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丁 发表于 2013-6-24 09:48:28

八大 (新版)

本帖最后由 宝丁 于 2013-6-24 10:23 编辑

小说写完放了四年才有了第一遍修改的灵感,加了很多不错的想法和故事,比初稿精彩了很多。纯属自娱自乐,当然也希望有人喜欢。 1、菱角儿八大忽然就想吃肉了,而且这回想吃的不是猪肉也不是鱼肉,就单单只是鸡肉。这个念想是怎么产生的,八大自己也说不清楚,就像是灵感一样。不过,若仔细想一下,却还是有由来的,而且,好像还是从两个不同的方向生成出来的:一个方向是先从肚子里开始的,接着在胃里翻腾,然后喉咙发干,再然后两个腮帮子一酸,满嘴就是鸡肉的香味;另一个方向是从空中来的,鼻子最先捕捉到了那若有似无的香气,深深地吸上一口,嘴里的唾沫都变成了鸡汁。八大扯直了脖子使劲咽了一口鸡肉味的唾沫,像是有鱼刺卡在喉咙里。八大产生这个念想的时候,他正躺在大坑边的草地上。八大坐起来,脚一踢旁边的烂缸问道,你闻见鸡肉味儿了冇?烂缸道,啥!啥味?八大道,鸡肉。烂缸笑道,冇。辽天野地里,那儿来鸡肉味,你是在做梦吧?午后的太阳白晃晃的,像一锅刚煮熟的面糊,热气腾腾。坑边上这棵不大不小的柳树,遮挡出的荫凉稀稀落落跟一只秃毛小公鸡似的。八大打了个哈欠,一边儿眯着眼看了看日头,一边儿对身旁的烂缸说道,你先招呼会儿牛,我去睡会儿瞌睡。你咋不先招呼会儿牛,让我先睡一会儿。烂缸回答道。你咋是个这号娃儿,啥都给老子争。八大有些不耐烦了。就是的,咋了?八大笑道,就是个屁啊就是。快去快去。烂缸站在太阳下头一动不动。八大这才觉得,刚才那玩笑开得有点儿过了,烂缸这家伙是真不高兴了。不过没关系,他对他实在是太了解了,得硬软兼施才行。八大怏怏道,看看你那鳖形样,跟你开个玩笑都不行?不行去球,你放你的牛,我放我的牛,咱们谁也别跟着谁。八大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不就是教你招呼球会儿个牛,跟要杀了你似的。我再问你,行还是不行?烂缸面无表情,呆呆的立在那儿。好了好了,你看牛都在水里头泡着,哪儿不会跑的,你就坐这儿看着又不碍啥事儿。过一会儿等我睡醒了,我到坑里去给你捞菱角儿吃。行不行?烂缸没吭声。八大知道,他不吭声也就是同意了。于是推着他来到坑边,按他坐了下来。八大刚一松手,烂缸“腾”地就站了起来,把他也吓了一跳,却见烂缸一个人佝着头,走到到包谷地头,寻了片荫凉坐了下来。八大“扑哧”一声笑了,转身进了包谷地。一进包谷地,八大就后悔了,这包谷地里头比外头还要热一些。可是又不好马上又出去,只得硬着头皮在里头找一块儿空地儿,扯一些包谷叶子铺成地铺。一片包谷叶子割了他的眼睛。他妈的,八大一边儿紧闭上那只眼大骂到,一边儿狠狠地把割到他的那片包谷叶子劈掉。抬起手背把眼睛揉一揉,眼泪直往外淌。闷热和眼睛的刺痛都抵挡不了瞌睡,八大倒在地上就呼呼大睡起来。水坑里并排卧着两头牛,正在悠然自得的反刍,左边那头小一点儿的是烂缸家的。烂缸顺手摸起个土垃疙瘩儿,朝着右边那头牛就扔了过去。土垃疙瘩正好砸中了牛角,牛“呼隆”就从水里站了起来,四处望望缓过神儿来弄清是怎么回事儿了,又卧到了水里去。这是一头老牛,八大从记事儿开始就一直有它,对于小孩子的戏弄,它见的多了也就不以为然。烂缸心里乐滋滋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情。烂缸又抄起一块土垃疙瘩时,他听到一串清脆的鸟叫声从头顶传来。他抬起头,看到了一只云雀扑愣着翅膀,高高的悬浮在云端。烂缸心里骂道,真球热的天还在日头地儿里乱扑腾,小鳖娃儿们都不怕伤热?想来又觉得自己没趣,攥在手里的土垃疙瘩随手就扔到了跟前的水塘里。“咚”的一声,荡起层层波浪。波浪一圈一圈的荡出去,跟两头牛荡过来的波浪交融到一起,渐渐的减弱消失了。水牛喜水,尤其是在这样的大热天,它们宁愿饿着肚子卧在水里,也不会爬到岸上来吃草。几只虻子贴着水面在两个牛头之间“嗡嗡”地飞来飞去,一有机会就在牛头上紧急迫降。惹得老牛把两只大耳朵摆得“呼扇呼扇”的,驱赶它们。小牛则干脆“扑通”一声把整个头都没进水里,等到把虻子驱走了才从水里钻出来,“噗”的一声从两个鼻孔里喷出一团水雾。水牛卧的这个大水坑,其实是一条水渠的一部分,它的一头连着纵横交错的田间地头的排水沟,一头通向村北那条干渠上,就像是一根绳子上拴着的一个葫芦。下雨的时候,雨水从地垄沟排进地头的水沟,再从地头水沟涌到这个葫芦里,稍适停顿就经支渠汇入干渠,再到十几里地之外的大同边上的汉江,而后顺势南下来到长江,再转东奔向大海。牛有时站水沟里吃草,会一边把水沟里的水淌得“哗啦哗啦”地响,一边“哗啦哗啦”地住水里面尿尿。八大就对烂缸说道,牛这泡尿能流到海里。烂缸问,我不信,你知道海在哪儿?八大道,歪事(怪事),你还不信。老子虽然没见过海,可老子就是知道这沟里的水还有那坑里的水都是会流到海里去的。烂缸道,海多远多远的,老子才不信,它这泡尿能流恁远。八大又气又恨,你不信去球,老子懒得跟你说,小学一年级的课文里都写的有,你鳖娃儿上学都白上了。烂缸没话说了,他得空出时间想想小学课本里有没有这样写过。烂缸当然不懂江河湖海的事儿,十几里地之外的汉江,对他来说已经是遥远的事情了,更何况那万里之遥的海,他所能看到的,就只是眼前这个坑和不远处的那条渠。八大就不同了,他已经在十几里外的汉江里,光着屁股洗过好多次澡了,所以他知道这个坑和那条渠跟大同那边的汉江是怎样的关系,也知道遥远的长江和大海,尽管它们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概念,但却并不影响他由此而产生的骄傲。八大站在岸上,撅着屁股往水沟里尿尿,一片“哗啦啦”的声响。烂缸看到八大往沟里尿尿,自已也有点控制不了了,跟着朝沟里“哗啦啦”地也来一泡。八大看他那样就来气,你妈的,见样学样。说着话,上去就在烂缸的屁股上横踹一脚。烂缸躲闪不及,手也没把稳,裤子就湿了一长条。湿就湿吧,烂缸毫不在意,这天气尿湿的裤子一会儿就会干的,倒是让八大一踹,尿剩的一半还有憋在肚子里亟待解决。烂缸只得叉八着腿挪的远一些,才把憋回去的尿接着尿完。有时候口渴的时候,烂缸就会爬在坑边,把嘴伸到水里“咕咚咕咚”地喝水,跟饮牛似的。他这个时候,早就忘了两天前他自己还往这坑里尿过尿,还牛尿和八大的尿。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没看那坑里的水澄清透亮,干净着呢!口渴的时候八大也喝这坑里的水,可他不像烂缸那样爬在坑边撅个屁股跟个狗似的,他是蹲在坑边双手捧水喝。蓝天白云全倒影在水里,仿佛一头扎进这水里就会到达另一个清爽的世界。烂缸也有使坏的时候,就在八大掬水喝的时,他会搬起一块大土垃蛋儿,朝八大面前的水坑里使劲扔进去。“扑通”一声,坑水溅八大一脸,衣服裤子也都湿了。你个狗日的,八大跳起来就追。烂缸就往包谷行里钻。东钻西钻,终于还是教八大给截住,按在地上一顿好打。八大的拳头从来都没留过情,这次当然更不例外。然而挨了打的烂缸,一边“丝丝”的揉着伤痛,一边还“嘿嘿”的笑,怎么说这次也是他举娃儿湿了一身。八大是自己醒的。包谷地里实在是太闷热了,教人气都透不过来,哪儿还是睡觉的地方,才眯了一会儿眼,这浑身的衣服就让汗水浸湿了大半。觉没睡好,八大心情也不好。烂缸看到八大从包谷地里钻出来,没好气的说道,这回你舅官儿(这家伙)可睡美了吧?八大道,热都热死球了,还睡个屁。来来来,我招呼牛,你去睡。嘿嘿,烂缸笑道,老子不睡。八大听着烂缸的话就来气,上去就给了他一巴掌。你妈那个逼啊,教你鳖娃儿招呼牛,你舅官儿要睡觉;可教你舅官睡觉了,你鳖娃儿又不睡了,存心跟老子做对。说着话又飞起一脚,把烂缸踹倒在地。烂缸这人皮实,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二话没说只是站得远了一些。咋不说话了?装鳖?烂缸还是不搭腔。八大挥着拳头朝烂缸冲过来。烂缸见势不妙,拔腿就跑。八大在后面穷追不舍,还不时从地上摸起土疙瘩来扔他。烂缸左躲右闪,匆忙中一个箭步就飞到了沟那边去了。八大笑了,骂道,狗日的,跑得还怪快哩!你鳖娃儿也就这点儿本事。烂缸站在对岸也冲着八大笑。看着烂缸笑自己,八大猛的一猴腰,双手在地上一阵乱摸,像吓唬狗一样的动作。烂缸真以为他又要捡土垃蛋儿扔自己,于是拔腿就跑到几十米外。看着烂缸远远的站着,八大这回“哈哈”大笑起来,刚才弯腰不过是吓唬他一下,看把他鳖娃儿吓的。烂缸知道什么时候危险什么时候安全,在八大对自己动手的时候是绝对不能掉以轻心的,虽然多数情况下他是跟自己闹着玩,可是拳头真要打在身上还是会疼上好几天的,更何况他还见过八大真的跟人打架的残烈情景。村里八九十那几个队里有一群娃儿,为首的叫吴万鹏,人们都喊他“万娃儿”。烂缸就见过八大跟这个叫万娃儿打过的一次架。打架是事先约定好的。八大要烂缸跟他一路去,可是烂缸他爹妈要他下地薅草。烂缸当然不想去薅草,贴着墙悄悄溜了出来。后来烂缸还为此挨了他爹一顿打,可他一点儿也不后悔,因为幸亏他没去薅草,要不然就错过了一场动人心魄的好戏。烂缸跟在八大后面去了决斗的地点。对方有十几个人,一字排开站在半坡上,而他们却只有两个人,气势上根本压不住对方,但是八大毫不畏惧。烂缸已经吓的大气都不敢喘了,因为他看到对方每个人手里都有一把镰刀。八大笑道,万娃儿,今天是打群架呢还是你跟我两个人单挑?还一个个都拿把镰刀,吓唬谁呢?万娃儿道,哼哼,镰刀是来割猪草哩,你别怕。今儿是我跟你两个人单挑,我保证就是我被打死,我的人也不会插手的。说完把手里的镰刀远远的丢到一边。都闪开。八大双手一挥,两边的人全都乖乖地散开了。啊——万娃儿叫喊就冲了上来。八大直接迎上去。两个人拳来脚往的就过起招来,一开始还能看出招式套路,可没过一会儿就撕抓到一起,从坡上翻滚到坡底,又从坡底翻滚到地垄上,两个人的拳头在彼此的头上、脸上、身上乱挥一气。很快八大就占了上风,把万娃儿死死地压在地上,拳头跟暴雨点儿似的,“噼哩啪啦”地落在万娃儿的脸上。一旁观阵的烂缸直看的心惊肉跳,呆呆地远离人群注视着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烂缸感觉到拳头落在万娃儿脸上就跟落在自己脸上一样的疼,让他的心紧紧地揪在成一团。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平日里挨八大的那些拳脚闹着玩的。鲜血从万娃儿的鼻子和嘴里奔涌出来,整个脸已经被打血肉模糊了,身子被压在地上却在竭力的扭曲、翻转,脖子憋得通红,眼睛里喷射着怒火,眼珠子都要迸出来了。八大就像一座小山一样压在万娃儿身上,任凭他怎样挣扎也翻不了身。渐渐地,万娃儿的反抗没有了。可就在八大放松警惕的时候,他却又猛然崛起。八大赶紧应对,这一次万娃儿成了趴着被压在下面。两个人就那样僵持了很久,谁也没有丝毫松懈。胜负已分,再多的反抗都只是徒劳。被压在底下的万娃儿一动不能动,周围围的全都是自己的人,这让他感觉十分羞辱,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服不服?八大问道。不服。万娃儿回答道,论打,拳脚上我占上风,你刚才没有少被我拳头揍,被我脚踹吧?论摔跤,我不如你,你就是占着身大力不亏,才把我把住按在地上的。不算啥本事。笑话。八大笑道,咋着你都是输。俄国大力士够高大吧,霍元甲够瘦弱吧,结果不还是大力士教霍元甲给摞倒了。亏你还天天早晨黑愣愣都爬起来打沙袋练武功,练得是个屁,自己没本事就别说这说那的。有本事,你把我放了,我们再来。输都输了还来个屁。八大说着就把万娃儿松开了。万娃儿站起来,来回抹了抹鼻子里淌出来的血,脸就更花了,唾了一口血沫道,再来。打不过就是打不过,谁个儿还跟你再来。八大说着转身招呼烂缸回家。怕了吧?不敢了吧?万娃儿在八大背后用起激将法。哼哼,八大冷笑道,老子还怕你?你省点力气回去先洗脸去。八大说完,领着烂缸扬长而去。八大后来就听说,万娃儿练武更勤了,早上四五点就爬起来,在他们家门前的树林里“通通通”地打沙袋,就对烂缸说道,就他那鳖样还想练得跟霍元甲一样,人家霍元甲自创“迷踪拳”,他会啥拳?跟你说,老子不是吹牛,老子爹以前在少林寺学过武功,后来自创了一套“抹腰拳”,打遍天下无敌手。老子爹不是因为死得早,把这套拳传给老子,老子收捡他还要恁费劲?唉,他妈的,可惜了,失传球了。听八大叹气的时候,烂缸也想跟着叹气,他也觉得那套拳失传太可惜了。不过现在不是为那套拳可惜的时候,虽然隔得很远,烂缸还是不得不防着八大突然追上来。八大往回走,烂缸也跟过来;八大停下来,烂缸也停下来。八大扭过头来笑道,看把你吓球哩。过来吧,不打你了,给你摘菱角儿吃。嘿嘿嘿,烂缸笑道,你骗老子。八大骂道,好,好。你个狗日的,就站那边不准给老子过来。八大来到坑边,脱了布衫和裤子,伸长了脖子朝四周环顾一遍,看到除了烂缸没有旁人,于是把仅剩的裤衩也脱了,“扑通”一声一头扎进了水里。水面荡起一阵巨浪,人却不见了踪影。等到浪平水静的时候,才见几十米外从水里钻出一个人头来。八大踩着水往前游,还空出手来抹了一把脸,把迷了眼的水拭去,然后仰躺在水面从容地向水中央游去。坑中央的水很浅,枯水时节这里会露出一大块陆地,上面旺盛的长满芦苇,不经意间会从芦丛中飞出两只白鹭。现在并不是枯水期,雨多水盛水位陡升,那块陆地早已没入水中,芦苇荡也同时困在了水中央。菱角都是野生的,夹杂在芦苇丛中向四周蔓延。菱角秧盖住的水域都很浅,八大站起来时连最基本的东西都露在了水面上。八大可顾不了那些,更何况在这辽天野地里又没有旁人,没什么好怕的。拎起一把菱角秧,翻过来一看,菱角还真不少。八大禁不住先摘下一颗尝尝鲜,里面的瓤脆甜爽口。这时候八大才意识到自己光屁股过来的,连个包菱角的东西都没有。幸好水面上还漂着几片莲叶,八大就把摘下来的菱角用莲叶包起来,又用菱用藤绑紧先放在一边。等积到够多的时候,八大就抱着它们,踩着水回到岸上。烂缸早就在岸上等到着了,已经眼馋了好半天。八大一见烂缸那贼样就骂道,你鳖娃儿不是不过来吗?滚开。烂缸也不回话,只是傻笑着帮忙收拾。来,把你衣裳脱了,我去多包点回来。烂缸赶忙脱自己的衣裳。八大就笑了。心想,烂缸这小鳖娃儿看着傻,其实一点儿都不傻,他可不说,咋不用你的衣裳了,他鳖娃儿知道他一说就别想有菱角吃了。拿着烂缸的破衣裳,八大又游到了水中央。这回有了烂缸的衣裳就方便多了,一会儿的功夫八大就又包回来一大堆。差不多了吧?八大问道。差不多了。八大上前伸手在烂缸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妈的,你个鳖娃儿就知道吃现成的,每回都是老子出力气你捡便宜。烂缸不服气,啥都我捡便宜,你看我衣裳,都湿透了。歪事,衣裳湿球了算个屁,搭到那包谷杆儿上一会儿都干了。那你到水里去洗个澡,你还凉快一些。八大笑了,你个小鳖娃儿真是的,越来越会还嘴了。烂缸也为自己的还嘴表现沾沾自喜。八大抹干身上的水,把衣裳裤子穿好,突然想起了什么,对烂缸说道,要是能煮熟了再吃,那才好呢!能,能。烂缸连声回答,我记得在炮厂房后有一个烂缸底,可以拿过来装水煮菱角。行,你去把它捡过。好。烂缸回了一声,一路小跑就去捡烂缸去了。约莫一袋儿烟的功夫,烂缸还真的抱着一个烂缸底,从一片包谷地里钻了出来。八大喜出望外,搁这儿,搁这儿,你去捡点柴火去,我来把“锅”架起来。烂缸听了八大的吩咐,又赶紧去捡柴火去了。八大寻了一个地沟,把烂缸架上去摆稳了,又把缸底扒空,一个简易的灶台就算做成了。这时,烂缸也捧着一把柴火回来了。一看到烂缸手里的那点柴火,八大就有发火了,日你妈,捡球恁大一点儿柴火够烧个屁,搁那哈儿赶紧再去捡,多捡一点儿,听见没有。烂缸挨了骂,却还是乐呵呵的。二话没说,就又跑去四处觅柴去了。八大把烂缸盛满水,把菱角都倒进水里,一切收拾停当了就开始生火。火柴是随身带着的,有时候烧红署、烧土豆,有时候烧蛤蟆、烧长虫(蛇),没有火柴是绝对不行的。等到烂缸抱着一捆柴火回来的时候,菱角已经在锅里煮上了。烂缸就帮忙往锅底添柴火。塞得多了火就熄了,一个劲的直拉黑烟。八大就又来气了,骂道,滚到一边儿去,不球会烧火还在这儿加啥梢子,塞球恁些柴火咋着得成。烂缸没趣地坐在旁边,看着八大一个人忙活。八大把锅底的柴火退出来一些,趴到锅底歪着头噘着嘴努力地吹火,火终于又重新燃了起来。烈焰熊熊,不时的发出“啪啪”的声响,烤得两个人都汗流浃背。终于烂缸里面的水开始泛泡泡了。烂缸迫不及待的喊了起来,水开了,水开了。八大骂道,滚开,叫啥子你叫。水才刚刚开,哪儿可熟了,还得多烧一会儿。烂缸吞了口口水,老老实实的蹲在旁边不再吱声,看上去就像条乞食的狗。行了,来,你先捞一个尝尝看熟了没有。八大终于允许烂缸动手了。烂缸听到命令,找了根木棍儿,伸到烂缸里扒了一个菱角儿出来,刚抓在手里就被烫得赶紧丢在地上,然而又不甘心,重新又捡到手心里,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一路小跑就到了坑边,就把菱角儿丢到了水里,这才想起来吹吹被烫红了的手。八大看着烂缸狼狈的样子,禁不住笑得浑身发颤。烂缸只关心他的菱角儿,再从水里捞出来的时候已经不烫手了。烂缸把菱角儿咬成两半,再一半一半的把仁儿嗑进嘴里。熟了没有?八大问道。熟了熟了,能吃了。烂缸连连答道。烂缸说着,已经回到了八大跟前,跟着又哈哈笑道,刚才那个好烫啊,你看,给我手都烫红了。八大就挖苦道,你鳖娃儿还知道往水坑边跑,我还以为你不知道烫呢。看你哪个猴急的样子,生怕谁个儿要抢你的似的。给,拿着个荷叶儿去坑里捧点水来,我先把这缸里的热水箅掉。烂缸拿着荷叶去了坑边。八大把灶底的火都退了出来,又掂着烂缸的边沿把里面的水慢慢篦干。烂缸也把凉水满满地捧来了,倒进烂缸里却只够垫个底。水不够,再去。八大对烂缸说道。烂缸又连着跑了三四趟,缸里的水才勉强没过菱角儿。八大这才说道,行了,吃吧。

