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柴湖的咆哮 发表于 2008-12-15 19:14:15

我在山西蹲大狱记实

[以下所述,全属虚构杜撰。如有拿鞋找脚,请勿自寻其扰。]
 
       恩格斯:“我已经说了,我已经拯救了我的灵魂。”
 〔 一 〕
  
    1992年12月13日
  
    当我满身疼痛躺在宿舍床上时,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后面跟着的是贾力.年轻人用一种特别的眼光看着我:"起来!跟我们走!你把人家捅死了!"我一激灵,从床上坐起来,诧异地问:"捅死了?"不会吧!我根本就没有捅住人的感觉,但我还是站起来,跟着他们往外走.正围在我旁边的同学们愣住了,交头接耳,不知如何是好.
    走出宿舍楼,寒风凛冽,倒使我冷静不少.虽然我不相信我捅死人了,但这个自称是派出所的小伙子既然说了,就不能掉以轻心,所以我就托一个身边的老乡给我家打电话,<一个电话给家中带来的灾难是日后在劳改队的家信中获知的.> 之后,我便揣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迈入了派出所的铁门,从此开始了漫漫的铁门铁窗的生涯.
    一进派出所,我就觉得气氛不对:站着坐着有好几个警察,有的操着本地方言不知在说些什么.这时,过来一个可能是所里的警察,比较和蔼地说:"你要说实话,把问题交代清楚!"就着,就让我坐到桌子对面空地上一把折叠椅上,并掏出一副锃亮的手铐,"嚓!"地一声,把我的左手同椅子铐在一起.
    手铐!多可怕的一个东西!冰冷!锃亮!发着令人生畏的寒光!这种东西我以前只是在电影电视里见过,今天,它怎么,竟然就会戴到了我的手上!
    我茫然了,我害怕了!我抬起头,好多头顶国徽的公安走来走去,忙碌着进进出出.有人在用对讲机通话,说什么"报市局!"之类我听不懂的话;我再低下头,明晃晃的手铐就赫然套在我的左腕处.我心中一阵悲凉:我为什么就能就会把别人捅死了呢!是不是我这辈子都离不开它了呢!
    一会儿,一个公安正儿八经地坐到了办公桌后,面对我威严地询问<不,应该是审问>我的"犯罪经过".我便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传述了一遍.之后,他问,你是什么时候捅的人!我再三声明确实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把人家捅住了.最后,他又让我签字画抻,证明所述是实.
    好多的公安又全出去了.屋里一个人也没有,虽然放着不少东西,但我还是感觉空旷得可怕!好象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挤压我,挤压......
    夜已深了.过了好大一会,又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公安审问我.他矮,胖,上身是警服,下穿兰大裆裤。他和另一人把我从派出所内带出来,回到案发现场了解些具体情况。当然,我是带着铐子的。
    夜好冷!天色好吓人!墨蓝墨蓝的。月亮好惨白,发出惨人的光笼罩着大学校园。风好刺骨,让我凉到心里,凉到骨髓里。
    我被带到案发的餐厅门口,向他们详细指点,在哪个地点发生了什么:我是在什么地方被拦住,又在什么地方被绊倒殴打,又在哪棵树旁被再次殴打。终于,这个老头从这棵树旁边的土里,找出了凶器--我那把水果刀掉落的刀刃部分。但它是什么时候掉的我的确不清楚。
    细致地问了一遍后,老头又要把我带回派出所。我向着宿舍楼的方向看了看,黑黝黝的,静悄悄的。可爱的同学们,你们可是在梦乡?你们在梦里见我了吗?见到带着手铐的绝望的我了吗?你我昨天还是同窗,明日我就不知会漂在何方!别了,我深爱的人!别了,我深爱的大学生活!别了!我的一切的一切!
     回到派出所里,他们把我铐在屋角的暖气片的竖管上,我被迫一直站着。整晚上我很困,但睡不着。一方面因为是总让着,另一方面主要是害怕。就这样站啊站,左右腿轮流做这支撑点。但我的心中没有支撑点,有的只是一片空白……
    
  
    1992年12月14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窗外依稀传来走动声。噢!该上早自习了!果然,三三两两的同学谈笑着从窗外走过,操场上也传来隐约的锻炼身体的声音。要在往日,我也汇在晨练的人流中,自由自在地跑步,打球,呼吸着冰凉入肺的空气,而现在呢......我羡慕,我渴望!可是,再看看腕上的手铐,我的心中一阵悲凉,悲哀,悲伤.天是快亮了,天亮以后我会怎样呢?我不知道,也不愿去想.
    天一点一点地亮了.
    又有人进来审问我,一再问我捅死人的具体细节,可我真的不知道啊!他们几个人打我一个,我招架还招架不过来,怎能知道刀子哪一下捅进哪个人的哪个部位呢!无奈,我只好一遍遍地重复。到后来都有些机械了,麻木了。
    我饿了。虽然没有食欲,但我身高体胖,正处在长身体的时候呀。可是,没人给我送饭吃。
    上午,隔壁传来打人的声音,还有一个人大叫:“妈呀!疼呀!”
    快中午时,打我的七个人中的一个也被铐着带进我所在的房间,坐在我的对面。他有点畏惧地看着我。他怕什么呢?噢!我是个杀人犯,他害怕我!我瞥了他一眼,他不敢与我对视,惊慌地低下了头。我懒得看他,抬头漠然望着窗外灰白的天空,脑海里反复地在问自己一个问题:我真的成了杀人犯了吗?
    他在对面不停地写着什么,好象是交待材料。一会儿,贾力也被带进来写材料,摁手指印。
    中午一点多,有人拿进一个馒头和一快餐杯烩菜,解开我铐在暖气管上的铐子,但又把它铐在办公桌的腿上,让我坐在桌前吃饭。我真的饿了,站了一晚的腿也困得厉害。几分钟就把饭一扫而光。但我的心头越发得空荡荡的。还好,吃完饭后我的铐子还在桌子腿上,也使我能坐着发呆。
    下午,寂寞的下午。突然,郭老师推开门进来了。她仍穿着那件红色半大毛衣,披肩长发,但她的脸色是那么苍白,苍白得让人心痛!她不是来看我的,她瞥了屋里一眼,便匆匆走了。
    郭老师!你不要走!我连累了你,但求求你不要走!我害怕在这儿!我在心底声嘶力竭地喊着。但郭老师还是走了。我这才突然感到,所有的人都会象她一样离我而去!没有人会帮我!我会孤单单地走向充满恐惧的未来!我的灵魂象被掏空了,心里什么也没有了,失落,失落……
    天塌了……
    天色又暗了下来。我被解开铐子,带进隔壁屋子里照相。墙上标着高度。我被机械地推到墙跟前,正面的,左侧的,右侧的。
    照完像,几个人在交谈:“走吧?”“走吧。”
    于是,一个年青小伙子和一个女的带着我往外走。在即将走出派出所大门时,突然,杨梅不知从哪跑出来,冲到我面前时已是泪流满面。她哽咽地对我说:“你,到了里面可要好好的……"我无言.
    对视了几秒,两个警察催我快走.
    走出派出所,坐上一辆旧上海.汽车驶出了学校的大门.
    再见了!可爱的经管院!再见了!美丽的大学生活!再见了!亲爱的老师和同学们!虽然不知道是否永别,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次相见!
    一路上我心乱如麻,只有杨梅带泪的脸庞一直浮现在我眼前,并让我终生难忘!

