往里面挤,很快就被唐疙瘩儿拦住了,教他把票拿出来检查。万娃儿不耐烦地嚷道,在后头,在后头。这时雪峰也把手里的票举在空中,连声说道,这不,在这哈儿呀。雪峰手里拿着票却并不往前挤,这时的万娃儿一低头一扭身子已经挤了进去。
八大已经看明白这几个人正在做什么,也拉着烂缸来起哄。唐疙瘩儿已顾不了万娃儿,一边继续忙着检跟前的票,一边喊着让雪峰先把票递给他检。雪峰却一点儿都不着急,一边把身边的人都住前推,一边还回答道,人太多了,挤不过去啊。
又有两个人已经挤了进去。唐疙瘩儿已经意识到情况不对,从站的小凳子上跳下来,叉开双腿伸出双臂就把门先封住了。害狗儿正好被他挡在门口。
票哩?唐疙瘩儿找害狗要票。
害狗儿道,在后头。
不行,把票拿来再进。唐疙瘩把着门,一个都不放进去。
雪峰眼见就剩下两个人了,就挤到跟前来说道,这不是票,给你。
唐疙瘩儿接过雪峰手里的票一看,只有两张,生气的质问道,你们是几个人啊,才有两张票?
雪峰装作很奇怪的回答道,两个啊,这不,他跟我。咋了?两个人两张票还不够?
前面进那几个不是你们一路的?
雪峰这次露出惊讶的神情,回答道,前面进的?不知道啊,不是跟我们一路的,我们就两个人,这儿,他和我。
唐疙瘩儿知道被骗了,不免十分生气,也不再多说什么,只管把票攥在手心里把雪峰和害狗儿往外推。雪峰被推得差点儿倒在别人身上,火气就不打一处来,厉声喝道,咋了?票都给你了咋还不让人进?
你说咋了?票不够,再去买去。
害狗也帮了一句,咋不够了,我们是两个人,也给了你两张票。
唐疙瘩儿也不听他们狡辩,只管站回到凳子上,忙着给别人的检票,把雪峰和害狗儿两个人冷在了一边。
雪峰骂道,妈的,真不讲理啊!害狗儿,走,往里面挤。
唐疙瘩儿居高临下,“啪啪”就在雪峰头上拍了两巴掌。雪峰受此一惊,“腾”一下子就火冒三丈,破口大骂,妈那个逼,敢打老子。边骂边已蹿上去,一把抓住唐疙瘩儿的衣领,把他从凳子上拽了下来,不由分说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害狗儿也迅速冲上去帮忙,拳脚相加毫不手软。
唐疙瘩儿有个副手,看到眼前的一切,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唐疙瘩儿已经滚倒在地,衣服都被撕破了,整个身子蜷缩着双手抱着头,嘴里还大声喊着,快报警撒,快报警撒。
你敢。害狗儿手指着那个副手威胁道。副手听唐疙瘩儿的话刚醒悟过,正欲动身就被害狗儿喝止住了。害狗儿继续说道,你去报下试试,去撒。副手脚就钉了在地上,半步也没移动。
雪峰见唐疙瘩儿还敢喊报警,更加连踢带踹,嘴里还骂道,你个看门狗儿,你还敢动手打人,你打撒,你找撒。你还要报警,起来去报去,派出所就在旁边,去撒。
万娃儿们几个人也折了回来,连声问道,咋回事?咋回事儿?
雪峰道,妈的,老子们两个人给他两张票,他个鳖娃儿就是不让进,还敢动手打人。
万娃儿道,行了行了,不打了不打了,票给了你们就进去撒。一边说一边把雪峰往开处拉,还不忘维持秩序,大声的喊道,没得事儿了,没得事儿了。大家让一让,来让一让。还没有检票的都出去哦,快点儿快点儿,都出去,开始检票了。说完,推着雪峰拉着害狗儿,一行人就往“双号”门走。
所有的人都看见,八大和烂缸就站在“双号”门门口。雪峰惊喜的问道,菊娃儿,你啥时候进来的。
八大笑道,你们将才打架的时候,我们挤进来的。
大家一起哄笑起来。万娃儿半笑半怪地骂道,菊娃儿,你鳖娃儿可真行哦,可真是会捡便宜,老子们打架你得好处。八大瞅着万娃儿只是笑。身后的烂缸也只是陪着傻笑。
走了,进去了。雪峰一吆喝,大家都跟着愉快地进了内厅。
戏还没有开演,大家聚在一个角落里,继续你一言我一语的回味起刚才那一幕来。不多会儿,所有的灯全都熄灭了,演出要开始了。大家自散开,开始目不转睛的望着舞台。就见舞台上渐渐亮起了几盏,跟着上来一个人,三花脸儿,头上一扎了一个羊角儿辫,样子很好笑。三花脸儿先说了两句话,乐器响一段,接着就开始唱起来。
八大一听唱心里就急,本来一句话张口就说了,在这儿非得“嗯嗯啊啊”吭上半天,而且那调也不好听。八大就想起了平时爱唱的流行歌曲,比如说电视剧《霍元甲》的主题歌,那一唱起来多振奋人心啊。
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啊……睁天眼吧,小心看吧,哪个愿臣虏自认,因为畏缩与忍让,人家骄气日盛。开口叫吧,高声叫吧,这里是全国皆兵,历来强盗要侵入最终必送命。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江山秀丽叠彩峰岭,问我国家那像染病。冲开血路,挥手上吧,要致力国家中兴。岂让国土再遭践踏,个个负起使命,这睡狮渐已醒。
八大一走神,就不知道舞台上在演些什么,集中精神用心又看一会儿,刚刚找了点头绪,就又想起了另一首歌:
孩子这是你的家,庭院高雅,古朴益显出风貌,大号是中华。 孩子这是你的家,红砖碧瓦,祖先鲜血干砖瓦上,汗滴用作栽花,枯了树干再生花,肩过重担再上吧,黄炎传万代,为家邦为了你血中那份特质——世代留下。
谁敢进住你的家,孩子赶走他,不计他鼠摸狗盗,要似你祖先,尽一心为了这国土——把鲜血洒
孩子,这是你的家,庭院高雅,古朴已显出风貌,大号是中华……
八大立刻就又想起了,这首歌的歌词不知道被谁改编后的唱法:
孩子,我是你的爸,不信,去问你妈……
八大情不自禁就笑了。八大努力让自己集中精神看戏,后来渐渐地竟也能入戏。
原来,那个三花脸就是曹苍娃儿,他有个哥哥叫曹保山,还有一个嫂子。曹苍娃儿心地善良,为了救他嫂子而被衙门抓去坐牢。戏演到后头,八大已经完全进入到戏里面了,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特别是当苍娃儿跟他嫂子和侄儿子,抱在一起哭泣的时候,八大的眼泪差点没掉下来。
八大想起了一个女人,一个不知道会不会成他嫂子的女人,她就是小英。八大当然见过她,长得还不错,身材苗条却也随处丰满。八大就想,她要是能当自己的嫂子也不错。
八大这时再去看戏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就是曹苍娃儿,小英就是他嫂子了。苍娃儿连哭带唱,八大就也想哭;苍娃儿委屈怨恨,八大就想打报不平;终于看到苍娃儿有个圆满的结局,八大也是精神愉悦。
从电影院侧门出来,外面凉爽的空气,让所有的人都神清气爽。大家随着人流一步一步往电影院的出口走。守出口大门的那两个人,早已不知去向。八大心里很庆幸自己今天这么容易就混进去了,而且也没有白来,戏还是挺好看的。
回村的路上黑漆漆的,只能看到路两旁树的影子,和远方村子里亮着的点点星光。一伙人摸黑前行,推推搡搡有说有笑。忽然就听八大学起戏里曹苍娃儿的一句哭腔来,我的老天爷啊——
听到的人也都跟着喊起来,我的老天爷啊——
于是,一路上都听见他们喊着,我的老天爷啊——
谁也没能再多唱出一句来。
实事上,后来八大还学会了唱另一句:小苍娃儿我离了登封小县,一路上受尽了苦难煎熬。八大从此便知道,河南有个登封小县,不过却不知道它离南阳有多远,离淅川县又是多远。
看过了《卷席筒》后,八大在队里很风光了一段时间。不管是小孩儿还是大人甚至上了年纪的老孩儿,见了他都会问他关于戏的事儿。八大就跟他们说,戏唱的是曹苍娃儿替他嫂子去坐牢的事儿。还是怪好看的。说完不忘唱上一句:我的老天爷啊——
队里的几个妇女了八大的话说开始起哄,啥曹苍娃儿跟他嫂子的事儿,我看呐,是你跟你嫂子的事儿吧?还你的老天爷啊,是你的丈母娘吧?说完了几个人就哄笑起来,笑八大脸红脖子粗的。
人们这样说八大,正是因为二哥这两天正托媒婆到小英家提亲。事情进行的并不顺利,小英她爹妈嫌他们家穷,怕女儿小英嫁到他们家受苦受穷,说死也不同意她们俩的事儿。
丈母娘都不同意,媒婆能有什么办法,来来回回腿都要跑断了,还落个里外不是人。一边嫌媒婆嘴不甜,喜事儿办成闹心事儿;一边怪媒婆不安好心,把人家的闺女往火坑里推。两边人各怀心思,背后说叨你,当面还跟你客气,弄得媒婆总想寻个机会撒手不管了。小英妈总算发话了,说只要大奶奶能拿出一万元的财礼,她就同意她儿子跟她们家小英的婚事儿,否则免谈。
媒婆就把话跟大奶奶和四大说了。四大一下子就泄了气,他没想到事情会到这一步,先前他跟小英好的时候,她爹妈也没说什么,现在到谈婚论嫁了,是听了谁的挑拨就变卦了呢?不说是一万块钱,就是一千块说出来也是天文数字,天上的星星才有几颗呀,她就要这么多?
大奶奶坐在门槛上,唉声叹气一言不发。
媒婆说,没得事儿,再慢慢想办法吧。那我先走了。
再坐一会儿撒,我来做饭,你吃了再回去吧。大奶奶扶着门框慢慢站起来,有气无力的挽留着。
媒婆道,不了,不了。说着,人已经走远了。
看着媒婆的背影,大奶奶知道,这事儿已经没戏了。
八大觉得有些窝囊,对大奶奶说道,这明明是故意刁难咱们,一万块钱,也不去访访问问,这十里八乡的,哪一家能拿出来这么多钱。妈,我去跟她们说。八大摞下这一堆话,跨过门槛就往外走。
大奶奶也不拦他,只是在背后淡淡的问了一句,你去说,你去说算是啥回事?
八大就停住了脚步,迟疑了一下说道,我出去玩一会儿。说完就离开了家。
第二天就传来消息说,小英跟她妈吵起来了。
小英跟四大是小学同学,有很多年的感情,说起来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小英她爹妈一直以来也没说什么,现在开始谈婚论嫁了却出来横加阻挠,这让小英接受不了。
小英她妈说,小英啊,比他好的人多的是,随便那个都比他强。
小英就顶她妈一句,人又不是骡子不是马,你想咋配就咱配。
小英妈又气又恨,你个姑娘,在哪儿学的,说话咋真难听,说出来就不怕别人笑话?
小英道,笑话啥?你只要不在这儿吵吵闹闹的,就没得人会笑话。
小英妈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她真想把心挖出来给女儿看,我吵吵闹闹的?我吵吵闹闹的不都是为了你好。哪儿有爹妈不维护自己的孩子的。你咋就不能体凉一下你妈?
小英道,我咋不体谅你了?我一直都很体谅你。可你体谅没体谅你女儿?我们这么多年在一起,你咋不管一下?要是你从来都不让我们在一起,我们就不会有啥感情,就不会有这事儿。现在倒好,我们都……
小英语重心长的继续劝道,小英啊,妈也体谅你,妈也想就由着你的性子,随你去,可是这是关系你一辈子幸福的事儿,妈就得管。
小英道,你咋就知道我们就不会幸福?我觉得我们会幸福一辈子。
小英妈已经无话可说,只得最后表态,你现在是鬼迷心窍了,我不跟你多说,总之,你们俩的事儿,我不同意,你爹也同意,除非我们俩都死了。
小英也不想再废话,她长这么大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烦过。
晚上的时候,小英偷偷从家里跑出来,到大奶奶家里把四大叫了出去。
小英问,你咋想哩?
四大道,我能咋想?我们家你又是不知道,就那号样,别说是一万块钱,就是一千块钱我恐怕也揍不来。你说,我还能咋想?
小英觉得委屈,自己在家里据理力争,这边却已经开始打退堂鼓了,想着想着,眼泪就流了出来,人也开始抽搐起来。
四大一下子慌了手脚,赶紧把她拉到背人的地方,一边帮她擦眼泪一边关切地问道,咋了,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
小英还在抽搐,眼泪“扑嗒扑嗒”的往下滴。四大看着她的脸,心都碎了。四大继续劝道,你别哭了。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其实我心里也很难过。我们家穷,你爹妈看不上,我不怪她们。但是我是真喜欢你,我也知道你也真心喜欢我,我已经想好了,这一辈子我除了你不会娶别人的。
说到激动处,四大自己也禁不住落下泪来,小英听得更是伤心欲绝,回答四大道,我也想好了,不管我爹妈咋说,我这辈子也非你不嫁。四大听着感动,把小英轻轻地搂在了怀里。那天夜不黑,有灰蒙蒙的月光,两个人相互偎依,许久许久才分手。
第二天,小英妈就把小英锁在了家里。小英不哭不闹,也不吃饭,一天时间滴水不沾颗粒不进。小英小姑和小姑父听说了,摸黑来到了小英家。
姑父道。嫂子,你这是咋回事儿?你把她关在屋里就能管用了?她现在不吃不喝,再这样下去,非关出毛病来不可。
小姑道,嫂子,孩子长大了,啥事情都由不得你了。我那个时候爹妈是咋对我的?她现在想啥,我比谁都清楚,你这样关一辈子也没得用。来,把钥匙给我。
小英妈坐在板凳上一言不发。小姑就扒着窗户往里看,屋里亮着灯,小英披头散发坐在床上,两只眼睛盯着床头一动不动。
小姑急了,过来推了小英妈一把道,咋回事儿?说句话撒。不行,你把钥匙先给我,再关一会儿都要把娃儿关成神经病了。
就听“哗啦”一声,钥匙从小英妈手里掉到了地上。小姑赶紧弯腰捡起钥匙,把门打开,把小英搀扶了出来。姑父忙着搬来椅子给小英坐,又摆上桌子端上饭菜。
吃吧,快吃,人那能不吃饭呢?小姑一边把筷子让小英攥住,一边劝慰她赶紧吃饭。
小英开始一点儿一点把饭往嘴里扒,眼中的眼泪全都掉进了饭里。
小英妈终于还是让了步。
媒婆又出来走了个过场,把该定的日子都定好了。阳历年前就“发八字”、“送日子”,阳历年一过就办结婚,一切来得都紧张有序。
 楼主| 发表于 2008-10-21 17:13:58 | 显示全部楼层

八大 (未完成第一稿)

6、稻场(分家)

端午节来的时候,大奶奶让八大去割些艾蒿,顺便到去小学的竹林里捡点竹笋壳。艾蒿是用来插在门框上驱虫避邪的,竹笋壳是用来包粽子的,这些八大都知道。每年的这些事情都是他办的,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八大就往小学走。那条路上有太多从前的故事,现在都在八大脑海里浮闪,最后他想起了“抵牛娃儿”的游戏。那是两队人马,隔着六七米一字排开,全都单腿立地,另一腿抱于身前,一声令下两队人马蹦蹦跳跳就冲杀到一起。判断输赢有两种方式,一种是以抵倒所有对方的人为胜,一种是以最先夺取对方阵地的石头为赢。
八大在学校时,最爱玩这个游戏,那种大战后的酣畅淋漓,至今记忆犹新。后来离开了学校,人也一天天长大,就再也没有更有乐趣的事了。
大哥结婚时,八大还小,家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对他来说好像都一样。后来一个家分成了两个家,八大也不觉得生活有什么变化。现在二哥结婚了,这还不到半年就又分了家,生活好像突然间完全变了样,家不再是原来的家,人也不再是原来的人。
八大还记着大爷在世时一家七口人的快乐生活,那时他总以为家永远都会这这样的。可是后来先是大哥结婚,然后是大姐二姐纷纷嫁人,再到现在二哥也结了婚,成了家,原来的七口之家,就只剩下大奶奶和他两个人了。
这么多年来,八大第一次想念起大爷来。
在八大的记忆里,大爷一脸的罗腮胡,身材高大魁梧,力大如牛。他干起活来十分麻利却也十分毛糙,所以在种地方面却比不上四爷,甚至也比不上三爷。大集体的时候,谁也不觉得,大家的日子过的都一样,土地一分下户,差距就显现出来了。那个年代,地种不好,收成就不好,日子自然就拮据,再要是遭个殃受个灾的,就等着去要饭了。大爷家那些年就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
可是大爷养马是个好手,愿来的枣红马卖掉,换了一匹当地马,一样喂得膘肥体壮,犁地拉车跟牛比也一点儿也不逊色。马跟大爷通着灵气,除了大爷,谁使唤不了。大爷心情好时,马就拧着脖子把头往他身上蹭;大爷心情不好,马就乖乖的立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大爷一声指哨,不管在哪儿马都会“哒哒”的跑过来;大爷要是一声怒吼,马就浑身哆嗦,四条腿都在打颤。
人们说大爷是天官弼马瘟,大爷欣然笑纳,弼马瘟者齐天大圣也。
也是刚过完端午节,门楹上插着的艾蒿还没干透,灰裼色里还透着暗绿,麦收就已经开始了。大爷一大早就一个人驾着马车去了张家台子,那里有家里最大的一块麦地。大爷站在地头却不急着动镰刀,先跟隔壁的马娃儿讨论庄稼收成来。
大爷道,今年这麦长得可比去年好,看那个劲儿是要多收百十斤粮食啊。
马娃儿道,是啊,比去年强多了。
那时候太阳还没出来,马娃儿就看见大爷头上戴着新草帽,满头大汗的,却一直在笑。马娃儿还纳闷,他笑啥哩?多收了百十斤粮食?
