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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山西蹲大狱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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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5 19:21:43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十 三    年 来 了 !
  
    鲁迅说,旧历的年底最象年底了。
    虽然这几天一日三餐仍还是三瓢两圪旦,但号子里的人们的精神状态却已亢奋起来。因为过年这几天,干部们管得要相对松一些。只要不出大事,其他均可睁只眼闭只眼,比如抽个烟呀,玩个扑克呀,赌几把呀,等等。但这些于我都无所谓,我所看重的是,听说过年时可以吃肉!年三十晚上可以吃饺子!
    盼望已久的年三十来到了!
    但早餐依旧是玉米面糊糊。
    但午餐就有肉了!
    两只洋铁皮饭桶一进院子,一股淡淡的久违的肉香立即飘进了各个号子。整个南看的上空弥漫着欢乐的气氛。
    我们快乐地撩起褥子露出席子,快乐地拉出饭盆发了勺子,快乐地等待着六圪旦的高叫:“三号!打肉菜!”
    终于,肉菜打回来了。虽然仅是在平时里那瓢菜汤里飘着两三片小肉片片,但这毕竟是肉呀!即使不是名副其实的肉菜,也是名副其实的肉汤呀!
    我们快乐地比着谁碗里的肉片多,比来比去,也只是两片与三片的差距。那就比谁的肉片大,比谁的肉片肥,反正总有可比的。
    我蹲在地上,饭盆放在面前的地上,左手拿着馍馍,右手用小勺子慢慢享受这难得的美味。就在快要喝完肉汤时,我突然发现除了上面飘的两小片肥肉外,饭盆底的泥沙中间,居然静静躺着一小块瘦肉!我欣喜若狂!藏起笑容我左顾右盼,确信他们只顾各自品尝肉汤没有人注意我,我才怡然自得地舀起这块小瘦肉,悠然自得地放进口中慢慢咀嚼。这一小块瘦肉虽仅比指甲盖稍大一点,但她却从生理和心理上给我带来了莫大的欢愉!
    午餐结束了。意犹未尽的人们开始痛斥六圪旦,说他在开号门打饭之前就已经把桶里的肉捞了个差不多。“有一快餐杯呢!”阿明信誓旦旦地说他是从反光镜上看到的。于是人们诅咒六圪旦,从吃肉时吃个骨头噎死,直到生个儿子没屁眼生个姑娘去卖×。诅咒的同时人们发出一阵阵欢快的笑声。其实诅咒并不是真的要诅咒而只是过过嘴瘾,就好象两人吵架时一个说:“老子透你妈!”另一个回击:“老子才把你妈透了来!”其实两人谁也不能把对方的母亲强暴了是一个道理。
    午饭过后,人们就开始议论纷纷。
    瓜皮说,各自想办法,查过号后就开始支锅!(支锅是一种扑克的赌法,规则和牌九差不多。可惜我在这方面悟性不高没有学会。搓火也没学会,卷炮学会了,打人学会了,骂人也学会了但用得很少)。
    阿飞表示一定要从六院那个跑号的同案那儿要几盒烟让过个年抽、赌。鬼子六说他也认识其他院的谁谁,能向他要些烟来。阿明说他父母一定知道过年时给他送些东西进来,并表示:“他们要连这都做不到,老子出去以后就不认他们了!”老崔这几天嘴安分了许多,现在只在那嘟囔着“死老婆子!死老婆子!”王世宏可能知道没人给自己送任何东西,默不作声。我也清楚没人会给我送任何东西,我也默不作声。
    下午,大查号。
    全院子的犯人全部出院,面朝墙站在南墙底,由武警大兵们配合干部们查号。大兵们都是些年轻的小伙子。作为无产阶级专政的执行工具,他们对作为无产阶级专政对象的我们,存在着阶级上和意识里的敌视。他们把各个号的被褥全翻了个底朝天,将每一件东西都要扔到另外一个地方包括一个小裤衩。在他们眼里没有头铺和板油只有阶级敌人。
    查号过程中,犯人们不时偷偷回过脸关注一下大兵们的搜查情况。我们号有个藏着宝藏的坑洞,所以瓜皮他们不停地扭脸去看。我的心里也惴惴,因为要是查住了,一个号的绝对全要被痛打一顿。你说你没参与挖洞?那你为何知情不报!打!不过,谢天谢地,大兵们把那个坑洞里的鞋扔也来以后,没再往里乱摸。逃过一劫!
    咦?我们号的人心里有鬼,这才不停地扭头看,但其他号子的人为何也总是扭头看自己的号子呢?莫非他们也有个坑洞里边藏着宝藏?不过每个号子只有九平方,要想藏些什么违禁品也只能在坑洞里做手脚,况且听瓜皮说四院早就流行这个,只是三院的犯人穷,没什么可藏的。但过年毕竟是个隆重的节日,各号的头铺们无论如何也得准备一些烟呀!于是,各号的人们都心怀鬼胎地不停扭头看。
    我的围巾被翻出来了!
    围巾,当然是长条的,所以就有可能勒死人。所以就属于违禁品,所以一个小大兵就举着围巾出来,向院里和秦干事闲聊的大兵领导(不知是什么级别,反正肩章是光闪闪的)汇报:搜到这个!
    一句话吸引了各自正在脑子里打小算盘的全院人都扭头看。
    我一看,心中暗暗叫苦:完了,围巾要被没收,老秦说不定还要抽我一顿给大兵们看呢!
    “放逑回去!”老秦一声断喝使全院人和我一愣,随后,我的感觉就象个落水就要被淹死的人抓住了一个救生圈!
    “这是人家对象给的!能有逑甚事!放回去!”老秦年老资历也老,“秦大棒子”的威名不仅流传于号子之间也流传于大兵们之间。老秦一声断喝之后,肩章发亮的大兵领导也点头示意:放回去吧!
    谢天谢地!老秦!你可真是个好人哪!老秦来自洪洞,就是苏三的故乡。苏三唱道:洪洞县里没好人。苏三,此言差矣!你只是没活到现在见见咱老秦呀!
    半个小时后,查号结束了。每个号都是一片狼藉。
    我们各自回到各号。号门锁上后,我们马上开始心情愉快地收拾。是啊!为什么不愉快呢!午餐有肉,晚餐是饺子!正月天里还有可能吃几次肉菜,这还不够满足吗!人活着应该有盼头,但必须是有把握能实现的盼头。盼了实现了,你就应该满足;盼了个就不可能实现的盼头,那只会增加痛苦;什么也不盼就等着它自然来到,那是傻子。
    很快,铺盖整理好了。烟也从坑洞里拿出来了。南看沉浸在准备过年的欢乐的海洋中。
    六圪旦开了号门。每个号派两个人去取分的面和馅,让一会儿包饺子。阿飞的鬼子六抢着去了。
    我是会包饺子的。我准备一会儿要大展一下身手。
    啊!饺子!我喜欢你!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5 19:21:58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十 四     年 ? 苦 的(上)
  
    在对饺子的渴望中,在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中,阿飞的鬼子六黑着脸回来了。
    他俩一人手里端着半饭盆馅,另一个手里拎着个面袋子,可惜只是个底子,顶多有多半饭盆。
    这才多少呀?一个号的七个人就吃这么点吗?我心里很疑惑,可这还不够一个人吃呢,盼望已久的晚餐的饺子大宴就是如此吗?可能吗?还要给发一些了吧!
    “挨逑的六圪旦!把面和馅一大关都截了!给各号发的都是这么点儿!咋透来!”阿飞愤愤地说。
    众人脸上皆愤愤不平,但没几个人吭声。毕竟这儿是看守所,轮不到你说话时,你就没有资格发表自己的观点。
    沉默了一会儿后,大概是瓜皮在跑号时,常干类似的事,了解这里面的猫腻,他淡笑了几声:“呵呵!老子现在可真成了个板油了!这还有逑的说的!就这么包吧!”
    于是,众人开始动手包饺子。气氛很压抑,压抑的主要原因就是席子这两个半盆的面和馅,和旁边八双充满着渴望的眼睛。
    人多料少,活干得倒是挺快。就在铝饭盆里和好面,搓成细长条,没有刀就用手揪下一个个的小面团,揉圆,没有擀面杖就用手捏成圆圆的皮,包上一点点馅以便能多包出几个饺子。
    整道工序就是这样。根本轮不到我大展身手。连小展都不可能。我只负责把小面团揉圆这一道最不显技术的工序。
    很快,馅用完了,还剩下了一点面。我暗自数了数席子上一排排的小饺子,只有九十多个。人均十五个?那哪够呀!那还不如吃窝窝头顶饥呢!我暗自寻思。
    “这点面咋办?”阿明问。
    “六圪旦说是一会儿全院包好饺子后,一齐到厨房的大锅里煮,煮出来后各数各的数。咱们就再捏些皮,包些纸团、生面团、烟头吧!”瓜皮很随意地说。
    “就是就是,既然在一起煮,那咱们不作践别人别人也要作践咱们!”鬼子六的思想真不愧是中国人的思想。中国人要不这样想早共产主义了。
    “煮出来以后,谁吃到烟丝,算他倒霉!”阿飞恶狠狠地说。
    于是,在家动起手来,把剩下的面捏了二十几个皮,包的馅是卷炮的烟头、或一小撮土、或一小块纸团。总而言之,这些行为就如同号子里的水土一样都是娱乐性的,并不全是存心要害谁,只为图个开心。
    包饺子的工程很快结束了。只等着傍晚时分六圪旦开了号门,每个号去几个人把饺子一齐端了去前面厨房的大铁锅里煮。闲着无事且无聊的众人们忘掉了六圪旦截走的面和馅所带来的愤怒,重新投入到过年的欢快的气氛中。
    阿明讪讪地说:“我这老子和妈,咋透来,过年了么,也不说来看看他小子!”鬼子六接上了茬:“你给你家里写个明信片,爸爸妈妈两点点,我在这里真可怜,快快送来二百元,还有一箱方便面。”
    是啊!过年了!毕竟是过年呀!就在众人兴奋地打闹时,我不由得陷入了深深的思乡的苦闷之中。
    入监快两个月了。除了预审科黄公安提审过一次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动静,案子没有任何进展。亲人和好友们,除了一条“知名不具”送来的围巾外再也没有任何消息。真的他们还在牵挂着我吗?真的还有人还挂念着我吗?家里的爸爸妈妈他们还好吗?妈妈本来就有病,得知我现在这种情况会不会加重她的病情呢?我好想念他们呀!还有她,她怎么样呢?我俩以后会有什么结局呢?我的未来会是什么呢?
    入监快两个月了,我本已经从最初的迷惘和不知所措中走了出来,但“年”这个带着浓郁团圆气氛的节日还是引起了我无尽的思乡情愁。我很清楚,不能思念亲人好友,不能回忆往日的美好时光,那只能带给我无尽的烦恼,加深我的痛苦,但是,我才十七岁呀!本来怀着美好的憧憬来省城上大学,却被送进了号子——这暗无天日的监狱!叫我怎能不想家!那个温暖的家哟!……
    当时的我泪流满面。而写到这儿的我,想起当日的情景也已是泪流满面:九平方的号子、昏黄的灯光、坑上坑下八个光头、对外地人的轻视、大油对板油的欺凌、从外界得不到任何联系、如被抛弃在荒岛上的感觉、每天食不裹腹、每天除了吃饭放茅睡觉外唯一能做的就是坐着、每天都是浑浑噩噩地活着、坑上过年的饺子、踡缩在坑角偷偷哭泣的我……啊!此情此景,永生难忘!永生难忘啊!我恨!我恨这场悲剧的始作蛹者仝建平!我恨这个不公平的司法制度!我恨老天不睁眼!我好恨哪!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5 19:22:15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十 五      年 ? 苦 的 ! (下)
  