宝丁 发表于 2013-6-24 09:53:45

2、蛮子营八大名举,人称举娃儿。举者,举人。小时候曾听四爷这么说过。但不知是四爷从来没有解释,还是他解释过我没记住,关于何为举人的问题,却一直到我上了高中才搞清楚。在古时候,平民老百姓家族里出个秀才绝对是件荣耀的事,而举人比起秀才要尊贵得多。成了举人就有当官的资格了,不过一般都只能是地方官,像现在镇长县长之类的都是有机会的。但举人比起进士却又次了一等,进士做官做的是京官,皇帝身边的官,将来升迁提拨的机会也多,而且即便是品等相同,也还有“京官大三级”的说法。可是,八大为什么就只是叫“举”了呢?关于这个名字的由来,因为我从小就听人“举娃儿举娃儿”地叫,早已习以为常,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也就从没有究问过谁,所以到现在也不得而知。大,乃是我们方言中对父亲的兄弟的称呼。我父亲们堂兄弟堂姐姐加到一起一共有十七个,八个大大九个姑,八大排行兄弟中老八,所以我们叫他八大。八个大大九个姑上头是四个爷爷,四个爷爷虽然都是农民出身,人生的经历却不尽相同,每个人的故事都够写一本书。大爷是最富传奇色彩的人物,他自幼修得一身的好武艺,民国时被抓过壮丁,当年过老日时杀过鬼子,后来还当了几年土匪,文革的时候没少被批来斗去的,最后却稀里糊涂死在自己拉的马车底下。二爷死得早,自幼体弱多病的他,赶上那年闹饥荒,连病带饿的比村里那几个七老八十的走得还快,早早就躲在了那块乱草丛生的高岗之上歇着了。三爷也就是我爷爷是一名共产党员,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也曾经官至排长,戎马半生且战功赫赫。爷爷的功绩是有军功彰为证的,都教奶奶当宝贝压了箱底,我小的时候曾见过一次,各式各样有七八枚之多,看上去像是爷爷身上的补丁一样。爷爷复员回家后,还在村里当过村支书,虽然不是什么大官,可就是到了现在,也还算是我们家族里出的唯一一个国家干部。爷爷后来年纪大了就中了风,卧床不起了,一躺就七八个年头,终于还是自己吸烟时把自己给点了。四爷的一生最为平淡。本本分分的当了一辈子农民的他,除了种地别的啥都不会。他就像一头老黄牛一样,与人无争,与人无抢,每天都是日出而作,日没而息,就是临到了了,也还在惦记着那几亩水渍地还没犁完。细说起来还应该有个五爷,不过七八岁时就溺了丹江,连个尸体都没见着,太爷太奶奶的坟岗上没他,新续的祖谱上也没他,若不是奶奶们偶尔提一提,他就像从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样。爷爷们下边的八个大大九个姑当中,我们几兄弟只跟八大最为亲密,因为年龄隔得不远,没有代沟。八大自小喜肉。长辈们传说,八大还在五个月大刚长出小门牙的时候,就能自己攥着骨头啃了。那时候,村前村后那些坑坑洼洼的地方,到处都是成片成片的芦苇荡。八大当年就出生在某个芦苇荡里,也因此,村里总有人叫他野娃儿,或者说他是芦苇杆里蹦出来的。关于从芦苇杆里蹦出来说法,我自小就听说过,也一直困惑着我的童年,以至于我总爱劈开芦苇杆,期待着从中找出个小人来。可能是因为这些,八大先天的桀骜不驯野性十足,从小到大不是今天薅人家萝卜,就是明天扒人家红薯,任凭大爷的鞋底子抽打多少回,他不仅不思悔改,皮肉倒却更显结实了。人们对八大的评价是“坏到了沟底儿里的坏货娃儿”。不过,也有念叨他好的,因为他总能弄到些肉来分于各家。对于八大来说,芦苇荡就像是一个天然肉库。芦苇荡里除了有野鱼野虾外,还生活着许多的野鸡、野鸭和野兔之类的,不薅萝卜扒红薯的时候,八大就去抓这些东西。后来还听说芦苇荡里还出了野猪,是从附近的山上跑下来的,让152部队当兵的追赶了好几天,最后追到江边用枪打死了。这事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说那野猪伤了多少多少人,说猪皮厚得连枪子儿都打不穿,说幸亏有个神枪手击中了猪眼才把它打死,说猪身上的毛摸起来像钢针一样轧手,说猪让当兵的抬回兵营里杀肉吃了。再怎么说都是听说,八大就一直为没能亲眼看见那个激烈的场面而耿耿于怀,而比这更让他耿耿于怀的是,还从来也没尝过野猪肉。由于连年开荒,大片大片的芦苇荡渐渐就变成了一小簇一小簇的,别说钻个野猪在里面了,连那些野鸡野鸭野兔都没外藏身,渐渐地就全都绝了迹。而八大的肉瘾反而却越来越大。不过好在坑坑沟沟却还众多,里面倒还是有些个野鱼野虾黄鳝泥鳅的,也可以捕来当作肉食。跳进那墨色的污水里,几赶网下去总能改善改善净是青菜味的生活。野鱼都喜欢在岸边芦苇丛草趴窝里打洞,下水哄赶时,一脚踹进洞里,整条腿都没了踪影。我小时候跟着八大捕鱼的时候,总担心他被那深不见底的黑洞吞噬掉,或者被藏在深处的大鱼咬断了腿。后来终于也没有发生这样的事儿,却由衷地佩服他的胆识。八大热爱芦苇荡,除了它是一个天然肉库外,那里还有他许多成长记忆和生活的乐趣。既是被喊作野娃儿,被说成是从芦苇杆里蹦出来的,他也从不介意。但他介意跟别人说自己是钟祥人。虽然他出生的芦苇荡就在钟祥县的柴湖镇,虽然他已经生长在那里一二十年了,怎么说也算是土生土长的钟祥人,可他还是宁愿说自己是淅川的。八大的这种强烈的归属地意识对我有深刻的印象。虽然早些年我也有过跟他一样的观念,但后来走出到外面的世界,日子久了,渐渐地对钟祥却有了别样的故乡情结。钟祥,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文化名城,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就有2700多年。由于春秋战国时期,一直作为楚国的陪都,而成为楚文化的重要发祥地。后因其为明世宗嘉靖皇帝的故里,明世宗生养发迹于此,取“钟聚祥瑞”之意,御赐名为“钟祥”,延用至今。相对古老的钟祥,大柴湖镇是一个崭新的镇。摊开中国地图,找到湖北省钟祥市,就会发现一条河流自北而南穿城而过,中途突然改道向西北方,再转过一个大湾复又向南奔泻而下,至马良镇又转而东南,于是就有了一百多平方公里的土地被围在了一个耳朵形的河套内。那条河流,就是万里长江第一大支流汉江。那块被套牢的土地,就是大柴湖镇的所在地。大柴湖这个地方民国24年(1935年)以前,人们就已经在这里筑堤防洪,堤内建房开地了。只是这一年的汉江流域连降大雨,江水一涨再涨,桀骜不逊的江水,无法忍受这里东拐西拐的约束,像一条翻滚的巨龙,狂奔怒吼,终于将束缚它的围堤冲溃,顷刻间村舍良田化为一片汪洋,生活在这里的乡民大多葬身鱼腹。洪水以后,陆地重新显现,而人们却再也不敢在这里安家置地耕作生息了,渐渐地就成了人迹罕至的蛮荒沼泽之地,人称“水湖”。不久,水湖里开始生长出一种芦苇,它们长着坚实如竹的茎干和错综复杂的根系。年复一年,这些芦苇代生代长,水湖也就变成了一望无际的芦苇荡,人们就又开始叫这里为大柴湖了。后又因惧于洪水的侵袭,人们开始在沿江河堤十来公里外,又筑起了一道防洪堤,把这块被汉江套牢的土地实实地圈了起来,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湖。 大柴湖,芦苇窝儿,三天不割一尺多! 三十多年后,新中国人民为了实现毛主席南水北调的伟大设想,人们开始在丹江河口筑起大坝,大坝截断了千古以来奔腾不息的丹江水,也淹没了上游沿岸数百平方公里的沃野,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失去了祖祖辈辈的栖身之所,只得远走他乡去寻找新的家园,他们中的一支跋山涉水不远数百公里就来到了大柴湖这个地方。我三个爷爷就在这支移民队伍当中,当年他们带着一大家子,老老少少十多口人,背井离乡从老家河南淅川来到这个地方时,看到的情景就跟这首民谣所传唱的一样。那时候,芦苇是这块土地天然的主人,它们在这里已经生长了三十多年,面对着这些初来乍到的移民时,自然不会就此屈服于他们手里的镰刀之下。它们砍了又长,再砍再长,在这块一马平川的土地上,一望无垠,遮天蔽日,而且不屈不挠。然而,从此以后,芦苇丛中还是渐渐地传出来鸡鸣犬吠声、婴孩啼哭声。傍晚时分,映衬在落日的余辉里,炊烟袅袅,一缕缕从茫茫芦海里冉冉升起,宣示着生存的信念。又经过近半个世纪的沧海桑田,而如今你再来到大柴湖,看看到的已是的栉比鳞次的楼房、纵横交错的街道、热闹繁盛的集市和熙熙攘攘的人群。无论你怎样的寻觅,也找不回那些五十年前的记忆了;也无论你有怎样的想像,也是无法还原她曾几何时的容颜了。大柴湖,因为漫无边际的芦苇荡而成名,可谓名副其实;柴湖镇又因为多年前那4.9万河南移民的到来而成镇,可谓历尽苍桑。当年,一片污水横流,芦柴丛生,野兽蚊蝇的沼泽地,谁能说清楚从丹江平原富饶的土地移民而来的人们,为了生存在这里所遭遇的艰难困苦呢?几十年的风风雨雨里,大柴湖在给了她们痛苦和磨难的同时,也给了她们赖以生存栖身之所。我的三个爷爷而今都已经长眠于此,他们从顺阳川的白台子搬下来后,就都一直没回去过。可他们到死了都还想着能葬回到老家的高岗上,就在太爷爷太奶奶的坟头下,挨着二爷的坟并成一排,一家人也算有个团聚。可是老家是那么的远,活着的时候他们谁也没能回去过,死了就更别想了。但愿他们的魂魄能够找到回家的路,回到那块生养他们的地方。大柴湖的芦苇不是那种像草一样的空心杆子,而是一种叫竹芦的芦苇,它长得又粗又硬,坚实如竹,砍起来就跟砍在钢铁上一样,很费镰刀,所以人们才叫它“钢柴”。钢,是说它们很结实;柴,是说它们的用途。可是,它们的用途却不仅仅是当柴烧。人们把它们砍回家,削成长短一样的光杆子,再用麻绳把它们编在一起,就成了“簸子”。簸子是可以用来晒东西,也可以铺成床铺睡人,渐渐就成了每家每户不可错少的家具。或许你不会相信,那些芦苇杆甚至可以用做墙。那时候,人们住的房子是政府为了安顿移民而修建的像营房一样的简易房屋,一个生产队有十几排房子,一排房子有十几间房,一家连着一家,家与家之间连一堵山墙都没有。许多房子的外墙正是用芦苇捆扎起来的,或许是为了美观抑或许是为了防风,芦苇墙又糊了一层泥巴。如果是现在再走进这样的村子,你一定会以为进了牛棚羊舍。为了得到一亩半分像样的田地,人们往往要撅地三尺才能刨除芦苇荡那错综复杂的根系。也因此,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有那堆积如山的芦苇根,用来烧火做饭,连烧了数年而不尽。夏季的晚上,天气炎热,屋子里面蚊虫猖獗且闷热难奈,让人无法入睡。人们就会在门前的院子里,用板凳架起簸子或者门板当成床,再铺上席子和床单就可以睡觉了。对付蚊虫,就要再拢上一堆潮湿的枯叶败草,点着火,保持它只闷出烟来而不会烧着,等到儿浓烟四处迷漫时,咳嗽两声就可以安然入睡了。在皎洁的月光下,左邻右舍的人们都能彼此清楚地看到对方。大人们东家长西家短,前村的趣事后庄的奇闻,还有那田里的庄稼沟里的鱼,聊起天来谈笑风生,这可能是人们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候。孩子们更是喜欢这迷人的夜晚。八大就总喜欢在这个时候带着一帮人去稻场上玩各种游戏,他们玩“抵牛娃儿”、“捉迷藏”、“挑人马”等等,经常玩的是乐不思蜀忘记了回家。渐渐地夜深了。就听见“峰娃儿——”、“燕娃儿——”、“民娃儿——”,各家各户呼喊孩子的声音。经过最后一阵激烈的喧器,一切很快就归于静谧,除了那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叫声,夜静得仿佛能听到人们熟睡的鼾声。稻场上只留下了一个孤伶伶的月亮。八大终于也躺在了自家院子里,看着满天的繁星,空气中又飘荡着若有似无的鸡肉的香气,嘴巴里也很快又渗出了满口的鸡汁。八大闭上眼睛,耳边传来了鸡笼里的扑棱声,和某一只鸡低沉的梦呓。在大奶奶眼里,家里的五只母鸡是要下蛋卖钱买盐的,那只唯一的大公鸡是要看家护院保护母鸡们的,都是宝物。可在八大眼里,它们全都是肉,只不过都是只能眼巴巴看着却吃不到嘴里的肉。自己家里这些鸡,别说是吃肉,就算是拔根鸡毛,在大奶奶看来都将会是十恶不赦。村子里的鸡八大虽然没少偷吃,可那都是从前的事儿了。那样做风险大,代价更高。没被发现倒还好,一旦被抓住了,少不了要挨大奶奶三天挖苦,少不了要挨四大一顿毒打,完了还得赔偿人家,怎么想都是得不偿失。再说,现在年纪也大了,还干那样的事儿会让人戳着脊梁骨,脸面上也过不去。用八大自己的话说就是,不光丢人,还划球不来的狠!八大深深地吸了一口,连带鸡肉味的唾沫一起咽进肚里,然后从鼻孔里长长的舒出一口气。八大心里想,算了,还是睡吧,说不定能做个有鸡肉吃的梦。8 n" B 村小学建在村子东北角,教室是生产队的三间牛棚改的。大人们先把堆在里面的牛粪出到外面的粪坑里,然后和泥制坯换下芦苇泥巴墙,又找了半块铁犁面挂在茅草屋檐下,学校就算落成了。条件虽然简陋,但总算有个固定的地方。从此以后,人们下地干活也不再看日头凭感觉掌握时辰了。当那半块犁面“铛铛铛铛”响起来的时候,人们会说,歪事,咋过球恁快,学生娃儿们又快要放学了,又得赶紧回去做饭了。小学里的老师也要参加劳动,教书倒成了副业,所以学生就被允许上一天课旷三天假。就这样,八大还没等学期结束,书本先不知了去向,后来索性就辍了学。细算起来,八大一共上了三年两个月的学,而大奶奶却总说,你鳖娃儿上了四年的学都白上了。大奶奶这么说,让八大感觉很吃亏,感觉是被冤枉了。学校东边是一大片的庄稼地,尽头便是那道围堤了,差不多有两丈多高。堤那边还是一大片的庄稼地,不过已经是属于当地人的地了。放眼望去,能看到更远的地方,一些小瓦青砖的房舍错落有致的掩映在绿树翠竹里,那就是蛮子营了。移民称当地人为蛮子,他们居住的村落就叫蛮子营。蛮子营里的房子,大都建在高高的土台地基之上,为的是躲避洪水侵袭,房前屋后还总有竹林护基,仿佛是一个个飘浮在空中的绿洲。蛮子们扎起竹篱笆围成菜园子,种上些黄瓜茄子白菜萝卜,院子里跑着鸡鸭鹅狗,圈舍养着猪牛羊马,朝沐晨曦,夜卧竹涛,俨然一派世外桃源,让人尽是羡慕。蛮子们称移民呔子,除了表示外地人的意思,还有瞧不起的意思。蛮子和呔子最大的区分就是语言,虽说都是汉语,可各有各的方言,听起来都是那么别扭,在彼此眼里对方也都是如此的古怪。语言是人际沟通的桥梁,但在这里语言却是最大的障碍,再加上风俗习惯和文化传统上差异,渐渐地,就形成了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蛮子们的生活怡然自得,让移民们煞是羡慕。大人们的说着酸话,小孩子们听得认真,羡慕衍变成了嫉妒,没事摸到蛮子营捣捣乱,成了他们最大的乐趣。蛮子营里的桑椹熟得红得发紫的时候,八大就带人去摘。老桑树就长在房侧竹林的边上,占着菜园子的东北角,却被竹篱笆圈在了园子外面。一群人就悄悄地猫到了竹林边上,四下观察了一番,见没有人看,八大最先来到了树下,脱掉鞋子“噌噌”几下就爬了上去。八大骑在树叉上开始一边摘桑椹一边往嘴里塞,吃得满嘴乌红。就听到有人喊道,举娃儿,别光顾着自己吃,摘点儿往下扔撒。八大低头往下看,看见有的仰着脖子朝上看,有的正忙着往树上爬。八大看着“呵呵”地笑,然后直接把桑树枝子折断了往下丢,就又看见桑树枝子还没等落地,底下的人已经抢成了一团,就开始“哈哈”地大笑起来。突然就又听到有人喊道,举娃儿,快点儿下来,人来了。八大不信,抬头望去,果真看见一个蛮子老太婆拄着拐杖正往这边来,还听到了狗叫声。八大赶紧往下下,匆忙中还不忘又折两枝桑椹丢下树,再看树下的人都已经跑光了,老太婆和狗也已经近在树下了。八大心一慌手一松人直接就掉了下来,一个仰八叉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幸好树下的泥巴地不算硬,伤得不算重。说时迟那时快,八大一骨碌翻过身来,一手抓鞋,一手还不忘抓起一根桑树枝,拔腿就跑。尽管八大迅捷如猴,屁股上还是挨了老太婆一拐杖,裤腿也被追上来的狗撕开个大口子。虽然在蛮子营里不算吃亏,可是,就为裤子上的大口子,八大结结实实挨大奶奶一顿好打。柳树枝子抽在身上火辣辣的疼,八大只是咬着牙“咝咝”地咧着嘴,好半天才从眼角儿挤出两颗眼泪豆来,心里却还盘算着要再去蛮子营。再去的时候,八大可是有备而去,人还是那些人,身上却多了弹弓,两个口袋里也塞满了石头子儿。所有的人都躲在小竹林里的后面,静静地等待那条狗。或许是大家太安静了,过了很久也没见狗出来,还有那个蛮子老太婆也不知去了那里。八大道,烂缸,你去把那只狗引出来。烂缸连连摇头道,我不去,我跑的慢。八大就又问道,谁个儿去?人堆里没有人敢吭声。突然就听到有人轻声喊道,快看,那边儿有只老母鸡。八大连忙“嘘”道,都别吭声。然后就从口袋里取出一颗石子包进了弹弓里,眯上一只眼睛引弓细瞄。“叭”的一声,石子弹射出去,正中老母鸡鸡脯。老母鸡扑愣着翅膀向前只跳了两步,就重重地栽倒在了地上,再也没站起来过。快点儿,烂缸,去把它捡过来。八大吩咐道。烂缸这回二话没说就蹿了出去,很快就把老母鸡抱了回来。八大又吩咐道,烂缸,你抱着老母鸡先往回走,走得越远越好,听到了不?烂缸也不回答,一转身下了土台子,沿着渠沟拼了命的跑。还没跑出多远,背后就传来了犬吠声,“汪汪汪汪”地叫得凶猛。烂缸弓着身子只管往前跑,不敢往回看,就又有听到“冈叽叽冈叽叽”一阵狗的残叫声,紧接着是老太婆的叫骂声。烂缸就知道,那条狗终于还是没有逃脱八大的报复,而老太婆这会儿正追着他们骂。烂缸听不懂老太婆在骂啥,但骂人的话能有啥好的,不过心里去乐滋滋的。很快八大带着人就追了上来。八大对烂缸说道,乖乖呀,幸亏叫你先跑了,要不然这只鸡就白搭了,那个老太婆跑起来比兔子还快。烂缸就问道,那现在咋办?八大道,走,找个地方烧鸡子吃去。没过多久,芦苇荡背风的土堆后就冒出一缕青烟来,微风一吹就散开了。尽管如此,若是蛮子营的老太婆从自家院子望过来,还是能够看得出这里有人再生火,只是却猜不到生火的人在干些什么。老太婆晚上喂鸡的时候,也许会发现家里的鸡少了一只,或许又要骂那些该死的黄鼠狼,或许也会怀疑是这群小呔子们偷了她的鸡,也或许什么也没发现。冬天的时候,已经下过了好几次冻雨,最冷时塘里的冰结到寸余厚,地上树上也都冻着冰,北风吹来光秃秃的树木随风摇摆,发出“喳喳”的冰裂声。天气一直憋到腊月过半,才下了第一场雪。这一下就是纷纷扬扬的一天一夜,等人们早晨起来时,家门口的积雪也堆到了半尺多厚。人们就开始铲雪,全都堆在了自家粪坑上,一个个像小山一样。正午的阳光在白雪的映衬下,更加耀眼夺目,人们的感觉却还是阴冷阴冷的,不过房子上的雪已开始融化了,雪水顺着屋檐“嗒嗒嗒”的落下,像串成串的珠帘。次日清早再次推开房门,就会看到瓦檐下犬牙参差的冰棱柱,晶莹剔透。是日大雾,数米之外皆只闻人声,不见人影。八大就往村东的自留地去找菜,虽看不太远,却能知道离自己方圆百米之内都没有人,因为只能听到自己的脚踩在冻雪上发出的“哧哧”声。八大不知道是人们家里都备有菜吃,还是各家的地里都没种下几棵菜,自留地头的小路上也没有太多的脚印。八大把篮子放在地头,就开始用镰刀扒开浮雪,找寻压在下面的青菜苗。当八大把半篮子菜连冰带雪的挎回家时,大奶奶又开始骂道,没下雪的时候都叫你鳖娃儿去剐点菜回来,你鳖娃儿非不去,现在看你上那儿给老子找菜。八大道,你那自留地里本来就啥都没球得,上那儿去给你偷菜去。大奶奶道,去去去,把篮儿丢到厨屋里,滚得远远的去,别在我跟前晃来晃去的。八大这回倒是满听话,丢下篮子,一溜烟儿就从大奶奶面前不见了踪影。邻居家表婶看见八大从门前过,低声喊道,举娃儿举娃儿,过来撒,过来跟你说个事儿。八大见如此神秘,不由自主就走了过去。表婶道,黑间儿你拿个篮儿过来,我带你去搞点儿菜去。八大问道,上那儿去搞。表婶道,别问那么多,晚上你只管来就是了。八大答道,行。