晌午饭是大奶奶送到地里的,大爷吃到最后骂了一句,妈的,菜里咋放球恁些盐,想把老子咸死啊?
大奶奶还口道,歪事,成天不都是这号样炒的,偏偏今儿就把你咸死了?
大爷没再吭声,只管抱着水壶“咕咚咕咚”喝自己的水。
半下午的时候,麦地就剩下个地头了。大爷对大奶奶说道,剩下的归你了,我开始拉了。大奶奶道,急啥子急?割完了再说,不行?大爷道,等一会儿天黑了,路上车多人多,跑不快。早点儿拉完早点儿安生。
大爷就一个人装车,一个人刹车,又一个人把马套上,朝大奶奶喊了一声,我走了,就拉着车子往回走。
小路拐上大路有一个九十度的弯,马到这儿拐得急。大爷心还在骂,老子急,你比老子还急?大爷一边想着,一边就把双腿跳到套绳右边,任马拉着继续走。车把就开始往左拐,大爷就使劲往右拧,可是双脚都没站稳劲也使不上,眼见着就要翻车。
大爷这一刻其实后悔了,一怪自己冒失了,还想着时间倒退重再来,二又想着掉沟里就掉沟里了,妈的,大不了被人笑话两句。可他万万没想到是,这一次却要了他的命。弯沟又陡又深,大爷先掉下去又被一车子麦压在底下,马也被套绳拽回来重重地摔在沟底。
大爷被扒出来的时候,顺着鼻子和嘴还在往外蹿血,就只剩下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人们赶紧把他往医院里送,半路上就断了气。送大爷上医院的人后来都说,这个鳖货死前双手还攥得紧紧的,嘴里一会儿冒一句,吁,一会儿又冒一句,吁。
大爷的死让人们众说纷纭,死前的种种迹象越来越被人们谈论。例如,太阳还没出来,他就满头大汗,还戴个新草帽,还一个劲儿的笑。还例如,他吃饭吃到最后一口了才嫌饭太咸,大奶奶还说了,偏偏今儿就把你咸死了。又例如,他紧赶紧地要把麦往回拉,都是有勾魂鬼在前面喊他,他就迷迷糊糊跟着走,鬼说啥不是那个人儿,是听不见的。再例如,头天晚上马无缘无故踢了他一脚,他不知道啥意思,就抽了马好几鞭子,其实马是想给他提个醒,这都是命啊。后来竟有人说,出事的时候,看见太阳旁边有个比太阳小的亮点儿,亮晃晃很刺眼,一直亮了好几分钟。人们就猜测,是弼马瘟归位哩。没见那匹马后半身就也瘫痪,成天不吃不喝,没过几天就也死了?
大爷算是传奇人物,就是死也死的神密莫测。
对于大爷的死,八大心底没有太多的悲伤,吊孝的队伍穿村而过,八大走在前面跟在大哥后面时候他也是眼泪汪汪,可心里一点儿也不痛,他总觉得他爹不过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或者就是回老省亲去了,过不了多久还是会回来的。可是至到现在,也没看到他爹再回来过,再回首往事却是历历在目,反倒突然感觉到了些许伤悲。
八大是小儿子,大爷虽然脾气不好,喜欢打个人,可是却极少对八大下过手,即便如此,见到大爷时,八大还是跟老鼠见了猫似的。除了大爷之外,八大谁也没怕过。大奶奶折下柳条来抽他,他拿手搓一搓,照样嬉皮笑脸。几个哥哥姐姐里除了二哥以外也都管不了他。八大二哥也就是我的四大,从小到大没少揍他,可是他从来就没有服过。特别是八大渐渐长大了,最近的的两次交手中,明显就感觉他已经降不过了。八大慢慢地就觉得,在这个家里开始有点地位了,说出话来多少也有人听了,连二哥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生气的时候,四大还是会咬牙切齿地指着鼻子骂道,你个扳不烂货。八大就别着头回敬他一句,教球你管了?四大又气又恼,继续威胁道,你看着,说不定那天儿,非好好收拾你一顿。说完一转身先自走开了。八大又还一句,谁个儿怕你撒。
端午节过后下了两场雨,现在麦子已经黄了,看来不用多久就要收割了。
村里的房子一排并着一排,一户连着一户,房前屋后就没有太多的空隙,收庄稼就都要到稻场上去。眼见就要割麦了,队长金城也把稻场重新划分了,也重新抓了阄。人们已经开始在稻场上修整各自分得的那块空地了。先把地上的杂草铲去,再把坑坑洼洼的地方填平,锨拍一拍,脚踩一踩,收拾得光溜溜的才好垛麦垛。
稻场,顾名思义应该是收割稻谷用的场地,可是大柴湖不产稻米,小麦是农民种植的主要粮食作物,之外还有玉米、红薯以及大豆、棉花等经济作物。根据柴湖人的发音,就应该是“刀场”,可是词不达意。老家淅川有“麦场”的说法,看来说“稻场”是对的,其由来或许是人们搬迁下来后依了当地人的叫法吧,我就不得而知了。
收拾好了稻场,就是准备镰刀、车套等,各家自忙各家的事儿,各家也自定开镰日期,再不像从前由队长赶着,大家一起出工了。
那一望无垠的麦田一片金黄色,风吹麦浪一波推着一波,光影交错像闪电一样消失在远方。风吹麦低,就有两三个身影在波谷浪尖上若隐若现。也不知道是谁家,已经耐不住性子了,在这块金黄色的地毯上划开了第一镰。很快,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各自寻了地头,拿出磨得锋利的镰刀,弯下腰来,“哧噜哧噜”开始了繁忙的麦收。
田地里已经到处都是人了,就像是众多的蚕虫,正在一点一点的吞食着这片桑树叶子。割下的麦穗一抱一抱的堆成一堆,再用麦杆拧成绳捆成一个一个的麦个儿。往回运的时候,先要把麦个儿一个一个头朝内装上车,绞紧刹绳,再套上牛马拖上路,拖回到各自生产队的稻场上去。
太阳高高的悬于蔚蓝色的天际,悄悄地移动它的身影,让那几块雪白的云朵,走得更运。这是村子最大的一块地。穿过地块的路一直消失在地平线上。就有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那地平线上渐渐地驰来。车后座用车胎带子捆着一个白色的泡沫箱子,上面盖着一件破棉袄,便只听那人吆喝道,冰——棒啊,冰——棒啊。
八大一大早就跟着大奶奶去了张家台子,那里有她们下地割麦去了。到了地头,抄起镰刀,弯下腰,扎住一口气,一会儿功夫就割出两丈开外。八大就觉得口也干了,腰也酸了,一屁股就坐到横在地上的麦个儿上,直直腰,喝口水,把草帽摘下来扇点凉风,烟瘾也跟着上来了。八大就从口袋里白掏出烟来点上一根。啊,烟真是好东西,提神去乏。八大正享受时,就听大奶奶喊道,菊娃儿,还不赶快干撒,咱们这点割完了,还要去帮你二哥们割。
帮她们割?咱们不是跟她们分家了?
你嫂子,一个大肚子,啥都不能干,你哥一个人忙里忙外,累得跟鬼似的,你不去帮忙还想让谁去帮忙?你大哥们地多,人也多,抽不出人帮忙,也用不着别人来帮他。难就难在你二哥。
行了,行了。这两天这些话八大可没少听,八大就打断了大奶奶唠叨,你干你哩,你不管我。我歇一会儿,喝口水都不行?
大奶奶也不再多说,转身只管干自己的活。
八大把烟头弹到半空中,烟头划着弧线坠落到一根麦茬上,又弹起来火星四射掉进了麦茬丛里。八大捡起镰刀,从麦个儿上站起来,右手握成空心拳,嘴巴对着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攥住镰刀把来回拧了两下,然后弯下腰,拉开了架势,“哧噜哧噜”又开始割了起来。
到底是人年轻,干起活来手头利索着,几镰刀下去,大奶奶就被落在了后头。
要到晌午的时候,大奶奶提前回去做饭了,八大一个人越干越没劲,索性又坐到麦个儿上抽他的烟。
一串清脆车铃声,引得八大四处张望,就看一个姑娘骑着自行车从远处驶来。姑娘并不想打铃,只怪路不平,颠来颠去的车铃就自己响。姑娘戴的是一顶崭新的草帽,金黄色的帽沿儿上印着一颗红漆五角星。一件白底小红花的衬衣,紧紧裹在身上,女人的特点得以完美显现。穿什么样的裤子什么样的鞋子,八大却忘了看,只是那半侧的脸蛋,紧裹着的身形,已经让他目不暇接了。
八大的目光就停留在那远逝的背影。他想起了每天晚上从隔壁房间里传出的欢笑声。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一个房间,一张床,她们都能干些什么?八大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他睁着双眼,在黑暗中努力拼凑那声音背后的情形,可是一切都是徒劳的,什么也拼不出来。他感到万分沮丧,于是闭上眼睛想去躲避那些声音,然而闭上眼睛,声音却更清晰,让他想躲也躲不了。
八大不知道为什么大奶奶能倒到床上就“呼噜呼噜”的。是年纪大了耳背吧?可是平时鸡笼里的鸡咳嗽一声她都能听到,甚至还能听出来是那只鸡在咳嗽。
也好。八大心里想。
八大现在干脆闭上眼睛,静静地想着他老婆的样子。长的起码跟村幼儿园的赵老师差不多,眼睛大一点儿,鼻梁高一点儿,脸蛋瘦一点,嘴巴小一点。头发乌黑光亮,瀑布一样垂过双肩,扎起辫子马尾一样的甩。身材上也要比她要瘦,不过也不能瘦得太很了,皮包骨头,抱在怀里会磕人的。
还有的就再也想不出来了,毕竟人的想象是限的,没见过的东西终归是没见过的,是想不出来它真实的样子的,就连做梦也是如此,还只是她自己轻轻地撩起衣角,露了个肚脐眼,人就已经一泻千里了。
黑暗里八大还是偷着笑了,想着肚脐眼,也想着他还在丈母娘肚子里的老婆。
饭应该做得差不多了吧。八大收起镰刀,开始往回走。
晌午饭是凉面,浇上蒜水,一会儿的功夫,八大就“扑噜”了冒高子两大碗。吃饱了,一丢下碗,八大就进屋去睡觉,只听到厨屋里大奶奶“哗啦哗啦”刷碗的声音。
好像是刚一闭眼,八大就又被叫醒了。大奶奶催促道,快点走啊,下地呀。
八大眼都睁不开,嘴里嘟囊道,急啥你急啊,一球点儿地,还搁球得着催恁急?
大奶奶道,可得抓紧,现在天气好,路也好,麦割完了还得赶紧拉到稻场堆起来,要是一下雨,地里湿漉漉的,路也稀渣渣的,不好割也不好拉。
大奶奶说的一点儿都不假,村里的路都是土地路,真的遇上下雨天,别说割麦时鞋上能粘泥粘得让你抬不动腿,更要命的是往回拉。路基本上是浸在水里的,人们泥里来泥里去的,也就更滑了,车轮只能错开老辙开新辙,可是再有经验的拉车人,也有架不住滑进老辙的时候。一进老辙,大半个车轱辘都没在泥里,就什么办法也没有。稀泥糊里过老辙,空车牛都拉不动,更别说满满的装上一大车子麦个儿了。如若装得少一些,配上一头有力气的牛,找个三五个帮手,再费上一番吃奶的劲,或许还能从老辙里出来,否则,就是神仙来了也没法。车子出不了泥巴糊可就要费大事儿了,得把车上装的全都卸下来,等空车上来了,再把卸下的装回去,但就这一卸一装,没有两三个小时是折腾不下来的。而且,路上的泥潭,可不只是一两个,一路走一路有,半里地都能当长征走。
只要天不下雨,就能收个安生粮。但是谁又能保证不下雨呢?谁也保证不了。所以还是得趁天儿收,赶紧收,收回来堆到稻场上,再管它是刮风还是下雨,咱都不用怕。
这就得跟打仗一样,要兵贵神速,出奇制胜,不能松懈怠慢,贻误良机。还要全民皆兵,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齐上阵,不说你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就算是在镇上端着铁饭碗的公家人,坐在教室里的学生娃儿,这时候也都是要放麦假的。
八大心里就是一百个不情愿,还是得爬起来去地里割麦。
娘俩又不使闲的干了一下午,日头只剩半竿子高的时候,一块地才终于割到头。
八大去找四爷借牛拉车,大奶奶留在地里把麦个儿一个一个往路边抱,等到八大连牛带车都牵来时,西天最后一抹亮光也退却了。
八大把车拉到地里装半车,再拉出地上了路,又拿地头堆的麦个儿把车装得满满的。大奶奶也来帮忙系刹绳,系好刹绳再用木棍绞上几圈,整个车子才能捆牢实了。
八大一边套牛一边问道,妈啊,地里的还得一大车子,明儿再拉吧。
大奶奶道,可不听你的,明儿还有明儿的事,再说你四大们自己也还要用牛哩。
那你这一趟跟不跟我一路回去?