    瓜皮经验丰富,过年也不忘抓安全。
    此刻他及时走过来:“大学生,有逑的个哭的!不要想!越想越难受!列宁说,没住过监狱的人不是一个完整的人,现在你也是个完整的人了!况且这里面也是一所大学!名字就叫:社会大学!”
    列宁说过这话吗?我一愣,但很快从痛苦中清醒过来:这儿不是在你家里想哭就能哭,还有其他人要为你的安全承担责任呢!况且瓜皮说的很有道理:不能想过去,真的越想越难受,索性什么都不想,听天由命,就象个无忧的傻子。再者,监狱是个锻炼人的好地方,不过会被锻炼成精钢还是劣钢,那要看你自己的修行了。
    我满怀歉意和感激地笑了笑:“我没事的。”于是,我开始用心地倾听他们的聊天逗乐,在哄笑和调侃声中,努力忘掉过去,忘掉未来,忘掉一切。
    从那天起,我确实做到了忘记。后来我不会说家乡话了,想不起高中同窗三年的好友的名字,也忘记了她的模样……直到我把自己都给忘记了……
    阿明在坑上跳舞,阿飞的鬼子六也跟着跳开了。好象叫什么“颠四”。
    我活了这么大,从记事起就开始上学前班(因为当时妈妈是乡下学校老师,一人带着从学前班到三年级),初中以前家里没有电视只在单位的旧黑白上看过几次一休哥做的冷酸灵牙膏的广告,上了高中家里倒是买了电视了但妈妈又管着不让看怕耽误学习,所以说我对外界情况知之甚少,娱乐方面更是一窍不通,哪里进过什么舞厅!看阿明他们把屁股一扭一扭的,也有点意思。
    号子里的人们无聊时爱讲录像。作为一个小混混,录像厅、歌厅、舞厅就应该是自己的根据地。他们讲起录像时一个人主讲其他人作补充,情到深处还要起身配上动作,把故事情节讲得完完整整、活灵活现。这可是让从没看进来录像厅从没看过一部录像的我大开了耳界。于是我知道了发哥华仔成龙大傻等以及他们的许多作品。往往一部录像要听上好几遍,听得熟了我简直怀疑是否自己就看过这些录像。瓜皮说他同案叫猎狗的爱打架,尤其是刚看完录像时,总觉得自己就象主人公那样武功超群,总想找个路人打一架试试自己的身手。
    男人聊天的话题少不了女人。号子里的男人聊天的话题少不了性。
    入监之初,有人问我有没有“马子”,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他们笑着说马子就是马呀,就是让人骑的马呀。但我觉得“马子”肯定不会是这个意思,便陪着笑小心翼翼地说没有家里没有养的马子。太原人说话带把子时说“日你妈”不说日而说“透你妈”,管男性生殖器不叫“鸡”而叫“逑”,管女性生殖器不叫“×”而叫“板鸡”。太原人发音特点是一声二声向下压,三声变四声,四声往上挑,说起话来语气便比较“硬”。于是“板鸡”就成了“办鸡”,“透你妈”就成了“头泥马,等待。这儿就不一一赘述。太原人管晚上梦遗叫“跑马”,管妓女叫“米”,管漂亮妓女叫“良米”,管有性病或不招人喜欢的妓女叫“恶米”,管嫖妓叫“量米”,管小偷叫“理儿”,管手淫叫“砍川”。这些特色语言起初我一点也不懂是什么意思,不过时间长了就感觉到了。
    阿明在唱歌:“摸摸你的,摸摸我的,抠开你的,放进我的……。阿明还很年轻,未婚,找过几个对象。阿明的恋爱原则一向就是“哈哈一笑,扳倒就闹!”
    陕红凯依旧冷冷地在收拾他的枕包。枕包是把一件衣服的后襟拆下来锁好边,四周一对中间钉几个扣子抠几个扣眼,里面用来装平时不穿的衣服等,晚上当枕头用。他的枕包上绣着好多字:命中有终会有命中无莫强求、忍心字头上一把刀、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下风平浪静,等待。都是为人处世的格言警句。往枕包上绣字绣画是号子里的流行。当时的我还没资格没能力也没枕包绣什么,不过后来我在我的枕包上绣了一只漂亮的红帆船,取劳改队路上一帆风顺之意。
    天色暗下来了。
    南看外面的居民区有人放炮。年三十的晚上吃晚餐之前是要放炮的。爆竹声声,而此刻在我耳中却无比的萧瑟。
    六圪旦开了号门。每个号出几个人端着饺子去前面煮。
    众人把饺子从席子上捡到饭盆里,但不管怎么努力,饺子是一定要粘到一起的。
    煮饺子时犯人们可以互通有无、加强沟通。这样的机会没人肯错过。我们号是瓜皮、阿飞、鬼子六三个人去的。
    远远的爆竹声中,我们很快等回来了饺子。
    热腾腾的饺子冒着热腾腾的香气,勾引起了所有人的食欲。只是,饺子太少了。
    饺子分为两盆,一盆由陕红凯、老崔、王世宏、我四人蹲在地下围着吃,另一盆由另四人坐在坑上围着吃。他们那一盆明显多,有我们这盆的两倍!而我们这盆只有四十多个,平均一人十来个。没有人抢。抢什么呀!就这么点,有什么好抢的?值得一抢吗!我们四人蹲着围在饭盆前,默不作声地吃着。
    坑上的几人不时吃出包着土块或烟头的饺子,引起一阵哄堂大笑!从其他号也传来一阵阵的笑声,大概他们也吃到了可能是自己包的烟头馅饺子了吧!
    很快,王世宏、老崔分别报告吃到了这种另类的饺子。老崔的这个包着的还是把笤帚上的小棒折成短短的几截!娱乐性可真够强的。
    陕红凯始终没作声。不知是没吃到?还是吃到了但不吭声?
    我们的盆里就剩下了四个饺子了。我到现在吃的还都是肉馅饺子,真走运!难道这最后一个就有包的什么东西?会有这么巧?我夹起这最后一个饺子:它小巧而大耳,饱满得一看就知是北方饺子。面粉在昏黄的灯光下发出晶莹的光泽。我爱怜地把她放进嘴里,准备慢慢品尝这最后的美味。一咬,坏了!里面包的是烟丝!烟丝的辛辣苦味弥漫于口腔。我当即就想把它吐出来,但转念一想,我又没有吐。我慢慢咀嚼着烟丝,苦涩渗入骨髓、仇恨深埋心底。我要使自己记住所受的苦,我要让他们以百倍来偿还!
    我把烟丝嚼碎,强咽了下去。辛辣苦的味道从腹中升起,呛得我泪都快要流了出来。
    这个苦苦的年哟!……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5 19:22:33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十 六       变  数 〔上〕
    
    初一早上,我们都被鞭炮声惊醒了。
    当时太原尚未“禁放”。初一早上各家各户各单位都要放挂鞭放三个炮供几碗祭品以叫醒神灵享用的。南看也不例外。每个院子都放鞭炮。我们号子也不例外。
    众人醒来之后叠好铺盖,大油们在昨晚特意留的半脸盆水里净了手。
    穿戴整齐后,瓜皮在号门处立了三根烟,点着。青烟袅袅中,瓜皮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双手合什,作揖,虔诚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起来,双手合什,作揖,离开。接下来是阿飞,接下来是鬼子六、阿明、陕红凯、老崔,一样样的程序,一样样的虔诚。他们在祈祷吧?祈祷什么呢?我不知道。但三支烟已燃完了,轮不到我磕头。我只有在心里为亲人祝福,祝他们身体健康。
    号子里的气氛神秘而压抑,众人仿佛怕惊动了神灵,说话都悄声细语,走路都蹑手蹑脚。
    六圪旦在放茅。他可能也知道每个号子现在都在做什么,而没有象往常一样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吼,而是把号门一个个都打开,由各个号子自觉地看着前一个号回来后就自己去厕所。
    犯人们都站到了号门口,微笑着互相拜年。大油们则走到其他号子里,和熟识的人握手,互相敬个烟。年初一嘛!谁也想讨个吉利话。
    我没有熟人,也不喜欢来这一套。看着他们走来走去握手敬烟的样子,我觉得很可笑,也很茫然,还觉得很格格不入。
    大年初一的早餐仍是玉米面糊糊,没有任何变化,引起了众人恶毒的咒骂。
    早饭过后,赌博开始了。
    太原流行打扑克打“争上游”。号子里赌博时流行以“争上游”来赌。一付牌去了俩王是五十二张,四个人打,每人十三张,面对面的两人是固定的对家。以看谁最先把牌走完来定输赢。一四、二三是平手,一三、二四就是输了,要输几根烟,一二、三四则输得加倍。打这种牌最重要的是记牌和算牌。你要卡住上家切住下家不能让他二人顺利地发牌,而且要分析对门手里还有什么牌。在自己牌好时要努力第一个发完牌,要是手里的牌不好就要争取把对家先送完。如何送对家呢?对家手里是单牌?对子?还是列子?这里面有讲究。
    赌博打争上游,要想赢就要作弊。握牌时的手形就是在告诉对家:我手里有什么什么。两手握牌时牌向上是指手里有炸弹(三个或四个的),两手握牌时牌向下是指手里有起子(对4),这两种手形就是最基本的“上包弹下包铲”。左手搓开牌右手在上面一拂是指手里有列子,单手握牌搓开牌是想让对家给自己送单张,而单手把牌一把握住就是说我完了你要先走啊!当然,这了与另两人的暗号区别开来,就要自创一些有特点的手型,同时要分析揣摩那二人的每个手型代表什么意思。总之,玩好这种牌是要有点悟性的。我这方面悟性不好。但奇怪的是,众人们平时一致表示自己学习不好最怕动脑子,但玩起这个时一个比一个有悟性,一个比一个玩得精!
    当然,在本号子里赌没意思,要赌就要到别的号子里赌赢他们的烟,或者在自己设场邀请别号的大油们来玩。到其他号子赌时要注意不能让任何人偷看到自己手中的牌,而有人来我们号赌时每个人包括板油都要积极地偷看然后用手型把偷看到的信息传出去。
    瓜皮真不愧是瓜皮,鬼子六也不愧是鬼子六,他二人打争上游时珠联壁合配合默契又沉着冷静,不论在哪个号子里赌,就没有空着手回来的。在我们号里设场时那就更不必说了。反正就是五根十根的注,到了初五,他们已赌赢回来八、九条烟。我们的坑洞里已经放不下了。瓜皮说:“没事!这几天就放在外面,过了十五再想办法再挖个洞藏起来,反正不能让六圪旦那个讨吃鬼知道。”
    “讨吃鬼”是本地特色语言,特指吃了你喝了你却又遭踏了你的那种人。无疑,貌似忠厚的六圪旦就属于这种人。他不知由于谁的关系当上了跑号的以后,口蜜腹剑,在三院任何一个号子里都是白拿白吃白用,稍有点不高兴就去干部们那儿“点一炮”(即告小状之意),让干部们找个茬修理不听话的某某一顿。全院的犯人们在背后对之恨之入骨但又无可奈何,当面还得六哥长六哥短地亲热地套着近乎。
    不过瓜皮不尿逑六圪旦,但他跟六圪旦面子上还是很客气的。因为,毕竟现在人家是跑号的,要从长计较嘛!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5 19:22:55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十  七      变   数 ( 中 )
     