大柴湖的咆哮 发表于 2008-12-15 19:14:55

〔 二 〕
  
    1992年12月14日  傍晚
    一路上,汽车飞驰.马路两旁的路灯和霓虹灯飞也似地向后退.我心里没底,也很害怕,禁不住问身旁的女警察,我想女的应该好说话点:"这是去哪儿呀?"她冷冰冰地看了我一眼,眼里满是嘲弄的意味,又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局里!"什么是"局里"我不懂却也不敢问.我对公安的害怕和憎恨就是从这冰冷的两个字开始慢慢积累起来的.
    终于,车停在一幢楼前.我被带到三楼一间宽敞的办公室里.那个年轻的男公安拿过纸笔对我说:"你再把你的事情经过详细写一遍,写完就没事了."我一听"事情经过"而不是"犯罪经过",再加上"写完就没事了"这句,心中狂喜!难道我真的写完就又可以回学校了吗?心中"嗖!"地飘起一个希望的肥皂泡.殊不知,此"没事了"是指可以把我送走,不归他们管了的没事了,而非我"没事了".
    但当时的我并不知道.按捺住心头的不安和希冀,我认认真真地又写了一遍"事情经过".写完后天已完全黑了.电视上放的是《机器猫》.百无聊赖的我仍被铐在桌子腿上.由于昨晚一宿没睡,今天又折腾了一天,我扛不住,趴到桌上睡着了.朦胧之间,听到那个男警问女警:警察"警察要不要先放进去?"女的答:"用不着,一会儿就送走了."日后我才了解到,公安局里也有个临时关人的小屋.这个女公安大发慈悲,没有把我关进去先"体验"一下生活,而是一步到位地把我直接送入了看守所.
    不知睡了多大一会,男公安叫起我,却把我的裤带抽走了,让我用我穿的旅游鞋上的鞋带系住裤子.真别扭!然后,把我带上车,和那个女公安一起,又把我转送到另外一个地方,估计当时是八点左右.  
    汽车在路上行驶过程中,女公安冷不丁冒出一句:"到里面好好呆着,有什么事找干部!"我一愣,也不知这是去哪里面,也不知会有什么事,便怯怯地问:"有什么事?"女公安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知道服水土吗?"噢!这个我知道,:"是不是换个地方住就会肚子不舒服这个呀?"他们很博学地笑了.我不知是对是错,也不敢再问了.天哪!谁知道"服水土"是指号子里的老犯人打新来的犯人!
    旧上海在小巷中颠簸,一会儿,停在一幢楼房前,依稀能看见一个老头公安从里面踱出来.车上的两个公安认识他,下去和他嘻笑了几句,上楼办手续去了.车上只剩下我和司机两人.
    司机随手拧开收音机,悠扬的旋律飘了出来.先是《像雾像雨又像风》,然后是《风中的承诺》。音乐的感染力和渗透力此时无与伦比地表现出来,以致于直到现在我一听到这两首歌,心里就有种被揪起来的难受感觉。
    “我对你的情你永远不明了,我对你的爱却永远在煎熬。寂寞夜里我无助地寻找,找寻一个不变的依靠。你对我像雾像雨又像风,来来去去只留下一场空!你对我像雾像雨又像风,就让我的心随着你颤动!”
    是啊!在这寂寞的夜里,我也在寻找依靠,可那依靠又在哪儿呢?雾,雨,风,它们就是我的依靠吗?也许是吧,它们倏来倏去,不留影踪,多形象的比喻!可世间的任何东西如今于我而言,何尝不是一场空呢!
    “昨夜的雨,惊醒我沉睡中的梦;迷惑的心,缠满着昨日的伤痛!冷冷的风,不再有往日的温柔;失去的爱,是否还能够再拥有!漫漫长路,谁能告诉我,究竟会有多少错!何处是我最终的居留!曾经在雨中对我说,今生今世相守;曾经在风中对我说,永远不离开我!多少缠绵编织成的梦,多少爱恨刻画的镜头,为何一切到了尽头,还是空!
    啊!多摄魂夺魄的旋律!为何一切在我眼前都成了空!想起风雨中的往事,想起往昔温柔缠绵的一幕一幕,我心头如刀绞般疼痛!我已注定要飘泊,哪还敢奢求那曾经的承诺呢!是否一切的一切,都将离我而去,成了空!看看马路两旁昏黄但温暖的街灯,看看热气弥漫的小吃摊点,再看看匆匆来又匆匆去的行人,这一切于我都来象已是另一个世界的影象,而我则已被命运之神从那个世界一脚蹬了出来,会落到哪儿还不知道,或许正在空中飘荡着吧!
    低头看看腕上的手铐,抬头看着远处高墙上游动的哨兵肩上刺刀雪亮的寒光,我不寒而粟,我绝望了!
    “我不应该来这儿的!我怎么能被送进高墙电网内昵!我真的不知什么时候把别人捅死的!是他们先打我的!是他们七个人打我一个的!打得我头晕脑胀我自卫时伤着他们的!我不要进去!”
    我在心里呐喊着。我好怕!从骨髓里渗出的寒意使我颤抖了!我的精神就要崩溃了!
  


作者:强壮的弱者 回复日期:2006-1-20 21:41:44    
            〔 三 〕
    但是,无情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1992年12月14日夜10时许
    
    两个公安从楼里走出来,一身轻松显然是办完手续了。可能是由于夜已深,找人费了些周折,所以才让我多呼吸了好大一会自由的空气。
    汽车门被拉开了。“下车!”
    我赶忙钻出来,被他们押着,向那幢黑乎乎似噬人怪兽的大口一样的建筑物走去。走到门口,门卫室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把他那夹克留下!”
    两个公安闻声,扭头对我说:“脱了外套吧!反正到里面也没用!“
    ”没用?”我很纳闷,里面很暖和?但又不敢吱声,赶快给他们脱了下来,一个公安接住顺手扔进了门卫室。
    这是一件水洗布的夹克,质地还不错。后来我才知道,是那个看门的公安想要,胡说什么“没用”!
    来到高墙下大铁门前,墙上的一个大兵放下根绳子,绳头有个纸夹。公安把写有我名字的小票夹在上面,大兵又吊了上去。核实后,在墙上拉了一下栓,只听“哗啦”,大铁门上开了一个小铁门。
    我们一行走进后,“哗啦”,门又被关住了。“哗啦”声在寂静的冬夜里传遍了全监,它向犯人们公告:又有新犯人送来啦!
    阴冷的月光下,走过了一排排的监舍,我被押进一个办公室里。一个睡眼惺忪的老头公安在迎接我们。两名押我的公安说:“这是朱干事!”我抬头望去,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显然还有美梦被吵醒的愠怒。
    两个公安叮嘱我:“在里面好好呆着吧!”之后,和朱干事聊了几句,转身走了。
    但是现在,这两个我原先惧怕的两个人我也不想让他们走。我好害怕被一个人留在这可怕的地方。虽然我还不知道这儿是哪儿,但,就算我知道了,我有办法吗?没有!我一阵悲哀。
    朱干事看了看我,叽哩呱啦就了一堆话,但我是一句也没听懂,不过最后两个字由于他站起来朝看门挥了挥手,就让我猜出来了:"出去!"
    推开左侧的一扇门,我发现自己来到了真正的牢狱.
    每间监舍都有一扇黑门,但门的中部靠上有个十厘米左右直径的园孔,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园孔上还被一个圆铁皮盖着.犯人们不时从里面伸出手把铁皮拨开以观察院里的情况.每间监舍还有一个扁窗户,四十厘米高,一米长.窗户只能向外开,里面钉着铁栅栏。刚才拉栓开门的声音刺激了在牢里住了好久的犯人的神经.如同吃了兴奋剂一般,他们蜂拥挤到门上和窗上看。
    每个窗户上都挤满了人头,是光头,刚长出一点点,毛茬茬的令人害怕。挤不到窗户边的就踮起脚尖在后面跳着看。每扇门上的圆孔内,都是不停眨巴的眼睛。天哪!这分明是一群狼!它们会吃了我!一点骨头也不剩!
    正在我惊恐地向后退时,朱干事带着一个犯人也走进院子。这个犯人特胖,穿一身棉衣,十分臃肿,光头锃亮,脸上的肥肉堆得使本不大的眼睛看上去特小,但贼亮。
    朱干事一见犯人都在看着我,怒吼了一声,可能是“都快睡觉!”的意思,犯人的光头“倏”地就一齐从窗户、圆孔里消失了。院子里又是一片寂静。
    朱干事推开第一个监舍的门,里面没住犯人,是空的。那个胖子犯人搜了我的身,很仔细。之后笑嘻嘻地问:“大学生?”他的笑当时于我而言更象是狞笑。但我在慌乱中还是赶忙点了点头。
    随后,朱干事手中拎着一串“哗啦啦”做响的大钥匙,领着我走到上面写着“5”的监舍门口,“哗啦啦”,开了锁,“啪!”,拉开门栓,对我说:“进!”
    我闻声赶忙迈腿。后脚刚进去,只听“咣铛!”一声巨响,扭头一看,铁门被关上了!又是“啪!”地一声,是朱干事从外面拨开门上圆孔的铁片盖子,冲着圆孔向监舍里吼道:“不许胡闹!”接着又是“啪!”地一声,铁盖子被放下了。
    我慢慢扭过头,在铺上铺下七双眼睛的注视下慢慢扭过头。开始打量眼前这间牢房。
    这就我入监的第一天,也是我漫漫牢狱生涯的第一天。
    从这天开始,我由羊慢慢变成了狼。