宝丁 发表于 2013-6-24 10:02:38

吃过晚饭,八大把嘴一抹,提上篮子悄悄地就出了门。表婶等在家里,见八大一来,拎上早已备好的麻袋,就一起出发了。表婶前面走,八大后面跟着。八大想说话。表婶喝斥道,别吭声,只管跟着走就行了。两个人一直往东走。一出村,八大就全明白了。八大问道,是不是到蛮子营去偷菜呀?表婶答道,知道了就别说话,悄悄地,别叫人发现了。一天的大雾还没散尽,晚上的沼气就又升腾起来,抬头看不到月亮更看不见星星,全凭白茫茫的雪映出的亮光,人才能够辨识方向。两个人低着头沿着渠沟只管走路,脚底下是“哧哧”的声响。突然就听到表婶“啊”的一声,八大被吓了一跳,仔细看时,却原来是她人不小心滚到了沟底。八大忍不住大笑起来,却被沟底的表婶连忙喊了停。八大这才意识到她们这么晚了出来是干什么的,可是却怎么也忍不住,一边把表婶往上拉,一边还不停的喷出笑来。许多年以后,八大还记着表婶的这一段笑话;也记得那个大雪过后的雾朦朦的夜晚,表婶靠一棵歪脖子树找到那个看好了的菜园子;也记得表婶是怎样在篱笆墙根上扒开一个洞,让他钻进去把砍下的白菜,拔出来的萝卜,“骨骨碌碌”的扔出来;也记得当他浑身大汗的把满篮儿的菜扛回家时,大奶奶说的话:我当是你跑哪儿去了,还不赶紧把篮儿搁到厨屋里,洗洗脚睡觉去。第二天起来时,八大还为雪地里留下的痕迹而害怕着蛮子们会找上门来。可是一直到所有的雪都化了,也没见有人找上门来,一切好从来都没发生过一样。蛮子们大都惧怕移民们的蛮横无理,移民也害怕蛮子们的人多势众,只要井水不犯河水,大家相安无事,可大家都生活在同一片天地,总免不了一些磕磕绊绊的事儿。双方交界地段,常常会生出一些祸端,闹出一些双方都不愉快的事。收割稻谷的时候,移民喜欢去当地人的田里去拾稻穗。移民们从淅川搬迁下来时,看中的就是这里有稻谷,一年四季里,天天都有干饭吃。可让她们想不到的是,她们搬来的这个地方,每年都会遭水淹却只能种旱地。这跟她们的愿望大相径庭。现在只得捡拾一点儿谷穗,或可有两顿米汤喝。那些年月里,粮食跟命一样,自然是颗粒归仓,到当地人收割过的稻田里捡稻穗,除了路途遥远外,一天也捡不回两斤谷子,尽管如此,人们却还乐此不疲。早上天刚蒙蒙亮,八大就背着水和干粮,跟着婶嫂们出发了。一路上大家有说有笑,走了一两个多小时也不知不觉。终于见到了蛮子们的水田地了,一进地队伍里话就少了,每个人都想着尽快捡到满袋子的稻穗,满载而归。人们低着头,两眼在地上扫来扫去,一步一步往前去,不知不觉竟来到了罗汉寺的地界,这里离家就更远了,时间也到了晌午,有人就提议大家坐下来歇歇,吃点儿东西喝点儿水,等休息好了就开始边捡边往回走,以免太晚回去要摸黑。大家就围坐在田埂上,各处掏出干粮来吃,边吃就边聊起了家常。有人就开始报怨,说捡稻谷咋跟要饭一样,到处受人家的白眼和喝斥,而且辛苦了一天,也捡不了多少,还不如别人家“呼哧呼哧”几镰刀割得多。表婶站起来向四周看了看。稻田地一望无垠,在阳光下金灿灿的。现在正是吃晌午饭的时候,蛮子们都回去了,自己这一群人倒显得格外突出,说说笑笑的声音也传得更远。表婶就又蹲下来跟八大说道,举娃儿,我给你看着人,你到那边田里去捋稻穗,人一来我就喊你,你一听见喊就赶紧顺着渠沟往那边跑。八大站起来也向四周看了看,然后答道,行。同行的人中有胆大的一听,也不商量,就跟着八大猫进了不远外的一块稻田里。几个人像是从饿牢里放出来的老虎,一下子就扑进了稻田里,半蹲着身子左右开弓,惟恐手头比别人慢了会吃亏。正当大家暗自窃喜时,不知道从那里忽然冒出来两个人,先是用蛮了腔调大喝一声,紧接着麻利地把她们手里的袋子抢了过去。在场的人都被吓住了,好一会儿才搞清楚,原来是被发现了,再往望风的人那边望去,人已经跑得不知踪影。可是不一会儿,大家就又看见那几个逃跑的人,也耷拉着脑袋朝这边走来,后面也跟着两个人。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谁也搞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让人家跟逮个正着,还能有什么好说的。大家都站在了一起,面面相觑。那几个人又上前来夺表婶和那几个一起望风的人手里的袋子。其他的人都乖乖地交了出去,唯有表婶一边将袋子死死地护在怀里,任凭他们怎么夺都不给,一边为自己辩护道,她们是她们,我是我,我又没有偷你们的,你们凭啥要没收我袋子,这都是我一晌午辛辛苦苦捡来的。双方僵持了一会儿,夺袋子的人终于失去了耐性,一脚就把表婶踹倒在地。八大一见表婶被踹倒了,气就不打一处来,冲上去一脚把踹表婶的人也蹬翻在地。另外几个人一见,一起上来把八大按在了地上,拳脚像雨点一样就落在了他身上,很快鲜血就从鼻子里涌了出来。其他人见此情形,都围了上去救八大,双方混战在了一起。可是那边是四个壮汉,这边是妇孺老幼,毕竟人强我弱,几分钟终于再没有了反抗,四个人就冲八大们骂了起来,一直骂到气消得差不多了,才让她们离开。八大鼻子上的血已经干了,脸上的淤伤也显现了出来。表婶最终还是保住了怀里的稻谷,成为所有人中唯一一个带着稻穗回去的人。回到村里时,太阳刚落山,到处却还是亮堂堂的。八大她们在罗汉寺的遭遇很快就传开了,生产队的稻场上也很快就聚满了人,人们义愤填膺的谩骂着发泄着胸中的怒气,同时也开始商量着复仇的计划。经过激烈的商讨,意见最终达成了基本一致,就是第二天到罗汉寺去找蛮子们算帐。次日清晨,经领头的一吆喝,不一会儿就聚拢来百十号人,各人手里拿什么的都有,镰刀、锄头、铁锨、扁担、钉钯等全都派上了阵,雄赳赳气昂昂就出了村。一路上,有邻村的人看了,一问情况,二话没说就加入到了队伍里。两三个小时后,队伍开进了罗汉寺,当地人一见这阵势,一时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先慌着四处躲藏。队伍就驻扎在了村口一个空地上,开始叫喊着要村里人交出昨天那四个打人的人。有人嫌气势不够,就在路边拢起来一堆柴火,火势越烧越旺,火焰喷出足有丈余高。约十多分钟后,村里人终于搞清楚了这帮人的来意,也很快组织了起来,与这边的人形成了对峙。双方展开了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不分上下,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了。就在这时,从对方队伍里走出来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那人往当中间一站,两手张开示意了一下就开始说话了,大家都静一静,静一静。各位老乡,我是这里的村长,听我说两句,好吧?村长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说话,说得又慢,连这边的人也都听得真切,于是就都停了下来,想听听他到底会咋说。大家心里还想着,他若说得公道,咱就听他的,他若是来拉偏架,帮着他们的人说话,咱就跟他动真格的。村长道,老乡们,这个事儿我刚才也了解了一下,应该说两边都有错,你们说是不是?人群里一片安静,没有吱声。村长继续说道,看来我没说错。老乡们这边错在那儿呢?错在到人家田里捋稻穗。我们村里人也有错,错在那儿呢?错在不该夺你们自己捡的稻谷,更不该打人。我觉得,这又不算个啥大事儿,大家又都有错,相互包容一下也就过去了。对不对啊?有人说拉着八大站到了村长面前斥问道,包容?咋包容?你看看把娃儿都打成啥样了。村长道,唉啊,实在对不起。这样吧,她们昨天捡稻谷的袋子,今天可以全部都拿回去,里面的东西是多少还是多少。另外,我这儿再拿出十斤,算是给这个小娃娃赔礼道歉了。你们看,咋样?那不行。有人嚷道,不能便宜那几个打人的人。听到有人这样一喊,人群中又开始躁动起来。村长提高了嗓门,接着说道,老乡们,静一静静一静,你们先消消气,消消气,有话慢慢说。打人是不对的,这我们也承认是我们的不对,但是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们现在要那几个人出来干什么呢?也把他们打一顿?那不是知道他们已经错了,咱又跟着他们再犯错吗?咱不成了知错犯错吗?要他们当面道歉。又有人喊道。当面道歉可以,这也是应该的。不过这一会儿也不知道他们跑那里去了,咱不好在这儿干等吧?这样,我是村长,我替他们给你们道个歉,你们看咋样?村长不等大家回答,就先行了个礼,说道,对不起了,各位。这边队伍里开始出现了争论。有人道,不行,必须那几个人亲自过来赔礼道歉。有人道,亲自啥亲自,村长这么有诚意,还为难人家做啥子?有人道,啥叫为难,这打人的人连个面都不见,事情就这么了了,你觉得合适不合适?有人道,就是哩,咋能这号样。村长继续又喊道,这样,我给这娃娃再加十斤,二十斤,怎么样?行了行了,给村长一个面子。队伍里有人先喊道。这一次的提议没有再引起反对的声音,事情也就这么解决了,办好了交接,两边的人也就各自散去。回来的路上,人们对此事还众说纷纭。有人说,结果对咱还不算吃亏,该得的都得了。有人却说,咋不吃亏,平白无故让人打一顿,然后说声对不起就了事儿了,还算不吃亏?又有人道,她们这事儿蹊跷,我猜那些蛮子们对她们早有防备,专门埋伏在暗处监视着她们,要不是眼看着没人,咋人一进地他们就冒出来了呢?有人附合道,肯定是这样的,蛮子们肯定是把咱们当贼一样防。有人又道,哎,也怪咱们的人不争气,跑去捡稻谷就够丢人的了,还偷人家的又让人家逮个正着。还有人道,他们那个村长是块当干部的好料,有胆识有气魄,还能说会道,把老子们蒙团团转。有人赞同道,就是哩,要不然那能二十斤就了事儿,也太便宜他们了,要我说少说也得一百斤,大家说是不是?人们对这件事的看法,五花八门,层出不穷,即使已经过去了几个月,茶余饭后聊起来依然津津有味。不过人们已经不去关心谁对谁错了,而更乐意谈起那天兴师问罪的威风劲,和蛮子们如何赔礼道歉的落魄样。这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八大个人一直觉得那事了结的过于简单了,太便宜了那四个打过他的家伙。不过,事情毕竟已经过去很久了,当时的伤痛,现在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八大现在就只对鸡肉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就只想着上那儿去偷只鸡来吃。想到偷,八大就又想起了那次蛮子营意外偷得一只鸡来吃的事。那只鸡是他吃到过的最香的鸡,那味道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八大甚至觉得,正是因为那只鸡的勾引,才让他现在光想着吃鸡事的事。八大心里想,或许可以再走一趟蛮子营。