不跟。你一个儿能回去。地里还有恁些麦个儿,不抱到地头待会儿咋装车?我在这儿慢慢抱,等到你来了也抱得差不多了。
行,那我先走了。
走吧。
八大一个人驾车,双手除了要撑着车把外,还要左手抓缰绳,右手拿扎鞭。四爷拉车的时候,就只把缰绳往牛角上一盘,双手只管扶车把。可是八大不行,老牛识途识的是四爷家的途,你不牵着缰绳指挥它,它准把车子拉到四爷家去。
老牛听话,但老牛走起路来晃晃悠悠晃晃悠悠的,脖子上的铃铛也“叮咚叮咚”不紧不慢的响着,路途是有点儿远,全由着它“叮咚叮咚”的,一来一回少说也得两三个小时,所以手里要有扎鞭,不过也不用真抽,只是在牛屁股后头时不时的扬一扬,老牛的步速就会加快。
车到稻场时,月亮才在树半腰。
稻场上已经搭好了一些麦垛,看上去就像一座座宝塔,错落有秩的危然耸立,穿行其中就跟进了少林寺的塔林一样。八大就是喜欢这种景致,只是置身其境就会有一股气在周身游走,随便抬个手踢个脚,带着这股气打出去,就是力抵千钧。可是这会儿他却毫无兴致,他还要再去地里拉那剩下的麦个儿。
八大拉着牛车左拐右拐,终于在自家的空地前停了下来。
这么大一车子麦,一个一个往下扒,那要扒到啥时候?八大心里想,把车侧翻过去,一下子就能卸空。可是一个儿不行,得找个人帮忙。
正巧这时候就碰见了烂缸,八大连忙把他喊了过来。八大让烂缸抬车把,自己则钻到车底下用背抵着,双手抓紧车轱辘。
一,二,三,起——
八大喊着节奏,两个人憋足了劲,一同发力,整个车子的一侧被缓缓掀起。
呀——
最后一股劲,车子终于被掀翻了过去。
八大扶着竖起来的车轱辘,“呼呼”的喘着气,朝烂缸笑一笑,然后把空车扳平了,重又给牛套上锁头,扬起鞭子催得老牛一路小跑,就往田里赶去。
虽然是一路小跑,到了地头,大奶奶还是责问道,怎么这么长时间?
八大道,你也不看看这路程有多远,这已经是最快的了。
行了,赶紧装啊。你看地里那儿还有人。大奶奶显然是等得不耐烦了,语气里都是责怨。
八大就是觉得很委屈,四下望了望道,你看那边地里不都是人。
行了行了,不玩嘴了,赶紧装。
八大也就不再说话,只是干活。大奶奶站在地上往车上递麦个儿,八大站在车上摆整齐,再用脚踩实,等地头的麦个儿都装完了,又是满满一大车,然后刹车,套牛,终于可以出发了。
八大道,妈,你坐上去吧。
大奶奶道,我不坐。
咋?怕你累住了,心疼你,让你坐上去,你还客气哩。快点儿快点儿。
走啊,赶紧走啊。大奶奶催促道。
让你坐上去你就坐上去,车没有装好,后头装多了,把压着重,走着累人,你上去坐到前头,我压把也轻省一点儿。
真哩?
八大笑道,我还骗你?
大奶奶听八大这么一说,就到从车后抓着刹绳爬上了车,在八大的调试安排下,大奶奶终于坐定了。八大压起车把,一扬鞭子,老牛“叮咚叮咚”开始往前走。
月亮像一块玉石做成的磨盘,光亮冷润,跟着牛车往前滚。
大奶奶就觉得坐得太高了,离月亮那么近。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坐在装满麦个儿的车顶上了,不免又想起了从前的事儿。可是车子左晃右摆颠簸的厉害,就快要把人甩出去了,大奶奶的心全揪在了一起,双手更紧地抓住刹绳,不管从前有什么样的事儿,现在都不敢再想了,只是觉得以前坐车时可没有现在摇得厉害。
路上的车越汇越多,八大的车就跟在一辆马车的后面,走了停停了走,就在要过桥进村的时候,就堵在了路上不动了。桥是进村的唯一通道,有三条大道从三个方向汇到这里,车一多自然就会堵在桥头。桥是用青砖砌成的拱桥,两边都没有护栏,桥面是可以并排过两辆车的,可是车上装满东西时就得一辆一辆的过,否则,一不小心就会连人带车翻到沟里去。
大奶奶坐的高看得远,她看见过了桥的车排成一条长龙,没过桥的车也渐渐地续成了三条长龙。
八大等得不耐烦了,牢骚道,日他妈啊,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刚才那一趟,那儿来的这么多车。
大奶奶笑道,你割麦,人家也要割麦,你拉麦,人家也要拉麦,都赶到这个时候收庄稼,咋能不挤到一堆里。
八大又想说什么,大奶奶打断他道,前面动了,准备走了。
果然过了一会儿,前面的马车开始往前走了。八大重新压起车把,还没等扬手里的鞭子,前面的车就又停了下来。八大也就用不着扬鞭,只随便吆喝了一声,让车子往前挪了个位置。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八大才终于赶着牛过了那座桥。再次回到稻场的时候,月亮已经跃过了树梢,但更像是一个玉石磨盘,光亮冷润了。
大奶奶从车了滑下来,回去做饭去了。八大又去叫烂缸来帮忙翻车。翻了车,八大就把四爷的牛和车送还过去。回来的时候,八大还想着把堆得乱七八糟的麦个儿收拾一下,还没理个头绪,大奶奶已经喊着回去吃饭了。
去球,先吃饭,明儿早儿再说。八大心里想着,拎在手里的一个麦个儿,也用力向麦堆上扔去。
第二天上午的活,就是把麦垛搭起来。
搭麦垛可是有相当的讲究的,搭得不好,不是被风刮倒,就是麦垛里面漏水。麦垛倒了可以重搭,可是一旦麦垛里面漏水了,麦穗是会发芽的,麦穗一发芽,这一年就白辛苦了。
开始搭的时候,先是把麦个儿竖起来围成一个大圈,这是根基,然后沿着圈斜压上第一层麦个儿,麦穗朝内,秸根朝外,中间低凹处也都垫上麦个儿,垫好后就压第二层,第二层要比第二层较小一点,就这样收一圈压一圉,直到达到一定高度,垛顶收成一个尖形,最后辟开一个麦个儿罩在顶上,垛就完工了。
搭垛照例是八大搭,大奶奶递。两个人忙了好一阵子,眼见着就要收顶了,天空忽然就变了脸,乌云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的,不知不觉已经遮天盖日了,白天也变成了晚上。
要下雨了,快点儿快点儿。大奶奶一边催着八大,一边也加快了自己的速度。
八大扶着麦个儿,抬眼望了望头顶上的天,果然见大块大块的乌云像漂在水面上的荷叶,前涌后推顺流而下。
真是要下雨了。八大像是自言自语,手里的活也越干越快。
忽然就起风了,狂风卷起尘土,打着旋从地面升上了半空中。人们就在风尘当中四处乱蹿,仿佛迷失了方向。几个小孩子却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站在空地上狂风里,兴奋的乱蹦乱跳,嘴里还一遍遍的喊着:
下雨了,我不怕,我跟汽车打一架,汽拐个弯,轧住蛮子窝。
八大终于在雨点儿落下来之前,把最后的垛顶给搭好了,检查一下没什么问题了,就顺着垛滑了下来。八大双脚刚着地,豆大的雨点儿就跟着拍打在了他的身上。他抱着头开始往家跑。他看见那帮小家伙们,还在蹦啊跳啊的,嘴里也仍旧唱着那首村谣:
下雨了,我不怕,我跟汽车打一架,汽车拐个弯,轧住蛮子窝,
八大停顿了一下,冲着他们喝斥道,小鳖娃儿们,还不赶紧回家,没看在下雨?
小家伙们听到喝斥,一哄而散。
八大跑得算是快的,但回到家里时,身上的衣裳还是湿了大半。八大拿出毛巾想把淋湿的头发擦干,他看见嫂子小英就站在她家的门口,一只手从背后撑着腰,另一只手扶在门框上,伸长了脖子往雨里望。
不要紧,没得事儿,一会儿就回来了。八大忍不住喊了一句。
尽管雨声“哗哗”的响,嫂子小英还是能够听得真切,但却没有回话,这让八大觉得讨了个没趣,也就不再说话了。
分家前的那个晚上,嫂子小英跟大奶奶的那一场争吵,现在又浮现在八大的脑海里。八大依然辩不清谁对谁错,也许那场争吵对两个人来说,都是一个预谋,她们从来都没打算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分家不过是迟早的事。蒜苔还没抽完,家已经分了。
或许嫂子小英还在记恨着那个晚上吧。这让八大觉得,现在是应该站在大奶奶一边了。
四大是踮脚尖跑回来的,就像蜻蜓点水一样,点在院子里水花四溅。一进屋就骂道,日他妈啊,恁大的雨,跑都跑不及。
老婆小英道,你咋真笨撒,不知道是白雨,找个处儿躲一会儿就过去了。
四大道,还躲啥躲,人还没出地都已经淋湿球了,还胜一股气跑回来划来?
老婆小英一边拿来毛巾给四大擦水,找来干衣裳给他换,一边又关切的问道,地里的麦没得事儿吧?
四大道,麦没得事儿。割完的都捆成个儿竖在地里,淋不坏的,没割的就更不用怕,雨一停,风刮一下就干了,就能再割了,就是这雨一下,路都有稀蹋蹋的,麦不好往回拉。
大奶奶在隔壁喊道,老二,老二。
咋?四大答道。
雨停了,菊娃儿去给你帮忙。
四大道,要割也待等到明天, 地里能进人了才行。
雨突然就停了,天空也很快变亮,虽然还有零星碎雨,太阳已经再次出现了。屋檐下的花公鸡最先跑到院子里,先抖动一下浑身的羽毛,然后张开翅膀扑闪了几下,扯着脖子打起鸣来。母鸡们也纷纷跟了出来,抖完身上的尘土就忙着四处觅食。现在是收获的季节,到处都有散落的麦粒,它们可以不用刨就能吃得肚子鼓鼓的。可是那些鸡们还是习惯了刨食,刚刚被大雨冲刷得光光溜溜的地,现在又成了乱七八糟。
第二天一大早,八大就跟着四大去了地里。中午的时候,大奶奶送饭到地头,兄弟俩狼吞虎咽喉一番,抹个嘴就又开始干起活来。家里离不开人,媳妇小英的就这几天就要生产了,大奶奶收拾了碗筷就往回赶。
半下午的时候,地里的麦也全部割完了。八大去找四爷借牛和车,四大就在地里把麦个儿一个一个往外扛。今天不比昨天,昨天地里还能进车,今天人踩进去都是个窝,更别说把车拉进去再装上麦个儿,肯定是寸步难行了,这一点儿四大很清楚。
牛车拉来,装好满满一大车后,四大对八大说,我撑把,你牵牛。
八大道,用得着两个人?
四大道,可得两个人,搞不好两个人都拉不回去。
八大其实也清楚,来的时候他拉的空车,车轱辘已经粘的不转圈,现在装这么多麦就更不用说了。村里的路不下雨还好,一下雨可就成了南泥湾了,走人都难走车就更难了,尤其是从大路转向稻场的那段小路。
八大前面牵着牛,就听到四大在后面吩咐道,菊娃儿,待会儿你得听我的,牛可别拉得快了,等我把摆正了,叫你走了你再慢慢往前走。听见了没有?
八大道,听见了。
车从大路转小路时,四大让车先停了下来,亲自走上前去探探路。雨已经下过了二十四个小时了,那段区区不过二百米的路,一半却还浸泡在半尺深的水里。虽然是漫着水,但还能分辨出那是老辙那是新辙。老辙是肯定不能走的,陷进去就别想出来,新辙却不好走,把握不好就要滑进老辙的。
四大脱掉鞋子,把裤腿绾过膝盖,然后拎着鞋子走回来,把鞋塞到车上。八大也跟着照做了。
牛靠右边走,慢点哦。四大一边吩咐,一边调整把位。
车轱辘轧在了新辙上。
四大道,走。八大牵着牛鼻子往前走。
四大道,等一下。八大拢住牛头停着不动。
四大道,好了,走。八大再牵着牛鼻子往前走。
四大道,不行了不行了,赶快一点儿,赶快一点儿。八大就把牛让到前面,用缰绳猛然的抽牛屁股。
人和牛一股猛劲,车子就冲过了一道老辙。
四大道,乖乖啊,差一点儿点儿就上不来球了。
第一车麦总算顺利拉到了稻场,可是后来的第二趟可就没那么幸运了。第二趟又到这里的时候,半尺深的水已经变成了半尺深的稀泥,稀泥里还搀着大把大把的麦秸杆,很显然之前已经过过好几辆车了,而且还有车陷到了老辙里。
 楼主| 发表于 2008-10-21 17:14:17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大凭感觉走着上一次的车辙,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好,车子已经来到了路中央。四大正在暗自庆幸时,脚步一滑,车把就撑不住了,车轱辘顺势就滑进了泥潭里。
四大道,赶快点儿,赶快点儿。
可是已经迟了,八大无论怎么抽牛屁股,老牛无论怎么卖力,车子连动都不动。
四大让牛停下来,围着车子四下观察了一番,叹息道,咳,这一下算是去球了,上不来了。
八大也弯着腰,蹶着屁股四下看了看,不行的话,先使锨把车轱辘前头的泥挖开,再垫点儿柴火试一下,说不定能行。
行啥行?这老辙太深了,你没看车底都担在路上了,车轱辘肯定是架空了,轱辘都不着地,你咋拉。
八大再看,还真跟四大说的一样,不免问道,那可咋办?
先拉一下试试,不行就得把卸空。先找点砖头柴火塞到两个轱辘下边,然后,我使用劲掂把,你赶牛。
八大道,行。
不一会儿,两个车轱辘前面的泥糊里已经塞满了砖头和柴火。
四大双手抓住车把,八大拢住牛头让套绳绷紧。四大大喊一声,走。然后,蹩住劲把车把往起掂。八大则一边“对,对,对”急促地赶着牛,一边还把缰绳连续的抽在牛屁股上。车子被这一股劲拉着只往前进了一米远,就又不动了。
八大又去找砖头柴火。四大说,光这个样不行,得找人来帮忙。八大就不找砖头柴火改找人。过了一会儿,跟八大一起过来了三个人。四大道,你们两个人在两边用杠子把车往起抬,你在后边推,菊娃儿,你还赶你的牛,这回可别让牛再松劲了。
几个分头在各自的位置上准备好了,四大就在车把前扎稳马步,双手抓紧车把,然后再次大喊一声,走。所有的人听到号令,都一起使劲,车子动了,像是要被抬起来了。
老牛使足了劲,整个身子胀得跟个皮球一样。八大也跑到牛前头,使劲拉牛缰绳。一般情况,小牛在拉不动时肯定会往后退,管你扎鞭咋抽都不会往前走,搞不好就扭着屁股自己卸套,老牛可不这样,现在已经两个前腿跪在泥里使劲了。
突然,只听“砰”的一声,大家一下子就觉得使不上功了。
原来,套绳让牛给曳断了。
四大看着那断成两截的套绳,这一下彻底泄了气道,去球,算了算了,把车子卸了,一点儿一点儿往稻场盘呢。
帮忙的人也爱莫能助的走了,剩下兄弟俩只能把麦个儿一个一个往稻场扛。
后来,等到两个人把麦个儿都盘到稻场的时,月亮都已经爬上了树梢,急匆匆地在云彩里穿行。
八大道,看天那个样,要下雨啊。
四大抬头看看天,月亮正好钻进了乌云里,回应道,真是的。走,先回去吃饭,吃完饭,趁着还有点儿光亮,得连夜把垛搭起来。
八大道,可是哩。搭起来了,可管球它咋下雨都不怕。
八大说着,跟着四大往家走,他看见生产队场房里已经开始放电视了,里面没有大人,全是些小娃儿们。
今天是合起来做的饭,大奶奶安排四大八大坐下,开始到厨屋里给他们盛饭。四大问道,妈,小英吃了没有?