    莎士比亚除了那句幸与不幸的名言外,好象还说过这么一句:幸福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相似的,不幸的日子却各有不同。这句话纯粹就是为我们号子里的人创作的。
    每天早饭过后,初升的太阳透过铁窗,将自己的足迹投影于西墙上部。当它的足迹走到西墙中部时,就到了打水的时间了。再走再走,走到坑墙交接处时,就要吃午饭了!不管吃的好不好饱不饱,吃饭的时候人总是快乐的。冬日的下午特别短暂。我们午休起来一小会,太阳的足迹便走上东墙,再一会儿,就会逐渐消失在东墙上部。这时,就要吃晚饭了!我想,古代的日晷是否就是古代号子里的犯人发明的?
    每日里我们就是这样,一号子里的人呆呆地坐在坑上,呆呆地看着太阳光在墙上一点点地移动,从西墙到坑上,再从坑上到东墙。第二天仍是从西墙到坑上,再从坑上到东墙。能想起来的录象也讲完了,能想起来的菜名及烹饪方法也讲完了。每日里就这样无聊地坐着。除了监规外再没有任何可以阅读的东西。我觉得脑子里已长满了荒草。没有任何新鲜的话题,没有任何能带来丁点刺激的东西。好久也没进过新犯人了。我现在也渴望着能送进来个新犯人,不仅能给他服服水土高兴高兴,重要的是他能带来一些来自外界的新鲜的消息。要不然哪怕外面天翻地覆改朝换代了,号子里仍还是死水一潭,一潭死水!
    年也过完了。
    今年春节之间吃了三次肉菜,虽然还是象年三十那顿一样每个饭盆里仅飘着两三片肉,但这就很让我满足了。
    方便面很早就吃完了。瓜皮并未象他最初的豪言壮语中讲的那样:方便面算个逑!吃完了再闹来!可能当时他觉得易如反掌,但人走茶凉,你在四院时虽是个跑号的,但再怎么你也只是个犯人!给你调个院你就逑也不是了!瓜皮已收敛了许多。他还有一点关系,但他知道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关系要放在要烟上而不能放在要方便面上。
    两个月的三瓢两圪旦已经把我饿得感觉不到饿了,用号子里的话说:肠子饿细了。我能感觉到身体的巨大变化:原来胖乎乎的随双手 现在青筋毕露,原来腰上一捏就有一圈的肥肉现在只能揪起点皮,裤子在社会上穿时紧紧绷在腿上现在很宽松。
    每个月理一次发,就是让六圪旦“犁一回”,胡子长了也请人家用手推子推一推,手指甲长了在地上磨磨,脚指甲长了就长着吧。入监两个月来我没洗过澡,用水湿湿毛巾擦擦背也不可能,因为白天你敢向六圪旦提要求去打盆水吗?就算有盆水让你洗,你洗完敢往马桶里倒吗?马桶每天装尿和洗饭盆水都快要装不下了。我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什么样子,号子里没有镜子,不过唐太宗说以人为镜可以知肥瘦,看看别人就知道自己是个什么逑样:满脸菜色,下巴尖尖,颧骨突起,纯粹一个非洲难民形象。
    唉!我就这样熬着吗?熬到上检、下起、下判吗?这样的日子何时能熬到头呀?但不熬又能如何呢?
    但是,这种无聊的日子居然熬到头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5 19:23:12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十 八 )   变  数   ( 下 )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是个充分搞活经济的年代,是个会不会游泳都要下海扑腾几下的年代,是邓伟人号召人们迈开大步向钱冲的年代。改革春风吹满地。南看的高墙电网是当然挡不住这股春风的。
    南看的领导们有朝一日幡然醒悟了:咱这儿这么么多的劳动力,居然白白地让他们闲着!浪费就是犯罪呀!咱执法人员能犯这种罪吗!来!给他们找点活!让他们也在劳动中一边反省一边等待判决!创收?多俗啊!君子不言利!咱人民警察可全是君子啊!改造犯人思想可是第一位的……
    于是,刚过了正月十五,我们便结束了每天用目光追逐阳光足迹的日子,结束了无聊得发慌焦急得发闷的日子。南看的犯人从此开始了投身于劳动。
    (对了,这儿郑重纠正一点:看守所在押的人们不叫犯人,官方称谓叫“人犯”。这里面也有讲究:“犯人”的主语是“人”,“犯”是修饰词,而“人犯”中的“人”字仅作修饰词用。所以在看守所里首先你不是“人”,而仅是个“犯”。你要仔细揣摩个中滋味,体会其中很大的区别。)
    刚过了正月十五,传来两个消息。
    第一个消息:南看的未决犯以后每天要开始拆棉纱。
    棉纱,就是工厂里用来擦机器的那种东西。拆棉纱,就是把棉织厂里做背心、秋裤等等棉制品后剩下的边角料,由我们用啤酒瓶盖子的一棱一棱的尖角,将其勾起毛边后,一点一点拆成一团团的棉线状的东西。
    拆棉纱这活,初试时很简单,不需要一丁点的智慧,只需有两只手就可以了。但是,拆的过程中,棉絮满屋飞舞,那滋味也不好受。况且每天还有任务,一个号的领几斤布块就要交回几斤棉纱,遇上纯棉的布块时好拆:转圈起了头后“哧啦、哧啦”地,几下就拽完了,但遇上有时布块上有胶时就不好办了,半小时也刮不开一块。再者,拆棉纱时要左手握布片并用中指顶着,右手用啤酒瓶盖子用力抠,那力气当然全出在了左手的中指上。几天下来,中指非掉几层皮不可!
    而击溃我的思想的,是第二个消息。
    这了配合拆棉纱的工作,南看领导决定,将三院当了库房,把三院的人犯全分到四五六另三个院子。也就是说,我要离开三院三号这个已经住习惯了的生活环境,而不知要被分到几院哪个号子。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会重新开始板油生活,重新开始洗劫马桶、擦地!
    我不想洗马桶,不想擦地,但我更害怕的是离开这些已经不会对我构成什么危险的人犯们,更害怕被放到那充满着不可预测的危险中去!
    从那时起,以后的几年中,一次次环境的改变、一次次离开熟悉投入陌生,已逐渐使我害怕一切突好其来的变化。直到今天,我不愿接受挑战,不愿面对未来不可知的风险,不愿和陌生人交流,不愿出远门……我宁愿在一个不舒服但较熟悉的环境里逐步寻找舒服的支撑点,我宁愿放弃风险之后的任何巨大收益,我宁愿做一只蜗牛,每日里背着一只重重的壳,稍有风吹草动就缩进壳子里……
    但是,调院是必须要接受的现实。我强迫自己不要害怕,我不停地给自己鼓气:别怕!有什么呀!不就是换个号子嘛!咱到哪儿不是个混呢!大不了给服个水土、洗个马桶嘛!能有什么呀!
    我告诫自己要牢记在三院学到的社会经验:无论到了哪儿都要少说话多做事;不打勤的不打懒的专打不长眼的;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听的不听;说话不能老是书呆子气十足做事不能老是文绉绉该打架时就要打一架哪怕让干部抽一顿说话时要带着把子要说脏话要经常说透他们的母亲;能忍则忍但绝不能一味忍让只是这个度谁也说不清我也说不清而只能一味忍让了;干部用皮刷子打时不能一味死扛要假装疼得受不了而跌倒在地并且信誓旦旦地保证再也不敢了……
    但无论如何打气,我的心中仍是忐忑,眼前又恢复了入监之初的迷惘。
    未来会怎样,究竟有谁会知道?幸福是否只是一种传说,而我永远也找不到?
    未来,对我来说,实在是个变数。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5 19:23:23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十 九       五   院
  