宝丁 发表于 2013-6-24 10:07:22

3、三官殿 在八大的观念里,堤东的蛮子营和堤西的呔子窝从来都是两个人水火不相容,势必不两立的阵营。而如今对八大来说,蛮子营已经从一个充满恐惧和神秘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充满诱惑和刺激的地方。究竟是从何时,恐惧和神秘开始变成诱惑和刺激的,八大不能确定。不过在偷白菜偷谷穗的时候,八大已经不惧怕蛮子了。如果要找寻那关于恐惧和神秘的记忆,恐怕还要再往前追忆。十来年前的那些天里发生的事儿,一直深深地印刻在八大的脑海里,成为一切感受或观念的根源,也让敌视的种子开始根植于他的心里,并枝繁叶茂。那时候的八大还很小,他连他们那个村都觉得很大,可后来他觉得,就连大柴湖镇都实是太小了,而大柴湖之外还有更加宽广的地域。但是,出了大柴湖,随便你往东南西北任何一个方向走,蛮腔蛮调都紧实地包围着你,这让八大有一种精神上窒息的感觉。每次进到县城的时候,都像是闯进了异域外邦的感觉。八大甚至觉得,这似乎是一种宿命,此生恐怕也冲不出这种围困的境遇。语言上的阻碍,文化上的割裂,以及现实的挫折感,无形地困惑着八大的精神世界,也让他在很多年里一直不断在里心追问,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是啊,为什么?站在汉江边上,八大曾经无数次的想过,只要沿着汉江一直往上走,就能走到那真正的故乡——那遥远的淅川县。那是一个他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但在无数次父辈的讲述中,它是一个清晰尤如梦幻般的世界,时时散发着无尽的魅力。在那里,有古老繁盛的街道,有香火旺盛的寺庙,有抑扬顿挫的河南绑子,有唾沫翻飞的说书艺人,历史的积淀和文化的传承,渗透在人们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渗透在人们的血液里和骨髓里,构筑了人们丰富多彩的精神世界。而眼前这个地方呢?它实在是太新了,一样祖传的东西都没有。对于数千年来一直就流淌在秦岭南麓及江汉平原上的汉江来说,江边上的大柴湖镇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新镇,不过是昨天才开始的事罢了。是的,昨天的事。八大回想起来,那就像是在昨天。那时的父亲血气方刚,双腿用力一夹,大喝一声“驾——”,胯下的枣红马腾空跃起,一声嘶鸣,撒开四蹄便绝尘而去。那是古城墙外的夕阳。一片血色暗淡的天空,就像经历了残烈撕杀后的战场。余辉映衬在荒草之上,在城头的江风中安静地摇曳;秋虫依然匿于瓦砾之中,在夜色里轻声哀唱。宁静,死一般的宁静。只有清脆的马蹄声,“哒哒”地从三官殿幽静的古巷里传出来。大爷的身影从长满青苔的石板桥上掠过,留给身后一轮残阳一段绝响。不过是对昨天的回忆,感觉却是那么的遥远,恍然若隔世,从此就再也回不去了。就又见到了红缨枪,从大堤背后渐渐生长出来。那磨励后的锋刃,犹如野兽的獠牙,等待着鲜血的祭奠。红缨红花儿似的在半空中飘摇,映着夕阳越发的鲜艳。一队人马站在了大堤之上,披着霞光犹如神兵天将,只作片刻休整就地杀进了芦苇荡里。大刀贴着马耳朵“嗖嗖”的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一片片的芦苇齐刷刷就断了头。那些外乡人远远的躲进芦苇丛里,惊恐的望着这群不速之客。刀马队浩浩荡荡在村里转了一圈又浩浩荡荡离村而去,就像是夏日午后的暴雨,来得猛烈去得也是果决,人们都还来不及反应,许久以后,依然呆呆地立在芦苇丛中的黑泥潭里,手心冰冷,浑身哆嗦。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人们终于聚在一起,议论着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事情。蛮子们是来吓唬咱们,是想把咱们赶走。昨天跟你们说,搬到马良去的咱们那儿的人,有好几家都让他们当地人给杀了,你们还不信,这回可信了吧?咱们的人插队到人家村里,看你不顺,全村的人都上来打咱,都是几百个人围着几个人打,还不敢还手。有一个还手的,后来让钢叉戳穿肚子,肠子都流出来了。一个胳膊腿都被打断了,趴在地上一个劲磕头,也没得人管他,还是打。一个家伙拿刀上去拼命,教人家用猎枪给打成了筛子。马良镇就在汉江西南岸。从那里传来的消息,让住在大柴湖的人们感到气愤和委屈,而突如其来的“刀马队”,更让这里的人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慌和无助。看来,大柴湖也不是他们这些人安身立命之所,人们就要大难临头了。他们就是仗着人多势众,他们要是敢来大柴湖试试看。大柴湖咋了?刚才不是来过了,没见你咋了?咱们现在是住在人家蛮子窝里,四周都是蛮子,他们真是要一路儿过来,你能把人家咋了?大不了,跟他们拼了,只要他们敢再来,老子绝对冲在前头。咱们的人不能白死,得去给他们报仇,咱大柴湖的河南人都去,杀到马良镇去,教他们血债血还。咋还?是咋们人多还是人家人多?管球他的,他们杀咱们几个,咱们也杀他们几个,杀完了咱们就跑,咱也不住这儿了,咱还回老家去。说的倒轻巧,你杀了人你还想跑?这儿那儿都是蛮子,你往那儿跑?人们聚在一起共同驱赶着恐怖,就再也没有散开过。八大听三姨讲的时候,心惊肉跳的,但却又异常兴奋,似乎他天生是为战乱而生。三姨说,蛮子们个个骑着高头大马,手里拿的啥都有,大刀、红缨枪、钢叉、还有猎枪,在我们营里转了一圈,路边的树都让他们砍倒。三姨说,她吓得一黑间儿都没睡着,屋里蚊子又多,也不敢拢堆火捂点儿烟熏熏。娃儿们儿开始也不睡,后来时间长了就睡着了。姨父跟大表弟去路口守夜去了,一直守到了天亮才回来。大爷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把八大吓了一跳。大爷从面缸上扯了一块破麻袋,出门去了马棚。他一声不吭地用刷子把那匹枣红马从头到脚刷了一遍,把破麻袋搭在马背上,转身拿起靠在墙头的鱼叉,来到压机井旁边的大青石前,“嚯嚯”的磨了起来。大爷一下一下用力的磨着,把胸中的憋屈都使在了叉柄上。八大想起大爷常说的一句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鱼叉退去了锈色,大爷用水一冲,锋芒乍露,寒光逼人。大爷两手横握钢叉,掂了掂份量,然后单手将叉反背于己于人身后翻身上了马,对站在门口的人说道,你们在家里待着,我去看看。一条河深丈余,宽数丈,沿着大堤一直往南。大爷就骑着马沿着河岸跑。大爷骑在马背上,一会儿淹没在芦苇丛里,一会儿又从里面冒出来,冲上一个高坡,再下到一个泥坑,马蹄上满是污泥,水也打湿了马肚子,可是只要不趟水沟过泥潭,枣红马依然急驰如飞。那是一条横向翻越大堤的土路,一头连着呔子营,一头连着蛮子营。入村的路口挤满了人。人们都听到了马蹄声,也看到了大爷提着鱼叉紧贴在马背上,棍棒,钢锹,钢杈,钉耙,不约而同地全指了过来。大爷勒住马缰,哈哈大笑道,自己人。大爷一开口,棍棒,钢锹,钢杈,钉耙,全放了下来。有人认出了大爷,歪事,是兆成啊。你鳖娃儿咋来了?老子们还以为是蛮子哩。蛮子?你看他们还敢不敢再过来。他们要是再敢过来,保管叫他们有来无回。那是啊。你这匹马可真是好马啊!哈——,咋好?好吗还咋好。毛色纯正光溜,身形高大,还膘肥体壮的。哈——。一路上全是人,没有牲口,大爷的枣红马格外显眼。大爷找到了姨父家的时候,他们正在吃饭。大老表迎出来把马接过去拴好。虽然熬了一夜,这会儿却依然精神抖擞,说起话来更是滔滔不绝。我们今儿又守了一天了,蛮子们连个毛都没见敢过来。晌午间儿,有两个人骑着马在大堤上晃了一下就不见了,肯定是来刺探情况的,看到咱们这边儿这么多人,就怕了,不敢过来。咱们这儿的人也偷偷地爬到堤上察看情况,回来以后说,蛮子那边也有很多人在路边把守着,不过他们的人没咱们的多。有人就说要冲过去,杀他们个片甲不留。又有人说,咱们不做那号苕事儿,冲过去肯定中埋伏,咱们住在蛮子窝儿里,他们人肯定比咱们多。再说了,冲过去咱就没理了,咱们就守在这边儿,他们也不敢过来,他们要是敢过来,咱就往死里打,打死也是白打死,咱到那儿也都有理说。人们都说说的对,所以到现在还一直守在这儿。西边三官殿那边的路上也聚了很多人。沙包呀、白岗呀、杨营呀,旁边那几个村的人也都出动了,怕蛮子们从河那边过来。我晌午间跑过去看过了。有人拿着磨石,就坐在路边磨刀,一把铡刀,看那个劲儿重球得很,我怕他打起来抡都抡动,还不胜拿镰刀灵活一些。还有人有枪,装火药装钢子儿的猎枪,有这么长,早就装好了火药上好了子弹。咱们的人在马良那边,教蛮子们用猎枪打成了筛子,咱们也有枪,要是咱们也逮住一个蛮子,也非把他打成筛子不行。咱们的人都说了,这回非找公社领导说说,特别是找咱们淅川领导说说,成天这号样,咱们还咋在这儿住,咱们还回咱淅川去。你看这芦苇窝,那儿有一块像样的地给咱们种,还成天被周围的蛮子们欺负,骂咱们“呔子”,叫咱们滚蛋。行了,赶紧吃饭。姨父终于还是打断了大老婊的话。从姨父家出来重新来到村口的时候,夜幕已经拉上了,月亮刚刚浮现在天空,却总是躲在乌云背后,一团昏浊,地上的人只能依稀隐约地看个轮廓。尽管如此,但每个人手里的家伙式儿,由于新磨过都闪烁着寒光,在这昏暗的夜色里像无声的闪电。村口的人好像有增无减,气氛跟下白天的时候略有不同。在站在最前沿站岗放哨的,有三五成群围在一起抽着烟低声聊着什么的;有一排排躺在草堆上看星星瞅月亮的;还有凑在微弱的煤油灯前磨刀和制作火把的,气氛沉闷而凝重,没有人大声喧哗,没有人晃来晃去,都在盘算着一场即将来临的大仗。火把是经人提议刚刚开始制作的。一截截长短一致的木棒,顶端用破布一层层地缠好,然后用绳子一个个扎紧,再浇上些煤油。可不能再掉以轻心啊!制作火把的人这么说着。咋了?大爷问道。就刚才你们没来之前,有一伙蛮子拿着刀枪火把都冲到大堤这边来了。然后呢?又退了回去。大爷这才明白气氛有些紧张的原因。或许就在今夜,就在这昏暗的月光下,就在这几乎分不清敌我的夜色里,即将上演一场生死大决战。蛮子们有火把,咱们也得有火把,免得到时候自己人打自己人。大爷道,对,是得准备些火把以备万一。就在这时候,实然就从前面的人群中传来惊慌的嘶喊声,有火把,快点,蛮子们来了。人们“呼啦”一下子全围了上来,就看见真的有一两个燃烧着的火把出现在大堤顶上,接着是三五把、十几把、几十把。人群开始了躁动。大家期待而有惧怕的时刻终于到来了。都别慌,也别动。人群中有个权威的声音大喊道。躁动一下子就停止了,现场刹时间安静了下来,人们仿佛都能听到远处蛮子们手里那燃烧的火把正发出“噼噼叭叭”声响。空气已经凝固,人们屏住气息,抑制住狂烈跳动的心脏,静静地等待着守望着。呜——一声尖锐的孩啼声,刺穿了沉闷的空气。有人急促的大骂道,狗日的,谁个儿们的娃儿,还不赶快抱了滚。众人跟着骂了起来。不要命了? 快点儿滚,快点儿滚。终于有人出来捂住小孩的嘴,匆匆离开了人群。有人便喊道,都散开点,都散开点,别都挤成一堆。人群听到指令,自动散开形成一个圆弧阵形,接着就又一次沉静下来,死一样的寂静,握在手里的武器开始发颤,手心已经握出汗来。他们要跑。有人看到有火把往堤后退,激动的大声喊叫。别慌,等一等!堤顶上的火把开始减少了。真的要跑了。冲啊!一个急不可耐的声音大喊道。冲啊!众人齐喊着奔向前去。人们的喊杀声音有仇恨,有振奋,也有酣畅。他们早就等着这一刻的到来了,虽然只是短暂的对峙,已经让他们心力交瘁不堪再负,瞬间的爆发让他们个个浑身是胆。看着那黑压压的人汹涌而来,喊杀声惊天震地,那群火把变成了落荒而逃。人们一口气冲上了堤顶,却看到大堤下方远处亮着的几点火把,那围着火把的尽是黑咕隆冬的人头。乖乖,他们人也不少啊!都别追了,都别追了。呜——哦——所有人都把手里握着的家伙式儿举过头顶,有力的在空中挥舞。胜利来得那么突然,那么简单,振奋的人群再也不能抑制,压抑了许久的内心,像决堤的洪水奔泻而下,冲刷着所有的积愤。很快,人们也听到了堤岸下,围着火把的黑压压的人堆里,也响起了“呜——哦——”的呐喊声。有人大笑道,你们有啥好叫的?狗日的,见样学样。人们也都开始大笑起来。有人从地上抓起石,使劲朝着火把扔,可是石头飞出去不一会儿,就掉落在斜坡上“骨骨辘辘”往下去滚。相比而言,叫骂声似乎能传得要比石头更远些,于是叫骂声开始一浪盖过一浪。对面的人也开始叫骂起来。仿佛是一场比对山歌的盛会,两边的人都乐此不疲,尽管谁也听不清对方叫骂着什么,但那并不影响各自的发挥,人们的身心都得到了愉悦。月亮已经正当空,却依然在云层背后昏浊一团,似乎无心插手进来。尽管只是叫骂,时间一长,大堤上的人们还是觉得有些累了,或坐或躺的,似乎意犹未尽,却已索然无味。大堤下面传来的叫骂声也越来越微弱,火把也已经熄灭,昏黑一片,然而黑压压的人头还是模糊可辨。双方都似乎因为叫骂已经耗尽了体能,谁也无法在这个时候向对方发起攻击,但气氛仍然紧张,手里的家伙式儿依然紧握。又过了许久,人们终于退下了大堤,又在先前的集聚的地方聚到一起,而蛮子们也终于没有跟过来。我们胜利。所有的人都这么说。虽然并没有真的动刀动枪,但在气势上已经完全压倒了对方。所有人心里都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人们就这样快活的聊着,忘记了困顿,也忘记了时间,就那样一直到了东方破晓,除了几个放哨的却还有三两拨人于晓风残月里喃喃而语。 新的一天已经开始。大路上的人又慢慢多了起来。一切似乎一如昨天的情形,一切又似乎已不尽相同了。人们在一起谈论着昨天晚上的惊心动魄和提心吊胆,也纷纷猜测着今天可能会发生的事情。谁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不知道明天是生是死,不知道可以逃到那里去,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来到这个地方的。大爷提着鱼叉,牵着马,准备去荒滩上放马的时候,他看到了一看站直了都能从马肚子底来走过去的人正朝他走来。大爷惊讶的发现,那竟然是八大。八大正冲着大爷咧着嘴笑,他的半截裤腿已经被露水完全打湿,赤脚背上全是泥,额头上全是汗水。他大概走了一个小时或者是两个小时泥巴土路,一个人。大爷上前一步扬手就是一巴掌。八大脸上的笑戛然而止,泪珠开始在眼眶里打转。谁让你来的?八大咬着嘴唇,不说话,也不让泪珠从眼里掉出来。正当大爷再次扬手挥向八大的时候,突然就听到远处传来喊救命的声音,那声音一听就知道是自己人。接着,就见远处的堤顶上,出现了两个仓皇逃蹿的身影,连滚带爬朝这边跑过来,紧随其后的是三条漆黑的大狼狗,“汪汪”地狂叫着对两人穷追不舍。大爷迅速调转马头,双手叉起还在发愣的八大,顺势就摔在了马背上。抓紧马鬃。听到大爷的命令,八大赶紧乖乖地趴下来,双手牢牢地揪住了马鬃。“啪”大爷在马屁股上不重不轻的拍了一下,马开始一路小跑往村口去。马跑得并不快,所以八大并不害怕。当他扭头回望时,大爷提着钢叉正朝那三条大狼狗迎面跑过去,只听他大喝一声如狮吼一般,手起叉落处,前面的一条狼狗已应声倒下。后面的两条狼狗被突如其来变化惊呆了,哆嗦着残叫着夹着尾巴夺路而去。大爷来到那条被刺中的狗跟前时,那狗还在不断的抽搐,一双绝望的眼睛里有泪花闪动,就像刚才八大的眼神一样。大爷一脚踩在狗脖子上,猛地把钢叉拔了出来,鲜血从狗身上的两个窟窿里喷射出来,喷溅在大爷的腿上,顿时感觉到了星星点点的灼热。大爷就在狗身上把叉尖上的血擦拭干净,转身往回走。大爷看见十几个人已经闻声赶来,他们都没空着手而来。两个人被狗追的人已经到了人群,其中一个人的小腿肚让狗咬去了一块肉,鲜血撒了一路,围上来的人正给他包扎。还没等这边的人意识到要赶紧撤退,有人就已经发现了堤顶上出现了几个人,很快成一群人,然后就越来越多,他们的手里也没空着。气氛一下子双紧张起来。这些天来,双方的人马还没像今天这样如此近距离的对峙过。没有人狂呼乱舞,也没有人肆意谩骂,却愈发显出紧张的气氛,形势十分不利,现在撤退已经不可能了。从堤坝下面望上去,蛮子们就在站在堤顶马路上,个个怒目圆睁。人们的头顶上白云像棉花做成的棉被一样,厚厚的铺盖了一整天,间或有漏盖的缝隙,显露出瓦蓝深邃的天空。天空看上去是那么的近,就好像人们退后一转身就能穿过那些缝隙去到另一个天地。从堤坝顶上望下来,人们的身后是满眼翠绿像海一样广阔的芦苇荡,阳光正洒在这绿波荡漾的海面上,泛起粼粼波光。更远处,村庄里营房一样的房舍,在绿波中若隐若现,还有那其中纵横交错的灰土土的小径。对峙双方没有人会注意这天这地,也没有人会注意那云朵那芦苇,人们思考最多的是交战会在什么时候开始,还有如果开战了,又该如何杀敌如何自保。就在犹豫和等待的空档,形势又发生了变化。好在蛮子们并没有直接掩杀过,好在这边的人也越聚越多,现在已是势均力敌了。可是,紧张的气氛不减反增,谁都知道,势均力敌的双方才更容易就打起来,谁都不敢掉以轻心。局势进入僵持阶段,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又过了不知道多久,堤顶的人群中走出来一个人,若无其事地走到那条躺在地的狼狗,拎一条后腿从容地把尸体拖了回去。紧接着蛮子们的人群开始松动,似乎开始要撤。人们无声的注意着眼前的一切,没有人往前迈一步,也没有人往后退一步,直到他们看见堤顶上的人群真的在散走,悬着的心才舒缓下来。蛮子们并没有仓惶而逃,这边的人也没有追杀过去,似乎是一种默契,一切竟能平平淡淡的就结束了。很快,双方人马都已陆续撤回,一切又恢复到各自为阵的局面。直到这时,人们才有时间弄清楚先前发生了什么。两个年轻人悄悄地爬过大堤,绕到了蛮子的水田地里,挥着镰刀在稻田里乱砍,后来被人发现了,放狗来追咬。人们都说,幸亏有大爷在,要不然两个人不知道要被狗咬成啥样了。大爷听不惯赞誉,找到马,找到八大,离开人群去寻那放马的场地。半下午的时候,大爷决定去西边的三官殿看看,那里住着舅爷们一大家子人。大爷先把八大放在马背上,然后自己也翻身上马,拿缰绳在马屁股上轻轻一抽,“驾——”,枣红马驮着爷俩一路碎步向西而去。