大奶奶还没开口,老婆小英自己先从自家厨屋里出来搭腔道,你吃你的啊,我老早都吃了。
大奶奶端着饭出来了,也说道,饭一做好,就让她先吃了,现在咋敢饿着她。你们俩赶紧吃,饭都橐tuo住球了。
四大八大“扑扑噜噜”地开始吃饭。大奶奶自己也盛了一碗,跟他们一起吃。
吃完饭兄弟俩丢下碗就往稻场走,路过生产队场房时,八大又往里瞅了一眼,他看见已经有几个大人坐在里面了。
依旧是八大管搭,四大管在下面递麦个儿。
月亮似乎变得亮敞了一些,依然匆匆地在云朵里穿行,只是跑得更快了。
夜色下的稻场,一个个麦垛跟一座座宝塔似的,八大就想起了少林寺的塔林。八大并没有去过少林寺,但少林寺的塔林却在电影《少林寺》里见到过,眼前的稻场错落有序的树起那么多麦垛,真的跟电影里的塔林一样了。
八大的脑海里又浮现了那群和尚跟官兵打斗的场面,刀枪棍棒,一招一式,都是有套有路的,可是自己跟人打架却不能那样,总是胡乱舞扎,最好是能把别人摞倒,然后按在地上往死里锤。每次想到这儿,八大就替自己惋惜,一块上好的练武材料却投师无门,就这样废着都快生锈了。
八大就又想起了我大爷。
文革的时候,大爷的事儿大爷从来不跟人说,大奶奶也不敢说,就算是这样大爷也没少挨批挨斗。每次关键的时候,大爷就冲那些人大吼`,老子杀过日本鬼子,你们谁杀过?人们开始一惊,以为差点儿误判了民族英雄,可是马上就又有人喊道,你还当过土匪,我们可谁也没当过。大爷就理亏,只能任由他们批斗了。
那时候闹共匪,草木皆兵,县里就准备壮大自己的武装力量。可人们说共匪青面獠牙,杀人不眨眼,去打共匪就等于去送死。也有人说共匪是好人,是帮助穷苦百姓的,都是梁山好汉。老百姓都不想去白白送死,也不想得罪梁山好汉,县里的人数凑不齐,就开始到处抓壮丁了。
太爷对大爷说,咱就老老实实种地,那儿也不去。
那天晚上,二三四爷都去了太奶奶娘家,家里只有太爷爷、太奶奶、大爷和大姑奶奶。入夜时分,就听到村里的狗突然一起乱叫起来。太爷爷最先反应过来,不好,有人进村了。接着就听到有人喊,抓壮丁了,抓壮丁了。紧跟着就是“砰砰”两声枪响。
大爷跟着太爷爷骨碌就从床上爬起来,摸黑抓了衣裳裤子,都顾不得穿光着屁股就跟出家门。还是自已的村子,路熟,东家院墙,西家牛棚, 一会儿就出了村。他们一出村子,身后的路就被人堵了起来。
人总算侥幸逃了出来,可是村子周围也不宜逗留,两个人就往北山跑,一头就扎进了深山老林里,好几天都没敢回去。饿了就在树丛里找野果子吃,渴了就在小水沟沟里捧水喝。树丛里能抓到野兔,小水沟里能摸到鱼,没有火烤着吃,就都拿来生吃了。
八大听大人讲这些故事,总是将信将疑。八大生吃嫩包谷穗,生啃大白菜,连辣子茄子也能生吃,就是生鱼生肉实在难以下咽。大奶奶说,你是没逼到那个份上。
后来,抓壮丁的改成白天进村了,那一家那一户出几个人,给几个人的贴补。看着那满筐闪着亮光的金属,听着那“哗啦哗啦”的声响,村里的人都心动了。
大爷对太爷说,我去。
太爷不吭声。
大爷对着太爷耳朵轻轻地说了一句,不行的话,我再偷偷跑回来。
太爷还是没吭声。
大爷就去了。
大爷一去,一年半都没有一点儿音讯,家里人都当他已经死了。
一个秋后的响午,太阳温和地照耀在村里那高大的就要秃了顶的枫杨老树。太奶奶正在做饭,门口来了个要饭的,蓬头垢面,一身破烂衣裳,光着脚板,浑身一股酸臭味。那人就站在门口,太奶奶看他的影子,在太阳光下就像一堆麦秸。她就去拿早上剩下的两个馍,就听见身后有人喊,娘。太奶奶听到那一声“娘”,心里咯噔一下,转过身来再看,那个叫花子已经跪在了门槛前。叫花子望着太奶奶眼泪汪汪地又喊了一声,娘——。这一声“娘”,听得太奶奶撕心裂肺,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大爷没死,他命大,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后,找了一件老百姓的衣裳换上,心里就只想着回家。可是回家的路是往那个方向,他却不知道。于是,他只能一路走一路问,一路上刮风下雨那都好躲,就是饿了得找人家要饭吃。要到好人家,人家给你块馍,要到不好人家,人家放狗咬你,两只鞋都是被狗追得跑丢了。
两个多月的时间,他总见到了熟悉的地方。他知道,他可算到家了。他找到水沟,把脸和手好好的洗了一遍。他是想干干净净的回家,就跟他离开家时一样。
大爷回家没两个月,抓壮丁的又来了,说这回不是当兵而是修路,也一样会给钱。大爷又想去。可太奶奶说死也不让他去。大爷说,这回不是去当兵,是去修路,还能挣钱呢。太奶奶说,家里不缺吃不缺喝,咱不去。大爷不听,夜里偷偷地还是去了,还让人把贴补的钱捎了回来。太奶奶为此哭了一天,饭都没吃。
大爷这回出去可算是吃住苦头了。每天早上鸡叫头一遍就会被叫起来干活,晚上点着火把还得干,吃的是窝窝头儿,喝的是野菜汤,汤上不漂油汤里不放盐,扫一眼就能看见汤底。不满意、不听话、不干活,就得吃鞭子,要想着逃跑,逮住了就是往死里打。大爷背上后来一直有几道疤痕,也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大爷就觉得这世上没有老百姓能碰上的好事儿,当兵是能有饱饭吃,可还要等着吃枪子儿,好在横竖来得痛快,一了百了,现在倒好,吃得是猪狗不如,干得比牛马还多,动不动还得吃鞭子,还不知道那天才是个尽头。
没过多久,工地上就有人累死了,一头扎在土堆里就再也没起来了。死的人就地挖个坑就给埋了,没个坟堆儿,也没个碑,就像是这个世界没有过这个人似的。
大爷不想就这样就没了,他想着要逃命,还得及早行动,趁着身上还有股子劲。
大爷白天老老实实的干活,却不忘留意四周的地形。晚上别人都睡了,他不睡,闭着眼睛听动静,听着人们的鼾声都均匀了,他就起来上茅房。外面有人守着,手里掂着枪,还上着刺刀,刺刀就抵着大爷的肚子。
干什么?
大爷哆哆嗦嗦的答道,解,解个手。
妈的,那儿那么多屎尿?快去快去。
大爷就往茅房走,心里静得就跟镜子一样。他哆哆嗦嗦完全是装出来的,他才不怕那支枪,更别说那枪头上的刺刀,那玩意儿他熟着呢,真正跟他拼起来,也就是三下两下的事儿。大爷进了茅房,把茅草门挡上,不脱裢子就蹲了下来,先是竖着耳朵听动静,然后扒着墙缝往外瞄。那个掂枪的正在哈欠连天的,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是时候了。大爷就把茅房后墙扒了个洞,轻轻的钻了过去。现在他并不急着就跑,而是贴着墙再瞅一眼那个掂枪的。掂枪的已经抱着枪合上了眼。大爷就弯着腰,摸着地走,确定已经过了铁丝网的时候,他才撒了欢的跑,一丈宽的沟“嗖”的一下就飞过去,一丈高的土墙“噌噌”几下就爬了上去。大爷已经跑了十几里地了,才听见身后“砰砰”的枪声。大爷心里笑道,你再放枪有屁用,大爷我已经走远喽。
这一回回家可不敢在家里待,会有人来找麻烦的,大爷就又进了深山老林。
大奶奶跟八大说,你爹可不是自己想去当土匪的,是让土匪抓上山的。土匪给他吃给他住,他就留下了。
八大问,那我爹是不是土匪头儿?
大奶奶道,土匪头儿叫刘瘫子,成天走路叉八个腿,说是小时候得病得的。人们说他小的时候成天病泱泱的,老是受人欺负,后来遇见一个高人,教他练武,练了没多久就没人再敢欺负他了,到后来他又到处欺负别人,不是个好东西。
刘瘫子练的是“鸭行拳”,你爹说他跟人打起来东倒西歪,就像一只鸭子,配他那个叉八腿正合适。你爹练的是“末腰拳”,专门打人的腰部,一拳上去,最轻也是把人打残废。你爹从来都没跟我说过,他那套拳是从那学来的,好像是从你一个爷那儿学来的。你爹说过,师傅教的时候说了,“末腰拳”太厉害太伤人了,不管是到那哈儿,都不要在人面前显露武功,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使出来。
你爹很听话,在家种地从不跟人说他有武功,练功都是晚上练。有一年村里跑来个野猪,见人就咬,人们拿着刀叉对付它,不行,野猪皮结实得很,刀枪不入。你爹大喊一声,都闪开。人们就把场子空出来,野猪看着你爹就往上冲,你爹“呀”的大叫一声,手起掌落,一招就把猪给打趴下了,后半身就瘫痪了,在地上逶来逶去再也没站起来。人们从那儿才知道你爹有两下子。
你爹在土匪窝里开始的时候啥都不是,他压根就没想过要当土匪,只想在土匪窝待一段时间,风声过了就回家。可是你爹想不当土匪头都不行,他会武功,要是拉开架势,那几个土匪那儿是他的对手,就算是刘瘫子也跟他过不了几招。而且你爹还当过兵,是枪都会使,枪法也准。这些你爹都藏着,装作只会烧火做饭。土匪们出去的时候,你爹就说,我啥也不会,去了还添乱,不胜我守老窝,你们回来还有饭吃。土匪们就教你爹守老窝。
后来,土匪们不知道从那儿听说了你爹的本事,非要你爹当个头儿,你爹不同意,他们也不管球你爹同意不同意,就那样“当家的当家的”喊起来了,喊着喊着就喊出名了。
后来,你爹跟土匪们说,他出来半年多了,想回家看看。土匪们就让他回去,还给他盘缠。你爹一回家就再也不回去了,一是他本来就不想当土匪,二是你爷知道你爹当了土匪,就狠狠地揍了他一顿。你爷说,你要是再敢回去当土匪,以后就别想再进家门。
土匪们等不到你爹回来,就派人来请,你爷就拿把刀拦着门口骂道,狗日的,都给老子滚回去。
土匪们就发火了,一个个绾起袖子就要收拾你爷,他们看见你爹就坐在屋里,就都不敢动了。他们就退到门前的麦告垛旁边,都抓把麦秸坐在地上。村里人都来看热闹,你爷就冲出来要砍那些人。那些人终于还是让你爷给哄走了。土地匪们后来还来过两回,给你爹送东西,都被你爷赶走了。
后来就开始过老日,土匪们来的就少了。
过老日的时候,人们都往山里跑。你爹背着你奶奶,跟你爷一路,还领着你几个大大和姑,也都往山里跑。村里的人差不多都钻在山里面,听说日本鬼子也进村了,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躲在山里的人都抱在一堆哭,不光是心痛家里的粮食和牲口,也因为跑出来的时候,都只顾着逃命,连点干粮也没带,让肚子给饿的,可是谁也不敢轻易下山。
你爹胆子可大,大白天他都敢摸回家,看见包谷地里草还没锄完,就拿着锄头下地去锄草,跟啥事儿也没得似的。锄到天要黑了,回家去喝水,猪圈里的猪已经饿了两天了,听见有人来了,就“嗷嗷”的乱叫。你爹喝完水,就把猪圈打开,猪从圈里出来就前后跟着你爹,你爹去厨屋里装点粮食,猪就跟到厨屋里;你爹到堂屋找被子,猪就跟到堂屋里;你爹去鸡笼里收鸡蛋,猪就也跟到鸡笼边;你爹收拾好东西往山里去,猪就跟在你爹后头也进了山。后来,老日们都走了,猪又跟着你爹们回来了,在圈里养了两天儿,要过年了,你爷就教你爹把猪赶到三官殿去卖,还卖了个好价钱,回来过了个好年。
老日还没走的时候,你爹差不多每天都往村里跑,好几回都看见老日村子里转悠,他们都有枪,你爹就远远的躲着。有一回,村口来了两个日本鬼子,一个去院子里抓鸡,一个在井边打水。你爹当时就躲在井边的柴火垛后面。抓鸡的鬼子把院子里搞得是鸡飞狗叫的,打水的鬼子正蹶着屁股把井里的水桶往上拎。你爹胆子就是大,跑过去朝那个打水的鬼子屁股轻轻一踹,那个鬼子一头就扎到了井里。你爹赶紧又躲了起来。抓鸡的鬼子手里抓着两三只鸡过来井边找人,叽哩呱啦的叫了半天,后来往井里一看,傻眼了,手里的鸡也不要了,赶紧在井里捞人,捞了半天,捞上来个死人。那个鬼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的哭起来了,一边哭,一边嘴里还是叽哩呱啦不知道说些啥子。
后来呢?八大急切的问。
大奶奶答道,后来?后来能怎么样?再哭也没球得用,人都已经死球了,就把眼泪一擦,把那个死鬼子往背上一背,就走了。
八大听大奶奶讲他爹的那些故事,最耿耿于怀的还是那套末腰拳。
大奶奶道,你爹那套拳保密的很,我从来都没见他练过。就你大哥见过,非要跟他学,他就是不教。他说,他练的这套拳,太伤人了,怕你哥哥学了去闯祸。
八大就埋怨道,他可谁都不教撒,现在带进棺材里了吧,失传了吧。
八大有一天晚上做了个梦,梦里有一个人教他练武,好你是他爷爷又好像是他爹,好像说就是末腰拳,八大就跟着练,一会儿都学会了。八大心里正高兴,突然听见鸡笼里的公鸡叫鸣,一下子就醒了,一睁眼,梦里学得武功一下子就忘记了一大半,八大赶紧从床上爬起来,穿个裤衩跑到院子里就开始练习起来。那时候,天黑洞洞的,没得月亮,也没得星星。八大练来练去,却只是几个招势,再不能像梦里那样,似行云流水,“呼呼”而生风。
失传喽。八大心里想着,差点脱口而出。
八大朝下望,四大拿叉叉着个麦个儿举的老高,只等着八大来接,再看地上,已经是最后几个麦个儿了,该出顶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10-21 17:17:34 | 显示全部楼层
7、跑水荒(生小孩)

第二天起来看天,碧空万里,看那架势,不晴上个十天八天,是不会下雨了。看来,昨天晚上的担心是多余的,可是不管多余不多余,这麦垛都是要搭起来的,早点搭起来人心里也踏实。
队里的麦子已经收得差不多了,现在就是要等队长组织大家捏签了。捏签是每年确定打麦子顺序的惯例。去年家里的签是八大抓的,排在全队倒数第二,今年因为分了家,四大抓四大的,八大抓八大的。
队长金城终于来到了稻场,各家各户也都派人过来了,捏签正式开始。四大捏了个三号,八大捏了个九号。
队长发话了,这个,签都捏完了,我这也都记录了,公平得很,我自己还捏了个倒数。这个,一号,也不光是一号,还有二号三号,明天早上都早点做好准备,别到时候为等你一家,耽误了大家的时间。行了,没得啥说的了,散会。
四大捏了个三号,心里很是高兴,早一天把麦打完就能早一天把麦晒干,也就能早一天粮食入仓,粮食入了仓才能有时间去干别的活。再说,老婆小英也快上生了,麦早点儿打完也早点有时间照顾她。
打麦不一个人就能干的活,电机一转,皮带带着打麦机跟着转,轰隆轰隆的,人也就得跟着转。得有两个人把麦个儿往打麦机前头的木板上运;得有两个人往机头里面塞麦子;得有两个人把打麦机肚子底下的麦籽儿接出来;得有两个人把机屁股吐出来的麦秸杆儿送去搭垛;最后还得一个人专门搭垛,算起来怎么说也要十来个人。
找十来个人帮忙,问题不大,可是得提前跟别人打好招呼,要是等到机器都转起来了,肯定误事儿。五大就先去跟大奶奶说了一声,然后又去找左邻右舍,都只是打个招呼,话只要传到了,没有特殊原因,别人是不会不来的,因为打麦就是你帮我我帮你,你不去帮别人,别也是不会来帮你的,你请了别人来帮忙,别人心里也清楚,等到人家要打麦了,招呼都不用打,你就得得前去帮忙。这是很自然的道理。
除了相互帮忙,主家都是要准备凉茶,轮到谁家刚好晌午或天黑,谁家就要准备饭菜。该的事情省不了,也避不了。而且这两年准备凉茶似乎显得小气了,差不多每家都是扛一两箱汽水,来供大家解渴,既省事又大方。
五大忙完回到家,老婆小英就问,会不会轮到咱们家管饭啊?