    终于到了调院的时候了。
    三院全体人犯,各自报着铺盖站在院中,由干部点名分成三组,再由四、五、六院的干部来领走。我被分在去五院的这一组。
    穿过南看夹在四个院子中间的连着的几个干部办公室,我们一生二十来个人犯抱着铺盖卷,来到了五院的院子里。
    院子中间站着一个人,他个子不高但很壮实,年纪有三十多岁,光头,黝黑的脸上是bi ni (这两个字我不会写,谁会就给我加上谢了)一切的神情,稍稍隆起的肚腩说明他在号子里生活的富足,挺括的衣服和白边的雪白彰显他在号子里地位的尊贵。他双手背在身后,一言不发,气度不凡地站在院中央,冷冷地看着鱼贯进入五院的人犯们。不用说,这绝对是个大油!是个大跑号的!
    这个人没吭声,就是那样站在那里。而我们这些从三院调过来的人们就已经被他的气势所震慑,不需要谁发出指令,我们就已乖乖排成一溜,站到了南墙根底,等候发落。
    故土难离呀!为什么古人说难离故土,原来是到了无论哪个新地方都有人欺生呀!
    我们正抱着铺盖卷,惴惴地在南墙根底胡思乱想时,办公室里有人在叫:“四蛤蟆,来一下!”
    “来了!”院子里的这人应了一声。原来他叫四蛤蟆。
    但四蛤蟆并未立即动身。他右手依然背在身后,抬起左臂,用食指指着我们从东到西扫了一通:“都给老子把铺盖放下!不管你们在三院是大油还是板油,到了我这儿,叫你油你才能油,不叫你油,你就连个逑也不是!”掷地有声地说完,他这才稳步向办公室走去。
    一番话说得我们面面相觑:操!这人可真耍得大呀!可比六圪旦大多了!
    只听见刚才把四蛤蟆叫进去的那人(应该是个干部)在布置任务:“你安排安排!把他们分到各号!”
    很快,四蛤蟆领命出来了。他手里拿着干部办公室里的人犯花名牌,考虑了一会儿,吼了一声:“赖赖!把门都给老子开开!”
    一个小个子应声跑了出来,跑进办公室把大钥匙串拿出来,“咣铛!咣铛!”他把几个号门都来开了。立刻,各个号的号门口、窗户上全是人和人头。
    四蛤蟆在训话,不过这次是针对五院各号的:“三院过来的人,进了各号以后,该干甚干甚!但是有一点,不准服水水土!谁要给老子闹出点事来,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慷慨激昂!义正辞严!大将风度!我打心眼里咕嘟咕嘟地冒着崇拜:一个犯人,不,一个人犯,能做到如此的份上,死而无憾啊!
    房顶上,一个巡逻的大兵笑嘻嘻地看着。他戴着军棉帽穿着军大衣,颠着一条腿在有节奏地微微摆动,肩膀上钢枪的刺刀的光芒也随之调皮地跳动。(后来才得知,大兵们爱听收音机,一边巡逻一边听音乐能驱走无聊。不过不光大兵们爱听,我们犯人也爱听呀,我现在出狱多年了还爱听收音机的习惯就是在号子里养成的。)
    四蛤蟆注意到了大兵不怀好意的笑,他抬起头笑着:“有逑的个笑的!”
    南墙根底的我们不仅面面相觑,而且越发头昏脑胀了:大兵,都是一样的大兵,为何对三院的人犯们凶神恶煞,而到了五院就和人犯的关系怎么就这么融洽呢?
    四蛤蟆开始安排我们进号子。
    我被分在四号。
    我抱着铺盖卷向四号走去。不管前面等待我的是什么,不管是虎穴还是狼巢,但我已别无退路。尽管不甚坚强的心在紧张地跳动但冷汗已湿透全身,尽管略显稚嫩的头脑在紧张地思考但我的脑海里仍是一片空白。
    我一步一步迈进了四号的号门。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5 19:23:36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十      五 院 四 号
  
    五院四号的号子,也和三院的一样,窑洞顶,像棺材一样一头略大一头略小。
    号子里的人不多,以老鬼居多(号子里由于年轻人占大多数,所以超过三十岁就被称为老鬼)。只有一个年轻的小个子,双手插在裤兜里,冷冷地看着我。他本想摆出居高临下的姿势,但他太矮了,所以他只能抬起头,耷拉下眼皮来作俯视我状。
    现在的我虽然心里仍忐忑但面上已没有了惊慌。我长得黑,不笑时就象在生气。我眼小且呈三角形,笑时则眯成一条缝不笑时则好象在冷眼看世界。再加上我个子大,往那儿一站一言不发,也能唬住点人。
    我把铺盖卷往地上一放,缓缓站直身子。我知道,谁过来安排我干什么谁就是这个号的头铺。
  
    果然,一个穿着中山装的老鬼踱了过来。他三十出头。头有点谢顶。肤色白皙得看上去很年轻,但象猫一样的黄色的瞳孔又看上去不像个善类。他的衣服很干净齐楚,脚上的白边也是雪白。嗯!象个头铺的样子,我在心中暗想。
    他站到我面前,正准备说些什么,“咣铛!”号门开了。刚才那个叫赖赖的人把他叫了出去。两人在门口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
    再进来时,头铺已是笑容满面。
    头铺拍拍我的肩膀:“来了我这儿,就好好呆着!咱这个号是个照顾号,你看,”他指指坑上坐的几个老鬼,“都是些老鬼,干部平时挺照顾咱们的。明天起你倒马桶、擦地吧!这里面就这么回事,再来了新人就把你顶起来了!”
    一通话说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现在纯粹一个板油中的板油,洗马桶、擦地那是必然,但为什么这么客气呢?
    心里虽这么想,但我脸上只吝啬地摆出一丝冷淡的笑容:“没事儿!我知道这里面是咋回事儿!”冷冷的一句,再无赘言。我对自己表现出的高深莫测暗暗满意。
    事后我才知道,是四蛤蟆叫赖赖通知头铺每天晚上安排人值班看着我,在我转往上马街之前不能出任何意外。头铺胆小谨慎,对四蛤蟆的指令言听计从,便对我施以怀柔政策。而不知内情的我以为是我冷酷的外表把他们吓住了。其实能吓住谁呀!这里面的人哪个是被吓唬大的呀!
    这时,头铺又向正在俯视我的年轻小伙子说:“麻叶!明天起你洗饭盆!”
    小伙子象在扮酷,没吱声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但这个潇洒的动作却招来头铺一顿骂:“你透聋了你个透你妈!老子在跟你说话呢!”小伙子双手马上从裤兜里掏出来垂在两侧,挺直的腰板马上弯了些,冷冷的脸上马上堆满了谄笑:“听见了听见了,你的话我敢不听见?”
    但我听着这头铺和板油之间的对话,就感觉得我以前见过的头铺哪有这样的呀?哪个不是一呼百应呀!是不是这个头铺的威信不是很高呢?
    接着,头铺指挥着麻叶和我把我的被子打进被垛褥子铺到坑上。但其他几人只是敷衍着帮忙并不是积极地参与铺床。从这点我更坚信了我对这个头铺的判断。
    叫麻叶的小伙子不知怎么,一直到走总是对我板着个脸,好象是耿耿于怀?可我没惹他呀?我不知原委,但我也没有问任何人,我猜想他可能是好不容易盼来个新犯人,而我却是个彪形大汉他一时还不敢下手?何况四蛤蟆又已明示不准服水土的缘故?
    算了,管他有个逑用!让我了解一下其他人吧。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5 19:23:58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十 一     头 铺 保 全
  
    头铺叫保全。头铺总喜欢显示自己还很年轻以和其他老鬼们相区别,所以当我们尊称他“哥”时他一再坚持要我们叫他“保全”就好了。
    保全是太原王村人,也就是南看所在的这个村子,而他家的房子就在南看外面不远处。远亲不如近邻嘛!所以他入监后家里很快就给他找上了关系上对他照顾着点。有时午餐或晚餐做好吃的时如小笼包或炖鸡鱼时总是多做一大份托关系给隔壁看守所里的他送进来。当然送到他手里后他是一定要孝敬四蛤蟆的,所以四蛤蟆对他也比较照顾。保全虽不是个混混但四蛤蟆强有力地支持他当上了头铺,并给他号子里调了些岁数较大看上去不太是混混的进来以便于他管理。保全虽不是个混混但言语之间常自诩在社会上还颇是个混混,但明眼人一看便知他不是,他心不野比较本分,下手不狠只能诈唬个人,也就是色厉任荏型的。
    保全是因盗窃入监的。听说他这一案的主犯就是我入监第一夜时住的三院五号的头铺老杨;听说他这一案同伙众多涉案金额达十余万之多迟早要往上马街转(上马街!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听说他参与的盗窃金额有一万多可能判十来年但他家里在外面努力给他跑关系争取把参与金额压到四千多顶多判个两三年。
    保全老婆在外面正跟他闹离婚。所以当他家里给他送进些关于他老婆又在闹或案子不大好跑的消息时他总是很郁闷很生气趴在床上胡思乱想一言不发。保全有羊羔疯病,这种病不能情绪激动一激动就要抽。于是当他趴在那儿好大一会儿不动时我们都要提高警惕,一见他两腿蹬直两脚发抖就要马上冲上去把他扳得仰面躺着,掐人中、掐虎口、把腿曲起来,坚决不能让他抽过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和保全在一个号住的时间里,我不仅学会了对羊羔疯病发作时的急救知识,还造了好几十层浮屠呢。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5 19:24:10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十 二       老   赵
  