宝丁 发表于 2013-6-24 10:08:53

马过三官殿时,枣红马慢了下来,开始“啼嗒啼嗒”的往前走。这就是三官殿了。大爷对八大说道。八大四下望去,就只见到几处几排的营房,那是三官殿第一次在他脑海里留下印象。三官殿的名字就像一个风筝一样,就飘在那些营房的上空,总也落不了地。八大后来听了很多关于老家三官殿的传说,那可都是实实在在的。老家的三官殿的地名是因为三官殿而得名,位于老家白台子的正东方,中间隔着一条通草河。三官殿座西朝东,建在一个高岗之上。远望殿门气势雄伟,门前古树成荫,巨细参差,内堂三进的殿院,分别供奉的是天官、地官、水官。三官各司其职,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消灾。丹水两岸上上下下百余里地,全仗这三官大殿,保得一方百姓去病消灾,风调雨顺。正月十五,是天官的生辰,称为上元;七月十五,乃地官的诞日,称作中元;十月十五,就是水官的生日了,称其下元。三官殿年年都是香火鼎盛,特别是这个诞辰日,前来祈福、消灾之人就更多,差不多要挤破庙门了。大爷当年就喜欢赶那几天的庙会,不为到集市上购置家用,只是去凑个热闹,更爱的还要数看戏听书了。看的是前朝旧事,遗梦追魂;听的是七侠五义,儿女情长。晌午时掏俩小钱,买两个馒头,再要一碗糊辣汤,算是过了一把潇洒的生活。晚上掌了灯,唱戏说书的却更显精神,三十六番武艺,七十二样本领,众人面前各人尽显神通,博得喝彩之声不绝于耳。那都是些从前的记忆了,留在大爷的脑海里已经许多年了,虽说都是已经过去很久的事了,回想起来总是记忆犹新,且更加感觉到美好。每次大爷讲给八大听的时候都十分动情,八大听得也总是津津有味,那热闹的场景常常浮现在他的梦里。从三官殿北上是香花,转而往西到丹江边上就是李官桥了,若沿江北上就能到达埠口街,江对岸正是下寺,再往西北方还有香严寺,这些个地方随随便便都有好几百年的历史。大爷年轻的时候,单凭两条腿就走过了大半个淅川,当然也有去更远的地方。大爷也知道,真正的三官殿的殿堂庙宇已沉入了丹江水库,作了鱼虾泥鳅们的水晶宫了。或许是为了叫着顺口吧,揶或是人们想纪念点什么,这里也就叫了这个名字。可是,眼前这地方,除了那几间安置移民的简易营房外,剩下的就只有芦苇沼泽了。枣红马继续往前走,路边的人开始越来越多了。大爷并不停歇,而是由着马性,穿过人群,走出村子,一直来到汉江边上。那是八大第一次见到汉江,他从没见过那么宽的河,兴奋的要下马去河滩上玩。大爷不准。大爷牵引着枣红马在河堤上转悠了一会儿,就又开始往回走。大爷终于找到了舅爷,一个留着花白胡须的老头。从大爷的口里得知,因为有汉江的阻隔,对面的蛮子并没有敢过来,情况比东边要好得多。不过,人们并不就此解散,白天仍会一起聚在村口,晚上也仍要安排站岗巡夜的。看到这边的情况良好,大爷决定要赶回去,东边的情况可以瞬息万变。告辞了舅爷,在往回走的路上,又看到那几处几排的营房,就又想起了老家的山山水水。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站岗人也已经就位,约有四五十个人,三五一堆的围在一起。看到大爷过来了,都站了起来打招呼。大爷道,今黑间儿有雨。有人问道,你咋知道?大爷说,太阳落山的时候,我看了西边的天,云彩是这样显示的。有人答道,那不一定吧?你看见月亮,再看那满天的星星,密密麻麻的。大爷笑了笑,抖了一下缰绳,马朝村子里走去。那天晚上就在姨父家睡觉。那昏黄的煤油灯,那此起彼伏的鼾声,那窗口明亮的月光,那村里的断断续续的狗叫声,像一段剪辑过的电影一直清晰地留在八大记忆里,即使过去了几十年,还能脑海里不断地放映。早上人们再聚到一起的时候,看见了路中央被雨淋过的火堆,四周是黑水流淌的印迹。昨天晚上下雨了?有人惊奇的问道。有人就笑道,你还不知道?歪事,你咋睡恁死?幸亏不是蛮子来了,要是蛮子来了,你恐怕连自己是咋死哩都不知道。乖乖,真是不知道,那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后半夜,我们几个站岗的也睡着了,后来被雨淋醒了,就都躲进柴火垛里躲雨。那蛮子们肯定也淋的够呛了。哈哈哈。这个时候,有人最先看到,大堤一直往北的远处,两辆吉普车像两个屎壳螂一样一前一后无声地逶迤而来。这下好了,县里来人了。有人激动的说话声音都有些颤抖。县里当官的也都是蛮子,能帮咱们说话?就是。人们齐刷刷的注视着那两吉普车渐渐地由远及近,渐渐地也能听见了马达的轰鸣声,渐渐地也能看见车窗里的人影,渐渐地车就停在了眼前。车刚停移,人们就推搡着围了过来。四下里车门全打开,从车里陆陆续续走出来七八个人,其中就有一个。那个穿警服配有手枪的站出来首先发话,老乡们,县长来看你们了。县长!?县长来了!?就这么一句“老乡们,县长来看你们了。”,已经让人群中众多的人潸然泪下。这是压抑许久的委屈的泪水,也是喜悦的泪水和感动的泪水。当县长开始讲话的时候,八大已经钻到了人群的最前面。他看到了一个爷爷一样的人,穿着平整的中山装,上衣口袋里还插着一支铅笔。县长开口一说话,八大就开始纳闷起来,他说话怎么都能听得懂呢?一直过了很多年以后,八大再回想起来,才实然明白,原来县长说的是普通话。县长说了啥,八大当然不可能都记得。不过县长的话经过村里人一遍又一遍的复述,八大大致上都有个印象。县长说移民们为了支援国家建设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县长说县政府对移民的事儿非常重视。县长说马良、十里铺、麻城那几个地方当地人打死打伤移民的事儿,已经惊动了周总理。县长说武汉军区都派了几百人,带着枪到地方上来抓人了。县长说该杀的要杀,该坐牢的要坐牢……在八大的记忆里,自从县长讲完话后,那件事儿就算结束了。至于,他自己跟大爷后来是怎么回家的,回家后有没有再挨打,都没有什么印象了。后来,每当他回忆这件事的时候,想着想着就想起了马肉的味道。这是他记忆上的错乱,因为关于马肉的味道,那是几年后的事情。

宝丁 发表于 2013-6-24 10:11:16

4、四爷家的牛 那是一个麦收季节的半下午,大爷拉着一大车子的麦,为了抢在天黑前把麦都拉回去,他把鞭绳扯得“噼叭”响,车快弯急,一下子连人带车带马全都翻进了旁边的深沟里。大爷和马伤得都很重,那时候医疗条件十分有限,大爷当天晚上就死了,枣红马也只不过捱到了第二天早上。 人们一边忙活着把大爷的尸体入敛下葬,一边忙活着把枣红马的尸体剥皮吃肉。八大端着碗吃马肉的时候,眼泪“哒哒”地往下掉,谁也看不出来,他是在哭爹还是在哭马。八大辍学后就成了专职放牛娃儿,只不过他放的不是牛而是马,就是这匹高大威猛的枣红马。这之后,八大就改放牛了,成了个名副其实的放牛娃儿。牛是四爷家的。大爷爱马,四爷爱牛。四爷对八大说,我跟你爹说过多少遍了,马没得牛好,可他就是不听,结果呢!?八大说,我也喜欢马。为啥?马跑得快。犁地不球行,拉车不球行,光跑的快有啥用?跑得快,上哪儿方便。想上哪儿了,不会骑自行车啊!?八大想了想,四爷说的有理。四爷为人朴实厚道,比不上大爷的霸气,却深受左邻右舍的爱戴。四爷不发火不打人,也没见给过八大什么好处,可八大就是爱听四爷的话。四爷说,举娃儿,你坏恁很做啥子哩?你把那些蛤蟆腿都割了,那它们还咋活?八大就把手里的蛤蟆丢到水坑里,一溜烟儿地跑开了。当然,四爷的话也不都听,背过身,八大还是会拿自制的铁签子到坑边去扎蛤蟆,还是会把扎到的蛤蟆割下两条大腿后,又扔回到水塘里。没了大腿的蛤蟆,不会跳,也不会潜水,只能浮在水面上,两条前腿在水里扒也扒的。八大这会儿很高兴了,因为马上就会有蛤蟆肉吃了。一群小崽子们前呼后拥的跟着他,个个眼睛都放着绿光,在那个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个肉星儿的岁月里,是人见点儿荤都是这种眼神,更不用说这些毛头小子们了,这当中自然少不了有烂缸。八大骂道,烂缸,你看看你鳖娃儿那鼾水都流到那儿球了。去,上你们家偷点盐,倒点儿油,再拿一个洋瓷盘去。烂缸傻笑着吸收起鼾水,爽快地答道,行,你等着。一袋儿烟的功夫,烂缸不负众望,真的把所有的东西都弄来了。走。八大一声令下,一帮人前推后拥浩浩荡荡就奔尖角地那边的野地而去。到了野地里,八大选了一处适合打灶的地方停了下来,对身边的跟班们嚷道,都别围到这儿,都去给我捡柴火去。八大一发话,跟来的人即刻四散忙碌起来。八大用小铲子比着洋瓷盘的大小,在渠沟边上一会儿就掏出一个灶台来。烂缸一个人坐在旁边,看着所有的人忙前忙后的,这是他的特权,因为他可是油盐这些重要东西的贡献者。不一会儿小崽子们从四面八方回扰过来,柴火已经堆得像座小山了。实事上,大家都没想跑多远,这里就像一块磁铁牢牢地吸引着他们,并不是因为八大而完全是因为那些蛤蟆腿。架上洋瓷盘,点着火,往烧热的盘子里滴一些油,再把那些蛤蟆腿放进去,撒上点儿盐,折根干净点儿的小木棍在盘里来回的翻炒。没过多久,就已经肉香四溢了,所有的眼睛都眼巴巴的盯着“锅”里,口水直往肚里咽。一个没出息的小家伙,口水顺着嘴角滴到了地上,惹得大家全都笑他。终于可以吃了蛤蟆腿了。八大数了数人,又数了数蛤蟆腿,然后一人两条腿的分给大家。我那次吃了四条腿。很多年以后,当初的那种蛤蟆肉的香味,还时常让我想起来嘴里就直咽口水。八大经常会在四爷家吃饭,有时候是因为他帮四爷放牛,有时候是因为路过。四爷的牛是一头老水牛,头上的两个角都有二三尺长。这样的牛角,在周围几个村子乃至整个柴湖镇都是绝无仅有的。牛角长,牛龄就大。有人就说,牛老了,趁着还能动弹赶紧卖掉,换头小牛来养多少还能赚一点儿,等不能动弹了可就什么也别想了。四爷说,再等等看。四爷是舍不得这头老牛,多年来它就跟是四爷的家人一样,又怎么会舍得卖掉呢!老牛年轻的时候脾气非常倔,以至于它的鼻子生生的让鼻橛儿扯豁了,后来只好在它的鼻梁上又穿一个孔来扎鼻橛儿。后来年纪大了,就越来越听话,四爷赶着它下田犁地,根本不用牵缰绳,只管把缰绳盘在牛角上,也不用你怎么吆喝,该左该右该前该后还是该转弯该调头,老牛比人都清楚。老牛也不会偷懒,只要你不喊“哦”,它就会一刻也不停。四爷犁地快,犁得好,全都仗着这头又听话又有力气的老牛。农耕的时候,就会有人来请四爷去帮忙犁地,给人犁地人牛都有吃的,临了还能些辛苦钱。可是四爷给人犁地,他不图饭也不图钱,只要完了给两声赞美,心里就总是美滋滋的。镇农科所后院有个小门,出了小门就是一大块菜地。地归农科所所有,种菜的却并不是农科所里的人,而是一个刘姓老头儿,一个蛮子老头,人称刘蛮子。刘蛮子个儿不高,身长腿短,微胖,结实,头戴一个半新不旧的草帽,身穿一身灰色整洁的中山装,脚上是一双黄球鞋。单从处表看,你说他是个国家干部,没人不信。再说这地,在庄稼人眼里可是上等的好地,四四方方,平平整整,土肥壤沃,旱不着也涝不着,让谁看了都眼馋。也难怪他刘蛮子放着自己的地都不种了,愿意跑这儿来种菜,而且还是在呔子窝里。好的东西自然有人来抢,可是没有点来头,恐怕是想都别想。刘蛮子的侄子是农科所干部,这地给谁种都是种,给了刘蛮子自然也没得人说啥。刘蛮子虽然也种地,可是却不养牛。收完一茬菜后,就找人来犁一遍。他是蛮子,找来给他犁地的人都糊弄他,犁起地来深一犁浅一犁宽一犁窄一犁,没得看相。有一次,经人介绍就找到四爷,四爷人实诚,干活儿也实诚,犁他那地就跟犁自己地一样一丝不苟,犁下得深宽窄一致均匀平坦十分中看。从此,每当刘蛮子要犁那块地的时候,就再也没有找过别人。四爷去给刘蛮子犁地,八大就跟着去,因为刘蛮子那儿有肉吃。四爷说,那块地可真是好地啊!地势高,涝不着,泥里带沙,保肥保墒,犁起了牛也轻松人也舒服。八大道,啥好事儿都让他们蛮子占了。四爷看着八大,笑了笑,没有吭声。菜地的东南角有三间小瓦房,红砖红瓦。村子里的房子没有这样的,村子里的房子是红砖柱子连上土坯墙,瓦也多是灰色的。小瓦房里面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厨房里有锅有灶,也是十分整洁。旁边还有一个煤炉子,煤炉朝气口封着,上面坐着一个水壶。八大想,有锅有灶还生个煤炉,搞得跟镇上的市民一样。刘蛮子也养猪,可他的猪都是养在猪圈里的,猪圈也是红砖红瓦既结实又漂亮,猪圈里面是水泥地面,干干净净。两个猪圈里分别养了四头猪,两个大的两个小的,个个长得肥肥壮壮,毛光皮亮。这不稀奇,它们每顿都是半桶麸子半桶菜——菜是刘蛮子地里收的。八大想,这几头猪的肉肯定又嫩又香。村里的猪可没这个待遇,每顿就只是半瓢麸子一桶水,再剁点猪草搅拌搅拌就凑合过去了,个个长得跟野猪似的。