五大道,不会的。一上午只少要打四家,多了五家六家都有可能,肯定不会轮到咱们的。
老婆小英道,那也难说,明天第一天开机,哪儿不出点问题,耽搁一会儿不就会轮到咱们。
五大道,不要紧,轮到就轮到吧。
老婆小英道,可要紧,得提前打算好,别到时候慌里忙里不知道干啥。
四大道,嗯。
第二天,听到稻场上打麦机轰隆轰隆响起来时,四大把钢叉往肩膀上一扛,对老婆小英说道,我去帮忙了哦。
老婆小英道,我一早上起来,肚子就开始疼,会不会是要生了?
四大笑道,不会吧?你要坚持住,今天不能生,等到明天再生。
老婆小英也笑道,歪事,你说了算?
四大跟人帮忙,汗都还没出出来,大奶奶就把他喊回去了。老婆小英蜷缩在床上,嘴里哎哟哎哟个不停。四大有点为耐烦了,歪事,还非要今天生不行?
大奶奶从背后拍了他一巴掌,看你说的啥话,啥时候生,她能管得住?快快,把车子拉过来,赶紧往卫生室送。
四大这才赶紧去拉车子,车箱先铺上一层麦秸,垫上被絮,又放上被子,然后把老婆小英小心的从层里抱出来放在车上。四大拉,大奶奶推,车子急匆匆往卫生室赶。
路过稻场时,打麦的人都停下来瞧她们。八大也立了一会儿,很快又开始忙自己的了。生孩子是大事儿,可再大的事儿也不管他铁菊娃儿啥事儿。
打麦机依然轰隆轰隆的响,不停地把送到嘴边的麦个儿吞进肚子,经过一番折腾,再把麦秸杆儿从屁股后拉出来,把麦籽儿从肚子下面筛出来。打完一家转另一家,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很快就要轮到四大了。
队长金城问道,菊娃儿,你哥们麦打不打?
八大道,打。咋不打?
前面一家一完,机器一停,八大就带人来搬机器。打麦机装上轮子推着走,电机抬上板车拖着走。到了四大的麦垛前,再把机器都卸下来,用木楔在地上固定好,装上皮带,合上电闸,电机转带着皮带转,皮带转带着打麦机转,轰隆轰隆机器们又开始运转起来。
帮忙的人也都站好了位置,可是却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好。
菊娃儿,赶紧找两个簸箕撒。
菊娃儿,得找个淘麦篮。
菊娃儿,麦垛咋个样堆?
菊娃儿,麦没处儿堆啊,赶紧找个席子来。
八大被呼来喊去,忙前顾后的,衣服早就湿透了,脱下来丢在一边,汗水就顺着脊梁沟往下流,大阳下面,浑身油光锃亮,黑不溜湫的像条泥鳅。
八大已经不耐烦了,歪事,你们别光喊我撒,缺啥子自己找,不管谁个儿们的,先拿来用。八大说了,可是却不管用,还是有人喊道,菊娃儿,搞点儿水来喝啊。
八大道,不是刚才喝过了撒?
那还不快,恁球热的天,喝一肚子水也一会儿就蒸发完了。你看看这汗。
八大回道,等一会儿等到一会儿,麦打完了我去扛箱汽水来。
又有人喊道,你恁买力气帮你嫂子们,是不是你嫂子每天都给你洗裤衩啊?
众人听了,都笑了。
八大道,干球你的活,关球你啥事儿。
那人又追问道,你是不是也得给你嫂子洗裤衩啊?
八大道,你鳖娃儿才天天给你嫂子洗裤衩,你嫂子又给你洗裤衩,是不是啊?
那人笑道,我裤衩有我老婆给我洗,你又没球得老婆,你嫂子不给你洗,谁给你洗?
众人又笑。
八大斗不过,丢下一句,懒球得跟你说,走开了。
众人再笑。
半下午的时候,大奶奶从卫生室回来,经过稻场就有人问,咋样?生了没有?
大奶奶道,生了,生了个丫头片子。
丫头片子好啊,长大了孝顺。
大奶奶道,啥球好不好,都一样,该不孝顺,还不是不孝顺。
八大跟着大奶奶去卫生室看他侄女儿。
卫生室就在大队部旁边,座北朝南,一长条贯通的瓦房。进大门右拐,一条深长的走廊,两边安排着注射室、门诊室、妇科室、住院室,产房就在最顶端的两间房。走道光线阴暗,寒气从在面和四壁渗出,空气中弥漫着特别的气味。推开房门,八大看到嫂子小英,侧身朝向里。
大奶奶道,你过来看看。
八大走上前去,他看到了一个雪白而丰满的乳房,心跳陡然间加剧,脸也烧得发烫。一张粉红的小脸,双眼紧闭,双唇翕动,那嘴巴小得只够噙住乳头。
八大只扫了一眼就退了过来。大奶奶问他,好看不?八大尴尬的笑道,好小啊。大奶奶也笑道,小娃儿肯定小了,不是咋生得出来。八大陪了个笑。二嫂小英也笑了。
八大还是想走过去再看一眼,看一眼那个丰满多汁的乳房,可是已经不可能了。这让他后来一直耿耿于怀。随着那个雪白而丰满的乳房,在他的脑海里越飘越远,他的后悔也达到了顶点。他开始更多的注意女人的乳房,可是坦露无遗的却是求之不得了。晚上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努力做的事情况,就是在脑海里找寻那逝去的乳房,终于还是失眠了。
四大把老婆小英和女儿接回家,三天后给女儿起名叫雅丽。
这时候,麦已经打完了。稻场上那一个个宝塔似的麦垛,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横七竖八的麦秸垛。
麦秸是很好的燃料,村里人烧火做饭都少不了它。除了麦桔,油菜杆、苞谷杆、芝麻杆、黄豆杆和花柴(棉花杆),凡是收到家里的庄稼秸杆,都是可以用来烧饭的。相比之下,人们更青睐于麦秸和花柴。麦杆易于点燃,燃烧迅速,随便炒个菜,下上一锅面条,烧麦秸就最为快捷。花柴不易点燃,烧的时候要麦秸来引,但燃烧持久,温度也高,适合蒸饭蒸馍。
麦秸垛占地大,房前屋后空间有限,每家每户都是堆在稻场。傍晚,开始要做饭了,锅台后面却少有柴火,于是就拿根绳去稻场拽柴。先从垛上一把一把把麦秸拽出来,摊直了绳子,把拽出来的麦秸捋顺了横于绳上,捆多捆少要看自己能背多少,捆实了,打个结,背起来就往家去。
稻场上有了麦秸垛,孩子们就有了更多乐趣。游戏可以是多种多样,捉迷藏也能百玩不厌,常常是听到大人扯着脖子发出的呼喊声,三三两两的才知道回家吃饭。一吃完饭,大家就又聚到了一起,对他们来说,玩是最重要的事。皓月当空,月光就洒在新搭的麦秸垛上,闪烁着明亮的印迹,朦朦胧胧夜色,有着无尽的诱惑。
八大就跑到稻场上,跟那些小娃儿们一起玩。他抓把麦秸坐在当中央,当猫就坐在他脚上。八大从背后蒙上他的双眼,然后喊道,都藏好了没有?不远处就有人连声答道,没有啊,没有啊。八大就停一会儿,又问,藏好了没有?这次再也没有人回应了。八大就喊道,猫子,猫子,撒笼喽,猫子去捉老鼠喽。喊完把手一松,猫子就蹿起来,四处张望。
大奶奶站在稻场边喊道,菊娃儿,你都已经多大了?跟这些小娃儿玩个啥劲?
八大道,没球得事儿,电视又不球好看,跟他们小娃儿们玩一会儿。
大奶奶道,等会儿,早点回来洗洗睡哦。
八大道,哦。
八大嘴上应承着,却还是要很晚才回家。稻场上的小娃儿们都已各自散去,八大就大路上瞎转。有时候也有烂缸陪着。烂缸就问道,菊娃儿,上哪哈儿?八大道,那儿也不去,随便走走。烂缸就陪着八大随便走走。
月亮高悬于苍穹,天空中依然有白云,追星赶月。路边的杉树影子遮掩了半边路,留着另一半铺上月光。八大就偏爱走在那阴影里。
学生们下夜自习了,大路上就喧闹起来,有骑车的,也有步行的,一进村子就招来满村的狗叫。一片嘈杂过后,一切又恢复了宁静。路边的那家代销店,仍然开着,灯光从柜台里投射出来,在店前的路面上,照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形状。
隐隐约约听到有婴儿啼哭。肯定又是雅丽,八大心里想,哎,这种日子要到什么时候?
雅丽大概是不喜欢这个世界,所以没白天没黑夜的哭,哭得人心烦意乱,精神恍惚,乃至手足都发颤。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只能盼哥嫂们好生伺候着,让她能消消气,安宁一会儿。
下雨了。烂缸喊道。
哪儿下雨了?八大反问道。
真的下了。滴到我头上了。
乖乖,真是下雨了。
雨点大如豆,急如电。两个人就往家里跑。这才发现,月亮早已不知去向,满天都是乌云。远处开始有闪电,也有了雷声。还没跑进家门,闪电打雷的已经追了过来。雨就像有人在天上用水桶往下倒灌,虽然是夜里,但凭听,就知道这雨下得不小。
雅丽哭得更响了,可都淹没在了“哗哗”的雨声里。八大心想,这样倒好,正好睡觉。事实确如八大所想,风雨交加,电闪雷呜,反倒使他心平气和,没过多久,便进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八大被一阵急促的喊声惊醒。睁眼一看,原来是四大。
快点起来,喊你哥哥一起,帮我找牛。四爷催促道。
找牛?咋?牛没见了?八大很惊讶。
夜里下雨,早晨起来,牛就不见了,房前屋后都找遍了,没有。
好。我马上起来。
四爷表情凝重,听八大应承了,转身就出去了。八大看到,外面的雨还在下,只是雨势小了很多。八大想,一头老牛还能跑哪儿了?就是跑得再远,也知道自己回来。可是四爷那凝重的表情,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自然也就不能怠慢,三下两下就穿好了衣裳。二哥也已经让大奶奶给叫起来了,也正准备出房。兄弟俩打着伞就去了四爷家。
四爷家已经聚了很多人。四奶奶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有人说劝道,哭个啥哩?等找不着了再说。
有人道,不用说,肯定是教人偷跑了。
为啥?
婶们家的牛是头老牛,认识路,人不管它,自己都能从三官殿走回来。你想,咱们这儿到三官殿有多远?十几二十里路,它都能自己回来,那记性比人都好,还能自己跑没影了?
再说,牛是拴在圈里的,老牛又不挣绳,打雷闪电也吓不住它,不是人来牵它,它是那儿都不会去的。
对。那路上还能看到一些牛蹄印,一直往大路上去。
最近可是老丢牛,前几天,也是下过雨,一个凌楼的来咱们这儿找牛,听说到后来一直都没找着。
真正偷牛,还不连夜都运走了,谁个儿还拉回家养着,等着你去找?
对,就是哩。婶们家的牛,鼻子是豁的,鼻梁上扎的鼻角儿,好认的很,只要见过的人都会记得,真是让偷牛的偷走了,肯定会连夜运走。
听人们说,偷牛的都是连夜把牛装上车,运到大同,再搭船过河,贩给石牌那边的贩子。也有人说是拉到钟祥了,连夜就给杀了,第二天就卖肉,谁个儿也不会知道。
四爷回来了。
就有人提议道,这号样,人都分开去找。你们几个在村里找,你们几个去周围的地里找,菊娃儿跟你哥哥一路,骑自行车赶紧往街上找,街上没得,一个往大同,一个往钟祥。
八大骑着自行车,跟在四大后面往街上赶。前街后街的转了个遍,在粮站边上的牛行转了两遍,空着,没人也没牛。
四大道,菊娃儿,你往大同去,我往钟祥去。
八大道,行。
两人分道而行。
雨不急不缓的下着,一点儿也没有要停的意思。八大穿着雨衣,脸上淌满雨水,模糊了视线,要不断抹脸,才能把路看得清楚。裤腿已经完全打湿,水鞋里面也全是水,脚都泡在了水里。八大顾不得别的,躬着身子,连续的蹬着脚踏子,让车越来越快。车在坑洼的路面上迂回起伏,车轮轧过,水花四溅,有几次都差点儿摔倒。
大路上没什么人,但只要碰到人,八大就下车询问。八大问人们有没有看见过一头豁鼻子牛,鼻角儿扎在鼻梁上。人们都说,没有见过。八大还拐到凌楼村里去问了好几家人,回答也是没有。八大就又往前赶,脚底下蹬得更快了,只想早点到大同。
车子终于翻过了第一道围堤,算是进入大同了。大同是柴湖镇散居的几个蛮子村之一,这里的房子都修在高高的堤台之上,人们也都说着蛮子话,八大听不太懂,但慢慢讲起来,彼此也都能听懂,可是问来问去,却没有一个人说见过。
八大一直来到了江边,站在堤岸上,就觉得江面比记忆里宽阔许多,江水浑浊不清,奔流如泻。
应该是涨水的原因吧,八大心里想。
放眼四顾,雨雾茫茫,堤岸无人,江上无舟,对岸也辨识不清楚,八大就好像走到了世界尽头,不知道该往何处。正在此时,八大望见了一个渡口,急忙骑上车子驶了过去。渡口只见到了两个人,可是经过再三询问,依然毫无收获。
八大想起了来的时候有人说过的话。他觉得渡口这两个人应该知道些什么,可是他们什么也不会对他讲的。八大真想上去把两个人收拾了,拿砖头拍着他们的脑袋,再好好问他们关于牛的事。
对岸就是石牌镇了,四爷的牛似乎就在对岸。八大想起了老牛的豁鼻子,鼻梁上扎的鼻角儿,一对温和的牛眼睛,两只巨大的牛角,肩头皱起的厚厚老茧,身上的毛癣,粗壮的四条腿以及长而弯折的蹄角。八大又想起了跟烂缸一起放牛,把瓣来的包谷穗往它嘴里塞,把薅来的黄豆苗堆成堆给它吃,把湿鞋子挂在牛角上,骑在牛背上往家回。
老牛丢了。
八大不能相信,尽管他四处打听,没有一点儿线索,心里却总觉得,老牛已经回家了,已经正在四爷的牛圈,让很多人来看它。
八大开始感到肚子饿得慌,终于决定回去了,他也想着早点证实那种感觉。
雨开始下得更大了,这让八大又想起了那宽敞的江面,雨点打在水面涟漪都不起,实在是微不足道。
八大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先去了四爷家,四爷不在家,四奶奶在堂屋里抽泣,眼睛红肿,布满了血丝。牛圈依然空着,这让八大很失落。
四奶奶问道,菊娃儿,咋样?
八大答道,我去了大同,找了半天,也问了很多人,没找着。
四奶奶自己安慰自己道,就这号样了,也没啥好找哩了,没有了就是没有了。
八大道,我回去吃点饭再过来。
四奶奶客气道,就搁这儿,我给做。嘴上说着,可站都没想站起来。
不用了,不用了,我回去吃。八大说着就开始往回走了。
八大回到家,才知道四大还没回来。大奶奶到厨屋做饭。隔壁又传来了雅丽的哭声,尖锐刺耳,但却已经烦不到八大他。他彻底失望了,也断定四大既便是回来了,也不会有什么好消息的。一切已成定局。
傍晚时分,四大才会来。四大说,芦席场、断山口、红英、杨沟,这些地方我都去问过了,没有人见过,后来到了钟祥,人生地不熟的,费了很大的劲,也问了很多人,没有一个人说见过。
肯定是找不回来了。
到派出所报个案吧。
有啥用?派出所还管球你这闲事儿?