大柴湖的咆哮 发表于 2008-12-15 19:15:41

〔 四 〕 
  
    随着朱干事脚步声的远去,我惶惶然地扭过头来打量这间牢房。
    这是一间窑洞式的建筑,不到十平方。门口放着一只和涂料桶一样的大塑料桶。靠墙是一溜通铺从东墙到西墙。地上不到一米宽的空地也是铺着被褥。坑上睡着五个人,但靠西墙那个人占的地方大,这边四个人挤在一起。三米长的铺极不公平地分给了五个人。地上铺着的是拆开后的硬纸箱板,纸板上铺着破烂的被褥,有两个人半躺半卧在上面。
    七个犯人一律光头,脸上的神色名异,贪婪?麻木?兴奋?诡异?我一时也就不出来,只是觉得害怕。天哪!这都是些什么人呀!他们不正和电视上的那些坏旦们一个样吗!我站在墙角,一动也不敢动。
    靠西的那个慢慢抬起头,缓缓地操着太原腔问:“做甚进来了?”
    我赶忙诚惶诚恐地答:“他们说我把别人捅死了。”
    “死了!”几个人立即交头接耳起来,并神色奇怪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
    “他们说的?到底死了没有!”那个人有点不高兴地问。
    “可能就是死了吧。”我忐忑地嗫嚅。
    那个人沉思了一小会,向着斑驳的天花板不知是跟我说还是跟其他犯人说:“睡吧!不早了!”又欠起半个身子对中间一个瘦小的中年人喝道:“毛小!你下去!”
    中年人“嗯”了一声,“嗖!”地窜下地铺,和下面睡着的两个犯人挤着躺下。
    这时,另外几个人不耐烦地说我:“上来呀!叫你上你就上来!快鸡巴点!”
    我看了看,通铺中间空出了一小条,估计就是让我睡的。可我没有过过集体生活,大通铺更是从来没睡过,况且是和这样一些人挤着睡!但我不睡能行么?不行!这些人的话我是万万不敢违抗的。
    “有没有铺盖?”又是西边那个人在问。
    “没有。”我怯怯地说。
    “那就将就一晚上吧!”
    我脱了鞋,象别人的鞋一样放到门口,上了坑,躺下。
    一个人起来小便。他走到大塑料桶旁,掀起盖子,“唰唰唰!”哦!原来这是个尿桶,我明白了。
    由于一天一晚没睡,我实在困了。虽然冷,虽然没枕头没被子,但我很快睡着了,并且,一夜无梦。
    从那天起,我很少做梦。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一串“咣铛、咣铛”的声音把我惊醒。睁眼一看,众人都在起床。除了靠西边那个人还在舒服地躺着。我也赶忙爬起来。
    “咣铛!”这是有人在开铁门外那把大铁锁。开了锁后,“啪!”地一声,外面的门栓被拉开,紧接着是一声怒吼:“倒马桶!”。之后,是下一个牢房铁门的“咣铛!”开锁声,“啪!”的拉栓声,接着是“倒马桶!”。就这样重复下去。
    我看到别人有条不紊地有人叠被、有人打被垛,正手足无措时,昨晚睡在地铺上的一个大汉走到我面前。他魁梧彪悍,满身的键子肉,潢脸的横肉,一看就属凶神恶煞的那种。他恶狠狠地叫我:“走啊!等你妈的×了!”
    我不知该做什么,但赶忙跳下坑,穿好鞋。只见他正抓住马桶一侧的把手在招呼我和他抬。我赶忙过去和他把马桶抬出门外。
    寒冬的黎明,天上还有几颗星在闪着模糊的光。凉入心脾的寒风吹透我的毛衣,渗入我的骨髓。
    我站在马桶边,打量这个院子。南墙正中的上头,亮着一盏昏黄的灯。院子西面尽头是一间厕所,一号监舍的几个犯人正稀稀拉拉地排成一条名义上的纵队从号子里走出来上厕所。他们有的高有的低,有的老有的少,有的胖有的瘦,但一律是光头,一律在我眼中那么的恐怖。院子东墙这边有个水龙头,正有三四个人在那儿洗马桶。院子里一溜七八间牢房的门都开了,每个门口都放着一个马桶并站着两三个人。
    这时,不知谁说了声:“五号门口那个就是昨晚来的!”
    院中正走向厕所的一监舍的几个都把头扭向我。另几个监舍的铁门后也纷纷有脑袋伸出来向我这边看。
    “哟!还带着眼镜!”
    “是做甚进来的?}
    ”谁逑知道!“
    在犯人们大声地猜测时,拿大钥匙串开门的那个犯人开了最后一个监舍的门后,“哗啦啦”一路作响地走过来,“看你妈的×了看!给老子滚回去!” 
    怒吼之后,犯人们并没有丝毫收敛,反而嘻哈地同他开玩笑:“六哥,这是个做甚的?”
    “做甚的?大学生!杀了人了!操你妈的知道了吧!”
    听到是“大学生”且“杀了人”,犯人们的好奇心被极大地勾出来了。“唰唰唰!”其他监舍的铁门后又探出了好多脑袋,连我身边和我抬马桶的大汉也扭头诧异地看着我。
    这时,水龙头那边有人洗完马桶回来了。大汉招呼我声:“走!”我俩把马桶抬到水龙头下,大汉拿出一个小小的笤帚冲我就:“看住点!明天起就该你洗了!操鸡巴点心!洗干净!“说完,他低下腰,把马桶里的东西”哗“地全倒入水池。一股浓浓的尿骚味随之散了出来。大汉把马桶接了点水后,拿起小笤帚伸进马桶里,“唰唰唰!”地洗起来。
    这时,另一个监舍的两人也抬着马桶过来。其中一个小个子只顾看我而不小心碰了大汉一下。大汉抬起头:“透瞎眼了你!”
    小个子毫不含糊:“你个贱×!老子撞死你个透你妈!”
    大汉有点恼了,站直身子:“咋了!想挨×斗了!”
    小个子咄咄逼人:“咋,咋你妈的×!烂×个平遥的来这儿油你妈的×了你!”
    一听这个,大汉马上软了。原来小个子是本地的。在本地的看守所里自然不怕一个外地的农民。虽然新犯人受欺负,但外地的更受欺负。
    平遥大汉悻悻地说:“等着!”
    小个子还在得寸进尺:“等你妈的×!想咋了吭气!”说完,得意洋洋地洗开了马桶。
    一场小风波结束了。一场所谓的“板油”之间的冲突说明了很多问题。这也算是给刚入监的我来了点启蒙教育吧!
  


作者:强壮的弱者 回复日期:2006-1-20 21:45:10    
              (  五  )  
   
    洗完马桶,平遥大汉瞪着我:“快走你妈的×!”
    他受了气,但我也是外地的,况且比他进得还晚,他自然有资格向我撒气。
    回到监舍内,靠西边睡的那个犯人正在慢慢起床。而其他地方的被褥已整齐地叠好摆好了。七个人的被子除了靠墙摆在铺上的两三个外,其他都整齐地垛在靠东墙的坑上。
    这时,外面几个监舍的马桶都洗完了。那个被称之为“六哥”的犯人站在院中央,吆喝牲口一样地扯着嗓子吼:“一号!打水!”“二号!打水!”“二号!放茅!”“三号!放茅!”
    “打水”即打洗脸水。由每个监舍出去两三个人,用脸盆端了水回来,大家轮流洗。当然,睡在首铺的那个(即被称为“头铺”或“大油”的犯人)是专用半盆水的,两三个属于中间层的犯人又共用半盆水。而如我、平遥大汉之类的“板油”只好将就了。水多时几人挤着胡乱擦一把,水少时就用别人用过的水胡乱擦一把,水如果再少一点时就把毛巾湿一湿胡乱擦一把,总而言之,就是“胡乱擦一把”。
    “放茅”就是集体上厕所大便。看守所每清早、下午各放茅一次。就是说监舍里的马桶是不允许大便的因为臭味太大。当然“头铺”例外。不过一般“头铺”都能自觉遵守。
    现在正是打水、放茅的时间,院子里人来人往,一律的光头。不过我是昨晚进来的,还没人顾得上给我推头。因此,无论我出去打水还是去放茅,犯人们都盯着我看,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放过茅之后,天气渐露出黎明,曙光透过窗口的铁栅栏钻进监舍,牢房里逐渐明亮起来。
    我睁着迷惘的双眼,茫然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环境:狭小的牢房,一溜通铺,斑驳的墙壁很脏,犯人们都坐在坑上。
    这时,平遥大汉从南墙根暖气片后拽出一大块脏兮兮的破布,在别人洗过脸的半盆水里投了投(即涮了涮之意),拧干,开始擦地。他擦得很认真,很仔细,双手使劲摁住布子一下一下用力地擦着,不放过每一小片地方(当然,这是用拳头打出来的,不打是绝对擦不了这么认真干净的)。  
    擦了两遍后,地面确实干净了。他把脏水倒进马桶,又把破布塞进暖气片后面。
    可能快到吃饭时间了。昨晚给我腾出铺而自己下到地铺睡的那个犯人(听口音象南方人)问“头铺”:“杨哥,这小子没饭盆,咋办?”
    “问六圪旦要!”头铺不冷不热地说。
    南方人“唔”了一声,又是窜下坑,穿鞋,趴到铁门上的那个圆孔上向外瞟。一会儿,就把“六哥”等来了。(此人姓蒋,所里人们叫他“六圪旦”,而板油们尊称为“六哥”)
    “六哥六哥!发个饭盆!我们号加了一个!”南方人陪着笑。
    “南蛮子,你急你妈了个×!老子记得了!”六圪旦拉开栓,开门,递给南方人一个脏兮兮的铝盆。
    “去前面洗洗!”六圪旦命令道。南方人受宠若惊地接过盆,小跑着去洗马桶那个水管下洗盆了(没办法,院子里只有这一个水管)。
    六圪旦走到头铺的铺上,坐下。头铺很客气而礼貌地往后让了让。六圪旦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不到三厘米长的烟头递给头铺,笑着说:“老杨,给你个大学生!”
    头铺微笑着把烟头装进口袋:“顶个屁用!一样的规矩!”
    我不知道是什么规矩,但一定是在说我。
    六圪旦笑了:“你妈的×!说不定明天就去了上马街。老朱交待了,看好,不能出事!”说完扭回头招呼我过去。
    我怯生生地站起来,看着这个貌似忠厚的中年人。他是个干什么的呢?犯人吗?为何不住在牢房里?警察?怎么不穿制服而和犯人称兄道弟?
    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六圪旦问话了:“学生,你多大了?”
    “周岁十七。”
    “死不了,死不了!”六圪旦肯定地点点头,哪个学校的?”
    “经管院的。”
    问完六圪旦又和头铺聊了几句,南方人洗盆还没回来。六圪旦起身一看,哟!正和别的号子的犯人在笑着闲谈。
    “滚回来!”随着一声怒吼,南蛮子屁颠屁颠跑了回来。 
    “六哥,看洗得多干净。”
    “啪!”,一个大嘴巴抽在南蛮子脸上,“口扁你妈的×了你!”
    南蛮子陪着笑赔着不是,不过六圪旦也是在开玩笑。从此,我才知道玩笑也有这种开法。
    “一会就用这个盆吃饭吧!”“咣铛!”六圪旦又从外面把门插上了。
    我从南蛮子手中接过铝盆。直径约二十厘米,凸凹不平,坑坑洼洼,用这种盆能吃饭?
    我正看着铝盆发呆,院子里传来一阵嘈杂声。号子里的人好象已熟悉了这种代表了开饭的声音,纷纷动作起来。
    大通铺下面是一溜六个坑洞,有的放香皂盒、刷牙杯、毛巾,有的放鞋之类的杂物,还有一个里面放着一摞铝盆。
    一个犯人把坑上中间的两条褥子往上撩起一半,露出下面的席子,一个犯人把那摞铝盆从坑洞里拉出来摆在席子上。很快,犯人们各自找到了自己的铝盆,也就是“饭盆”,每人还有一把小塑料勺子。这个号子的勺子多了一把,正好让我用。
    六圪旦把各个监舍的铁门全开了,一个号一个号轮流出去打饭。轮到五号时,别人都拿着饭盆出去了。我看了看,也赶忙拿上铝盆跟在他们后面走了出去。
    一个留着长发的男人穿着脏兮兮的白大褂,手里是一个塑料瓢,叉着腰站在那儿,脚前摆着两只冒着热气的白铁皮桶,不过白铁皮已脏成黑铁皮了,桶内是玉米面糊糊。
    打饭的一见出来个戴眼镜、长头发的我,就问六圪旦:“那是个甚会进来的?”
    听了六圪旦的介绍后,他“嗬嗬”地笑了:“大学生?大学生也经常犯法?”
    “经常”这个词让我莫名其妙。直到后来才知道其他院子里也关着几个大学生,有小偷,有抢劫的。不过这是后话。
    “快点快点!”打饭的催促着犯人们向前。我也跟在队尾缓缓往前移。一人一瓢玉米面糊糊,很稀,估计比水的浓度稍大点点。打上饭,一队人一人一盆玉米面糊糊缓缓走回号子。
    头铺依旧坐在他的铺上,把饭盆放在中间的席子上。有几个犯人也上了坑上,或坐或跪,围在中间那块席子旁。而平遥大汉和南蛮子则蹲在地上。我看了看,也蹲到地上,把钣盆放在面前。开始吃饭了,一片“唏哩呼噜“的声音。没人说话。有的是小口慢慢吃,有的是急不可待地大口喝。在我看来,这盆玉米面糊糊根本不能算作一顿饭,只需三五口就能解决了的。但三五口以后呢?什么也没有了。于是我也学着坑上的几个人,慢慢小口地喝,而不是象平遥大汉一样已经喝完蹲着看别人在那儿细细品尝美味的玉米面糊糊。
    这是我入监后第一顿早餐。从此开始,玉米面糊糊伴我度过了三年三个月,它使我深切体会到了粮食的珍贵,并更深切地体会到了珍惜每一颗粮食的重要性。