    除了头铺之外,五院四号的其他人犯之间好象并不象三院那样有明显的二铺三铺之类的地位差别。因为这个号的头铺本不是靠混、打而得来的,号子里的人也不是一拔一拔地接替着而只是四蛤蟆调拔过来的。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叫老赵的老鬼时常标榜自己年轻时也是个社会上的混混,并且占了靠另一侧墙的铺位,好象要抢先形成“我是二铺”这一既成事实。
    老赵,是因“放鸽子”进来的,也就是敲诈勒索罪。
    老赵四十出头。鬓角的头发有稍许发灰而显得老像,这与他时常挂在嘴边的自己在社会上如何如何混的事迹形成了可笑的反差。老赵中等个,四方脸,貌似忠厚,讲起假话来义正辞严,这也为他“放鸽子”提供了外形上的方便。老赵冒充联防队员,左臂戴一自制的红袖标,先暗中藏于某处寻找“点儿”。找到合适的点儿后就把鸽子放出去。也就是说让手下的妓女去勾引男人。老赵在暗中观察,二人打情骂俏时他不动手,二人搂搂啃啃时他不动手,二人抠抠摸摸时他不动手,他必须等二人褪下裤子正欲云雨时,方大喝一声!及时出现!老赵说,要抓就要抓现行,现在的人都是鬼透的,有的被抓了现行还一边提裤子一边不承认。老赵说,老子就是透鬼的!老子用照相机照他个透他妈!
    老赵有两个同案。男同案现在关在四院。他年轻,和老赵都是岢岚老乡,这是个国家级的贫困县,现在的手机短信息里有一条“五块钱俺不是那人十块钱俺丢不起那人十五块钱哥哥哥哥快来吧二十块钱哥哥你们到底来几个人”就是老赵当时亲口描述的他们老家的行情。女的好呀!那么穷的地方只要开放搞活就能挣到五块到二十块钱,但男的就不行了。于是,年轻时劳教过几年在劳教所见了世面的老赵没回岢岚而是在外头四处跑着混口饭吃,“这也比回去没饭吃好呀!”老赵感慨道。于是,当老赵偶尔回一趟老家时他能吃饱饭的现状引起了老家乡亲的艳羡,于是,老赵的这个脑子灵活地同案缠住老赵一定要老赵把他带出去见见世面,于是已经岁数不小混不动了的老赵就把年轻的同案带出来混了。老赵给同案也做了个红袖标,找了个只需要闪光不需要胶卷的照相机教了同案摄影常识和该什么时候抢镜头。老赵的这个别同案真是脑子灵活,几次下来就已能把握住最佳时机,并且在老赵大喝一声出现在鸽子和点儿面前时,他还要皱着眉头煞有介事地让二人摆几个姿势他在那儿“咔嚓咔嚓!”地不停地按闪光。“孺子可教!”老赵很欣赏这个同案,“出去以后再和他联把子干”老赵雄心不老啊!
    老赵的鸽子弟同案现在在上马街女监关着。老赵年老且太贪钱,手底下留不住年轻的米,“一个礼拜也留不住!摸住行情就跑了!”老赵想起来还很愤愤然。老赵去过祖国各地不少贫困地方,忠厚的脸和一本正经的腔调能使贫困地区的妇女们体会到当米不仅能摆脱贫困而且并不是个丢人的活儿,“那有个啥呀!又磕不了边儿蹭不了沿儿的!这可是老天给女人天生的赚钱工具呀!”于是,老赵能从四川贵州以及岢岚等地带一些妇女回太原来当米。可惜呀!无论哪儿来的米在太原总是能找到了好多老乡,老乡会告诉她,在老赵这儿挣得太少了!让老赵抽得太多了!于是一礼拜之内米们就离开老赵另觅高枝了,只留下只留下淡淡的一句:“透你妈老赵!你敢不让我走?你把我透了我还没跟你要钱呢!”
    “不过哪个米在我这儿我都要先过一手的。”老赵忠厚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我最少都透够一百个米!”老赵先声称要手把手教她们怎么工作其实是想趁机舒服一下同时消除她们的羞耻感。“万事开头难嘛!毛主席说的,让我透过了以后就让谁透都一样了!”老赵在这方面颇有心得。
    老赵年轻时是给米们拉皮条的,但后来得知放鸽子来钱更多更快于是便马上转行。果真如此!不过老赵也有创新,他只用三十多岁的米去勾引五十多岁的点儿。“这个岁数的点儿被逮住后最愿意出钱了事了,但他们也最胆小,太年轻的米他们不敢要,三十多的正好。男人么,哪有不吃腥的呀!”老赵自负地撇撇嘴。于是,当点儿们褪了裤子露出家具正欲偷欢时,突然出现红袖标并被“咔嚓咔嚓!”地照一通相并二话不说就要往派出所带时没有不慌了神的没有敢不乖乖掏钱的。“放鸽子首先要在气势上压倒人。”老赵每每提及往日的辉煌战果都要得意地笑一通。
    老赵可谓是做到了知已知彼,但他没有百战百胜,这一次他就失手了,遇上了个太小气的或是怕老婆的,去派出所报了案。于是,老赵来到了我们身边,每天给我们讲各地的米有什么特点,比如南方的米浪水大,四川的米能吃得住折腾,东北的米骚劲来了收拾不住,等等,还给我们一个个讲他透过的米的器官的不同和滋味的不同,等等。
    操!起初我很愕然,这么忠厚的脸,这么下流的话!但是看看别人都听得津津有昧,时间长了我也就习惯了。不过,嘿!老赵讲的还真有意思!……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5 19:24:20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十 三      老 山 东
  
    在五院四号里,老山东可谓元老。
    老山东有四十五、六岁,纯正的山东人。同千千万万在太原打工的外地人一样,老山东在老乡的介绍下,把老婆孩子放在家里来到太原这个畸形繁荣的都市淘金。可是金哪有那么好淘呀!老山东做过车工钳工泥瓦工等等,但都没挣什么钱,淘来的金仅能糊口而已,而钱没有象起初想象的那样把挣到的钞票“哗哗”地邮回老家以供家用。情急之下,怎么办?偷呗。于是老山东来到了我们身边。
    入监之初的老山东饱受水土,现在已混得不服水土不倒马桶不擦地的老山东也已深深体会到外地人在号子里生存的不易。无奈,老山东只有隔两个月写一次明信片让老家的老婆邮五十块钱或两双五块钱的黄胶鞋或两件廉价的背心裤衩来。每当想到自己没给家里挣上钱反而要让家里为自己花钱,老山东布满皱纹和沧桑活象六十岁的脸上就要肌肉抖动一番。这情景让我们都很心酸。但是,老子管逑你那么多!老子还穷得跌跟头呢!没有人因为同情老山东而少打板油时的老山东一拳少踢他一脚,老山东成了老犯人逐步摆脱板油身份后仍没有人因为同情他而不鄙视作为外地人的他。
    老山东虽是这个号的元老,但头铺的位置他是根本不敢想的,而且当四蛤蟆扶保全当了头铺而对四号大换血后,仅留下来的他也深知自己虽是个老犯人但骨子里仍属板油阶层。于是当自诩混混的老赵占了二铺后,老山东毫无怨言毫无怨念。
    老山东年轻时正赶上文化大革命。这是个英雄辈出的时代但老山东不是英雄,他只是和其他普通年轻人一样白天干活晚上学主席语录。年轻的他在娱乐及感观欣赏方面当然也想赶流行,但当时能够流行起来的只有样板戏。这一点老山东和老赵是知音。二人年轻时把几大样板戏看了一遍又一遍直至把台词记得滚瓜烂熟。但实在没有其他姝东西可供看,于是又主动或被动地一遍又一遍地看样板戏。我们在拆棉纱时手上挺忙但嘴是闲着的,于是二人常常哼哼着样板戏给大家解闷,如什么朝阳沟智取威虎山等。老山东在唱“亲家母,你坐下,尝尝咱山沟的大西瓜”时,总要把词改编为“亲家母你坐下尝尝咱山东的大鸡巴”。
    老山东没给我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老山东后来判了五年走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5 19:24:33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十 四      老   李
  
    老李,太原市人。三十多岁,和保全是同时代人。
    老李年轻时的确是个混混。老李左臂纹着半尺长的蛇盘剑。老李说各个时代的纹身都是不一样的,文化大革命后他们是太原市第一批混混,当时就流行纹蛇盘剑,手工较粗糙,后来混混们纹的比如盘身龙或上山虎或下山虎或美女托旦等,手工就好多了,画得好纹得也细。老李说他混的时候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他们那一伙人人都留着披肩长发蓄小胡子,戴只蛤蟆墨镜,穿大腿绷紧裤脚放开一尺宽的喇叭裤,手里拎着双卡录音机,斜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招摇过市,引来一片老人憎恶少年羡慕的目光。
    老李开始混时文化大革命已到后期,正逢“抢军帽”时期。老李说当时他们一伙十几个人每人都有抢到的单边黄绿军帽,为保卫军帽捍卫尊严他们每人随身的军挎包里都放着菜刀,遇上企图抢军帽都拔刀就砍所向披靡。那个年代距我和麻时太久远了。老李讲述这段往事时麻时总是嗤之以鼻。但我由于在学校时爱看书且阅读面广且看过不少伤痕文学,对那个年代有所了解,所以我能从老李的回忆中感受到当时白刃战的激烈,并为老李的屡战屡胜而欢欣鼓舞。
    在文化娱乐方面老李也看腻了样板戏,但他当时爱看电影。不论国产的冰山上的来客还是印度的流浪者(?)还是阿尔巴尼亚的什么什么,他当时在号子里都能完整地复述下来连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时的电影一般都有主题曲和插曲其中不少直至现在听起来仍相当优美只是流行不了罢了。老李能把每部电影的不论主题曲还是插曲都能唱下来,唱得还不错。老李混的时候正是迪斯抠刚开始传入中国。老李说他们留长发戴墨镜穿喇叭裤跳起迪斯抠时更疯狂。我有幸看过老李表演过几次,虽然每次就那么顶多半分钟,但从他激情而到位的甩胯甩头甩臂抬腿摆手换脚的娴熟动作,可见老李还是小李时的卓越的迪斯抠舞蹈才能。在我看来,老李的劲舞放到现在社会上任何一个舞厅里都不比那些貌似激越的现代舞要逊色。
    但每当老李讲述他的光辉岁月时保全总是很尴尬,因为他不会跳迪斯抠没有纹的蛇盘剑连什么纹身都没有,老电影里的歌倒是能唱几句,与老李一比,不要说我们心里就连他自己心里也觉得自己实在不算是个混混。但是现在毕竟他是头铺呀!于是他时不时地“老李!给咱们跳一段么!”地要求老李以此来压制老李的气势提高自己的威信。老李家境一般,虽也是本地人但仅混了、个不受气而已哪能跟家就在南看附近时不时有烟和吃的送进来且有四蛤蟆做后盾的头铺保全比呀!但让人时不时地命令自己跳舞总是很没面子的事。每当保全提出要求老李总是笑着推托:“哪还能跳得动!都这么大老头子了!不怕麻叶和小白人家小年轻人笑话!”(小白就是我)。实在推托不了就起身扭几下,就是我有幸欣赏过的几次。
    老李年轻时虽是个混混但他没劳改过没劳教过连拘留也没被拘留过。这与他生性狡猾有着直接关系。老李说八三年严打时街上到处抓人,公共汽车上一看你抓着吊环的手臂上露出纹身,二话没有立马铐上就走。当时他很小心谨慎很少出门一闻到风声不对就出门躲几天,总算没象其他朋友那样被逮进去多少找点借口判几年送去劳改队了。
    老李的说话很有特色。我现在的说话就是当时刻意模仿他的。太原话本来就听得硬,但老李说话时,语速慢,声音低,但每个字都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尤其最后一个字总是恶狠狠的,听起来很有杀气。比如说一句“老子一个不高兴就闹死你”这话,听起来就是“lao(四声)zi艺隔be(四声)搞刑揪挠四涅!”即使是平常闲聊时老李的话也好象不是从嗓子眼儿发声而是每个字都象是从腹中蹦出来的。当时急欲洗去书卷气的我觉得终于找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现在的年轻人哈日哈韩哈港台,而当时的我就是哈老李。老李倒也不能算是我的偶像只能算是我在语气和动作上模仿的对象,以至于现在的我出狱多年但谈吐之间这经意仍会恶狠狠杀气腾腾。
    老李未入监时在太原灯泡厂工作。从他那儿我们才得知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但灯泡是吹的。不过老李他们工厂吹的是那种圆圆的灯泡而我出狱后见到的节能灯让我很奇怪这是哪个工厂吹出来的。
    老李年轻时没住来号子但岁数大了混不动了却住进来了。老李此次是因为故意伤害入监的。老李的处世原则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狠狠地犯人。老李说有个邻居年轻小混混,平时在家门口这一片总是吆三喝四目中无人。老李说他不欺负到自己头上咱不管逑他,敢欺负到自己头上老子就闹死他!某日邻居小混混果真欺负到老李头上了他骂了老李老婆,老李随手抄了根铁棍劈头就抡过去。老李在社会上其实并不算老算正当壮年,身强体壮心狠手辣,铁棍只往头上脸上抽根本不去脊背屁股这些无关紧要的地方,于是小混混还没在社会上混出个名堂就被邻居前辈打得脑震荡这辈子估计好不到哪儿去了。于是老李也来到了我们身边。
    老李心思细腻机智过人善于审时度势看人下菜。丰富的社会经验使没烟没钱的老李在南看比较市场经济化的号子里也能占有一席之地。老李一入监就直接负责打被垛,但直到后来我们分开时他仍负责打被垛。平日里老李对大油不卑不亢只表示出适度的讨好,对板油老李也深知人不可貌相鸡窝里能飞出金凤凰今日的板油明日有了关系就会旱地拔葱般成为大油。我调到五院四号后从起初还洗马桶开始老李就“小白小白”地称呼我让我感到很亲切心里热乎乎的。虽然后来保全与我关系不错他认为老李狡诈且警告我不要同老李多接触,但我背过保全仍喜欢同老李pie一pie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5 19:24:47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十 五    麻 叶 儿 及 其 他 人
  