咋不管?派出所本来就是管这事儿的,他们不管那还教谁来管?
报一下也行,不管他们管不管,至少他们知道这回事,说不定会有用。
行。
八大陪四爷出村的时候,雨已经很小了,像是要停了。派出所的大门敞开着,一进院子,两边各有一个长方形花坛,里面栽着几棵松树,像宝塔一样。后排中央停着一辆警车,右边停了一排的自行车。四爷看到一个穿制服的女警察,迎面走了过来,正欲上前问话,那女的已经从绕道走开了,瞅都不瞅他们。两人就在院子里东张西望,不知道走那个门。
干啥哩?一个瘦瘦的年轻人,从侧门出来喝斥道。
报案的。
报啥案?也不知道早点儿来,都要下班了。
家里牛被从偷了。
不是啥大事儿。明天来吧。
哦。
等一下。瘦子背后露出一个胖子来喊道,从那边楼梯上二楼,第二间房,人还没有走,赶紧上去。
好好,谢谢。
八大跟着四爷上了二楼,站了第二间房门口。一扇临街的大窗户,外墙封着铁护栏,玻璃窗开着,窗帘敞着,两张办公桌背对着,两边各坐着一个人,正聊得高兴。
有啥事儿?其中一个看到门口立着的两个人,淡淡的问道。
牛丢了。
报案是吧?
对。
进来吧。
那个村的?
几队?
叫什么名字?
是个啥牛?
啥时候丢的?
四处找过没有?
牛身上有啥特征?
一问一答,四爷认真回答着,像是一个嫌疑犯。问问题靠在椅背上,边问边抽着烟,嘴里吐着烟圈,缓缓的向上飘移,渐渐地又散失掉。做笔记的双手伏案,右手握笔,在纸上唦唦的写着,左手食指中指也夹着根烟,一时竟顾不得抽上一口,烟缕垂直上浮,然后也散失掉。
做笔记的终于可以深深的抽上一口了,长长的吐出烟雾,把笔往纸面上一搁,说道,行了,已经给你们备案了,等有情况了,会跟你们联系的,回去吧。
两个人下了楼,出了派出所大门,雨已经停了。
吃过晚饭,四大带着同村的虎娃儿到了四爷家。四大说,明天再去一趟钟祥,让虎娃儿带着,虎娃儿去钟祥次数多,对钟祥的几个屠宰场也都很熟悉,说不定能有收获。四爷欲哭无泪,叹了口气道,恐怕是没指望了。四大又劝慰了几句。
跟虎娃儿从四爷家出来时,天空又下起雨来,而且越下越大。两个人在路口分开,深一脚浅一脚的,各自回家去了。
雨,也不知道是在夜里什么时候停的。早上起来时,一看天,出了半个太阳。
四大和虎娃儿吃了早饭,收拾停当了,推着自行车就出门去了。村里的路已经成了南泥湾,车子推上大路,车轱辘还是糊满了泥,圈都不转。两人折来树枝,把轱辘上的泥都拔下来,扒扒轱辘,转圈了,这才又骑上车子往钟祥赶。
这两天的雨,已经把房前屋后的沟沟坑坑的都添满了,想那地里的庄稼肯定淹得够呛。八大跟人们一样,扛着锨去地里改水。良田真的变成了泽国,大半的庄稼苗都没在了水底,头都不露。太渠的水已跟路面平齐,小渠沟的水更是漫进了田地,在地沟里挖上一锨,水不外排反而倒灌进地里。有人在地头筑起水坝,用脸盆把田里的水往外窑,却不知道别人田里的水又补充过来。八大觉得,那样做不起啥作用,就看见远处太渠上站着几个人,赤着脚,裤腿都绾过膝盖,一人抱怀把一铁锨,正聊得起劲。
这水也没得啥好排的。八大心里想,看样子,去年欠生产队的那点提留款,今年恐怕是还不上了。这已经淹了的地,今年就别想再有收成了,眼下只等这水早些退了,把地重整一番,压上红薯秧,到时候幸许还能收成几个红薯,倒也能省下些粮食。
八大就扛着锨,转去别的地块。
太阳一直就窝在云彩里,不露脸,却也将浅水洼子里的水烤得热乎乎的。八大光着脚,淌过一个个的水洼,看见有小娃儿们正牵着牛在水里放,就又想起了四爷的豁鼻子老牛来。怎么就丢了呢?八大到现在还觉得那不是真的。不免又想起来,昨天跟四爷一起去派出所报案的情形,去的路上心里还有所指望,一看那些人志高气昂的样子,就肯定是白指望了。
八大查看过所有的地块,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晌午了,大奶奶正在厨屋做饭。四大还没有回来,恐怕又要到晚上才能回来了。嫂子小英正坐在堂屋里给雅丽喂奶,雅丽一边含着乳头,一边还带有哭腔,看样子是刚刚哭完一场。已经俩多月了,雅丽的哭声就一直伴在八大的耳畔。八大受不了的时候,就问大奶奶,妈,我小时候是不是也这号样哭。大奶奶道,你可不跟她一样,你只要不饿,从来都不哭,吃了睡睡了吃,好招呼的很。
饭做好,大奶奶就喊媳妇小英一起来吃,媳妇小英也不多客气,先把雅丽放到摇篮里,就出来这边屋里。坐下来盛了饭,碗端在手上还没吃两口,就有人在外面一边奔跑,一边喊着,快点,快点,跑水荒了。
跑水荒?大奶奶一愣,说话声音都紧张起来,菊娃儿,你赶紧出去看一下是咋回事。
八大匆忙放下碗筷就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跑了回来,喘着气喊道,真的跑水荒了,说这两天下雨,江水都涨过了大同堤,晌午间堤垮了,水都漫过来了,一会儿就淹过来了。
真的?嫂子小英差点就哭出来了。
真的。大路上已经有人拉着被子粮食往街上去了。我昨天去大同,就看见那水都已经到岸上了,我光顾着找牛,都没想起会涨水。现在一想,真是得赶紧跑。
大奶奶道,菊娃儿,你鳖娃儿还站那做啥子,还不赶紧套车子。小英去把屋里被子收拾收拾,我收拾点粮食,咱们得赶紧走。
媳妇小英听了大奶奶的话,也顾不上害怕,丢下碗就跑回去收拾去了。八大已架好车子,车箱里铺了一层麦秸。媳妇小英把被子跑出来,铺在麦秸上。大奶奶把一点米面和油盐丢到车上,又备了个铝锅及碗筷,最后抱出来个大箱子。
媳妇小英先收拾停当,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问大奶奶道,还要啥子?
大奶奶把箱子大车上放好,迅速在瞄了一遍,回答道,不要啥了,赶紧走,人先跑了再说。看到媳妇小英帮着收拾车准备走,不免吼道,你在忙着做啥子?雅丽还在屋里,还不赶紧把她抱出来。平时怪机灵,看现在木愣成啥了,自己的娃儿都不要了。
媳妇小英这才悟了过,听着骂也不生气,只管跑回去抱女儿。雅丽没有睡,也不哭,睁着眼瞅着堂屋的顶蓬,抱起来也不哭,抱那儿瞅那儿。
八大拉车先走,媳妇小英抱着雅丽跟着,大奶奶忙着最后把门都锁上。等上了大路,大奶奶就让媳妇小英抱着雅丽坐到车上,自己在后面推。
路上已经有很多人了,自行车,板车,还有拖拉机,匆匆忙忙拉成了一条长龙,就像是一窝蚂蚁在搬家。
媳妇小英坐在车上就问,那雅丽她爸回来了咋办?
大奶奶回道,你只管操你自己的心,他一个大活人,就是水来了也淹不住他,你还有啥不放心里。
我不是不放心,我是怕他等一会儿回来,找不着我们。
没得事儿啊,找得着。
人流到了桑树庙三岔路口,一些人就往钟祥方向去。
菊娃儿在前面问道,妈,咱们去那儿?
大奶奶道,他们是去岗上,咱们那儿又没得亲戚,咱们去罗集堤上。
等到罗集堤上的时候,那里已经早到了一些人家,有的在斜坡上招呼后来的人,有的席地而坐正兴致勃勃的谈论涨水的事。
天也睛了,雨也停了,还涨个啥水啊?
你这儿停了,别处没停,江里的水该涨还是要涨。
是谁个儿传的要跑水荒,村里面喇叭上都没有喊,咋就都知道了?
还等着村里喊?你自己看不见吗?地里的水恁球深,都没处流,那汉江河里的水肯定也是满荡荡的,想都想得到,早晚都是要跑的,早跑早安生。
说的也是,早跑早安生,谁得知道那水啥时候来。
这几年都在说要跑水荒,都一直没跑成,今年可算是跑成了,也不知道教水一冲,房子还能不能住。
蛮子们舒服啊,有这个大堤挡着,用不着提心吊胆的跑水荒。
咱们要是淹了,国家管不管。
管不管都一样。拨的款再多,还不是让钟祥当管的给分了,还真能发到咱们手里?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反正到不了咱们手里。
要是还在淅川就好了,穷一点儿不怕,那是咱自己的地方,那像这儿,成天受人欺负。
还想着淅川老家,老家早就在水底了,到现在了,还想回去?
八大在大堤上寻出一片空地,一边安顿一边就听着人们议论。大奶奶道,菊娃儿,你还是回去一趟,家里的粮食能搬一点儿到台子上就搬一点儿到台子上,让台子上的人招呼一下,再看有啥别的能搬的,你都搬上去。八大道,行。就出发往回走。
八大没有直接进屋,去了四爷家。四爷坐在堂屋里,胳膊支在大腿上,手里拿着他的旱烟杆,烟袋吊在手腕后,轻轻的摇摆。
四大,咋你还不知道要跑水荒了?
四爷看了看门口的八大,对着烟嘴抽上一口,烟锅里忽明忽又暗,腾出一团烟雾,又在头顶上散尽,这才慢慢地说道,有啥好跑的?水都还没来。
水一来就晚了,跑都跑不及了。
没得事儿啊,台子恁球近,水来了上到台子上就行了。
八大望了望不远处的台子,一些人正往顶上搬东西,转过头来又问道,你还在想牛的事儿吧?
没得啥好想的了,肯定是找不回来了。
我妈们已经到罗集堤上了。
你们还跑恁远?
我嫂子要抱雅丽,水来了不好跑,就先给她们送到堤上去。
说的也是。四爷又抽了一口烟,神情自若,好像外面的世界跟他无关。
八大道了别,回家去搬东西。
台子显得很小,顶上挤满了人,很是热闹。八大朝西边望,夕阳就在脚下,田里倒影着晚霞,像一片被水冲淡了的血红。
 楼主| 发表于 2008-10-21 17:19:54 | 显示全部楼层
天要黑了,八大心里想,还要赶回大堤上去。
从大堤上看天,天好像更近了些,上面没有月亮,只有数点零落的星光。夜色里的村庄,也散落数几处灯火,就像头顶的星光,看上去很远,反倒让人感觉到温暖,和令人向往。依稀听到的狗叫声,像狼一样拖长的腔调,拖着村庄越去越远。
四大看到家的门都锁着,就去了四爷家。四爷问,没戏吧?四大点点头。四爷接着说,没事儿,我就知道没戏。四大问道,我妈们哩?咋都不在屋?四爷道,说是要跑水荒,你妈们都去罗集堤上了。四大道,啊?
等四大终于找到大堤上时,老婆小英禁不住抽搐起来,仿佛经历了生离死别。一天的钟祥之行,恍若隔世,不能不让人百感交集一番。
8、护青队


在大堤上过了两个夜晚,洪水依然没有到来,人们在焦急的等待中,就有人回来传话,大同河里的水退了。河水退了,也就涨不了水了,也就用不着跑水荒了,人们开始纷纷往家返。
一场虚惊。
家里的房子还在,猪圈里的猪,鸡笼里的鸡,也全都有还在。村里的路,家里的院落,都不像走时的那般泥泞。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而有感觉些许的陌生。
田里的水也已退去,人们就忙着整那些水淹地,然后压上红薯秧。
只不过是两三天,似乎却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人们开始着新的生活,已经忘却了不久前发生的事,好像是四爷的牛已经丢很久了。
八大在里压红薯秧,就听人说四奶奶病了。
八大干完活没事了就转过去看她。四爷不在家。房门虚掩着。八大一边推门,一边喊道,四娘,四娘。就听到四奶奶在里屋里应道,谁呀?
八大答道,我啊,菊娃儿。
嘴里说着人已经进了里屋。里屋里很是阴暗,人突然进来,眼前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八大眨眨眼,用力再看,就看见到四奶奶半靠在床上,正拿两只眼睛盯着自己。屋子里的前后窗户都关着,只有几丝光线能从木板缝隙里透进来。
八大问道,屋里黑咕咙咚的,咋不开窗户哩?