大柴湖的咆哮 发表于 2008-12-15 19:16:06

  ( 六 )
    早饭过后,又是开门打水让洗饭盆。南蛮子跑出去打了水又跑回来,门“咣铛!”被插住生,又开始哼着小曲蹲在地上洗盆。我纳闷他进了监狱,且处在板油地位还有如此的好心情。不过直到后来,我才理解了随遇而安的重要性。
    一摞铝盆在洗完后被放进坑洞,平遥大汉又用布子把地上的水渍擦干,一天的生活开始了。
    早晨的阳光透过窗上的铁栏杆钻进号子,使阴暗的监舍有了一丝生机。地面很快干燥了,很是干净。七八个犯人都无精打采地坐在坑上,也不知他们在想些什么。当然,我也是无精打采地坐在坑沿上,也不知具体在想些什么。
    这是什么地方?就是书上电视上说的监狱吗?这些人会把我怎么样?会打我吗?我把别人捅死了,现在怎么办?我爸妈知道了吗?他们来了吗?还有她呢,她知道了会怎么样呢?
    正在我胡思乱想时,听见头铺发话了:“搓个火!”
    搓火?这可是个新名词。我知道燧人氏钻木取火,也知道普罗米修斯为人类偷来火种,但搓火,这是干什么呢?
    说话间,只见一个犯人窜下坑,从一个坑洞中取出个纸叠的小盒子,里面有点烟灰。他又从打在被垛中的一个褥子的一角拽出一点棉花,撕扯成薄薄的一片,倒少许烟灰于其上。之后,把这一小片棉花细细地捻成小纺锤形,烟灰就被搓实,然后,右手抓紧鞋,左手按在右手上,双手用鞋底按住小棉花棒用力迅速前后搓动。搓不了几下,双手用力往外一推,松开手,取出棉棒,抖一抖,吹一吹,棉棒中间就冒出一股黑烟:着了!
    我看得目瞪口呆,好家伙!磨擦生热的物理知识被他们如此熟练地掌握,真了不起!烟灰此时的作用应该相当于催化剂吧?不过我的理化学得不好。
    就在搓火的同时,头铺把早上六圪旦给他的那个烟头取出来,又从自己的褥子下找出一块报纸,撕下一块二三公分宽,六七公分长的一条,没着一边折了一下,把烟丝从烟头中仔细揉到报纸条上,然后把报纸卷住,搓啊搓,几下子就搓成了一根一头细一头粗的“卷烟”!其作工之精致,技术之熟练,我还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烟也卷好了,火也搓着了。头铺盘腿坐在自己铺上,烟灰盒自然有人放在膝前,以攒住烟灰供下次搓火时用。头铺眯着眼抽开了那支“卷烟”,其他人都极度渴望地盯着那缭绕的烟雾。其实,进来的犯人中不抽烟不喝酒的基本没有,看守所里又不准抽烟,这些瘾君子一个个“旱”得很是难受。
    细细的一根“卷烟”黑话称之为“一炮”,很快就被头铺抽了一半。他意犹未尽地呷呷嘴,把剩下的烟头递给身边的人,这个赶忙使劲抽两口后递给下一个,最后就剩下不到一厘米长了,手指都烫得捏不住,一个人还从笤帚上拽下一根细杆,一折为二,夹着小烟头猛抽。此为“烟头烫手,狠抽几口”!
    一炮被抽完了。太阳光从东面射进来,把窗户上铁栏杆的影子投到西墙上。西墙上贴着一张纸,纸上的两个大字是“监规”,下面的小字我看不清楚,也不想了解,脑子里一团乱麻,一片混钝。
    头铺开始下地散步。我们,包括南蛮子和平遥大汉,都上坑坐着给头铺腾地方。他缓缓从东墙踱到西墙,七步,缓缓转过身,又缓缓从西墙踱到东墙,也是七步。每个动作都从容不迫,仿佛不在监狱里而是在他的一亩三分地里散步。但是,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在这一片的光头中,在这铁门、铁窗、马桶、大通铺组成的环境里,他的每一步都增加了我的恐惧。虽然阳光很温暖,但我的心头却有止不住的寒意,我能感觉到脑子里在高速旋转,转得我好累……
    西墙上,铁栏杆的影子向下稍微移了些。哦!到半上午了。
    “哗啦啦”,“咣铛、咣铛”!号子的铁门又被六圪旦打开了,是打开水的时间了。每个号子两钣盆热水。虽然不知水是否开了,但有总比没水喝要强的多。
    犯人们开始喝水,我没喝。早上的玉米面糊糊早已消化完了,我只感觉饿。当然,我十七八岁,身高体壮,正是极度有食欲的时候。在家里我的饭量是惊人的,饺子吃八十多个还不大饱。而今天的早餐只有玉米面糊糊,叫我怎能不饿?从此,饥饿的感觉伴着我六年半,减掉了我身上我赘肉,也给我脸上涂上了一层菜色。
    喝过水好大一会,铁栏杆的影子迟迟疑疑、犹犹豫豫地向下移到了坑上。犯人们沉闷了一早上,现在,气氛有点活跃开来。看他们的意思好象是快开午饭了,不过得等到半个小时。天哪!半个小时!我早已饥肠辘辘了,半个小时后怕我已前心贴后心了吧!
    铁栏杆的影子在坑上又缓缓地东移了一尺许,终于,盼望已久的午饭来到了!
    犯人们兴致勃勃地撩起中间的两块褥子以露出充当餐桌的席子,各自找到自己的饭盆、小勺。我也拿上我的铝盆和塑料勺子,怯生生地等着打饭。
    终于轮到我们了!
    午饭是一个馒头、一瓢菜汤。馒头不大,估计有三两左右;菜汤呈黑褐色,里面的固体有两三块土豆和三四小片白菜叶子。菜汤的表面浮着些许油星。就这点吗?这一丁点恐怕喂鸟都不够吧!但没人抗议。打饭的男人好象在其他地方受了气,不耐烦地给每个伸到洋铁皮桶前的饭盆舀上一下后,就催一声:“快鸡巴点!”发馒头的六圪旦也应声道:“快点跟上!等逑了等!”
    进了号子,我们两三个板油是不够资格上坑吃饭的,只能蹲着把钣盆放在地上,左手拿馒头右手用小勺舀着吃。犯人们一边吃一边大发牢骚。听了他们的牢骚我才知道这儿犯人的伙食的情况:白菜是绝对没人去费心洗的,土豆倒是有人洗,不过那“洗”只不过是将一大堆土豆扔进水池里,拧开水龙头象征性地冲一下而已,洗了之后也是绝对没人去费心削皮的,做饭的只是给每个土豆拦腰一刀或两刀而已,所以我们吃的土豆上经常能看到皮上有带着泥。所谓的菜汤只是水里放些黑酱和盐煮一煮,煮熟后倒上几滴生油,以使菜汤表面就能看到诱人的油星,不过这些油只会沾到饭盆壁或桶壁上,不会到了犯人的肚子里的。
    在坑上吃饭的五个吃得很仔细,把盆里的土豆捞出来,剥了皮才吃。我看了看土豆皮上的泥和随外可见的黑斑,也想剥了皮,但一想,就这两块土豆,剥了皮不是就少了些量吗?再说土豆皮也能吃,一旁的平遥大汉不是正吃得津津有味吗?我一闭眼,一咬牙,捞起一块土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很快,馒头吃光了,菜汤也只剩下盆底一点好象是些泥土,我怎么也咽不下去。往旁边一瞅,平遥大汉一仰脖,把最后一口带着泥土的菜汤也咽了下去,又眼巴巴地盯着坑上几人剥下来的土豆皮。
    哦!他比我还要壮,自然饭量更大,一定比我还饿。这时,头铺发话了:“平遥,不够就把这些皮也吃了吧!”大汉谄笑着上前,双手撮起一捧土豆皮,退回来,蹲下,头埋入双手大嚼开来。
    天啊!我看得心中作呕,不过很快就想通了。孟子说:饱暖思淫欲,富贵知礼节。在我们目前这种肚子欲半饱而不可得的情况下,如何讲究谦耻呢?
    此后几年的牢狱生涯使我明白好多道理,而绝大多数就是这样由此及彼、由人及已地想通的。
    很快,午饭算是吃过了。当然每个人的肚子并不会有饱的感觉,如果一定要找到种感觉的话,只能说是“暂时不饿了”。
    铝盆被摞到了一起,坑席上也擦干净了,褥子已放下铺好了,南蛮子又开始趴在铁门上的圆孔(即“号眼”)上向外“瞄”着在等着开门洗饭盆。我是不够资格洗饭盆的,从明天起我就要倒马桶、洗马桶、擦地,干些粗活脏活,而洗饭盆这种地位要高一些的活就该轮着平遥大汉来做,而南蛮子就又往上升一级,干些收拾被褥、打被垛之类的活。这几层等级是一点也乱不得的。
    六圪旦晃着钥匙逐个开门让各号子洗完饭盆后,到了午休的时间。
    地上又被铺上硬纸板,坑上的被垛拆开了,被子发给了每个人。犯人们有的脱了外套,有的不脱,纷纷钻进被窝。
    我不想睡。我本能地拒绝、厌恶、害怕与这些人呆在一起、睡在一起,再加上心乱如麻,哪有心思睡啊!当然,那时的我还没学会一个有静下来,仔细思考自己的处境,想一想以后该怎么办。当时我不会,我只会让心里继续乱如麻,乱成一锅浆糊。我好害怕,我真的不知该做些什么样,甚至于不知该想些什么。
    “大学生,咋不睡?”头铺阴沉沉地发问。(事后我才了解到,我属于重刑犯,如果因想不通等导致自杀等意外事故的发生,管教干部就要拿他——每个号子的头铺是问。因此,虽然他没跟我说一句话,其实他也操着一份心,怕我出事)。
    “我不想睡。”我还是坐在坑边的角上,怯生生地答。
    “睡你妈的个×!”又是阴沉沉的命令。
    我哪敢违抗。只好脱了鞋,爬到坑中间留给我的那一尺宽的地方躺下。
    我不敢违抗,我当然不敢违抗!这些都是些什么人!老天!都是社会上的坏人!看着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样子,我只感到由衷的害怕,有羊入狼群的无比恐惧感。
    躺在坑上,我看着房顶脱落的墙皮发呆。斑驳的墙壁上水洇的痕迹在我眼前逐渐模糊,逐渐化为一张张似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孔。
    这是谁!这不是杨梅哭泣的脸吗?这又是谁?这不是郭老师苍白的脸吗?这个呢?像是爸爸焦虑的脸。变了,变了。哦!这是仝平狞笑的脸!我真想扑上去,把他抓下来,质问他:这一切都是你一手造成的!我的入狱是你害的,赵勇是我捅死的,但你应该负主要责任!