人们说野猪肉更香些,可村里的猪都是家猪的种,长得像野猪罢了,肉吃起不酸就算万幸了。村里人大部分都盖不起猪圈,猪不是用绳拴着养就是散着养,可以说是餐风路宿居无定所。该吃食的时候,大大小小一齐的“嗷嗷”乱叫,整个村子都是连绵不断此起彼伏的嗥叫声,热闹的倒像是要过年了,家家户户正忙着杀年猪。不过杀年猪是蛮子们的风俗,咱这儿人不兴这个,一年到头好不容易养大一头猪,谁不巴望着卖了贴补家用,一杀一吃不是啥都没了。八大参观完了猪圈心里骂道,妈的,蛮子猪也比呔子猪强。四爷去给刘蛮子犁地,最多也就一天的时间。一天的时间把那块地犁好耙平,并不轻松却也不紧张。在这儿干活不用赶,犁上一阵子四爷就会让牛歇一会儿。牛歇了,就叫八大牵着放上一会儿。四爷就坐在地头,从腰带上取出烟袋锅儿,插进烟叶袋里剐出满满一锅,压实,叼在嘴上,擦着火柴点上,撮着嘴“叭哒叭哒”紧吸两口,一呼气,眼前顿时烟雾缭绕起来。四爷回过身,看到正在不远处割牛草的刘蛮子。四爷心想,这刘蛮子倒也是个实诚人,便问道,你这地整好了种啥?刘蛮子站起来,指着他的地回答道,这一大块种白萝卜,旁边那一块种胡萝卜,那边种白菜,还有葱啊蒜啊啥的。到时候,你要是缺菜吃,千万别客气,你来我这随便拿。刘蛮子是蛮子,当然说的也是蛮子话,听起来比较费劲。四爷笑道,你还怕我不来?我要是缺菜了,还真要到你这儿来。刘蛮子“嘿嘿”地笑,四爷也“嘿嘿”地笑。四爷不知道刘蛮子有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不过看到他还知道笑,猜想他大概是听懂了他说的话的含义。刘蛮子除了给牛割点草外,还要做饭。每次的中午饭吃得都比较简单一些,两个菜一个汤,酒也不喝。这八大也知道,他就惦记着晚上那顿。不过因为是米饭,而且菜和汤里的油水也不少,八大还是把肚子吃得圆滚滚的。吃过饭,四爷睡午觉的时候,八大又该去放牛了。八大牵着牛顺着渠沟走,一边嘴里“叭叭”地咂着回味着,一边盘算着晚上那顿更要好好的吃。晚上是猪肉炖粉条,东瓜小葱的堆了满满一锅,锅就搁在那个煤炉子上。早早的,屋子里的香气都已经飘到田间地头了,早早的,八大就已经垂涎三尺了。地已经犁好了,四爷正在地头抽他的旱烟锅子,八大正在渠沟里放他的牛,就听到刘蛮子招呼吃饭的喊声。八大早已经急不可耐了,拿缰绳抽打着牛屁股,小跑着就往回赶。一进屋子香气更浓了,八大偷偷地直咽口水。锅盖打开,一股白雾腾空而起,锅里的菜“咕咕嘟”甚是诱人。刘蛮子就把炉子的风口封上,招呼四爷来坐,也招呼八大坐。八大拿起筷子却并不急于夹肉,先是夹了一个滚烫的东瓜疙瘩儿放进嘴里,烫得他嘟着嘴连连呼气。刘蛮子笑着,把倒满酒的杯子递给四爷。四爷接过来放好,等刘蛮子也安顿下来了,两个人这才又一起端杯,杯沿相互轻轻碰触了一下,一抬手各自饮下,然后又同时“啊”了一声。四爷道,好酒。刘蛮子笑着又给他斟满。说话间八大已经两块肥肉下了肚,他把筷子从右手换到左手,又把右手伸过去端四爷的酒杯,说道,啥好酒?我尝尝。说完把酒端到鼻子跟前闻了一下,一抬手一仰头半杯酒就下了肚。也“啊”了一声又道,嗯,是不错。说完又把酒杯还给四爷。刘蛮子笑着赶紧也给八大添了个杯,也把酒给他满上。八大有些不好意思,客气道,我就是尝一下。说完就又开始埋头吃肉。几杯酒过后,四爷来了兴致,开始讲酒的故事。这酒不错。但要说我这辈子喝得最好喝的酒,恐怕要数以前我爹带我到我们淅川老家盆窑赵三炮家吃饭时喝过的那个酒。那酒是他老丈人用上好的包谷精心酿制的,不搀一点儿假。那酒才真是叫香,洒坛子往外一抱,盖都还没打开,香气已经弥漫了一屋子。品一口含在嘴里轻飘飘软绵绵的,入口就化,但酒香不散,在舌面上鼻腔里飘来荡去,让人回味无穷。那个老头是个酿酒的行家,就是人太奸球了,不是那个人儿你根本就灌不到好酒。漫说是咱个普通老百姓,就是曹团长这样有头有脸的人物,也让他拿搀水糊弄过。他就是太奸球了,人家曹团长是啥人,能叫你随便糊弄?不要你命才怪呢。曹团长带着枪,领着一起子人就到了他家了,先把院子里那十几口缸砸了个稀叭烂,然后又叫人把他从屋里逮出来,按在地上非要枪毙了他。后来亏得他老娘出来跪地求情,曹团长才压着火,拿枪盒子在他脑袋上“梆梆”敲了两下,又举着枪朝天连开三枪,说要他三天之内酿出二十坛好酒,准时送到他屋里,这事儿才算了事儿。四爷瞅了瞅刘蛮子,刘蛮子正听得认真,也不知道他能听懂多少。又瞅了瞅八大,八大正吃得专心,他都听过了而且是好几个版本的。四爷又喝了一杯酒,吃了两口菜,这才又继续讲起来。他这可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怪球不得别人,到最后亏也吃了还不讨好。不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赵三炮他老丈人那酒可是追魂酒啊,他曹团长喝完还没过三天就一命呜呼了,还跟人家赵三炮老丈人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人啊,啥命都是老天爷注定好的,阎王爷也不过是秉公办事儿,你说是不是?刘蛮子道,那是。四爷看刘蛮子能听得懂,兴趣就更浓了,匆忙喝了一杯酒夹了两口菜,接着又讲。可是哩。你说二月十五那天在我们白台子搭台喝戏人多不多?多吧?再说了,牛是从灵官殿那边开始发疯的,不说往辽天野地里跑,偏偏往我们白台子看戏的人堆里跑,而且一路上也顶飞好几个人,歪事,人家滚几个骨碌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球事儿也没得,可到他曹团长这儿,不过是叫牛后蹄踢了一下,身上不见流血也不见有伤,抬回家在床上躺了三天就断气了。你说邪不邪?刘蛮子道,邪。四爷看着刘蛮子笑了笑,又喝上酒又吃了菜,又接着讲。再不知道咋就有恁邪。人们说他作恶多端,罪有应得。后来不是说,那头牛是曹团长杀过的人蜕成的,专门等着那天来报仇哩。我们那儿,这号事儿可多了。四爷停下来,一边吃菜喝酒,一边又想起了另一个话题,长吁短叹起来。哎,你说这搬迁的事,那也是命中注定的。哎,几辈子人咋也想不到,住得好好的还得搬家。没搬下来的时候都说这边咋好咋的,我当时都不相信。你想想,恁好的地方,还能等到咱来?后来到了这儿一看,果然不出我所料。刚下来那会儿,住的那房子,墙都是用芦苇杆扎起来的,内外糊上泥巴。就是到现在不还是有人住着那号房子。供销社,食品所,粮管所,我们老家啥子没得?到了这哈儿,供销社,食品所,粮管所一样没一样。买球一点儿供应粮食,要走几十里路到南新集坡上的粮站去买,买火柴要到大同供销社去买,吃个萝卜白菜都还要到旧口罗集你们蛮子营去买,来去一趟就是大半天。有人为买一包烟,都能跑烂一双鞋。说到这儿,又想起灵宫殿下头那个大土坡。来来,先干一个。四爷招呼刘蛮子干了一杯酒,也不吃菜,又接着讲。那个坡可真叫大,比往罗集大堤上去的那个坡要大得多。我大哥,这儿,就是他爹,光是骑着马从坡根跑到坡顶,不说马了,人都能累出一身汗,气喘吁吁的。最有意思的是看我们那儿那个刘兆玉他奶奶上那个坡,那老太太裹了一对小脚儿,走起路来一摇一摇的,跟着一起子人上坡,走着走着,叫风一吹,就“呀”着“呀”着就往后退,两个胳膊架着,两只小脚儿“噔噔噔噔”,把旁边看的人笑得呀,坐在地上捂着肚子都还忍不住。刘蛮子道,我们那儿也有小脚儿老太太,在平地走路都叫人看着好笑,上坡那个样子就更不用说了,叫人拉着都还往后退。四爷道,哈哈哈。刘蛮子的话四爷能听懂,八大心里想,我也听懂了。刘蛮子算是八大第一个有过真正交往的蛮子,一起犁那块地,又一起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喝酒讲闲话。八大觉得刘蛮子这个人还是很不错的,不傲气,不小气,不像蛮子营里桑树下住着的那个蛮子老太婆。从刘蛮子那儿出来,皓月当空,连一个星星也看不见。一拐上大路,四爷就把长套改成短套,让八大坐在前头赶车,自己躺到车厢里,枕着牛草和犁耕睡去了。八大在牛屁股上使劲踢一脚,喊了一声“走”,老牛就拖着板车一摇一摆不紧不慢的往前走。牛脖子上有一个圆筒形铃铛,一根小铁棍在铃铛里摇来摆去,发出“叮咚叮咚”的声音,回响在静谧的夜空中。走没多远,八大自己的酒劲也上来了,往后一仰也枕在了牛草和犁耕。八大仰望着天上的月亮,不免又想起小时候听过的关于月亮的故事。有个砍柴的古人,经过千险万阻,最后终于爬到月亮上去砍那棵槐树的柴。那时候的月亮离人间很近很近,好像真的爬上一座山顶就能走到月亮上去。现在却是天高月远,连上面的老槐树都看不真切了。“叮咚叮咚”的牛铃声,在宁静的乡村小路上,显得那么清脆悦耳,渐渐的八大就也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他们已经到了四爷家了,车就停在四爷家院子里,老牛只是静静地站着,偶尔摇一摇铃铛。再看四爷,睡得正酣。比起上学,比起下地干活,八大放牛还算勤快,早上再早他都能起来。早上东边还没出现鱼肚白的时候,八大就已经来牵牛了。四爷趴在床上对八大说道,举娃儿,你可别糟蹋人家庄稼。每次来拉牛,四爷总是这句话。八大已经听成耳旁风了,“呼”地一声刮过,什么也没在心里留下。八大应道,你放心,我不会的。说完牵着牛就出了牛棚往大路上去,烂缸还在大路边等他。八大不愿干地里的活,又没有别的事做,就只好来给四爷放牛。放牛是件轻省活,可是要想把牛放饱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村子里牛多马多的,地头渠沟边上的草,早就被这些牲口们啃了一遍又一遍,在这些地方放,恐怕放上一天牛也只能是吃个半饱,所以就要“起早贪黑”。早上人们还没下地或者晚上田里的人早走光了的时候,跑到地里“呼哧呼哧”薅两抱子包谷苗,或者是黄豆秧,或者干脆把牛往红薯地里一撒,要不了个把小时,保管牛肚子吃得圆鼓鼓的。八大胆子大,所以烂缸放牛就总跟着他。有八大在的时候,烂缸的胆子也就很大,而且干起事儿来还不落后。看到八大搞什么烂缸就搞什么,八大就来气,冲着烂缸就骂,日你妈,你鳖娃儿咋恁笨,你会不会薅?你把那一片儿都薅光了,人家人来了一看不就知道了,还不骂死你个鳖娃儿?你不会跳着薅?你看老子,薅过去跟没薅一样。烂缸这才发现,还真是那么回事儿,嘿嘿,又学了一招。八大走出村子的时候,后面跟着一头老牛,一个烂缸,一头小牛。牛铃声“叮咚叮咚”在暮色的田野上回荡,还没看见牛,远远的就已经听到牛铃的声音了。八大平时是很喜欢这“叮咚叮咚”的声响的,可是现在他却觉得它十分刺耳,响得人心里直发毛。八大随手拽一把草,就把那铃铛结结实实的塞上,整个世界一下子就恢复了安宁。凝结了一夜的露水,跟刚下过一阵雨似的,很快脚下的鞋子就都被打湿了,走起路来一步三滑。八大索性把鞋脱了绑在牛角上。烂缸也把鞋脱了,可他只能拎在手上,因为他的牛可不原给他顶着鞋子。离开村子已经很远了。八大看到一块黄豆地黄豆苗长得正旺盛,丢下缰绳就下地去提苗。烂缸也迅速地跟了上去。一会儿,两个人就各抱着一捆黄豆苗从地里出来了,又各自拉着牛走了一段路才把怀里的黄豆苗丢在地上给牛吃。等到牛都吃完了,两个人牵着又继续往前走。这次是一块包谷地,错过这块包谷地,再往前就是一片大荒滩了。这次烂缸一马当先,撒掉缰绳就跳进了包谷棵里。八大不着急,他把牛先远远地牵到荒滩子上了,才才折回来。八大还没走到地头,就听见有人喊,你个小鳖娃儿,可算抓住你了。蒙蒙隆隆里,八大看到包谷地里一高一矮站着两个人,那矮的正是烂缸。乖乖,好险呢!八大倒吸了一口凉气。还有那个。高个子冲八大喊道,你给我过来。八大理直气壮,过来咋了,关老子屁事儿,老子又没偷你庄稼。你别装了,你俩是一路的。歪事,一路咋了?他是他,我是我。我可没偷你啥东西。你还嘴硬。我咋嘴硬了?你啥时候看见我偷你东西了?有本事,你抓到我再说。八大说完,也不跟那人纠缠,转身去拉了自己的牛,绕道走开了。烂缸连人带牛被带到了村治保主任家。这会儿,牛正栓在治保主任家的枫杨树旁,烂缸孤令令站在旁边的猪圈门口。治保主任家的猪圈跟刘蛮子的一样,红砖红瓦水泥地,圈门还是铁栅栏。治保主任老婆正在厨屋里做早饭,主任本人还在屋睡懒觉。建军,建军。主任老婆亮开了嗓门儿喊道,还不快点儿起来,有事找你啊!就听到屋里头有人骂骂咧咧的,啥球事儿?一早晨都不教人睡觉了?歪事,老婆回答道,找你肯定是有事儿,没事儿谁个儿找你。还睡啥觉,还不快起来啊!人家等半天了。建军,是我啊!抓烂缸那人忍不住喊道,吵到你睡觉了!谁个儿?是胜利吧?屋里头回应道。那人听到主任听出了自己,高兴得连忙答道,咋不是我,你起来下,有点儿事儿找你。别慌啊,等我一会儿。