四奶奶道,黑就黑呀,又不做啥事儿,要恁亮做啥。
八大从后窗户听见四爷回来了,好像还跟着一个人。大奶奶说道,是你四大喊田中来给我打针。很快四爷就进到里屋来,后面跟着一个瘦小的男人,肩上挎着个药箱,正是田中。田中一进屋就嚷道,咋不开窗户撒?四爷就去开窗户。
窗户打开,屋里顿时亮堂多了。田中把药箱放在粮柜上,一边来给四奶奶号脉,一边又问道,今儿感觉咋样?四奶奶道,好一点儿了。田中没再吭声,专心号脉。号了一会儿就说道,不行,再打两针再看吧。说着就起身来开药箱,取出针又取出药,“乒乒乓乓”开始兑药。四奶奶道,咋还要打针,屁股都扎讧球了。田中笑道,扎讧了也得扎,你这病是该住医院的,你不去就只能光给你扎针了,不扎针病咋能好?四奶奶没话说了,只得侧着身子,露出来半个屁股。
四奶奶的针扎了一个冬天也不见好转,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还在新压的红薯秧爬满地垄不久,四爷从牛行牵回来了一头小牛犊。小牛犊牛鼻橛儿还没扎,上的是夹板,拉起来可费劲了,拴在牛棚里,整天还“哞哞”的叫。四爷说,不怕它小,养到明年割麦,就能上套拉车了。
八大就要帮四爷放牛。四爷道,牛小,割一篮草就够它吃了,搁不着放。再说,现在它还没扎鼻橛儿,不好拉的很,等扎了鼻橛儿再说吧。
果然没过多久,四爷就把八大找去,帮忙给牛扎鼻橛儿。几个人一起动手,先把小牛犊前后都绑在树上,然后两个人抱住牛头,一个人拿着大锥子,一下就把两个鼻孔戳穿,再把事先准备好的鼻橛儿带好,装上铆钉,才算完事儿了。
整个过程,小牛犊都费力的挣扎,招来的却是更有力的压制,它的眼睛里充满愤怒和惊恐,即使已经松了绑,却依然紧张的闪避人群。不过,它已经老实多了,静静地站在牛棚的角落,不断把舌头伸进鼻孔,舔拭着伤口,那里不时还会有血流出来。或许半个小时前,它还以为已经熟悉了这个世界,现在却发现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和恐怖,总有一天它会明白,扎上这牛鼻橛儿,它为牛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开始挖红薯了,二嫂小英的姑父又干起了杀猪的行当,来家里串门的时候就问四大,帮忙我杀猪,行不行?四大想都想,张口就应道,行。姑父就又问小英。二嫂小英不喜欢杀猪,可是也没说不。二嫂小英还在犹豫,第二天,四大已经跑龙套去姑父家当了学徒。杀猪不算是什么好营生,可是总能有肉吃,还能弄两个油盐钱,想到这些,二嫂小英也就不再说什么。
一个冬天,四大都在当学徒,算起来,经他手翻过的猪大肠,少说也一二十根了,可是手艺还差的远。脖子上捅刀子不准,不干净利落,血也就流不干净,猪到了开水锅里了都还能扑跳。砍肉辟骨,刀路不对,刀刃卷得快,越使就越钝,功夫都花在了磨刀上了。
柴湖人跟当地蛮子不一样,他们没有杀年猪的习惯,平时也很少吃肉,那家办个或红或白的喜事,上街去买肉钱总花得让人心疼,有条件的也就自家杀猪,自家杀猪除了能把事办得风风光光,多的一买还是有赚头的。所以,对于姑父这样的屠户来说,有没有猪杀,得要看有多少人家要办事。不过,姑父在道上混得久,多少有点名气,居然能带着四大到蛮子营里给人杀年猪。
相比往年过年,今年的油水算是多的了,连三十吃的扁食都是肉馅的。嫂子小英出去串门儿,见人就炫耀,说肉馅扁食可比不上韭菜鸡蛋馅的好吃。
过了年,杀猪的少了,四大就在家里歇着,田里还没啥活,也就抱着雅丽出去串串门儿。雅丽越长越好看了,不再总是哭,反而总是笑,谁逗她都笑。大奶奶用布头、棉花、两三根公鸡毛,做了一只小公鸡,嘴里还叼个包谷籽儿,然后用扣针别在雅丽的棉袄上,逗得人们都过来摸一摸。
春分时节,气温就一天高过一天,没几天的功夫,天气已经热得跟三伏天一样。人们纷纷脱掉冬装,翻箱倒柜地把夏天的单衣布衫扒出来穿。
吃晌午饭时,八大就打个赤膊,端上一大碗包谷粥面出去串门儿。三五个人或蹲或坐在大叶儿柳树下,谈起来都是前村后乡东家西院的事儿,却依然是津津有味。八大一边听他们胡乱的说话,一边也不忘“扑噜扑噜”吃他的粥面。一会儿的功夫,八大的额头朐口就渗出了汗珠儿。
这一顿饭吃得可谓是酣畅淋漓,先是这包谷粥面本身就喷香可口,再加两勺辣椒豆豉酱的香辣味更是无与伦比,而且八大还要再嚼上两个大蒜头,味觉的享受也就上了顶峰了。刚刚还是饥肠辘辘,一碗面下了肚,胃里面就充实了,心里面也踏实了,再也不像端碗盛饭的时候,满肚子猫抓一样的那股难受劲儿了。
除了饭又香又耐饥外,这一身的热汗更是把封堵了一冬天的汗腺全都冲决开来,舒络筋骨,浑身畅快。八大一只手拿住碗,筷子担在碗口上,另一只手就在额头胸口抹了一遍,抹在手上的汗水顺势就又擦在了裤子屁股上,空出手来再在嘴巴上捋了一圈,算是擦了嘴了。
你们先聊着,我回去再盛一碗来。八大说着便起身退了回去。
现在还是农闲,虽然田里种着的小麦、油菜等作物,正是绿意盎然,茁壮成长,但是活却没有多少。树木还没有发芽,树枝上都是光秃秃的,村子里到处都显得十分豁亮和萧瑟。沟沟坎坎的也还都是灰土土的,没有一根草肯先露出头来。渠沟里连一棵草芽儿都没有,自然牛也就没处可放,每天照例按时往牛槽里抱两抱子干草,再拎两桶清水,也就完事儿了。
闲着也就闲着,没活干就找点儿消遣,消磨一下时光,否则人就会无聊得难受。
说到消遣,那时的种类还算繁多。不同年龄的人,有不同的愉乐方式。老人们玩“摆方”,三五个人围在一起,在地上横横竖竖地画出些网格来,一方用短树枝,一方用小石头,玩起来跟下围棋一样,有上阵有观战,争争吵吵其乐也陶陶。也有玩“芝麻牌”的,每张牌上点几个黑点儿,画几个符号,看上去跟八卦一样的。
年轻人是看不懂的,也不想去搞懂,他们有他们的纸牌。纸牌的玩法就更多了,什么“王三八二一”、“五十K”、“挤黑桃儿五”、“二四”、“升级”等等,总之玩腻了一种换另一种,想玩什么就玩什么。
小孩子可玩的东西就更多了。一根棍夹在屁股底下就能玩骑兵打仗的游戏,嘴里喊着“驾——驾——”,“马”一动就再来点马蹄音效“嘀哩咣,嘀哩咣”,跑起来风声都“呼呼”的,跋山涉水,那儿都能去。两把椅子可以当自行车骑,拖拉机开,再多两把就能当火车开了。
不干活儿的日子,时间过得总是很慢,生活就像是一条小溪,不急不缓,“哗哗”地自己流淌。日子终归还是要一天一天的过,二十四节气也是要一个一个来的,得雨水过来才是惊蛰,惊蛰过了才是春分,就算是过了清明谷雨,一场雨浇下来,人们还是要被冻得缩着脖子,搁起来的冬衣又要扒出来加在身上了。
然而不管风云如何变幻,春天毕竟还是春天,节气一个跟着一个过,时间一到,渠沟上的小草就要发芽,势不能挡,几天的时间就把绿色染遍田野。
牛儿们已经从空气中闻到了青草的芳香,再嚼着槽里的干草就开始心不在焉了。心急的就在圈里绕着牛槽来回的转圈圈,还扯着鼻子“哞哞”地乱叫。于是,渠沟地头就有了三三两两的人开始放牛了。
八大似乎意犹未尽,不想立即就去给四爷放牛,可是再找人打牌却总也凑不齐,就是让烂缸也充数,还是不够家儿。没有人打牌,八大就去街上逛。村里人大都不怎么到街上去,除非要买菜籽秧苗,或是添镰置犁,抑或是请人待客,所以大街上的人总是不多。八大就拉着烂缸一起去,
政府大院斜对面是供销社的百货大楼,有三层,算是镇上最高的建筑了。八大就带烂缸往顶上爬,站在上面,东边的牛行、育红小学、粮站和一中,西边的邮局、二中以及医院,全镇的风景尽收眼底。也能看到远处田野上掩隐在树丛里的村庄,正北的魏家榨,西北的凌楼,西南的王营、陈营,南边的前营、宋窝,以及东边桑树苗,东北的郑家集,现在仿佛都离得很近。
菊娃儿,你看。烂缸让八大往楼底下看。
有几个人正从楼下路过。八大很快就认出来了,都是一个村的。他们像是听到了什么,一个个抬头往楼顶瞅。其中就有一个招手喊道,菊娃儿,菊娃儿。八大也招了招手,回应道,都上来玩。
不一会儿,万娃儿、害狗、雪峰等,陆续站上了楼顶。
八大就注意到,在雪峰身边跟着个女的,年龄大家相仿,个头不高,齐肩短发,刘海整齐到眉头,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清澈明亮,配上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眨起来,风情万种。
你们在楼顶做啥子?万娃儿问道。
还能做啥?家里没球得事儿,在这哈儿玩。       
雪峰掏出烟盒,抽出两根分别递到八大,又把另一根递给烂缸。烂缸连忙道,我不会。八大也帮腔道,他是不会。雪峰也就不再让,把烟叼在了自己嘴上。两个人分别点上,你吞我吐,烟雾缭绕。
八大的小学同学,村长的小儿子,眼前的这个雪峰感叹道,好久不见了。
是啊,很久没见了。你们成天都在学里,而我成天在地里干活,肯定就碰不到一块了。你们这是在搞啥,这么多人?
雪峰答道,跟你一球样的,没球得啥事儿,在街上瞎逛。
八大又看了一遍他们这些人。万娃儿和害狗都上过几天初中,听说学英语学不进,觉得实在难受,就都是辍学了。雪峰倒是一直在上,还听说家里有钱供得起,初中完了还要上中专。还有这个圆脸大眼睛的女孩子。
不上学了?
早就毕业球了。
没去上个中专。
雪峰笑了,学球不进去,上了也是白花钱。
八大也笑了,其他几人也笑了,连那圆脸大眼睛的女孩子也欲笑还羞。八大就想,想必是见了生人,有所拘束。
村和镇只一渠之隔,一座宽阔的砖拱桥横架于渠上,一头连着进村的石子路,一头连着到镇政府的柏油路。烂缸被他爹叫去放牛了,八大就一个人坐在桥栏杆的青石板上,看着路上的人走来走去,一看就是一下午,消磨着在半无聊时光,直到夕阳西下,漫天都是彩霞。
西天最后一抹晚霞也消逝不见了。八大就觉得,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很没意思。地里的活太累人,别的又没得干,想来想去,除了给四爷放牛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可做了,给四爷放牛,总算是个活,也不至于整天挨大奶奶的骂。
明天还是去放牛吧。他心里想着。感觉就像是车轱辘掉进了老辙,走的还是从前的路。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路就那么窄,老辙就成了宿命,轧出了新辙也走不出五步。
四爷的牛真的很小,八大觉得,抓住两条腿,就能把它举起来。
四爷道,菊娃儿,你有事就不用来了,牛小,割篮草就能吃一天。
八大一边去牛棚里解缰绳,一边回话道,我也没得啥事儿,还是给你放牛吧。
过了一个冬天,四爷瘦了很多,也更老了。八大就瞟了一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随口问道,牛钱还没还清吧?
没有啊,恐怕要等到秋天了。
哦。
八大也不再说别的,拉着小牛只管走路。
走得远了,心情才轻松了些许。烂缸在路边等着,看到了八大不免笑道,牛好小啊。
八大道,小咋了?关球你屁事儿。
歪事,我说啥了,你都生气?你咋会恁好生气哩?
……
牛小还好一些,一会儿都放饱了。
……
我还稀罕放小牛些,我们这个牛,吃球一天,才勉强把肚子吃饱,都要回家了,“扑哧”拉一泡,肚子就又瘪了,跟没放过一样。
你鳖娃儿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烂缸果真不再说话。只听到两头牛,“咯吱咯吱”的吃草声。八大的缰绳牵得很松,小牛就跑到田里去了。烂缸就憋不住了,喊道,牛吃住人家麦苗了。
八大没好气的骂道,关球你屁事儿了,你鳖娃儿管得宽。
烂缸道,听说要成立护青队了,以后都不能放牛了。
啥球护青队,不放牛,都教牛饿死?
也不是的,你可以割草喂。
割草?八大笑了,老子可看你到时候可割草哦。
又不是我说的不教放牛,我也是不想割草的,放牛多省事儿,割草累死球了。
看着烂缸那一脸的认真,八大“嘿嘿”的笑。
天黑的时候,牵着牛进村,就听见大叶儿柳树上的喇叭里,治保主任又在讲话了。
喂,喂。这个——宣布个事儿哦。从明天开始,啊,不管是谁,都不准再放牛了。啊。为什么呢?啊。不说大家也知道。啊。每年因为放牛,啊,糟蹋了不少庄稼,啊,要是每家每户都加到一起,啊,恐怕要有上万斤了。啊。很可惜呀。这两天也一直有农户跑到我那儿反映情况,啊,说他们庄稼让牛啃了让人割了,要我们管。啊。也都说了,说我成天就会在喇叭上干喊,成天喊成年喊,也没见有人真正听进去,啊,就跟放屁一样,没得用,不管事。啊。他们说得对不对呢?他们说得很对,啊,就是跟在放屁一样,要我说还不如放屁,啊,放屁还能听个响声臭个半天。啊。说实话,啊,我也累。啊。从明天起,我就再也不喊了。这事儿有人管了。啊。谁管?啊。护青队。啥叫护青队呢?啊。光听名就知道了,就是专门保护庄稼的队伍,啊,青,就是庄稼苗吗。啊。有人说了,啊,说我又是在这哈儿吓唬人。啊。我可是丑话说到前头,啊,这回呀可是实打实的,一点儿都不吓唬人,啊,谁个儿要是不相信,那就请你试试看。啊。试试不要紧,只要你到时候不把鼻涕一把泪的来找我就行。啊。我可先说清楚哦,找我可是没得用,护青队不归我管,啊,他们说咋办就咋办,你就是找村长也没得用。啊。我可不是在说着玩的,都是实打实的,不信你就试试。有人说,这不教放牛,牛吃啥?啊。吃啥我不管,田里,渠沟里,那儿不草?“呼哧呼哧”随便几镰刀不就一篮儿。啊。再不行,你就喂干草,或者到罗集堤上去放。啊。总之是自己想自己办法。啊。现在,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啊,从明天开始起,谁个儿偏要想试试看,啊,专门往枪口上,啊,对不起,你就等着挨罚吧。
八大把牛拴在牛圈里时,治保主任还在喇叭上“啊啊”不休。
四爷道,菊娃儿,听见了吧,从明儿起,就不准放牛了。
光会吓唬人,没球得一点儿事儿,咱该咋放还咋放。
还是停两天吧。
咋?你怕啊?
不是怕不怕的事儿,枪打出头鸟,咱不往那枪口上撞。
八大还想说什么,全都咽了回去,心里一阵失落。
第二天,平安无事。
第三天真就有人往枪口上撞了,而且还不只一个。
八大愤愤不平,在心里骂道,妈那个逼啊,有啥好管哩,人家老老实实放人家的牛,又没有破坏啥庄稼,为啥要罚人家款。
八大一直憋着一肚子气。要不是四爷不让他去放牛,他还真会以身试法。
八大在油菜地里薅草,薅一会儿腰就酸痛起来,想直直腰一起身头晕目眩天旋地转。这种地实在是一份苦差,除了放牛和犁地之外,没有一样是八大喜欢的活儿。放牛有放牛的自在,犁地更有犁地的乐趣。驾着牛,扶着犁,让犁尖扎进泥土里像蛇一样在地层下钻行,再由犁面把地皮“呲呲”的撕开,翻盖到另一边去。八大就是喜欢这个过程,当站在地头,看着脚下的大块土地已经被手中的犁,齐整整的翻了一遍,心头的那种舒畅更让他踌躇满志。可是地不是每天都有得犁,更多的时候得干锄地薅草这样的杂事儿。这些又累又乏的活儿,磨灭着八大的意志,只要有机会他就会选择逃避。可是现在牛也不能放了,又没有别的可干的活儿。
管他妈的,明天老子还去帮四大放牛,八大心里想,没人的时候老子就放,有人的时候老子就假装路过的,那些护青队又能把我怎么样?四大不让放牛,那是怕被抓住了要罚款,只要不让他们抓住不就没事了,这样跟四大说说,他肯定会让我放的。
八大心里盘算着,好不容易捱到了傍晚,草草地收拾了一下就收工回家去了。
吃过晚饭,八大把碗筷往桌子上一放嘴一抹,就只管坐在院子的椅上仰着脸看星星。大奶奶忙着刷锅洗碗。对面的小厨屋里这时也亮着灯,二嫂小英正忙着做晚饭,一个人台前灶后的来回转,额头的汗珠都一颗颗地渗了出来。八大看到二嫂小英虽然围着围裙,可是却遮不住那高高隆起的小肚子。再看下去就有些于心不忍了,真想过去帮个忙,可是小叔子又怎么好意思主动去帮嫂子的忙呢?更何况现在已经分家了,谁也管不了谁了,而且上午她们婆媳之间还吵了一架。
分家是因为吵架,可是分了家却还是会吵架。八大搞不清楚,为什么婆媳两人之间到底是怎么了,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闹得比天还要大,谁也拦不住。分家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隔三岔五不吵次架好像谁都活不下去。八大早已习以为常,不管也不问。
平日里二嫂小英看到大奶奶就翻个白眼,大奶奶也不示弱回她个白眼。可是二嫂小英看到八大的时候就没有白眼,不过也没有言语。八大就是觉得,二嫂小英也不是什么道理都不讲的人,反而是大奶奶总是在挑刺找岔,可是自己却又不能这样说,否则大奶奶该伤心气恼了。回想起来,分家这么多天了,二嫂小英还没有对自己说过一句话,不是因为什么怨仇,有怨仇也是她们婆媳之间的事,只是没有活茬罢了。
四大还在帮姑父的忙,小英就自己做饭自己吃,吃完洗完了就到里屋去睡觉,直到睡着了四大才姑父家回来。一身的腥臭味,呛得小英直反胃。四大就到院子里,“扑哧扑哧”从压水井里压出一盆水来,端起来从头到脚“哗”的直冲下来。
大奶奶还没有睡,扒着窗户就喊道,老二,冷不冷啊用凉水冲?