大柴湖的咆哮 发表于 2008-12-15 19:16:29

  ( 六 )
    早饭过后,又是开门打水让洗饭盆。南蛮子跑出去打了水又跑回来,门“咣铛!”被插住生,又开始哼着小曲蹲在地上洗盆。我纳闷他进了监狱,且处在板油地位还有如此的好心情。不过直到后来,我才理解了随遇而安的重要性。
    一摞铝盆在洗完后被放进坑洞,平遥大汉又用布子把地上的水渍擦干,一天的生活开始了。
    早晨的阳光透过窗上的铁栏杆钻进号子,使阴暗的监舍有了一丝生机。地面很快干燥了,很是干净。七八个犯人都无精打采地坐在坑上,也不知他们在想些什么。当然,我也是无精打采地坐在坑沿上,也不知具体在想些什么。
    这是什么地方?就是书上电视上说的监狱吗?这些人会把我怎么样?会打我吗?我把别人捅死了,现在怎么办?我爸妈知道了吗?他们来了吗?还有她呢,她知道了会怎么样呢?
    正在我胡思乱想时,听见头铺发话了:“搓个火!”
    搓火?这可是个新名词。我知道燧人氏钻木取火,也知道普罗米修斯为人类偷来火种,但搓火,这是干什么呢?
    说话间,只见一个犯人窜下坑,从一个坑洞中取出个纸叠的小盒子,里面有点烟灰。他又从打在被垛中的一个褥子的一角拽出一点棉花,撕扯成薄薄的一片,倒少许烟灰于其上。之后,把这一小片棉花细细地捻成小纺锤形,烟灰就被搓实,然后,右手抓紧鞋,左手按在右手上,双手用鞋底按住小棉花棒用力迅速前后搓动。搓不了几下,双手用力往外一推,松开手,取出棉棒,抖一抖,吹一吹,棉棒中间就冒出一股黑烟:着了!
    我看得目瞪口呆,好家伙!磨擦生热的物理知识被他们如此熟练地掌握,真了不起!烟灰此时的作用应该相当于催化剂吧?不过我的理化学得不好。
    就在搓火的同时,头铺把早上六圪旦给他的那个烟头取出来,又从自己的褥子下找出一块报纸,撕下一块二三公分宽,六七公分长的一条,没着一边折了一下,把烟丝从烟头中仔细揉到报纸条上,然后把报纸卷住,搓啊搓,几下子就搓成了一根一头细一头粗的“卷烟”!其作工之精致,技术之熟练,我还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烟也卷好了,火也搓着了。头铺盘腿坐在自己铺上,烟灰盒自然有人放在膝前,以攒住烟灰供下次搓火时用。头铺眯着眼抽开了那支“卷烟”,其他人都极度渴望地盯着那缭绕的烟雾。其实,进来的犯人中不抽烟不喝酒的基本没有,看守所里又不准抽烟,这些瘾君子一个个“旱”得很是难受。
    细细的一根“卷烟”黑话称之为“一炮”,很快就被头铺抽了一半。他意犹未尽地呷呷嘴,把剩下的烟头递给身边的人,这个赶忙使劲抽两口后递给下一个,最后就剩下不到一厘米长了,手指都烫得捏不住,一个人还从笤帚上拽下一根细杆,一折为二,夹着小烟头猛抽。此为“烟头烫手,狠抽几口”!
    一炮被抽完了。太阳光从东面射进来,把窗户上铁栏杆的影子投到西墙上。西墙上贴着一张纸,纸上的两个大字是“监规”,下面的小字我看不清楚,也不想了解,脑子里一团乱麻,一片混钝。
    头铺开始下地散步。我们,包括南蛮子和平遥大汉,都上坑坐着给头铺腾地方。他缓缓从东墙踱到西墙,七步,缓缓转过身,又缓缓从西墙踱到东墙,也是七步。每个动作都从容不迫,仿佛不在监狱里而是在他的一亩三分地里散步。但是,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在这一片的光头中,在这铁门、铁窗、马桶、大通铺组成的环境里,他的每一步都增加了我的恐惧。虽然阳光很温暖,但我的心头却有止不住的寒意,我能感觉到脑子里在高速旋转,转得我好累……
    西墙上,铁栏杆的影子向下稍微移了些。哦!到半上午了。
    “哗啦啦”,“咣铛、咣铛”!号子的铁门又被六圪旦打开了,是打开水的时间了。每个号子两钣盆热水。虽然不知水是否开了,但有总比没水喝要强的多。
    犯人们开始喝水,我没喝。早上的玉米面糊糊早已消化完了,我只感觉饿。当然,我十七八岁,身高体壮,正是极度有食欲的时候。在家里我的饭量是惊人的,饺子吃八十多个还不大饱。而今天的早餐只有玉米面糊糊,叫我怎能不饿?从此,饥饿的感觉伴着我六年半,减掉了我身上我赘肉,也给我脸上涂上了一层菜色。
    喝过水好大一会,铁栏杆的影子迟迟疑疑、犹犹豫豫地向下移到了坑上。犯人们沉闷了一早上,现在,气氛有点活跃开来。看他们的意思好象是快开午饭了,不过得等到半个小时。天哪!半个小时!我早已饥肠辘辘了,半个小时后怕我已前心贴后心了吧!
    铁栏杆的影子在坑上又缓缓地东移了一尺许,终于,盼望已久的午饭来到了!
    犯人们兴致勃勃地撩起中间的两块褥子以露出充当餐桌的席子,各自找到自己的饭盆、小勺。我也拿上我的铝盆和塑料勺子,怯生生地等着打饭。
    终于轮到我们了!
    午饭是一个馒头、一瓢菜汤。馒头不大,估计有三两左右;菜汤呈黑褐色,里面的固体有两三块土豆和三四小片白菜叶子。菜汤的表面浮着些许油星。就这点吗?这一丁点恐怕喂鸟都不够吧!但没人抗议。打饭的男人好象在其他地方受了气,不耐烦地给每个伸到洋铁皮桶前的饭盆舀上一下后,就催一声:“快鸡巴点!”发馒头的六圪旦也应声道:“快点跟上!等逑了等!”
    进了号子,我们两三个板油是不够资格上坑吃饭的,只能蹲着把钣盆放在地上,左手拿馒头右手用小勺舀着吃。犯人们一边吃一边大发牢骚。听了他们的牢骚我才知道这儿犯人的伙食的情况:白菜是绝对没人去费心洗的,土豆倒是有人洗,不过那“洗”只不过是将一大堆土豆扔进水池里,拧开水龙头象征性地冲一下而已,洗了之后也是绝对没人去费心削皮的,做饭的只是给每个土豆拦腰一刀或两刀而已,所以我们吃的土豆上经常能看到皮上有带着泥。所谓的菜汤只是水里放些黑酱和盐煮一煮,煮熟后倒上几滴生油,以使菜汤表面就能看到诱人的油星,不过这些油只会沾到饭盆壁或桶壁上,不会到了犯人的肚子里的。
    在坑上吃饭的五个吃得很仔细,把盆里的土豆捞出来,剥了皮才吃。我看了看土豆皮上的泥和随外可见的黑斑,也想剥了皮,但一想,就这两块土豆,剥了皮不是就少了些量吗?再说土豆皮也能吃,一旁的平遥大汉不是正吃得津津有味吗?我一闭眼,一咬牙,捞起一块土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很快,馒头吃光了,菜汤也只剩下盆底一点好象是些泥土,我怎么也咽不下去。往旁边一瞅,平遥大汉一仰脖,把最后一口带着泥土的菜汤也咽了下去,又眼巴巴地盯着坑上几人剥下来的土豆皮。
    哦!他比我还要壮,自然饭量更大,一定比我还饿。这时,头铺发话了:“平遥,不够就把这些皮也吃了吧!”大汉谄笑着上前,双手撮起一捧土豆皮,退回来,蹲下,头埋入双手大嚼开来。
    天啊!我看得心中作呕,不过很快就想通了。孟子说:饱暖思淫欲,富贵知礼节。在我们目前这种肚子欲半饱而不可得的情况下,如何讲究谦耻呢?
    此后几年的牢狱生涯使我明白好多道理,而绝大多数就是这样由此及彼、由人及已地想通的。
    很快,午饭算是吃过了。当然每个人的肚子并不会有饱的感觉,如果一定要找到种感觉的话,只能说是“暂时不饿了”。
    铝盆被摞到了一起,坑席上也擦干净了,褥子已放下铺好了,南蛮子又开始趴在铁门上的圆孔(即“号眼”)上向外“瞄”着在等着开门洗饭盆。我是不够资格洗饭盆的,从明天起我就要倒马桶、洗马桶、擦地,干些粗活脏活,而洗饭盆这种地位要高一些的活就该轮着平遥大汉来做,而南蛮子就又往上升一级,干些收拾被褥、打被垛之类的活。这几层等级是一点也乱不得的。
    六圪旦晃着钥匙逐个开门让各号子洗完饭盆后,到了午休的时间。
    地上又被铺上硬纸板,坑上的被垛拆开了,被子发给了每个人。犯人们有的脱了外套,有的不脱,纷纷钻进被窝。
    我不想睡。我本能地拒绝、厌恶、害怕与这些人呆在一起、睡在一起,再加上心乱如麻,哪有心思睡啊!当然,那时的我还没学会一个有静下来,仔细思考自己的处境,想一想以后该怎么办。当时我不会,我只会让心里继续乱如麻,乱成一锅浆糊。我好害怕,我真的不知该做些什么样,甚至于不知该想些什么。
    “大学生,咋不睡?”头铺阴沉沉地发问。(事后我才了解到,我属于重刑犯,如果因想不通等导致自杀等意外事故的发生,管教干部就要拿他——每个号子的头铺是问。因此,虽然他没跟我说一句话,其实他也操着一份心,怕我出事)。
    “我不想睡。”我还是坐在坑边的角上,怯生生地答。
    “睡你妈的个×!”又是阴沉沉的命令。
    我哪敢违抗。只好脱了鞋,爬到坑中间留给我的那一尺宽的地方躺下。
    我不敢违抗,我当然不敢违抗!这些都是些什么人!老天!都是社会上的坏人!看着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样子,我只感到由衷的害怕,有羊入狼群的无比恐惧感。
    躺在坑上,我看着房顶脱落的墙皮发呆。斑驳的墙壁上水洇的痕迹在我眼前逐渐模糊,逐渐化为一张张似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孔。
    这是谁!这不是杨梅哭泣的脸吗?这又是谁?这不是郭老师苍白的脸吗?这个呢?像是爸爸焦虑的脸。变了,变了。哦!这是仝平狞笑的脸!我真想扑上去,把他抓下来,质问他:这一切都是你一手造成的!我的入狱是你害的,赵勇是我捅死的,但你应该负主要责任!