宝丁 发表于 2013-6-24 10:12:11

很快,主任提着拖鞋,衬衣扣子还没扣完,迷着眼睛就出来了。啥球事儿,你恁球早就来了。主任睁睁眼睛问道。
胜利指着烂缸说道,这个小鳖娃儿,放个牛不好好放,跑到老子地里薅包谷苗。幸亏老子今儿早儿起得早,一去就教老子抓住了。这不,你看,都是他薅的。
治保主任看着地上的一堆正长的包谷苗,呲着牙冲烂缸训斥道,你们这些小鳖娃儿,放个牛不好好放,净在这儿给老子搞破坏。你看这些包谷苗,长得好好的教你们给薅了,哪人家种地的到时候收啥?
主任训完烂缸,转过身问胜利道,你看咋办?
咋办?得罚款,罚他的款来赔我的包谷苗,看他以后还敢不敢。
这是谁个儿们的娃儿?主任问道。
五队烂缸他爹的娃儿,叫烂缸。
哪你说,罚多少?
你说了算。不过我觉得得罚狠一点儿,两百块钱吧,教他们以后都不敢了。
两百块钱?太多球了,要我说五十块钱,都归你,村里不要。咋样?
你说咋办就咋办吧。不过跟他一路还有一个叫铁举娃儿的家伙,就是没当场抓住。
没抓住就不说了。治保主任对站在猪圈边上的烂缸说道,听见了没有?50块钱。牛先栓这哈儿,回去叫你爹拿钱来牵牛。花点儿钱,买个教训,以后可别再祸害人家庄稼了。听见了没有?
烂缸喃喃地答道,听见了。
去吧,回去吧。
主任的衣裳已经扣好了,看着烂缸低着头慢慢走远了,胜利还站在跟前,就客气道,走,到屋里坐一会儿。你嫂子正在做饭,等一会儿一起吃。
胜利赶紧答道,不用了,不用了。我先回去,黑间儿再来。
咋?真不坐一会儿?
不了,不了。胜利一边儿说,一边儿已经退了回去。
行,那就不留你了啊!主任一转身就又回去睡回笼觉了。衣服也不脱就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却又没有睡意。心想,等不了一会儿,烂缸他爹又来了,又要被吵醒。想到这儿“呼隆”坐了起来,趿上拖鞋到院子里洗脸刷牙了。老婆在厨屋里“叮哩咣当”忙着做早饭,听见外面有动静,出来一看,不免笑道,哟,不睡了?还睡个屁。等一会儿来拉牛的又来了,还不是又要吵醒了。哈哈,老婆笑完了又回屋忙她的去了。
治保主任的筷子刚放下,烂缸他爹带着他的烂缸儿子来了。咋?吃罢了?烂缸他爹满脸堆笑的打着招呼。
还没吃吧?来坐坐坐。
不了,不了。我来拉我的牛。
嗯,拉牛,可以啊,不过得先交罚款啊!
烂缸他爹听完,伸出手来“啪”的就给了儿子一巴掌,随即便骂了起来,日你妈啊,天天跟你讲,放牛就好好放牛,千万别糟蹋人家庄稼,你个小鳖娃儿就是不听,老子今非踢死。说完就左一脚右一脚踹起烂缸来。
烂缸挨了两脚,差点没趴下,赶紧远远的躲开。
这场面治保主任见多了,一开始就有点不耐烦了,训斥道,做啥哩做啥哩?你这是给谁个儿看哩?
我不是给谁个儿看哩,我今儿就是要好好教训教训他,再收拾收拾他他都要成精了。烂缸他爹边说边脱了一只鞋,抓在手里就去追打跟前的烂缸。
行了。治保主任喝斥道,还没完了你。你来这儿不光是为了教育你娃儿的吧?你要是为教育你娃儿,你回去教育去,别在我这哈儿吵吵闹闹的。那不,牛就在那儿拴着,想拉牛就老老实实把钱交了。
烂缸他爹把鞋丢在地上,把脚塞进去,也顾不得拔上,就从衣裳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抖了两下抖出两根烟,双手递到了主任面前,说道,商量商量。
不吸。也没得啥商量的。我前天还在喇叭上说过,放牛糟蹋庄稼,抓住一回罚两百块钱。我喊了恁些遍数,你都没听见?
听见了,听见了。这不都是小娃儿们,不懂事儿。
小娃儿不懂事儿,大人总该懂事儿吧?哎呀,行了行了,我也不跟你多说,就这回事儿,你看着办。
建军,你咋真不好说话呢?
我不好说话?你咋想一想,只教你交球五十块钱,你还咋了你?
我不咋了。恁球些放牛的你都不管,偏偏管我们,是不是看我们老实人好欺负?
谁个儿欺负你了?这是村里面的规定,不管是谁个儿,放牛破坏人家庄稼,抓住都一样要罚款,又不针对你一个儿。我也不想尽在这儿跟你磨嘴皮子,你要是还想要牛,交五十块钱,牛,你拉走;你要是不想要了,没关系,我找人把它卖了,牛钱充公。
烂缸他爹听出来了,今这五十块钱不掏不行了。心不干情不愿的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来一张五十块钱,“啪”的拍在桌子上,心里憋屈道,行了吧?
你也别想不开。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村里自然有村里的规定,都要是不按规矩来,那不就乱了套了?牛,你牵走吧!教你娃儿以后放牛可别再吃住人家庄稼了。
烂缸他爹垂头丧气的牵着牛往回走,烂缸远远地跟在后面。
八大也早早地把牛牵了回来,往四爷门前的水坑边一拴,跟四爷回了个话就去找烂缸去了。
烂缸他爹已经牵着牛下地去了。烂缸一个人在门前的枫杨树下,坐在靠椅上无所事事。八大来的时候,他也不搭理。八大急切地问道,咋搞的,咋搞的,牛呢?
烂缸没理他。八大“嘿嘿”地笑,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
你也别笑,烂缸道,人家也说你了,说你也偷了人家庄稼,就是没抓住,让你跑了。
放他妈那屁,老子哪儿偷他庄稼了?你说说,我偷了没有?他要是这样说,老子今黑间儿真去偷他庄稼,看他鳖娃儿还冤枉人不。
你黑间儿真去偷他们庄稼?
八大停顿了一下笑道,歪事,老子是说,心里恨那个劲儿,你还当真了。你不恨?
可恨。烂缸答道。
第二天吃晌午饭的时候,就听见胜利他老婆站在大奶奶家后边的大路上骂街。
妈那个逼啊,那个驴球日的害良心,把老子们地里的包谷苗都砍了?有本事,你给老子站出来。日他先人呢,死鳖娃儿有本事砍老子包谷苗,就个有本事承认。砍了老子的包谷苗,现在开始装鳖了,鳖头缩到鳖壳里都不敢出来了是不是?老子不怕你不出来,老子非骂的让他鳖娃儿憋不住,把鳖头伸出来……
胜利老婆越骂越难听,越骂越来劲,还越骂越伤心,禁不住声泪俱下。
大奶奶听到房后有人吵架,就想看个究竟,来到房后,隔着渠沟一看,原来是胜利老婆一个人在骂街。听两句就听出来了,原来是因为有人砍了她们地里的包谷苗。再听下去,大奶奶就听出来她是在指桑骂槐,在骂自己。大奶奶的怒气“腾”一下子就上来了,冲着胜利老婆就吼道,兰娃儿,你骂谁个儿哩?
胜利老婆抹干眼泪,迎上前挥舞着胳膊,两只眼睛泛着绿光。骂谁个儿?谁个儿心里自然明白。老子不骂别人,老子就骂一个老鳖娃儿,养一窝窝小鳖娃儿,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是贼娃儿。
这几句话大奶奶没听出来是在骂谁的,语气也缓和道,你一个儿骂街,到别处去骂去。
老子那儿也不去,老子就在这儿骂,就是要让他鳖娃儿们听见。你别在这哈儿装鳖,有本事,叫你那些鳖娃儿们都出来。
这两句话可是谁都能听明白的。大奶奶那受得了这气,劈头盖脸就回骂起来。两个人隔着条渠沟展开了唇枪舌箭,直骂得天昏地暗、鸡飞狗跳的。
胜利来拉她老婆回家,行了行了,骂骂有啥用?回去。
胜利老婆一把把胜利推翻在地,连他也骂了起来,你个窝囊蛋,你怕啥?老子就是不回去,老子还没骂够。                                                                                                                                                                                                                                                                                          
胜利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又上前来劝道,该骂也骂了,你还没得头儿了你。走走走,回去,娃儿们还等你做饭呢!
吃吃吃,吃你妈那个逼,你舅官儿就知道吃,地里一个苗都没得,叫你屁都没得吃哩。胜利老婆毫不罢休,你个老鳖娃儿不是东西,都是你鳖娃儿教的。
胜利老婆这样,大奶奶自然是毫不示弱,奉陪到底。
八大不知道从哪儿回来了,看见妈在跟人家吵架,还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儿。胜利老婆一见八大回来了,骂的就更凶了。八大渐渐就听出来是怎么回事儿了,怒火直往上窜,指着胜利老婆吼道,你给老子闭嘴。老子给你说,老子没有动你一棵包谷苗,又再在这儿给老子乱骂人,老子可是不饶你。
你别给老子装。不是你还能是谁个儿?
老子咋会知道是谁个儿?老子说了,不是老子,你爱信不信。你要是还在这儿给老子乱骂人,老子可不客气了。
咋,你砍老子包谷苗,你还想打人?老子才不怕你,老子就是要骂你了骂你个狗东西坏良心,骂你个乌龟王八蛋。
八大一个箭步就跳到渠沟对岸,指着胜利老婆的嘴厉声喝道,你妈的,你再敢给老子骂一句试试看。
胜利老婆肯本不吃八大这一套,临危不惧,照骂不误。
八大忍无可忍,一摆手,“拍”地给了胜利老婆一巴掌。胜利老婆挨了一巴掌,哭着喊着就住八大身上扑。八大顺手一推,就把她推倒在地。站在旁边的胜利一蹦下子冲上来,“嗵嗵”就是两掌,楔在八大的胸口上。八大趔趄着后退好几步,才终于勉强站稳。八大那受得了这气,又蹿上来跟胜利就摔打在一起了。胜利老婆也跑上来帮忙,一会儿的功夫就把八大按在了地上,拳头“劈里啪啦”跟下冰雹似的。
大奶奶看到儿子吃亏了,又跳不过渠沟去帮忙,急得她挥舞着双手乱喊乱叫,打人了,打人了。大家都来看都来看哪,夫妻俩好不要脸呀,两个大人欺负一个小孩了……
正在这个时候,四大也回来了,听见自己妈在房后一阵哭喊,还不知道出了啥事儿,跑到房后,拉着大奶奶就问,妈,咋了?咋了?
哎哟,你鳖娃儿咋才回来,你再晚点儿回来,你就看不见举娃儿了。你快过去帮忙,你看她们把咱们举娃儿都打成啥号样了。
四大这才发现,渠沟对面胜利们夫妻俩按在地上打的,正是自己的兄弟举娃儿。也不问是咋回事儿了,一鼓劲跳到对岸,先是把胜利老婆掀翻在地,又拦腰抱起胜利就把他按倒在地。八大已经满脸是血,气得眼珠子都要崩出来了,“呼隆”一下就从地上爬起来,上前就在胜利脸上身上胡乱楔起来。四大一边大喊,举娃儿,够了。一边空出手来把八大挡开。胜利老婆也很快从地上爬起来了,冲到八大背乱撒乱抓。八大转身一抬手,又把胜利老婆推倒在地。四大只管先按着胜利,又大吼一声,都给老住手。话间一落,几个人都不动弹了。
四大松开手,让胜利先从地上站起来,然后瞪眼看着八大质问道,举娃儿,咋回事儿?
她们噘咱们妈。
为啥噘你?为啥噘你?你先说。胜利老婆连声质问道。
为啥?四大问道。
为啥?你们铁举娃儿把老子们地里的包谷苗齐根砍了一大半。
你是亲眼看见了,还听谁个儿瞎说的。你别在这哈儿讹人哦。
我没亲眼看见,我也没听谁个儿说。就是你鳖娃儿干哩,你还不承认,啥球本事,砍人家包谷苗,有本事砍,就该有本事承认……
好了,不说了。四大厉声喝止胜利老婆,转身问八大道,举娃儿,你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砍人家包谷苗?
没有。
胜利,听见没有,没有。今儿这事儿咱可得有个说法,你们没凭没据,凭啥说是我们举娃儿干哩,还跑到老子门儿上又噘人又打人,嗯?
哼哼,你这个当哥的是来要凭据来了。我跟你说,我要是有凭据,我就不是在这儿站着跟你论理了,我早就把他鳖娃儿送到派出所了。
四大“哼哼”笑道,派出所是你们家开的?我跟你说清楚,你们要是有凭有据,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想送派出所就送派出所,咋着都行,老子绝对不拦你们。你们要是没凭没据,趁早给老子滚回去。妈的,欺负人也掂量掂量,也不看看是谁。
胜利一句话也没说,胜利老婆还是不依不饶的,你吓唬谁,老子不怕你,你们一家儿人都不是好东西。
四大强压着怒火,开始下达了最后通牒,胜利,你到底还管不管你老婆了?你要是舍不得管,我可替你来管了哦。
胜利自觉理亏,而且看眼前的情形,在闹起来肯定要吃大亏,于是拽着老婆的胳膊训斥道,行了,还噘啥子噘?走,跟我回去。
老子就是不回去,老子恁些包谷苗不能让人白砍了,还不让老子骂两句?
胜利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猛的抱起老婆就往回拖。胜利老婆在胜利怀里乱踢乱蹬,整个肚皮都露在外面,衣裳扣子也绷掉了两颗,两个奶子都挤到了下巴壳,粉胸赤脸,赖在地上就是不肯回去,惹得看热闹的一阵哄笑。
扭打吵闹声渐渐地远了,看热闹的人也是悉数散尽。
八大跟着四大跳回到渠沟这边。四大一声不吭往家走。八大和大奶奶跟着也往回走。等八大来到家门前的院子时,四大正等在那儿,两只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八大。八大不看他,低头走自己的路。四大突然迎上来抬起一脚就踹向八大。八大本能的护着肚子,人却还是被踹得后退了两步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咋了?你。八大坐在地上气鼓鼓地问。
你说咋了?都是你鳖娃儿干的好事儿,让别人追到门上来噘咱们。
八大又委屈又恼怒,我都说了,不是我干的,你还在冤枉我。
不是你,不是你,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不是你。四大一边说着,一边又抬脚踹了过来。
八大赶紧连滚带爬地躲开,等站住脚步了才又回过头来说道,你别以为我怕你哦,你再敢动一下我试试。
试试就试试,几天不收拾你,你就要成精了。四大一边说一边追了过来。
大奶奶眼见兄弟俩就要打起来了,连忙拦在中间先把四大抱住。
四大道,妈,你别护着他,我今儿非好好教训教训他不行。
教训啥教训?没有砍就是没有砍。你给我回屋里去。大奶奶说着就把四大往屋里推。
四大执扭不过,终于还是被推进了屋里,一场打斗这才平息。
天快黑的时候,挂在大叶儿柳树上的高音喇叭又开始广播了,一听就知道是治保主任建军在喊话。
喂,喂。这个,大家都听着哦,我说两句。最近咱们村的治安是越来越差。啊,我看不说两句,啊,敲敲一些人的警钟,啊,恐怕是不得行了,啊。一个村子也就是那么几个人儿,几颗老鼠屎,害了一个村子的这锅好汤。啊,就是那几个人儿,啊,整天偷鸡摸狗,啊,还以为旁人都不知道。哼哼,不可能。人家说要想人不知,除非你就不干,只要你干了,就别想着没人会知道。啊,天下啊,没有不透风的墙。啊,我都不知道,你偷人家一点儿摸人家一点儿,就能发财了?我看是白想。自己不勤快,不靠自己双手去劳动,啊,永远也别想发财,而且越偷你越穷,说不定那一天,你就偷进派出所里。啊,这话是我说的,不信咱们就看着。
啊,特别是一些放牛的,啊,放牛的时候不好好放牛,一会儿薅人家点儿包谷苗,一会儿又拽人家两把红署秧,自己还以为自己很能,要我说那也不是啥能耐,而是害良心。啊,他们这些人良心都到那儿去了?我看啊,良心都教狗吃了。人家那庄稼正长哩,你一薅一拽,那人家还长啥?啊?
我天天儿在喇叭上喊,喇叭上说,有啥用?没得啥用。根本就没得人听。啊,都说跟放屁一样,我说啊连放屁都不如。啊,放屁还好歹有个响声,还有个臭气,啊,闻见的人也都知道赶紧捂住鼻子跑得远远的。而我在这儿一口水都没得喝的,辛辛苦苦说半天,你们还是该干啥还照样干啥。啊,说实话,我也不想再多说了。
这个,今儿要跟大家说的是,啊,村里这两天儿正在开会,啊,开啥会呢?啊,就是想办法咋整治那些长了三只手的人。啊,今儿黑傍(下午)我们已经跟街上派出所的联系好了,啊,我可不是在这儿说着玩,吓唬人的,啊,我先给一些人提个醒,敲下警钟,啊,漫到时候怪我没跟你说过。啊,派出所里会有人,经常会来村里转,啊,谁个儿要是硬是往枪口上撞,啊,对不起,抓住了就直接送到派出所。啊,我们都不管,啊,教你鳖娃儿在班房里蹲个十天半月,啊,天天给你吃窝窝头,看你以后还敢不敢。
……