    麻叶儿。
    太原人管油条叫麻叶儿。麻叶儿也是从晋西北一个国家级贫困县叫岚县出来到太原打工的。麻叶儿在社会上是炸麻叶儿的。
    麻叶儿面目清秀但反应迟钝。他自己把原因归结为念书念得少上。麻叶儿小学二年级没毕业就辍学了。麻叶儿崇尚科学热爱识字。我入监后麻叶儿始终没怎么跟我露过笑脸始终一付酷酷的样子。当时间长了听我言语之间流露出古今中外不少知识后,麻叶儿才恍然大悟:原来“大学生”不仅仅是一种称谓,也是一种知识和文化的象征!从此开始麻叶儿才慢慢与我说开了话。后来要求我每天都要教他认五个字。
    麻叶儿仅比我大两三岁,在号子里也算个年轻后生,但个子矮使他显得如十六七负般,知识少使他显得如十三四岁般。于是号子里的老鬼们便经常吆喝着指使他干这干那。我倒是除了早上洗马桶擦地外没人指使我干什么杂活。麻叶儿在太原炸麻叶儿两三年来,钱没挣下但学会了讲卫生的好习惯,袜子一定要洗得雪白。我心想,也真亏你在五院四号保全的号子里打个水洗个东西还方便一点,要把你放到三院你试试!你洗个逑你!
    麻叶儿每天早上和我抬着倒马桶后就回到号子里整被子。老鬼们告诉他到了劳改队后被子整得不好不象个豆腐块就要挨打。于是麻叶儿每天在摆在被垛外的三个被子上苦练功夫。但炸麻叶儿的手叠起被子来总是不那么对劲儿。麻叶儿直到走也没能把自己的被子叠成豆腐块状。
    麻叶儿留给我的印象也不深。
    其他人?我一丁点儿也想不起来。记忆的链条在这儿掉了几环,我现在把脑子想烂也没想出来当时号子里还有谁。估计我要是刚出狱就把回忆写下来则要完整得多。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5 19:25:01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十 六   有 序 的 生 活 ( 上 )
    
    天气出了正月就逐渐暖和开来。
    每天早上由赖赖放茅。五院在放茅时不象三院的六圪旦一样吼。赖赖把号门开了后就不知忙什么去了,也不在院子里看着。各个号子井然有序,一号完了二号完了三号……是五院的犯人就听话不需要吆喝三院的不听话需要不停吆喝?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据我观察这里的原因主要是四蛤蟆在无形之中统治着。无人敢抢插队大声喧哗尽管四蛤蟆还在他的号子里呼呼大睡。
    每天早上开了号门,麻叶儿和我把马桶抬到五院和四院之间的一个下水道口处后他便回号子里整被子去了。我把马桶推翻倒掉污物后,在院子里的水管上接了点水,仔细地用一个已磨得光秃秃的笤帚伸进马桶里左刷右刷顺时针刷逆时针刷转着圈刷。五院洗马桶不要求必须用手握住布子伸进马桶里擦。你可以只握着笤帚的长把刷这样手就不必入水了。虽然这时的水已不刺骨但手入马桶擦洗内壁总是让尚未洗净书卷气的我感到有伤自尊。
    洗马桶时我总感觉既然咱自己也在号子里住着就有必要把马桶洗干净不臭大家也不臭自己。但我看到有的人并非如此。他们一脚把马桶蹬翻流出污物后,在水管上接点水,单手握住马桶耳朵,“哗哗”一晃,倒掉,走了。这样洗出来的马桶,不臭才怪呢!脾气已逐渐变得乖张暴戾的我每当看到有人这样洗马桶时总要想:透你妈!老子要是在你号子里当头铺不把你小子砸扁才怪!
    洗干净马桶的内壁外壁后,我在里面接一点水,拎着马桶回了号子。这时,老李的被垛已打好了,麻叶儿的被子也叠得差不多了。众人皆已起床或坐或站。因为就快要轮到我们号放茅了。
    放茅回来后,离开早饭尚有一段距离。保全是要趴在床上再补一小觉的;麻叶儿继续他未完成的整被子事业。其他人包括我,一律呆坐着或站着等待吃早饭,等待一天的开始。
    号子里的人盼“动静”,就是说希望自己的案子被提审一次呀或下个起诉书呀什么的,因为每天这样熬着等,心里那个急呀!是死是活你快点判,到了劳改队干着活也知道自己哪天出狱还有个盼头,而在这儿干等算个什么事呀!看守所里这种慢刀子杀人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于是每天早上人犯们一睁眼就开始想。今天我会不会有点动静?而我也在盼着属于我的动静快来吧!
    早餐仍是玉米面糊糊,光可照人稀可洗脸凉不拉叽的。
    五院四号的方便面也早已吃完了。
    用过早点,就要准备着拆棉纱。毕竟,我们调院子就是为了拆棉纱啊!但是棉纱原料要等八点稍过一点才能送进来。还有充足的时间让瘾君子们卷一炮。保全有打火机。以后在南看我再也没见过谁搓火。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5 19:25:20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十 七   有 序 的 生 活 (下)
    上午八点半左右,只听得院子里有人搬放东西。不用说,是二院的服刑犯们把棉纱原料抬来了。
    照例是四蛤蟆过了称记了总数,算好每个号应该分多少,然后把原料分成重量相等的几堆,开了号门后,每个号出来一人随便挑一堆自己认为小一点的回去。
    毕竟还是冬天,我们还不能出院子里拆棉纱,只能任由小棉絮在空中飞舞,飘进鼻孔沾到肺上。
    发了原料后,赖赖负责给各号发瓶盖,一人一个,绝不多给,早发晚收,怕有人吃瓶盖闹自杀。
    这就开始拆吧!每个号就那么一堆,好拆时有几十斤不好拆布条有胶时也有几斤。大油也得拆呀!这活儿可不是板油们能替得了的。因为别人拆棉纱时,大油你就算不拆那棉絮也要往你鼻孔里钻呀,况且拆棉纱时那速度也就快不了,少一个人拆完不成任务四蛤蟆一生气可不管你是不是大油!
    于是我开始日复一日地拆棉纱。于是南看的号子就开始日复一日地拆棉纱。人犯是没有双休或单休或节假日的。
    午饭仍是一瓢菜汤一个馍馍。
    午饭后想午休也可以但那会延缓进度还不如早点拆完放心地休息。于是南看普通人犯开始不再午休。
    到下午四五点时,如无意外,各号的棉纱基本上就拆完了,该上交了。
    人犯们无时无刻不在斗智斗勇,佩服啊!
    老实愚笨如我的人是绝对不会想到往棉纱上洒水凑够重量再把布条趁放茅时扔进厕所里这样就可以偷懒了!况且胆小懦弱如我的人就算知道了这个方法也是万万不敢的,我哪敢骗四蛤蟆呀那不是寻着挨×斗嘛!
    但四蛤蟆很快就发现有人作弊。于是每天收棉纱时他命令赖赖挨个把手伸进各号交上来的棉纱里摸摸,试试湿不湿。于是碰解了这一招。
    但尽管这样,收上来的棉纱和发下去的原料在重量上还是对不住。那是不可能对住的。飘舞的棉絮积少成多那可都算重量呀!于是四蛤蟆也开始作弊。收上来的棉纱堆在院子里等着二院犯人来拿时,他总要拿碗水往上扑,这也能弥补些差距。后来四蛤蟆说二院的胖子(服刑犯里的大拿)给外面的工人交棉纱时干脆就是一桶一桶水往上泼着凑重量。
    号子里交了棉纱后允许打水洗个脸抹抹四处纷飞的棉絮,但有什么用呢?今天抹了明天还会有。
    长期没有“动静”的我们对一切都感到很厌倦。原来每天没事干坐着无聊,现在每天拆着棉纱也很无聊。事谁让咱住号子了呢?
    晚餐仍是一瓢菜汤一个窝窝头。
    晚饭过后人犯们早早地就睡了。时间长了,该pie的也pie完了,能讲的故事也讲完了。人犯们各处躺在铺上默默地想心事。对了!我是睡在坑上正中的,没往地铺上睡。可能还是怕我有什么意外吧?
    就这样有序但枯燥的一天就算过去了。
    相同的一天一天就这样悄悄溜走。每当夜幕降临我总是很惊讶:咦?今天怎么就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做这么快就过去了呢?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5 19:25:34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十 八    明  信  片
  