大柴湖的咆哮 发表于 2008-12-15 19:16:57

( 七 )
  
    也不知迷迷糊糊睡了多大一会,又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咣铛”一声惊醒了我。六圪旦又在院子里怒吼:“打水!”
    下午的送水时间到了,依旧是南蛮子跑出去打了两盆水回来。
    我不想喝水,只想吃东西。我饿了,胃里已丝毫没有了一丁点馒头和土豆的踪影了。
    正在犯人们喝水、我坐在坑角发呆时,号子门被推开了,六圪旦指了指我:“出来取东西!”
    我迟迟疑疑地走出铁门,只见昨天送我进来的那个男公安抱着一大推东西向我走来,最显眼的就是学校宿舍我那条套着淡红色被罩的被子,啊!是我的被子!
    我赶忙走上前,接过这一堆衣物。男公安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看了看我,一句话也没说,扭头走了。我不希望他走,但也知道这不可能,无奈,只好目送他走出院子。
    这时,六圪旦不知从哪找出一把剪刀走到我跟前。
    “来,检查检查!”他把我怀里的衣物翻了一通,拿出夹克,把前襟和袖口的几颗铁扣子剪了下来,当然他没有裁缝那么专业,所以剪扣子时把扣子周围的一圈布也剪了下来,好端端的夹克上便有了八个指甲盖大小的洞,很是难看。他又拿起运动衣,“嚓!”地把拉链头剪掉,从此这件运动衣我只能敞着穿。眼看着几件衣服就毁了,但我这个人说不定以后还要受什么罪,几件衣服又算得了什么呢?
    检查完了,六圪旦又带我进号子,但,不是五号,是三号。
    三号的铁门被拉开了。虽然才下午,但屋里已比较黑。陌生的几个光头、几双散发着野兽般光的眼睛,多么可怕!他们准备把我吃掉吗?
    “把东西放下,出来剃头!”六圪旦喝道。
    我把怀中的东西放到坑上,随着六圪旦走到南墙根。六圪旦让我蹲下,如被砍头般伸长脖子。他则一手叉腰,一手持手推子,在我头上如耕地般推了一遍,过程中还时不时拨掉我一撮头发,不知是技术不精还是有意所为。
    推了头,他让我在水管下冲一冲。刺骨的凉水冲到头上,寒意沁入骨髓。我胡乱洗了一下,便走进了三号。
    天色愈加黑了。
    三号号子里的暖气片下,蹲着一个年轻人,看我的眼神有如猎鹰看到野免。坑上还有几个人,在耳语着什么,还不时怪笑几声。
    六圪旦跟着我进来,说:“王勇,晚上值班,不要服鸡巴什么水土,小心出事!”
    地上蹲着的那个后生嘻笑着:“六哥,哪有什么水土?给根炮呀!”
    六圪旦也笑着递给他一个烟头:“操你妈!”说完“咣铛!”一声关门走了。
    我茫然地站在地下,脑子里一片浆糊,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不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遭遇,只知道自己的长头发也已经被剃得和他们一样,就说明我一时半会是出不去了,这该怎么办呀?
    有人在翻看我那一堆衣物。有一块新香皂被放到头铺的褥子下。其他也没有什么值得拿的东西。不过当时我还不知道头铺是谁。有人把我的被褥叠起来,整齐地放到边上。
    这时,地下蹲着的那个后生带着哭腔问我:“大学生,知不知道甚叫水土?”
    “不知道。”我摇摇头。
    “就是打人!打新进来的人!你看我刚进来,他们不让我坐,就只让我圪蹴着,还打我肘子!”地下的后生装出一脸的苦相,引起坑上几人一阵欢愉的哄笑。
    我很茫然。我也是新进来的,他们会打我吗?看起来会的,怎么办?在这里面能往哪儿跑?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默不作声。
    这个号子的犯人全是年轻人,本地话叫“后生”,他们身体强壮,精力充沛,每日里闲坐着无聊,便喜欢打打闹闹以逗乐。这个院子里新进来的犯人基本都在这个号子里被“服一番水土”,即痛打、折磨、羞辱一番,以使新人“明白这儿的规矩”、“有眼色”,之后才能被分到别的号子。这也有利于干部们管理犯人。虽然是明文禁止的,但干部们无不睁只眼闭只眼,纵容“以犯治犯”。犯人们受到严格的等级所制约,便不会有那么多的打架等事件。不过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开晚饭了。晚饭是和午饭一样的一瓢汤,里面飘着两三块土豆,两三片若有若无的菜叶。主食是一个窝头。
    以前我只在书上见写过窝窝头,在迟志强的歌里也出现过,可还从来没亲眼见过,今天是第一次。这是一个由玉米面捏成的底部平、上部呈圆锥形的东西。此刻就在我手里,金黄色的,散发出玉米面诱人的香味。我早就饿了,此时还没有品尝窝头的美味,就就着菜汤三口两口咽下了它。虽然玉米面很粗,很拉嗓子,但在饥饿面前,就没有难以下咽的东西。我算是知道红军当年为何要咽下树皮草根了。
    我早已吃完了,但坑上的人们还在慢条斯理地吃着。我记得书上说过如果你想减肥就放慢些吃饭的速度,那会使你产生饱的感觉。当然犯人们绝对不会是为了减肥,他们只是想慢慢享用这仅有的美味。只有如我一般刚入监的犯人才会狼吞虎咽,不懂享受生活。
    在我和平遥大汉眼巴巴的注视下,大家终于吃完晚餐。但有几个犯人还各留了半个窝头,烤在暖气片上以供晚上宵夜。
    又是洗碗、擦地,程序依旧。
    晚上封了号,该睡觉时,下午蹲在地上的那个后生俨然是头铺!他对我大发慈悲地喝道:“大学生,你鸡巴也不用服水土了!明天起你洗马桶、擦地!”
    又指指另一个后生:“鬼子六,明天起你教好他!”
    又指指另外几个,安排什么“值班”。我不知道给谁值班,只听清一句“不用服水土”,哇!这就说明我不用挨打了吧!由此而感到入监以来的第一丝高兴!
    头铺让我睡到坑上正中。犯人们纷纷钻进被窝。漫长的冬夜开始了。
    有人在闲聊些“谁混得好”、“谁混得板”之类我听不懂的话题;有人在吃剩下的窝窝头。窝窝头在暖气片上烤出了诱人的甜香。我能感觉到胃里已没有任何可供消化的东西了。玉米面含热量少、含脂房低,虽是绿色食品、环保食品,但它“不耐饥”。看着别人一点一点掰着窝窝头吃的幸福状,我无比羡慕!我想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她也大不了就是我这一般悲惨吧!
    迷迷糊糊中,我睡着了,管它明天要洗马桶还是要擦地,管它明天喝玉米面糊糊还是吃玉米面窝窝头,反正我困了。这时十七岁的我睡着了。