宝丁 发表于 2013-6-24 10:14:16

5、出外工 八大跟四大一向不和。按大奶奶的说法是,他们俩一个水命,一个火命,咋和得成?四大跟外人很能讲理,可跟八大却没那个耐性,八大也从不服软,三言两语不合两人就拳脚相向。八大小的时候,挨打的时候自然要多些,被打的次数多了,打别人的本事就见长,后来,在村子里横冲直撞竟无敌手。而对于四大,自从那次出外工打的一架开始,再后来跟八大打起来都占不到啥便宜。大柴湖是个水窝子,地势低,又紧挨着汉江,十年九涝是它的宿命,即使发个洪水也不过是个的劫数。沿江而筑的江堤,是大柴湖防范洪水的唯一屏障,有了它人们不必年年都跑水荒,而内涝则需要用开沟修渠的办法来治理。大柴湖建镇设村之初,人们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开沟修渠和筑堤建台。开沟凿渠是为了防内涝,保庄稼;筑堤建台是为了防洪水,保性命。除了台子,不管是堤是渠,都不是一劳永逸的事,需要根据实际情况,年年加固年年清淤,这就免不了年年都要出外工。说起台子,那可是大柴湖所特有的,几乎每一个村子都筑有一个或数个土台。台子垒土而筑,方底而起,四面梯坡,平顶成台。规模巨大的,台顶长宽皆上百米,台高逾十米。当汉江决堤,洪水倒灌,人们来不及远足遥堤时,就近登上这土台,一时也能保全性命。与每一个台子毗邻而处的,必定有一个占地面积更大水坑,它们正是因筑台取土而形成的。平日里,台子顶上是要被种上庄稼的,而这个大水坑正是养鱼的好地方。村东北角就有一个大水坑,一边挨着台子,一边农家依水而居,另外两边都连着庄稼地。八大想吃鱼的时候就满村子沟沟渠渠的去摸,再就是到荒坑野塘里去钓,可野生的鱼总没有家养的个头大,容易上钩。八大的鱼钩都是他自己做的。拿一根缝衣裳的针,用钳子平夹着放在煤油灯上烧,烧到红通通的时候,在拿另一个钳子来折,三下两下一根针就成了钓鱼钩。鱼线是一种又细又结实的纳鞋底绳,鱼杆是院里的篱笆枝儿,鱼漂是从鹅翅膀上拔下的毛。鱼具简单了点儿,可是越简单,在偷着钓鱼的时候胆子就越大,因为不用心疼鱼具被没收。而这样的鱼具,最让人担心的是碰上大鱼吃钩,往往这个时候,不是鱼钩被拉直了,就是鱼线被扯断了,最后落个心惊肉跳了半天,到手的鱼还给跑了。偷着钓鱼的时候,人总是东张西望,提心吊胆,生怕让人发现了。可是有时候还是会让人找到,先是鱼具被没收被毁掉,接着会挨两巴掌踹两脚。幸运时会先发现管鱼的人,于是胡乱收拾一番拔腿就跑,结果还是会被追得满地乱窜,跑掉了鞋也不敢回头去捡,只好等到来追的人走远了,才敢回去四下里寻找。鱼塘看得紧,八大就只能到渠沟水塘里赶鱼,赶鱼虽然辛苦却也坦荡或更有收获。赶鱼的“赶网”也是自制。从街上买来鱼网,再找来两根长短粗细差不多的青竹杆,烧一堆火先把竹杆迂成弓形,再倒过来交错成约三十度角捆绑在一起,然后三面及底部都围上鱼网,空出一面便是赶鱼进网的入口,一个赶网也就做成了。赶鱼时,先要把网沉到水底,人就在网外“哗啦哗啦”地趟水,把鱼顺着网口赶进网里,再把网从水里提上来,就会有意外的收获。网里面往往什么都有,什么鲫鱼、泥鳅、黄鳝、蛤蟆、以及蛇等到,应有尽有。有了赶网,吃鱼就太方便了。想的时候,八大就穿上那双又破又烂的解放鞋,把裤腿用绳子扎紧,背起赶网拎着网兜,冲我喊了一声,坡娃儿,走,给大大拎网兜去。我那时大约七八岁的样子,听到招唤,赶紧从他手里接过网兜,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房前屋后的沟沟坑坑的,早已被八大赶了个遍,想要赶到更多的鱼就得到更远的地方。一直都走出村子很远了,八大才下到沟底沉网赶鱼。“扑通扑通”围着赶网淌个来回,提起来时赶网里只有几条小鱼跳来跳去。我禁不住喊道,八大,鱼,鱼。八大笑道,你叫啥子啥?好球大一点儿的鱼,要它们做啥子?说着,赶网竖起来抖了两下,那几条小鱼就又都滚到了水里。挪个位置,再下网“扑通扑通”淌个来回,网还没提出水面,就看见一条大鱼在水里翻腾,击起水花四溅。八大赶紧把网抵到岸边,嚷道,坡娃儿,快点儿快点儿,把网兜拿过来。我连忙上前递上网兜,就看着一条半尺多长的鲫鱼进了网兜,再接过拎在手里时多少就有点份量了,心里也美滋滋的。一条沟赶完,网兜已经是沉甸甸的了。这时候天气突变,刚才不是晴空万里,转眼间乌云遮天蔽日,压着头顶滚滚而来,眼见着大雨将至。田里的人个个拎着锄头拿着镰刀,躬着身子,撒开了步子往回跑。八大,咱们回不回?八大道,回啥回?等你跑回去,还不是要淋得湿条条的,划球得着?反正是要淋湿的,还不如多赶一会儿,还能再赶几条鱼。说话间,豆大的雨点已经拍打在人身上了。雨水淋得人眼都睁不开,很快身上的衣裳就湿透了。我就在岸上“噗噗”地,不停的用手抹去脸上淌过的水。八大毫不在意,赶得更起劲了,满脸的雨水他都没空去抹一把。八大,黄鳝,黄鳝。在又一赶网出水的时候,我惊喜的大喊大叫起来。八大突然就往后退了两步,赶网也丢在了水里,紧接着又迅速上前重新把网提起来。八大的举动让我十分惊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等到赶网重新提出水面时,我才明白为什么八大会有那么大的反应。那并不是一条黄鳝,而是一条蛇。只见八大一面控制赶网,不让里面的蛇逃出来,一面到处找棍子。终于找到一根棍子,抓在手里就朝网里的蛇头上一顿猛打,很快蛇头就被打得稀烂。八大总算舒了一口气,用手里的木棍把蛇挑到岸上,笑道,你鳖娃儿一个劲儿喊,黄鳝,黄鳝,你再仔细看一下,还是不是黄鳝?我也不好意思的笑道,不是黄鳝,是个长虫。八大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继续赶他的鱼,不过看得出来,他的行动变得小心翼翼。我看见远处有两个人,一前一后一步一滑正照这边走来,走在前面的那个人肩膀上也挎着个赶网。八大,八大,你看。我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指向远处的来人。八大站在水里,抬起头朝我指的方向看过去。渐渐地,人越来越近了,八大已经看出来来的人是谁了,于是骂道,妈的,我当是谁个儿,原来是万娃儿和害狗这个两个鳖货。说完话,脚下开始“扑通扑通”地忙活自己的事儿。万娃儿站在我面前,看看我,又看看八大,笑道,铁举娃儿,原来是你个鳖娃儿,老子还当是谁个儿哩!咋样,赶好些了?万娃儿一边儿说着,一边就扒着我手里的网兜往里看。看完了就惊叹道,哟,不错不错,赶的怪多哩!八大停下来,望着岸上回答道,多啥子多啊,都是球些小鳖烂蛋儿的,没得几个大的。没得你赶的多吧?不不,还是你赶的多啊!咋恁早就收工了?你没看下球这大的雨,还咋赶?歪事,咋不能赶?衣裳都已经淋湿透球了,还怕啥?我们刚才将将赶了一个长虫,我八大把它打死球了。我禁不住插了句嘴。万娃儿取笑道,歪事,你舅官运气真好,长虫都能让你赶着。八大苦笑道,唉日他妈啊,将真的吓老子一跳。这个小鳖娃儿一个劲儿喊,黄鳝,黄鳝,老子开始还真以为是黄鳝,把网提起来一看,妈的,是个长虫,真球长真球粗。说着八大把长虫的长短粗细比给万娃儿看。跟在后头的害狗儿不屑道,一个长虫啥球稀奇,老子那天不打死它几个。八大冷笑道,歪事,你行,你行!举娃儿。咋。我们将看见你哥哥了。在哪哈儿?在万家河儿那边的地里,还没下雨的时候正在帮小英们锄地。那个小英?七队的,叫赵明焕的二姑娘。你们是亲戚?谁个儿跟她们是亲戚。那你哥咋去帮她们锄地?老子咋得知道?你管球恁些闲事儿!谁个儿爱管球哪些闲事儿,我只是以为你们是亲戚,问一下咋了?你还是赶紧赶你的鱼。害狗,咱们走。两个人又一前一后一步一滑的继续往前走。八大又赶了两赶网,没什么收获。雨还在下,没有一点儿想停的意思。我抬手抹了一把脸,雨水眼里嘴里都是。八大停了下来,站在水里腾出一只手来也抹了一把脸,对我说道,算球了,咱们也回去。边说边扶着赶网往岸上爬。八大跟万娃儿打过几次架,每次都让万娃儿满脸是血。不过打架不是因为什么深仇大恨,也不会结下什么深仇大恨,大家都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隔个三岔个五的就不都不记得了。但是,天没亮的时候,万娃儿还是会起来到小树林里练练拳。打沙袋发出“嗵嗵”的闷响声,依然伴着左邻右舍,从晨梦中醒来。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共同爱好,两个人后来在一起的次数越来越多,也因此成了生死兄弟,这是后话。万娃儿刚才那几句话,显然破坏了八大的好兴致,不然他还会再赶两条沟。今天的收获差强人意,没捞到几条大的,小的还算不少。八大已经上岸来了,裤腿里灌满了水,沉甸甸。八大把网丢在一边,弯腰把扎着裤腿的绳子解开,“哗”的一声,水顺着脚踝就冲了下来。八大直起身,把赶网挎在肩膀了,一步一滑的往前走。我拎着网兜,紧随其后,脚下也是一步一滑。第二天从大奶奶家门口过的时候,就看见晒衣裳的铁丝上面,挂着一串串的鱼干,在阳光下银光闪闪的。八大已经把它们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还撒上了盐。等它们都晒干了,生的也就可以嚼着吃了,再经过油锅里或煎或炸以后,那种香味谁也无法抵挡。队长金城又在挨家挨户的喊了,出外工了,出外工了。李家湾的太渠上,各拿各的锨,快点儿了。照例吆喝一阵子以后,也不管有没有人听见,有没有人开始行动了,队长金城只管自己骑上自行车,就往李家湾太渠上赶去。队长金城骑的可是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那是在他当了一个月的队长后买的。老队长退下来的时候,传给了他几个帐本和一堆材料,还十分慷慨地把他用了多年的公文包也送给了他,可是那辆“永久牌”破自行车却没舍得给。老队长说,新队长要骑新车,你得自己想办法!这把破车我还得留着,平时走个亲戚,参加个党代会啥的,也方便。金城想,你自己的东西,留不留你自己说了算。自己年纪轻,腿脚利索,车不车的都一样。可是上任没多久,他就越来越感觉,没有车还真是不方便。村里要在大队部开个工作会啥的,自己老早就得出发,别的队长却总是踩着点,骑车不慌不忙的赶来,相比起来反倒显得自己与众不同。更何况这今后的事还多着呢,开个现场会,到镇上办点儿事,只要不提前出发,就得落到人后。思来想去,一咬牙,借钱也把车给买了。车买回来没两天,村长就在喇叭上喊了,让每个生产队队长,吃过晌午饭,一点钟到大队部去开个非常重要的会。队长金城那天不知不觉就去了个早,大队部的门都还没开,心想,这两个轮子转起来是要比人两条腿快,心里不免踌躇满志。悠闲的抽完了一根烟,才看到有人三三两两往这儿赶。其实,那天的会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说的事情都是些惯例,村长还是一本正经的喧读了镇里的红头文件,传达了镇领导的具体指示。有人就说了,不就是要把那几条太渠挑一挑吗?为这为那的说了一大堆。那年这个时候,不都是那几件事儿?这事儿重不重要,谁也不会说不重要,不管有没有啥文件精神,咱也都不会误事儿。对不对?村长,你就说咋分吧!从哪儿到哪儿是那个生产队的,分得清楚分得公平,干起来快球哩很。队长金城不说话,只是忙着做笔记。开会做笔记,不为别的,只为回去招集社员开会时有得说的。根据村里的统一安排,每个生产队长都要在月底前召开社员大会,提前做好宣传、动员和组织工作。金城队长当然不能例外,动员会照例经开过了,今天又挨个儿喊一遍,免得有些人忘记了。喊完了,就得赶紧去到太渠上,现场还等着他去为每家每户分段。队长金城的车梁上顺着绑了一把锨,车把上挂着那个老队长送的公文包,虽然有些旧了,可还没破的不像样。包里装的有工作本、钢笔和一盘卷尺。卷尺当然也是老队留下来的,那可是当队长必不可少的工具之一。每当要重新分地的时候,都要有它来丈量土地,出外工分地段也要用它,若是两户人家为了地界山沟产生了纠纷,就更少不了用它来作个评判。村里的路沟沟坎坎的少有平地,队长的车子就在这样的路上蹦啊蹦的,车铃铛就震得“叮铃铃”作响。等队长快到太渠的时候,远远的就看见有几户自觉的社员已经等在渠岸边了。现在早已不再是大集体了,但是出不出工的也还是要记工分的,出了工的任务完成验收合格,年底就可以抵消一部分提留。不出工也没关系,该谁的终归还是谁的,年底结算的时候,队里就会多扣你的提留,补给那些多出工的农户。出外工,伤不着人累不着人,所以谁家也不会不出,搞到最后被多扣提留的。相比从前,现在的队长当得要轻松多了,队长们只管把队里的人通知到,再把该干的活分给每家每户,怎么干不用管,就只等着最后验收了。车到人前,金城队长带了一下刹车,翻身下了车,对身边的人说道,你们来得还怪早哩。没球得哈事儿,早点儿来早点儿干完早点儿回去。金城,你这当了队长,是不一样了,看着车子新崭崭的,谁看了都眼起。眼起个啥?你想买你也能买,街上多球哩是。街上多球哩是,就是没球得钱,哈哈……哈——呀,铁举娃儿,你也怪积极,来这早,一个儿来的?嗯,一个儿来的。你哥哥呢?在后头吧!行啊,不说了,来来来,分吧!队长金城从挂在车把上的包里先掏出卷尺,又掏出笔记本和钢笔,说道,按人头分哦,一个人三米。来,拉一下尺子。你们家五个人,三五一十五,十五米,按着不动。卷尺跟着队长“哗啦哗啦”拉出了十五米,停了下来。队长金城用脚尖点到十五米的地方喊道,锨拿过,在这儿挖一锨。好,行了行了,再往前走,来来,你们家四个人,三四一十二,十二米。走,往前走。卷尺又跟着丈出了十二米。队长金城一边把拉出来的尺子卷回去,一边冲八大喊道,铁举娃儿,过来过来,给你家分了。八大上前牵尺子。队长金城问道,你们家算几口人?三口。你大哥们不算?不算不算,他们是他们,早就分家。好,九米。尺子又“哗啦哗啦”了九米。乖乖也,还怪多哩!八大笑道。怪多?金城队长也笑了,今不给你手上磨几个泡出来,都不算多。哈——不多不多,才恁球大一点儿,还说要我手上磨几个泡,肯定不可能,你看着,最多一个小时,绝对会完成。你别吹牛,你要是一个小时干完,晚上上我们家吃饭。真的?八大边问边自己先笑了。那,不骗你。队长金城肯定的回答。好,你等着瞧。八大说着,“嘿嘿”的下到了沟底。八大朝手上吐了一口唾沫,双手合在一起搓了搓,抓起铁锨就开始干了起来。八大只顾埋头苦干,不知不觉沟底已站满了人,一眼望去只见铁锨翻飞,泥土翻飞,就好像是大家一起在挖战壕似的。八大就想起了《地道战》,想起了《铁道游击队》。八大净想着在地道里钻来钻去,在火车上爬上爬下,摞上岸的泥土都扔到别人田里了。金城队上站在岸上,朝沟底的八大喊道,铁举娃儿,轻点儿轻点儿,你看看,都摞到人家地里了。不会吧?八大哈哈笑道。来来,你自己上来看一下。待一会儿,让人家的人看见了不说你才怪。好好,知道了知道了,轻点儿轻点儿。八大说完继续埋头撅土。队长笑了一声,问道,铁举娃儿,你哥哥啥时候来?那个哥哥?你二哥。你大哥也来半天了。我也不知道他啥时候来。我看等你干完了,他都还不会过来的。你咋知道?嘿嘿,我咋知道?我看见他现在正在别人生产队里干活,而且活还不少。在哪哈儿?八大停下手里的活,迫切的问道。在那边。队长金城指着远处,笑着跟八大说道,没关系,又不是帮别人,帮你二嫂们家干点儿活,应该的。八大“腾”的火就上来了,拖着铁锨就往岸上爬。金城队长一看,不对劲,赶忙上前拦住八大,喝斥道,你想搞啥子?早知道你这号样,我就啥也不跟你说了。八大平静的说道,我不搞啥,我就是过去看一下,咋,你以为我搞啥子?你过去看一下,你带着锨做啥子?歪事,带个锨咋了?好好,不带不带。八大把锨搠在岸边,扒开金城队长的胳膊,压着胸口的怒火往前冲。队长金城自责道,啧,这是搞得啥事儿?等一会儿出事儿了,还不都怪我。一边说着,一边紧随其后。八大终于在渠沟里看见了四大,站在岸上朝沟底的人大喊道,老二,你在这儿搞啥子?四大听到喊声吃了一惊,停下手里的活抬头望去,正是八大直直的立在岸上,于是也提高了嗓门回敬道,你干球你的活儿,跑这儿来做啥子?那活儿又不是我一个儿哩,凭啥让我一个儿干完。你只管干你的,把该我干的活儿留给我,我自己会干,不用你费劲。赶紧回去去。你今儿不回去,老子就也不回去,老子就在这儿等着你干完了,一路回去。周围已经围过来一些看热闹的人了,四大恼羞成怒的骂道,妈的,不娴丢人啊搁这儿闹?滚回去!八大回骂道,你妈的,老子妈也是你妈,你骂谁个儿?老子就是不回去,咋了?四大已经气不下去了,掂着铁锨朝八大就冲了上来。八大吓得赶紧往后退,一脚踩了空,人就泥堆上仰翻在地,“咕噜”两下滚进了田地里。八大迅急从地了爬起来,却看见四大正站在刚才自己站的地方,横握着铁锨正望着自己笑。八大喊道,有本事你把铁锨搁那儿。四大把铁锨顺手就搠在地上,三两步就冲了过来。八大不躲不逃,迎向上去一侧身拦腰一抱,顺势就把四大摞倒在地,压在身下动弹不得。队长金城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一把把八大死死地抱住,从四大身上拖了下来。围观的人也看出情况不妙,也都围上来把四大拦了起来。四大脸色铁青,指着八大大骂道,你鳖娃儿等着,老子回去了再收拾你。你以为你是谁个儿?老子不怕你,等着就等着,老子看你能啥个样。行,行。两兄弟喘着粗气,身子一张一弛,四目怒视,听不到旁人再劝着什么。最后,八大像想起了什么,转身推开人群,径直往回走去。八大真的把活儿只干了一半,就扛着锨回去了。大奶奶看见八大回来了,上前招呼道,干完了?八大道,该我干的我干完了,剩下的我就不管了,该谁个儿去干谁个儿去干。大奶奶笑道,咋,你们弟兄俩还搁得着分分?不分?不分都教我一个儿干了。咋,你哥哥没去?去了,可惜就是干自己的,非要跑去给别人帮忙。给谁个儿帮忙?大奶奶问道,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接着又问道,哦——他是不是去帮小英们干去了?八大没吭声。

宝丁 发表于 2013-6-24 10:15:23

大奶奶笑道,你生啥气?你哥之前跟我说过,我忘了跟你说了,小英爹出门不在家,他去帮他老丈人干点儿活儿也是应该的。
谁个儿是他老丈人?人家根本就不认他,他还成天跟个哈巴狗一样老往人家哪儿跑,今儿帮忙干这个,明帮忙干那个,你去问问,人家谁个儿承他情了。八大把窝在心里很久的气,一股脑的道了出来。
承不承情是人家的事儿,你也管不了,你只管好你自己的事儿就行了。
那是啊,我肯定管不了,他爱给谁个儿帮忙就去给谁个儿帮忙,那是他的事儿,但是家里的活不能让我一个儿干了,各是各的,该谁个儿干的就该谁个去干。
大奶奶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只丢下一句,你们两个是上辈子有仇,这辈子专门找到我这儿来报仇来了,就没让我安生过。说完就忙自个儿的事儿去了。
天已经黑了。晚饭也已经做好了。可是四大还没有回来。大奶奶对八大说道,举娃儿,你去找一下你二哥,咋还不回来?
八大道,我才不去了,要去你去。一边儿说着,一边儿“扑扑噜噜”只管吃盛在了碗里的面条,还不忘又补了一句,说不定他现在正在人家谁个儿们家里吃饭呢!
大奶奶一边呲着牙说道,你啊——,一边用手指点戳着八大的头。
八大头一扭躲开了,继续“扑噜扑噜”的吃自己的面。
在八大吃完饭,搁下碗筷,也抹完嘴的时候,四大扛着锨回来了。
大奶奶一边忙着给他盛饭,一边说道,咋都干到这个时候,干不完明天再去撒。快点儿过来吃饭呀,面都坨住了。
四大也不说话,把锨先靠到门旯旮里,拍拍身上的泥土,洗了个手,坐下了开始吃饭。
咋,帮她们干恁些活,也不说请你吃个饭?
四大“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举娃儿,你少在这儿惹老子,惹火了老子有你好瞧的。
啥好瞧的?咋,我说错了?
四大“腾”一下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大奶奶赶紧上前把八大往屋里推,嘴里还喝斥道,说啥子你说?滚回到屋里去。
八大很不情愿,但还是被大奶奶推进了屋里。可是还没等到大奶奶转身,八大就又跟了出来,对大奶奶说道,我才不在这个屋里呆着,免省得碍别人眼,我去看电视去。说完,抓了一件外套,又搬了一个小板凳就出去了。
那时候每个生产队都有一个稻场,占地七八上十亩的不等。稻场的一侧都盖有高大宽敞的场房,大集体的时候房子里面堆满了队里的粮食和农具,土地分下户后房子就一直空着,后来生产队里买了电视,这里就成了电视房。每天晚上,几乎全队的人都会聚在这里看电视。屋子里原本就有几条长板凳,可是总是被一帮小孩子住占据着,晚来的人要想有个地方坐,就得预先在来的时候就带着椅子。
八大去的时候,正片已经放了一集,正是广告时间。就有人喊道,哎,铁举娃儿,见过你嫂子长得啥样了吧?
八大找了个空位,放下板凳先坐下来,然后回答道,啥意思?我大嫂好好的,天天见,怎么了?
嘿嘿,谁个儿说你大嫂了,说的是你二嫂,你还真会打岔。
二嫂?我那儿来的二嫂?
围着的几个人都笑了,前赴后仰的。八大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这让他心里感觉很生气,可是又能怎么样呢?谁让自己哥哥不争气,没皮没脸的。
那人继续说道,我们在太渠上都看见了,你哥哥帮你嫂子们出外工,干的可起劲了。
人家的事儿,咱管不了。
你肯定管不了,但是你得关心关心,对不对?
我不关心啊!你们还看不看电视。八大盯着电视屏幕,电视里正在播出“冷,热,酸,甜,不过敏,冷酸灵牙膏,重庆牙膏厂生产。”
歪事,个广告有啥看的,还是说说你哥跟你嫂子的事儿。
有啥好说的?看电视看电视。八大有些不耐烦了。
那人正欲再说什么,这时正片序幕开始了,也就不再说了。
差不多十点多的时候,突然一个闪电把屋子里照得跟白天一样,紧接着一个闷雷开始从东南方向“轰隆隆”一直响到西北方向,像是有人拉着个木轱辘车从天了滚过。
要下雨了。人群里有人喊道。
好好的天,下啥雨,是马良那边儿在炸石头。人群中就有人反驳。
就是哩,都啥季节了还打雷下雨的。
那有啥稀奇的,六月天还飘雪花哩。
又一个电闪闪过,紧跟着又是一个“轰隆隆”的雷声在天顶上响彻。
净在那哈儿胡球说,你们再听听看是雷还是炸石头?
真是要下雨了。人群中这个声音就传开了。就有人起身喊道,要下雨了,赶紧回家啊!也有人喊道,国娃儿,你回去拿把伞来。还有人嚷道,下啥雨,没得雨啊,都坐下都坐下,还看电视哩!
可是回家的人还没跑出去几个,“哗——”雨已经下下来了,而且来势凶凶。这一下人们可真的乱了起来。就有人骂道,那个鳖娃儿说的下不了雨?看现在下的是啥?
又一个闪电就在稻场上空闪过,整个稻场被照的如同白昼一样,一个巨雷紧接着就在屋顶“轰隆隆隆”炸响,所有的人跟着就尖叫起来。有人赶紧把电视关了,不一会儿电也停了,屋子里一片漆黑,几个孩子被吓的哭成一片。有人掏出手电筒,打出光亮来在屋子里乱晃,照见了几个紧张的面孔。雨太大了,屋檐下就像挂着一大段水幕,人们都挤在门口不知所措。
又一个闪电在远处镇百货大楼的楼顶上闪过,响雷跟着从那儿炸开来。闪电和响雷接二连三,人们就像是处在前沿阵地上,谁也不知道下一个炮弹会落在什么位置。暴雨一阵紧过一阵,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有几个人已经等不及了,只管把椅子顶在头上就往家跑。没过多久,跑回去的人又撑着伞跑了回来,衣服已经湿透了,站在屋檐下嘴里喊着老婆孩子的名字。老婆孩子们应声从人群里钻出来,然后一家人抱成团,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回走。更多的人开始三三两两,或顶着椅子或遮件外套,一头扎进了雨里,消失在黑夜里。
八大想,歪事,老子一个儿还有啥怕哩。也不用顶椅子,拎在手里,一猫腰就钻进了雨夜里。雨下得太大了,到家的时候,八大身上的衣服已经完全湿透了。虽然没有灯,但八大还是能清楚地看见,大奶奶一个人正靠在门口,看到了他狼狈不堪的样子,不免责怪道,淋湿透了吧?恁大的雨,你都不会等一会儿再回来?
八大笑道,没球得事儿,淋湿了还凉快一些。
快去把湿衣裳换下来,时间长了非感冒不行。
八大就回到屋里摸黑脱掉身上的湿衣裳,又扒了两件干衣裳换上,然后出来拿毛巾擦头。大奶奶看没什么事,已经先去睡了。擦过头之后,八大的头发还是湿的,所以就搬把椅子坐在门口等着头发干。雨势不减,八大就那么望着黑漆漆的夜,听着那“哗啦啦”的雨声,想着从前的故事,一直等到头发都干了才摸到床上去睡觉。
雨什么时候停的,八大也不知道。早上起来时,到处都是沟满坑平,连一些大路上都漫着水。人们饶有兴致的谈论着昨天晚上的那场雨,特别那是那把黑夜照成白昼的闪电和跟炮弹一样炸得地动屋颤的巨雷。
中午的时候就有人传说,昨天晚上的雷电劈死人了,但又说不清人到底是王营、前营还是宋窝的。再后来就有人说,劈死的是一个罗集的蛮子,而且说得绘声绘色,人们也就都信了。
队长金城骑上他的“凤凰”牌自行车,碾过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的石子路,来到了昨天出外工的那条太渠上。渠水已接近渠岸,平静的向西而去。金城队长禁不住对路过的人感叹道,乖乖也,幸亏昨天叫人们把渠挑了一遍,要不是今儿这恁球大的水往哪哈儿流。
路人答道,可不是哩。
这样的雨不会再下了吧,要是再下两回就又得跑水荒了。
照理说到这个季节都不会下这么大的雨,不过老天爷的事儿老天爷说了算,他想咋搞就咋搞,谁个儿也管不了,你说是不是?
队长金城笑了笑就没再说啥了,骑上他的“凤凰”牌自行车,碾过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的石子路,往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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