    调到五院后,老天额外赐予我的不仅有枯燥的拆棉纱,还有明信片。
    看守所里,人犯是不允许与外界有任何交流的,因为怕传递案情影响侦破和审判。但是怎么告诉家里给自己帐上上些钱,或送些内衣裤及鞋袜呢?这时,明信片便派上了用场。
    南看允许家属们每月给里面的亲人送两次东西,分别是5号和20号。除了这二天外除非是山东河南四川等外地人犯的家属大老远的来了后可以送进来些日用品之类,本地人犯家属来了一律禁止送任何东西。送的东西如我以前说的那样,只能在南看小卖部买日用品,而自己带来的不让送。为什么呢?创收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考虑安全。以前,我国有的看守所曾发生过冒充家属送进热包子但里面其实有毒用来灭口的从此全国看守所一律不准送熟食,还有过送进肥皂里面藏着字条传递案情串供的,还有过送进大瓶可乐其实里面用注射器注入酒的,等等。(当然所有的“禁止”只是指在一般情况下不允许,遇上二般情况就另当别论了)。
    所以当看守所里的人犯们需要些什么东西时,就在5号或20号的前几天,给家里写封明信片邮出去(用明信片是为了便于干部们审查内容以及是否有做的暗号)。
    我虽不是本地人,但每到写明信片时我也写。我写给父亲,内容无非是“我在这儿一切都好请勿挂念祝家里一切好!”等等。有时也加上些要钱要物的话。不过我很清楚家里来省城一趟千里迢迢很不容易,所以我很少张口要什么。出狱后父亲保存着我邮往家里的每一封明信片。看着那厚厚的一叠我嚎啕大哭。
    不过我这儿不是说我邮出去的那些。老天赐予我的是我那些可爱的同学们尤其是杨梅给我送进南看的明信片!
    过了寒假,纷纷返校的同学们聚在一起又想起了我,于是大家商量着来看看我。当然见面是不可能的,只能依照规定给我买些日用品之类的东西送进来,但比这些东西更重要的,是他们随东西送进来的明信片。
    1993年3月5号,又是家属们给送东西的日子。
    我们在号子里拆棉纱,但所有的耳朵都在听着哪个号的门“咣铛!”开了,就说明那个号子里的某人的家属给他送东西来了。有人送东西来无疑是幸福的。但我心如止水。因为这种幸福一般是不会降临到我们这些外地人头上的。
    但是,“咣铛!”一声,我们的号门开了。四蛤蟆走了进来。
    “大学生!给!你的东西!”说着他递给我一兜日用品,“你的这些同学们可真不赖!”
    我一愣,但随即反应过来,连忙谢着接住。
    但四蛤蟆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明信片:“王干事说了,这个给你看看,看完我给你放办公室,想看时就再拿,不要往号子里放。”
    我接过一看,当下就认出,这是杨梅的笔迹!内容的原话我忘了,大意是:老师和同学们都很挂念我,等等。我的心中一阵感动!我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我感动得真想跳起来!
    但我压制住心中的波澜壮阔,往明信片上扫了几眼后,微微笑着又还给四蛤蟆。因为别人给咱面子,咱可不能蹬着鼻子上脸呀!那可是要吃打的哟!
    明信片虽已还了,但几天之内我的心里总是热乎乎的。我一遍遍回忆那熟悉的笔迹,体会那真挚的关心。明信片上,杨梅说她今年在家过春节时想起我来泪流满面,杨梅说她已和我父亲取得联系我的家里一切都好望我不要太牵挂,杨梅说以后她每个月都会来看我,我若需要什么写信告诉她即可,杨梅说……
    我白天拆棉纱时回忆起来总是独自微笑,晚上躺下后回忆起来总是鼻子一阵阵发酸。事已至此,短期内重返校园是不可能的了,只能等着法院判决。自己落到这个地步,可本萍水相逢的同学们居然如此关心我,叫我如何不……!
    从此以后,杨梅每个月5号或20号都来看我,就算有两次她有事来不了她也委托其他同学来看望我了。每次来除了送些东西外都要附上一张明信片,上面或长或短地几句话总使我感到十分亲切十分温暖……
    后来我转到上马街,绝望之中再也没给她写过明信片,但半年后她仍四处打听到我的踪迹,又找到上马街给我送些东西,还有明信片。后来我到了劳改队,在几个劳改队之间转来转去,她的明信片也一路跟随,给我安慰,给我鼓励,洒下一路……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5 19:25:52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十 九       动   静 (上)
  
    日日想,夜夜盼,我的动静来到了!
    三月下旬的一天,我们都在号子里拆着棉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咣铛!"一声,号门开了,赖赖笑着出现在门口:"小白,提审."
   五院里所有犯人的地位尊卑都取决于四蛤蟆。而我调到五院后四蛤蟆对我还有点好感,总是亲切地称呼我为“小白”。于是其他人称呼我时也都亲切地叫我“小白!”
    一听到自己要被提审,我又喜又忧。喜的是动静终于来了,忧的是毕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
    惴惴的我被当班的于干事(就是前文中所逑的贪小便宜吃了大亏的那个)送到了提审室。
    南看的铁大门旁有一溜小屋就是提审室,屋里用铁栅栏隔开。人犯们从里面的门进去,提审者或律师从外面的门进来。双方可以面对面地询问、交谈。我一进这小屋,脑海中便浮现出了诸如“阴阳界”、“生死桥”之类的概念。
    对面坐着两人。胖的一个管提问,另一个管记录。胖的先自我介绍,他们是太原市南城区检察院的,希望我能坦白交待罪行,争取从宽处理,云云。
    我唯唯诺诺。
    胖检让我先把案发经过讲一遍。
    我的脑海中又重现出那难忘的一晚,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我在教室里上晚自习,发现门玻璃上不时有人探头看,不过我倒也没往心里去。(事后得知,他们几个先去宿舍找我,我不在,发现我在教室后又碍于人多没动手,临时决定在路上袭击我。)
    九点半了,我收拾书本准备回宿舍,一看,杨梅也准备回,我便与她相跟着出了教室。
    教室在教学楼里的四层。我们下到大厅时,我发现有几人围在一起嘀嘀咕咕,还不时扭头看我。我仍没往心里去。
    出了教学楼,我还笑着说:“今天感觉不太对喔!好象有人要打我似的呢!”
    “那怎么办呢?”杨梅也笑着问。
    “能打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呗!我的短跑速度一般人谁能追上呀!”我很自负地调侃。
    我们二人边走边聊。一路上有几人从背后急步超过我们。我逐渐嗅到气氛不大对头。
    但风华正茂血气方刚的我是无所畏惧的。能有什么呀!纯粹是自己吓唬自己而已!我暗自想。
    当走到学院餐厅前的一片空地时,昏黄的路灯下我又看到路旁有人围在一起嘀嘀咕咕,还不时扭头看我。(这件案子留给我的后遗症之一便是,每当看到路旁有几人围着说话其中有人扭头看瞄我一眼,我就紧张得毛发俱张,感觉就好象又要发生什么大事又有人要袭击我一样。)
    我和杨梅正走着,迎面走来两人。一人问:“你是叫个白××吧?”
    “是啊。”我一愣。
    问话者突然挥来一拳,击在我的左颊,我的眼镜应声落地。
    老天!我可是七百度的近视!没了眼镜的我在昏黄的路灯下只能看见两个人影!
    警觉的我扭头便跑。
    我的短跑速度是一流的。那两人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被我拉下了一大截。
    我边跑边把手套、书包、收音机扔进路边干枯的草坪里。无意之中,我一瘼口袋:哟!有一把小刀!这小刀是两天前我们宿舍和杨梅她们宿舍联谊时包饺子切面团用的,洗过后我顺手装在口袋里。现在可是派上用场了!
    我摸出小刀,扳开刃,突然停住址,一转身,用小刀指着他二人:“别过来!”
    二人一愣。就是这一愣的刹那对于我已足够了。如脱兔般的我窜过他们身边,沿原路返回向宿舍楼的方向跑去。
    我已经又跑回餐厅前面了!只要过了前面的排球场我就能回到宿舍。到那时同学们人多势众,我倒要看看这二人是何方神圣!
    胜利在望的我不时扭头看身后气喘吁吁的二人。哼!想追住我?早得很哪!
    胜利在望的我根本没注意到前面路中间站着一个小个子正虎视耽耽地盯着我。
    深度近视且心慌意乱的我,哪里能管那么多!况且路中间路两边看着我的学生多着呢!
    我与小个子擦身而过。但是,悲剧发生了:小个子突然伸腿绊了我一下。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5 19:26:06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十      动   静 (下)
    
    我踉跄几步,几近摔倒。但我两手一托地又站了起来,准备继续向前跑。
    迟了!我的衣领已被人抓住,紧接着我的左右胳膊已被人抓住,已经有拳头砸上来。慌乱中我只能看人影憧憧。(后来得知共有七人参与围攻我)。
    身高体壮的我奋力挣脱了两臂,转过身,挥舞着双手抵挡。
    但是,我的右手有刀。直到现在出狱多年,我仍然搞不清到底是哪一下把刀子捅进对方身体里的。
    (胖检提醒我,不是捅死一个,而且还重伤了一个。死的那个捅在心脏上,伤的那个捅在右肺上。)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捅死对方的。只知道古人说的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这句话确有道理。我很快就被众人打倒在地,不停有人踹已经倒在地上的我。
    我挣扎着站起来,跑到路旁边抱住一颗树喘气。几人并没有立即围上来。(后来得知他们发现有个同伴倒地了,只是还没发现他死了)。
    但是,很快有三四个人围了上来。其中一个穿着武警上衣的小个子喝道:“走!跟我们走一趟!到外面派出所走一趟!”
    直觉告诉我,这个小个子不是派出所的。我怕跟他们去到哪儿再挨打,就死活抱着树不肯松手。(后来得知,小个子穿的武警上衣是借来以掩饰身份的)。
    (后来从案卷中得知,是死者赵勇在路中间绊了我一下。但案卷中称死者身高一米七六,绝对不是绊我的那个小个子。我坚信是活着的把罪责都推到了死者头上。)
    小个子见拉不动我,就来掰我的手,一边还连踢带打。我的手松开了,露出了水果刀的刀柄。当时我也奇怪前面的小刀刃去哪儿了。
    我痛苦地蹲了下来。
    杨梅跑过来。柔弱的她一反常态高声抗议:“你们要干什么!别打他了!”
    “滚你妈的个×!”一人粗暴地一掌把她推开。她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别打他!”我愤怒地站起来。
    但回答我的又是几拳几脚。我又痛苦地蹲在地上。
    这时,几人才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我讲完了。”我说。
    “还有呢!”胖检面如止水。
    