大柴湖的咆哮 发表于 2008-12-15 19:17:13

( 八 )
  
    一觉醒来,已是1992年12月16日的凌晨。
    起了床,被称为“鬼子六”的那个吆喝着要我去和他倒马桶。我们把马桶抬到水池边,他从马桶手柄处拽出一团破布:“就用这洗!学着点别人!给老子洗干净!”
    我赶忙学着别的号子的板油的样子:把马桶内的污物倒掉,在水管上接点水,双手紧握手柄用力摇动马桶,再倒掉,再多接点水,用手拿住那团破布伸进马桶里面用力擦其内壁。
    刺骨的凉水使寒意顺着指尖渗入心脾,更让我难以接受的是莫大的耻辱:马桶,这个装尿和乱七八糟的污物的东西,竟让我用手抓紧布子伸进里面擦!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莫大的耻辱之后是由衷的悲哀!
    是啊!我有什么办法呢!自己把别人捅死了,出了这么严重的事,现在是洗个马桶,以后会有什么情况等着我呢?可是这公平吗?老天难道瞎了眼了吗?责任者逍遥在外,我却被关在这里受罪!
    我心头悲愤地洗着马桶,耳边是其他号子板油洗马桶的声音、鬼子六和别人闲聊的声音、六圪旦放茅的声音、各个号子的犯人上厕所进进出出的声音,所有声音在我耳中汇集在一起,我的头都快裂了!
    也不知洗了几遍,我看到别的板油们把马桶内接了些干净水,拎回各自号子了,我也准备如此,突然,鬼子六踹了我一脚:“再洗!”
    我站起身,转过来。默默看了他一眼,但也只是敢怒不敢言,眼神中丝毫不敢流露出半点不满。然后又转过身,弓下腰,继续洗马桶。
    可能由于我的身高比他高出一大截,“杀人犯”这个称号又使他有所畏惧的缘故吧?鬼子六没看出我的胆怯,是否误认为我对他不满而有所收敛?反正他没有再踢我,我又洗了一遍后他就吆喝着:“接点水,咱们回!”
    洗过马桶,是擦地。
    接了两盆水,众人洗漱后,鬼子六教我如何用双手用力摁住擦地布子前后拖。这个动作让我想起小时候看的动画片《一休》中小一休擦地的样子,但这不是如他那样从这头擦到那头后又返回来,而是蹲在地上,一小块一小块地用力擦,直到把号子的水泥地板全部擦干净为止。
    三号的西墙根的地上打着被垛,上面也可以坐人。我擦地擦到被垛边上时,上面坐着的人抬起脚,我得快速把他们脚下那块地板擦干净,他们再把脚放下。这个动作,或者说这种工作以及倒马桶这两种工作确实让我感到有生以来莫大的羞耻。我一边蹲着前后移动着擦地,一边满腔悲愤地细细体会“沦为阶下囚”的滋味。我羞耻,我愤慨!我不能容忍由一个天之矫子沦落为洗马桶、擦地板的囚犯中的板油的巨大落差!可是,眼前这些人,哪个在社会上不是地痞流氓、每天打架闹事的种!在这群凶神恶煞面前,我还是算了吧!还是低下头好好擦地吧!还是好好把马桶洗干净吧!认命吧!
    地板擦了两三遍后终于得到王勇的认可。我蹲在地上休息,别人在闲聊、逗笑,我没心思笑,因为我早就饿了。昨晚的玉米面窝窝头只适合那此吃惯了山珍海味、肚子里油水过多的贵人们尝个鲜,而对于我来说,这窝窝头实在是,太小了!擦地这活运动量不大已使我头冒虚汗。这个时候,我的脑海中反反复复重复着一句话:快点快点开饭吧!
    终于,盼望已久的早饭来了。我端着半盆玉米面糊糊,怎么看也比水稠不了多少。我真想一口气把它喝光,但又觉得寻那样太糟蹋了粮食,只能慢慢喝、一匙匙喝,慢慢享受它的香甜美味,慢慢体会它带给我的温暖,慢慢吸收它送给我的卡路里。
    我的一份糊糊喝完了,坑上一个叫阿明的年轻犯人友好地问我:“大学生,够不够?再给你倒点吧?”边说边指了指他的饭盆中剩下的糊糊。
    我很感激地向他笑了笑,出于仅剩不多的自尊,我还是谢绝了:“不用了,我够喝。”
    这时,旁边一个叫陕红凯的阴阴地说:“喝吧!稀汤灌大肚!”
    这句话我听不懂,不知是褒是贬,只好默不作声。
    早饭过后,按程序是由鬼子六升为洗饭盆的,但因他是太原市人,在社会上也是个混混,所以越过了洗饭盆直接负责打被垛,而原来洗盆的陕红凯没有升级,继续洗饭盆。