四大回答道,冷啥冷,井里水是热的。
大奶奶有些生气了,你骗谁个儿?我还不知道那水是冷的还是热的,小心感冒了,烧点热水撒,费啥事儿了?
行,知道了。四大一边回答,一边往身上过了一道肥皂,接着又“哗哗”地冲了两道。
大奶奶本还想再说两句,可是看到儿子的澡已经洗完了,就再也没说什么。
媳妇小英这个时候睡意全无,竖着耳朵听隔壁的婆婆在说什么。四大一进屋,看到老婆小英一脸阴沉,还没等开口询问,就先听到了她的埋怨声,谁个儿让用冷水冲的,给别人看见了又在说我对你不好,懂得照顾人。
四大知道,老婆小英正跟老妈那几句关心的话过不去,于是小声劝道,行了,我知道了,不说了,睡觉吧!
你睡得着我可睡不着,有人故意在我背后戳我脊梁骨,我还咋睡!老婆小英说这话的时候,嗓门儿故意往高了提,生怕隔壁的人听不见。
四大已经躺在床上了,强压住胸中怒火喝斥道,行了,不说了,睡觉。
睡个屁你睡,老子今儿非不教你睡。老婆小英说着就把四大扯在手里的夺了过去,又一脚下把四大从床上踢了下去。
四大被踢下床,怒不可遏,跳起来咬着牙就挥起了大巴掌,但是很快就又收了回来,鼻子里怒气直喘。
老婆小英毫无惧色,扒开被子就往上蹭,你打啊,你打啊,有本事你打啊!
四大没理会她,搬了把椅子坐在床头,一言不发。
你敢打老子,你敢打老子,呜——老婆小英一边说着,一边委屈地哭了起来。
老子可没有打你,老子连碰都没碰你一下。四大又生气又好笑的申辩道。
老婆小英可不管,哭得更伤心了,呜——从小到大,老子爹妈都没舍得碰一下我,你舅官儿敢打老子,呜——
四大越听越觉得好笑,不过也不去接她的话茬,任由她哭诉,以免闹起来了不开交。
大奶奶耳朵不聋,隔着墙听得是一清二楚,可她却一声没吱。大奶奶明白,只要她一吱声,就免不了一场架要吵,那今晚的觉也就别想再睡了,这不是谁怕谁的问题,只是不想儿子难堪,何况媳妇她还正怀有身孕。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大奶奶心里想。
事实也确实如此,大奶奶不管听到什么,只要不吭声,隔壁的吵闹声渐渐地就小了,后来就什么也听不到了,只听见“啪”的一声,灯也关了。
二嫂小英准备吃饭的时候,就听到隔壁家的狗“汪汪”的狂吠,接着就三五个人影出现在自家院子里。
铁菊娃儿,人群中有个人喊道。
谁个儿?八大应了一声,但还是听出来喊他的是万娃儿,于是补了一句,是万娃儿吧?
咋不是我。对方一边回答,一边都到了近前。
八大这才一个一个的认清楚了,一个万娃儿,一个害狗,一个国军,一个雪峰,一个雪峰他二哥。几个人中,除了雪峰他二哥认识但没有打过交道外,其余的都是熟人。
歪事,你们咋来了?八大很惊讶,一边询问一边忙着给他们搬椅子,招呼他们一一坐下。
雪峰先八大递上一根烟,然后给在场的另个几个每人散一根,等各自都点上了,这才开始想到寒喧。寒喧过后,雪峰话音一转开始进入正题,菊娃儿,我们几个都是护青队的,我二哥是护青队队长,我们来是想让你也加入我们护青队。
我?八大指着自己问道。
是啊!咋样撕?
可行。八大回过神来笑道,那咋不行。
八大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成为护青队的一员,自己下午还在骂他们这些人,不过没关系,到护青队去肯定比放牛更有意思。送走护青队那帮人后,八大就再也坐不住了。大奶奶心里也很高兴,想不到儿子一下子出息了,成了护青队员。于是喊住儿子道,菊娃儿,你到护青队是去抓放牛的,可别抓着抓着跟人家打起架来,听见没有。
八大道,你怕啥?打架也不是我一个儿。
不管咋说,你可别先动手。大奶奶叮嘱道。
知道了,你放心吧!
四大回家时,夜已经很深了。八大听到哥哥嫂子在房里嘀嘀咕咕,只不过听不清都说些什么。又过了一会儿,八大就听到四大走到了窗户外边。四大喊了一声,菊娃儿。
八大应道,咋了?有啥事儿?
听你嫂子说,你成了护青队的了?
嗯。咋了?
没得事儿,问问。
四大问完了就转身回去了。八大听到房门“吱咛”被推开,又“吱咛”被关上,接着是门背后栓门的声音,之后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第二天八大就开始了护青队的工作,就是村子四周的地块来回的巡视,从张家台子到李家湾,再从蛮子营到尖角儿地,只要是看见有人牵着牛在放,就不论三七二十一,先把牛扣下来牵到大队部再说。
具体处理起来也很简单,就是罚款,初犯五十,再犯一百,也没什么好商量的。处罚了一段时间后,谁也记不清谁是初犯谁是再犯,而且想抓一个也越不容易,就一分律实行罚款一百的规定。
罚款所得村里不过问,由护青他自行支配。村长的二儿子,雪峰他二哥,是护青队队长,钱自然全部由他保管。有了钱就可以做想做的事情,不过首先要解决的是十来个队员的吃饭问题。这可算是一件大事,含糊不得,要不然吃不好喝不好谁还跟你风里雨里的东奔西跑?队长就安排人上街去买鸡买鸭买鱼买肉,然后随便找到一个队员家,一帮子人就开始生火开灶杀鸡开鱼的忙碌起来。当然了,所耗费的柴米油盐,是要有相应的补贴的,要不就没人愿意揽这事儿了。一阵忙活过后,每一个队员总能吃的酒气冲天,嘴巴冒油,肚子浑圆,于是就横七竖八的先睡上一觉。
八大早已忘了放牛的事儿了。从小到大,现在才是他最快乐最风光的时候。每天除了能吃香的喝辣的,还有不用花钱的烟抽,偶尔还会有人上门送礼求咱办事儿。八大就觉得二哥实在没啥了不起的,一个杀猪的,累死累活又能有几多油水可捞?
八大从大队部回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一到院子里就见有人从椅子上站起来,笑嘻嘻的迎了过来,一边递烟,一边招呼道,菊娃儿,你可回来了,等你半天了。
咋了?有啥事?八大一边接着烟,一边笑着问道。有啥事,其实八大心里明白着,来找他还点头哈腰的,十之八九是为放牛被抓的事而来。
来人把烟给八大点着,看八大吸了一口,又冷不丁的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就往八大口袋里塞。八大的手已经碰到了那样东西,知道又是一包好烟。
咋咋咋,你搞这是啥回事儿?八大佯装推诿的样子,半拒半收后还是收了下来。
那人这才把来意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
歪事,我当是啥事了。他们在抓的时候,我也在场,可是我又不球知道是你大哥们家的牛,我要是知道就不会让他们牵了,现在牛已经牵到大队部了,要想再牵回来就不好办了。
来人道,菊娃儿,看你说的,你肯定有办法,只要你开口说句话,那还有办不成的事儿?
八大道,我说话又不球管用,得护青队长说了算。不过你都已经开口了,那我明天跟队里说说,成不成我可不能保证。
 楼主| 发表于 2008-10-21 17:24:28 | 显示全部楼层

八大 (第一稿)

来人连连道谢,然后转身告辞。
既然答应了别人要帮忙说说,又收了别人的好处,当然不能食言。原来一定要罚一百的,现在五十就算了,求办事儿的人虽没逃脱处罚,但少罚了五十算起来还是很值的。
八大虽然不再想放牛的事儿,可是却还想着四爷的牛。四爷不忙的时候就得去给牛割草,忙的时候顾不来就给牛吃干草。
八大对四爷说,四大,你尽管放心去放你的牛,我保证没人敢罚你的款。
四爷笑了,可是还是在不忙的时候就得去给牛割草,忙的时候给牛吃干草。四爷挑着满满的两大箩头的牛草,压得扁担跟一张满弓似的,从田埂上过。八大就远远的看着,心里面总有一番说不出的滋味。
八大再去抓那些偷着放牛的人时,想起四爷那压成满弓的扁担,态度就异常坚决,嗓门儿吼得也特别响,也不给别人任何还口的机会,只管上前去抢牛缰绳。八大那凶猛的架势,再加上他后面跟着的一群人围着,多数人都会因为畏惧,乖乖地把牛缰绳交出来。
可是也有例外的时候。
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儿正在地头放牛,正好让护青队的给碰上了。小孩儿拉着牛赶紧走,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害狗儿跟上去就把缰绳夺了过来,恶狠狠的说道,只管喊你你还只管跑,去,跟你爹妈说,就说护青队把牛拉走了,还想要牛,就去大队部去拉。听见没有?
小孩子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一帮人赶着牛就要走。突然就听到身后小孩子的哭泣声。八大们扭头来看,都禁不住笑了。害狗说道,歪事,你哭有啥用,快去跟你爹妈说一声。去撒,别光顾着在这儿哭。
几个人继续往前走,不提防从后面冲过来一个妇女,蹿到害狗面前一把就把牛缰绳抢在手里,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就牵着牛又往回走。
八大最先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一边赶上去把缰绳也攥手里,一边质问道,你干啥子?
这是我的牛,咋了?那妇女一边斩钉截铁的回答道,一边用力从八大手里夺缰绳。
谁让你放牛哩?八大问道。
老子没有放牛,老子在地里干活。那妇女继续死命从八大手里拽缰绳。
万娃儿也围了上来笑道,歪事,你没有放牛?你当我们都是瞎子。
老子拉着牛是来地里干活儿哩!妇女继续辩解道。
干活?干啥活?万娃儿追问道。
薅草。咋了?
害狗道,嘿嘿。咋了?你说咋了?你不是在这儿说笑话吧?你们人薅草,牛做啥?牛也会薅草?笑话。
所有的人都笑了。
就是哩。咋了?
你就是哩啥子就是哩,死鸭子还嘴硬。国军也来帮腔。
你们跟她罗嗦啥子罗嗦?雪峰说着就已经过来也抓住了缰绳,猛的一扯,想就此把缰绳从她手里扯过来。那女的被雪峰扯得向前蹿了两步,缰绳却还攥在她手里。
你咋?还不得了了你。丢开。雪峰恶狠狠的瞪着那女的命令道。
那女的可不吃这一套,毫不退缩,扎稳了马步,缰绳也攥得更紧了,嘴里还不停地喊着,老子今儿就不丢,老子又没有放牛,你们凭啥要拉老子牛?今儿谁也别想把老子牛拉走,说不丢就不丢。
那女的越这样蛮不讲理,雪峰越觉得这牛今儿还非牵不可了。护青队队长是他二哥,可是每天带队出来巡逻都是他,大家可都看着他的言行举止,他硬大家都硬,他松大家也都松,什么事儿都是他说了算。现在倒好,明显是让他下不来台。
万娃儿,把她手给我瓣开。雪峰大声的命令着站在边上的万娃儿。
万娃儿听到命令,开始使劲瓣那女的手,雪峰也不断猛烈的扯着缰绳。手没瓣开,那女的已经被拽倒在地,拖在地上围着牛转圈,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了起来。旁边的人都一起上,抱人的抱人,瓣手的瓣手,拽绳的拽绳,谁也不管她嘴里骂的什么。毕竟人多,那妇女手里的缰绳终于还是被夺了下来,人也被推倒在一边。那妇女还不甘心,爬起来又要上去夺,被八大和万娃儿挡着又一次被推倒在地。八大已经把牛让到前头,绾起缰绳抽打着牛屁股,一路小跑着渐渐远去。
女的看再想把牛夺回来是不可能了,索性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边哭边又骂了起来。这回这女的不骂别人,专门骂起了村长来。
村长是谁?雪峰他爹。这还了得。已经走开了的雪峰那能受得了她这些骂,顿时就火冒三丈,怒气冲冲地跑回来,举起手“啪”的一声就打在了女的脸上。等那女的再抬起头的时候,嘴角已渗出血来。女的也觉得嘴里一股咸咸的腥味,一努嘴喷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一看到血,女的就更受不了了,人就像发疯了似的,哭得更厉害骂的更凶。
雪峰已经气红了眼,飞起一脚就把她踹翻在地,扑上去就要抡拳头打人。旁边几个人一看架势不对,赶紧围上去把雪峰拉开。
雪峰被几个人架着,还不忘空出手来指着地上的女的,咬牙切齿地吼道,你妈的,你再给老子噘一句试试。
女的已经豁出去了啥都不顾了,不管是死是活都要出这一口气,所以照骂不误。
过开,都别拦着我。雪峰气得眼珠子都要迸出来了,挥舞着拳脚努力要挣脱大家。
阻拦的几个人谁也没敢松手,谁都知道松手的后果,大家都劝道,行了行了,别跟她一般见识。
万娃儿还空出手来走到女的跟前也劝道,你咋还噘?真的想找死啊?
女的并不听劝,回敬万娃儿道,老子不怕,你让他来打撒,打死了算了,老子也不想活了。
万娃儿看劝她也没用,回过来跟大家一起把雪峰往开了推,渐渐地就越推越远了。
八大在远处的太渠边上牵着牛等着大家,看到大家跟了上来奇怪的问道,咋了?搞恁长时间。还打起来了?
万娃道,有些人呐,就是犯贱,不挨顿打就浑身痒痒。
雪峰还在气头上,二话不说,从地上抄起一条树枝,朝着牛屁股狠狠地就抽了过去。牛突然被抽了屁股,受了惊吓,连蹦带跳的一阵猛奔。牛缰绳还缠在害狗儿的手上,拖着他不得不跟着跑差点没摔倒。八大一边双手使劲拉住缰绳,一边“哦,哦,哦……”地喊个不停,好不容易才把牛给拉住。
歪事,你找牛出气也不事先说一下,差点把老子拖死了。八大转过身朝雪峰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埋怨道。
看到八大那狼狈无辜的样子,众人都笑了,八大也就跟着笑了。


下一章:娟子
已经写到18章,稍后再传,请大家雅正,恭候列位赐教。
发表于 2008-10-21 18:56:05 | 显示全部楼层
Syct27a Syct27a
发表于 2008-10-26 11:40:22 | 显示全部楼层
期待中。。。。。。心情文化-八大(1)
发表于 2008-11-17 12:33:04 | 显示全部楼层
心情文化-八大(2)顶,期待中
发表于 2011-7-19 21:29:4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部小说很好看。语言很有特色,具有典型的地域标识,可是又不失温文尔雅本色。读起来清新可爱。
发表于 2011-7-23 19:22:17 | 显示全部楼层
是原创吗,才子啊{:soso_e102:}
发表于 2011-8-12 01:18:21 | 显示全部楼层
语言有特色,文字清丽,人物刻画传神。
等待LZ继续更新
该把她出版了,很期待.
发表于 2011-8-16 01:07:41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我把你的这篇文章转到胡杨林了。
等着你的更新。
多回柴湖论坛来看看吧.
 楼主| 发表于 2012-12-3 11:52:32 | 显示全部楼层
时间过得真快啊!
四年前也曾想要出版这部小说,为此也联系了全淅林前辈。
当时的感觉是文学就像盲人骑瞎马,为让人怯步的不是深渊而是方向,终究没有了坚持的勇气。
如今回想起来,单就当年能坚持到把这部小说写完,已属难能可贵了。
四年,。。。。。。。。
发表于 2012-12-3 20:16:55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是刚刚变化下国家的素描。应该还有下部。
觉得值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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