    我被杨梅搀回宿舍。同学、好友、老乡们闻讯赶来。我躺在床上浑身疼痛,越想越气。我在学校里没惹谁啊!哦对了!几天前我和仝平吵过架,但吵几句就值得叫人来打我?不至于呀!那还会有谁呢?怒火中烧的我从铺下摸出一把小斧头(只有半个巴掌大,很精致,当然也能砍死人)。我来到仝平的宿舍,推开门,但仝平不在。我又回到宿舍躺到了床上。
    同学们把我的手套、书本、眼镜、收音机等全捡回来了。
    这时郭老师也来了。她关切地问:“怎么样?要不要紧?咱先到派出所报个案,再到医院看看?”
    于是,我们一行人来到学院派出所。值班的警察接待了我们。他问我有没有伤着我。我想了想,自己确实动了刀子,但确实不知有没有伤着人。警察让我回去写个材料明天送到派出所。
    我们回到宿舍,满身疼痛的我又躺到了床上。
    当我满身疼痛躺在宿舍床上时,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后面跟着的是贾力.年轻人用一种特别的眼光看着我:"起来!跟我们走!你把人家捅死了!"我一激灵,从床上坐起来,诧异地问:"捅死了?"不会吧!我根本就没有捅住人的感觉,但我还是站起来,跟着他们往外走.正围在我旁边的同学们愣住了,交头接耳,不知如何是好.(这就是本文开头的一幕)
    
    胖检又问了问我具体细节,如我到底知不知道是怎么捅死的人等,之后,他们便离开了。
    动静结束了。
    我又被老于带回五院。
    进了号子,我又开始坐下来拆棉纱。
    下一步,就该是等着法院的来给我下起诉书了。
    动静,你来吧!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5 19:26:34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十 一     后 来 我 才 知 道……
  
    后来我才知道,死者的伯父是太同市公安局局长(?或是副局长?或是书记?反正就这个级别的)。太同市做为山西的能源大市,开发较早,为全省乃至全国的煤炭生产做出了卓越贡献。于是太同人官容易出政绩也容易被提拨,于是省里的现任及前任省委书记都是从太同起来的,于是省里重要岗位上的领导都是太同那一片的人,于是公检法司的一把手也基本上是太同人,于是死者的伯父作为太同市局领导在太原市是很有影响力的。
    后来我才知道,死者的伯父叔父家全是女孩子,他自己也是独生子,也就是说这一大家就靠这一根独苗传宗接代。独苗没了理所当然所有的愤怒只能冲着凶手我来发泄。再加上活着的那几个一致强调我是多么可恶而他们自己是多么、热心地去帮助朋友。结果只能是火上浇油。死者家属强烈要求血债血偿,一定要我抵命。
    后来我才知道,我和仝平吵过架后,仝平于案发当天下午,和死者等几人在一起喝酒,说起了我的狂妄和抢风头。(在太原市的学校里太同人由于人多势众总是觉得自己了不起哪能轮得着其他地区的人出风头连太原本地学生都要让三分的!但生性原本活泼爱运动善交际的我无意之中抢了他们的风头也招来了忌恨!)觥筹交错间,死者说我竟然敢和他的女朋友跳舞!(冤枉!学院里为新生举办的交谊舞培训班上,我们新生害羞,分男女站开,老师鼓励我们男女搭配时我第一个走过去找了个女的跳,但那是我老乡呀!要说和他的女朋友跳也可能是以后的哪一次吧?天哪!随便找个女的学学三步四步就能说明我有不轨企图吗!你要不满意我和你女朋友跳那你早说呀!我哪怕去和老母猪跳也不和你女朋友跳呀!)
    后来我才知道,那几人聊着聊着,借着酒兴就觉得很有必要教训教训我。于是,打电话叫来外校两人(怕我认出来),也就是最初拦住我打掉我眼镜的二人。“商量好后,上宿舍找白,白不在,便决定在其回宿舍的路上拦住白打白。”(以上为起诉书中认定的事实的原话。)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打完我后,发现同伴中有一个倒地,又打了我一阵后,者抬着同伴往外走。学院外是三路电车的总站,他们好象在半路上(?)发现情况不对同伴不行了,慌了手脚。反正不知怎么耽误了近一个小时。到了离学院最近的医院武警医院后,医生一看,说,送太平间吧。
    后来我才知道,93年上半年时时任省委书记王茂林和省领导卢功勋有批示“严惩凶手!”
    后来我才知道,死者父母为替儿报仇,每天住在太原,四处奔波。住的是十元钱一晚的简陋旅馆,吃的也很不好。(我对捅死人丝毫不感到后悔,但为二老的奔波操劳而内疚。)
    后来我才知道,死者的父母每年都要到学院餐厅前的空地上他儿子死的地方烧些纸。死者的母亲在几年后疯了。(再次深深内疚!但是,我的母亲因我而病情加重而去世了,可曾有人为我内疚!老天!你瞎了眼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小时候为了上学父母曾把我的年龄改大一岁(不过后来又纠正了),但死者父母也知道未成年犯不可以判死刑,便几次去到我家乡,调查我的真实年龄。(我个子高大,脸黑眼小,加上在号子里住得满脸菜色,很显老相,在法庭上不少人也怀疑我在案发时是否真的未成年。但事实毕竟是事实。)
    后来我才知道,死者家属动用关系,在光明日报上发表文章在黄河电视台的观众来信栏目中发表“一个母亲的心声”抨击法院没有如他们所愿那样严惩我不死也应该判个无期。(在媒介上发表类似的文章是需要特批的。我后来在南看遇见了省司法厅宣教处的胡干事,他因经济问题而来到了我们身边。他见了我惊讶地说:“前两天死者父亲还拿着省里领导的批条去找我们,要求我们给他录节目呢!”)
    后来我才知道,这件案子的审判基本上是法律与权力的斗争。凡是直接办案人员如提审我的检察员和审判我的审判长审判员等,都是倾向于我的。最初他们估计这防卫过当顶多判个缓刑,我还能出去回学院读书。但中国的司法制度是有社会主义特色的,检察院起诉科说了不算因为还有个检察长可以改变案件的定性由防卫过当改为故意伤害,直接开庭审判我的审判长说了不算因为还有个以法院院长为主任的审判委员会可以改变合议庭的判决。
    后来我才知道,我在看守所住了三年三个月,我父亲从家乡往省城跑了五十多趟!每一趟都是千里迢迢啊!他不求法院能从轻发落他的儿子,他只希望能依法审判公正审判!但是他的希望破灭了。我由南看转到上马街,案子也由南城区转到中院(怕城区没资格判重了)。起诉书的定性也由防卫过当变为故意伤害。一审判了我十年!上诉至高院后,维持原判!认命吧!无奈的父亲鼓励我在劳改队里多学习:“世事洞察皆学问,人情炼达皆文章。”父亲送给我这两句话。
    后来我才知道,我不该知道的太多,知道的越多,就越对  不满,我就越发变得暴戾、偏激、极端……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5 19:26:44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十 二     小    孙(上)
  
    在三院时我只洗了半个月的马桶,但到了五院就没那么好运了,我足足洗了一个半月的马桶。
    公检法司抓人判人都是有季节性的。每年临近五一、十一、元旦、春节等重大节日时,为保障社会的安定团结,公安局要抓一批人,检察院要批捕一批人,法院要判一批枪毙一批人,同样,看守所也要迎来一批人。除此之外,零星的“春季严条”、“夏季严打”、“秋季严打”、“冬季严打”等专项行动等也能为看守所补充点新鲜血液。古人云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铁打的大狱流水的犯人,不假啊!孔子看着奔腾的河水说“逝者如斯夫”,我看着一批批的犯人来了判了又走了也禁不住大发感慨:“逝者如斯夫!”
    春节之后,零星送来两、三个新犯人都被分到别的号子。每天早上洗着马桶擦着地的我看着那些板油们一个个有了接班人我真是望眼欲穿!
    功夫不负有心人!四月上旬某日,我终于等来了小孙!
    下午,我们都在号子里拆棉纱。
    天气暖和了,晴朗的天能带给人们好尽情。
    拆棉纱给南看带来收入也给我们带来实惠,一个月来我们已经吃了两次肉菜了!虽然还是一瓢菜汤里飘着两三片小肉,但这已足够让我们心情欢悦了!我品尝着香喷喷的小肉片想起了小时候唱的小蜜蜂采蜜忙只有劳动最光荣,想起了大胡子马克思说劳动是人类生存的第一需要。
    五院有个号子,住着几个全是关系户,俗称“服务号”,有四蛤蟆、赖赖等四五个人。他们能在院子里走动而不象我们只能闷在号子里;他们能把每次肉菜里的大肉块们先捞光只让我们吃些小肉片;他们全睡在坑上地方还很宽敞而不象其他号子里人太多需要打地铺。
    此时,随着拆棉纱的任务的逐渐加重,四蛤蟆要求服务号里的跑号的全下到各号里帮着拆棉纱。没人敢违抗。到我们号帮忙的是赖赖。赖赖和保全是同案,家也在南看附近。保全有病,他家里就让赖赖家里转告赖赖在里面招呼着点保全。每次保全抽起来赖赖得知后总是窜进来掰腿掐人中。所以,赖赖理所当然地来帮我们号拆棉纱。
    下午,我们都在号子里拆棉纱。
    天气已暖和开来。各号的号门允许被打开透透气。晴朗的天气总能带给人好心情。今天要拆的全是大布块。转圈挑出毛头后,“刷拉拉”地就被拽完了。所以,虽然每个号被分了二十多斤的原料,但都已快被拆完了。赖赖也在我们号帮忙,他正和保全闲聊着家里的一些事情。
    这时,四蛤蟆叫赖赖出来接新人。全院的人犯们全涌到号门上、窗户上看看来的是谁。这人,就是小孙。
    搜身、登记后,四蛤蟆把小孙分到了我们号。
    我们的棉纱也拆完了。各号都在打水洗涮。小孙贴着墙站在窗边,惊恐地看着面前人来人往全是光头在晃。我想起了入监之初的自己,但这念头只是一闪即逝,我更高兴的是来了一个新人,既能接我的班洗马桶,就不定还能让我过过手瘾尝尝给人服水土的滋味呢!
    晚饭过后,封了号门,程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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