大柴湖的咆哮 发表于 2008-12-15 19:17:33

{ 九 }
   
    早饭过后,又是漫长的等待,虽然不知等待的会是什么。
    “咣铛!”门突然开了,六圪旦一指我:“走!提审!”
    我不知“提审”是干什么,正在发愣,外面又在怒吼:“快点滚鸡巴出来!“
    我一惊,下意识地跳起来,跟着六圪旦向外走。拐了几个弯,在一间干部办公室里,一个戴眼镜的瘦小公安在等着我。他姓黄。
    还是老一套:先叙述犯罪经过。
    我说完之后,黄公安问我:“你认为你犯了罪了吗?”
    我想起上学时曾学过“正当防卫”这个词,好象我的行为就属于它。我便迟疑地说:“我觉得我应该是防卫过当吧?”
    黄公安笑了:“是吗?你要能说服我,我就给你定防卫过当。不过你要知道,你如果用斧子把对方七个都砍伤了但一个也没死,你就是正当防卫,但你现在把人家弄死一个,还能算防卫吗?”
    当时的我对法律条文确实知之不多,只在初中学过点皮毛而已。我当然无法说服这个警察,但又不甘心,总觉得这还是一点点希望。我便一再强调:是他们好多我打我,而且我真的不知道哪一下把对方捅死的。
    但是,这些都是徒劳的。我深深感到我的能力是多么渺小。我又一次绝望了,沮丧到了极点!
    提审结束了。
    正要往外走时,黄公安轻轻说了句:“你爸他们都来了。正在外面呢。”
    轻轻的一句话于我仿佛春雷阵阵!我心中一阵狂喜:天哪!终于知道亲人来了!大家并没有忘记我,抛弃我!
    但家人在哪儿呢?我很想见他们,可不可以呢?但面对黄公安一身威严的橄榄绿,我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问,只是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第一次提审结束了。
    回到号子里,犯人们纷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
    “给你烟抽了吗?”
    “你为什么不跟他要一根呢?”
    “地上就连个烟头也没有吗?”
    当我一一否定后,犯人们失望地摇着头走开了。他们早就“旱住了”,已经几天没有烟屁股抽了。
    头铺王勇是个年轻力壮的后生,一块块凸起的肌肉说明他有着过剩的精力。他因盗窃入监,已经被判了四年有期,几天后就要去劳改队改造。
    此时,他正和鬼子六“扒”在窗户上同别的号的人说话。
    之所以称为“扒”,是因为要想同其他号的人说话必须冲着窗户大声讲,而窗台又有点高,他们还需要踮起脚尖,双手抓紧铁栏杆向上扒着。此时,王勇正在和隔壁号子的犯人要烟抽。
    谁也没想到,就在他们说话时,朱干事已蹑手蹑脚走了过来。
    本来,窗户推开后,利用反光镜的原理,在右面那扇玻璃上就能看见左面的干部办公室有没有人走过来,在想做些这里面不允许做的事的时候,如打人服水土、抽烟搓火等,就要有人放哨,不能让干部走过来发现。但今天鬼子六要烟王勇放哨,他眼里盯着“反光镜”,心里可能在想到了劳改队怎么混的问题吧,走神了!出问题了!
    “咣铛!”一声,老朱推门而入,窗边两人一愣,赶忙陪着笑:“朱干事,进来看看?”
    老朱操着不易懂的晋南话咆哮着:“说什么话了!说你妈的×了!”
    王勇赶忙编故事:“没有没有!我们正在这儿往外看看天,顺便闲聊一会,声音大了点,以后注意!一定注意!”
    “王勇!你放你妈的屁!老子在外面听大半天了!你还要烟了还想?!”
    一看老朱了解谈话内容,王勇赶忙陪笑再编:“朱干事,那是开玩笑的,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放你妈的臭屁!你这保证鬼才鸡巴相信!以为快走了就不含糊了?顶到南墙上!”老朱手一挥,指着院子里的南墙。
    王勇一看势头不妙,要挨打:“朱干事,我在这儿一天就好好呆一天哪敢不含糊呀?给我一次机会吧!”
    鬼子六也陪着笑:“就是就是,朱干事,以后我们再也不说话了。”
    老朱一扭脸,盯着鬼子六:“少鸡巴废话!刚才也有你!滚!也顶到南墙上!“
    二人一看傻了眼,只好灰溜溜地走出去,弓下腰,头顶住墙,脚尖离墙一米,这是个标准的挨打姿势。干部打人时,一般是打屁股,因为这儿肉多神经少,打起来又疼又不怕打出问题。当然啦,生了气后,就不论位置了,把犯人全身哪儿都当屁股打。
    老朱走进办公室拿打人的家具去了。我们号的人”哗“一下全涌到窗户和号眼上。我个子高,站在后面也能看见外面,也能听到其他号有人在问:
    “王勇,咋了?”
    “鬼子六,闹鸡巴甚了?”
    王勇二人稍扭头正和他们搭腔:”没事,瞎耍让老朱逮住了!”
    “快顶好!老朱出来了!”有人发出警讯。
    老朱拿着个八号铁丝曲成的衣服架子过来,可能一进办公室最先看到的东西就是它。他走到顶着的二人旁:“顶好顶好!”
    先打王勇,因为他是头铺。王勇只穿着羊毛衫羊毛裤,铁丝抽上去应该很疼。鬼子六扭头向我们做鬼脸,表示他出门时加了一件棉袄,有先见之明。
    王勇在叫喊:“哎哟!朱干事我再也不敢了!”
    可老朱好象没听见,继续用力抽打着他产脊背、屁股。老朱当管教多年,深知犯人的求饶和保证比放屁还容易,比刮风还不负责任。
    打了几十下,老朱来到鬼子六身旁:“脱你妈的棉袄!”
    鬼子六一愣,却不敢违抗,只好一脸苦相地脱下棉袄,扔到地上,再顶好,准备挨打。他里面也是羊毛衫羊毛裤,铁丝抽上去也很疼。
    已挨过打的王勇扭过头向我们挤眉弄眼:看,他也一逑样吧!
    我们在号子里纷纷捂着嘴笑了。
    一会儿,二人挨完打,在老朱“滚回去”的吆喝声中,捡起衣服偷笑着跑回号子。挨打,对于犯人来说实在是太平常不过的事,对他们而言,挨打不是耻辱,但如因疼不过而交待出犯人之间的一些秘密,那就是人人皆可小看他!
    老朱跟着走进来。刚提审回来的我站在最外面。老朱朝我一瞪眼:
    “你看见他们谁还乱吵了?”
    我并不傻,也学着王勇他们陪着笑说:“我刚提审回来,什么也不知道呀朱干事。”
    “什么也不知道?”老朱有点不相信一个入监才两天的学生竟如此狡猾。“好,好,算你个王八旦精!”
    老拉悻悻地走了,阿明扒在窗户上监视他确实是进了办公室。犯人们围着看王勇和鬼子六背上已肿起的好多黑青块,那是挨打后淤的血。
    “哟!老朱的衣架功还有两把刷子嘛!”
    “这算个逑!上次用皮刷子打的我满背后全是黑紫!”
    “老秦的皮刷子才叫个硬了!他不就是因为打死个犯人才被调到这儿的?!”
    我不知道“皮刷子”是何许东西,只猜测也是打犯人的一种刑具,但听说有个姓秦的干事用它能打死犯人,可见“皮刷子”的可怕,同时心里也对这个秦姓公安产生了畏惧。
    在对犯人挨打讨论一番后,得出的结论是:干部打犯人。就比打个死人还过瘾。死人不会还手犯人也不敢还手,但死人挨打后没个反应而犯人还会求饶。我在听了他们的讨论后得出的结论是:强权之下无自尊。
    一会儿,话题又转到我身上。他们问我签了逮捕证了没有。但我分明记得签的是“刑事拘留证”而且罪名是“故意伤害”。他们便给我讲,犯了事后,先在派出所或公安局呆几天,待审个差不多,就往看守所送,送之前要签的是“刑事拘留证”,而其他如小打个架、嫖妓等只是行政拘留,住个七到十五天即可,但刑事拘留就意味着要被判刑,要送去劳改队改造。
    他们认为,我是十四号晚上进来的,当天就应算被刑事拘留,以后判刑了就应从十四号算起。但我今天才签“刑事拘留证”,那就说明,我的刑期要被多住三天。
    他们接着讲,“刑拘”之后是“逮捕”,然后是“下起”,即由检察院审,下起诉书,之后是“开庭”、“下判”,如不服可以“上诉”,但天下法院是一家,上级法院并不希望本系统有人出错,便只好“维持”,然后,我就可以结束看守所的生活,去劳改队服刑了。这就是一个完整的程序。
    听了这段冗长的讲解后,我似懂非懂,如在云里雾里,但有一点听懂了:我要在这儿呆好长时间,不是三天五天就可以出去的。现在的我有点认命了,不象起初那么恐惧。既然这样,那就安心地住着吧!
    王勇让我看贴在墙上的那张《监规》:“这个东西人人都得背。你是大学生,背得肯定快,其他人一礼拜,背不下来就打!文盲也得背!就没有背不下来的!”
    王勇的话使我听出了话外之音,武力可以激发人的潜能。
    当然,后来在劳改队的几年,我也用白氏大耳光迫使好多文盲半文盲背下来6章58条的《行为规范》。邓伟人说过: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这话一点不假。看来,确实是就没有背不下来的!

大柴湖的咆哮 发表于 2008-12-15 19:17:49

十 )   醒   悟
  
     又是一天开始了。又是卑下的洗马桶、擦地。
    早饭过后,我站在《监规》前开始背诵。第一句话便是冷冰冰的:“看守所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之一。”
    一句话使我浑身冰凉,也使我从几天来的茫然中清醒过来。天哪!原来我已经成了个犯人!成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老天,你纯粹瞎了眼了!
    但这只是我心中悲愤的呐喊,脸上却不能流露出半点情绪,那样只会遭到他人鄙夷:看这个软骨头!才住了几天就混成了个了!笨旦脓包一个!
    我开始背《监规》。它规定了十二条,很是严格,严禁犯人做好多事,如打架闹事等,但有的条文规定得也很有个性,如第八条:“不准大声喧哗,无理取闹。有理也不能取闹。”
    《监规》短短十二条于我而言是小菜一碟,只用了半天时间就背下来了。犯人们很惊奇,从没见过背得这么快的。于是,午饭过后,纷纷凑过来同我聊天。
    “大学生,你们大学是学甚的了?”
    “大学生,大学里女娃娃多不多?”
    “大学生,大学里女学生卖×的多不多?”
    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据我以后多年观察,绝大多数犯人走上犯罪道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文化水平低、自身素质不高、辩明是非的能力差。俗话说学坏容易学好难,就是对他们的真实写照。虽然进了看守所、劳改队、监狱,但哪能受到纯正的感化和教育!在这个大染缸里,只能越来越黑。近几年来的重新犯罪率越来越高,也从侧面证实了这一点。
    我认为,出淤泥而不染是不可能的,个人不能改造环境,你要想存在下去,只有适应环境。毛伟人泽东不就是很能适应环境,并遇上了能让他大展身手的环境才成为英雄的吗?同样,我也不能改造环境,不可能让犯人们变得都如天使般纯洁高尚,而我要生存、要不挨打、要想吃饱、进一步想要吃好,那就必须适应环境。
    我坚信:我能行!
    我开始耐心地回答别人的问题。语言可以沟通思想。于是,他们知道了大学里的一些有趣的生活,我也知道了太原市还有个小城夜总会,女大学生中那些爱慕虚荣想挣些外快者,基本上就在这儿卖淫。这是我全面接触社会阴暗面的开始。
    我本是一只羊,一只在温室里长大的、温顺的、一路顺风成长起来的羊,而如今,命运已把我推入狼窝,而且不是只呆一天两天就能离开、而要与狼共舞许多年。如果我继续软弱,继续满口文绉绉满身书卷气,那只能永远是个弱者,永远处于别人的欺凌之下。我当然不甘心!
    于是,我披上狼皮,我要当狼中之王!
    利用强壮的身体、坚硬的拳头和聪明的头脑,我成功了。
    这能算堕落吗?我不知道。但我不打人,人就要打我。让谁挨打呢?如果让你选,你会如何选择呢?

大柴湖的咆哮 发表于 2008-12-15 19:18:15

( 十 一 )  鬼故事与上马街
    晚上依旧是王勇安排人值班。我不解,问睡在我身边的一个叫“阿飞”的人。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王勇一眼,说:“有鬼啊,值班看鬼呀!”
    一个“有鬼”吓得我毛骨悚然!见我如此,阿飞便给我讲开流传于看守所的好多鬼故事。
    故事之一是一个人在马桶前小便时,马桶里突然冒出一个人头骷髅。
    故事之二是有个人晚上在马桶前小便时,突然从号眼外伸进一只手,摸了他肩膀一下,那可是只有一只手,一只断手,而没有胳膊等任何其他。
    故事之三是有人在厕所大便时,发现没带手纸,一扬头,突然有一张手纸出现在他眼前,他正抬头去接,却赫然看见给他送手纸的是一只手,就一只手,一只断手。他吓得一屁股坐在厕所地上。
    而这些故事的主人公在遇见鬼之后的短短几天内,都被转到了上马街。
    我问阿飞,上马街是个什么地方。
    阿飞的脸白了。他告诉我,上马街,太恐怖了。咱们这儿是南城看守所,叫“南看”,关的只是些小徒刑,而上马街关着太原市三区九县所有的重刑犯。那儿的死刑犯等着挨枪子儿的太多了。一个人如果判了十年八年在南看算是大徒刑,但到了上马街,只有给人家死刑犯洗脚的份儿!那儿到处是手铐脚镣,叮叮铛铛,惨人得很哪!谁要从城区看守所往上马街转,那就完了!不枪毙也是个无期、死缓!
    上马街!在我的脑海中它就成了恐怖的代名词。我仿佛看见那狭小的窗户,窗户上拳头粗的枣木栏杆,而枣木栏杆外在冬天糊些麻纸以挡风,到夏天什么也没有,也不装玻璃。阴暗的牢房内,等待被枪决的犯人拖着沉重的脚镣,绝望地在地上走来走去,叮铛,叮铛,好恐怖的一幅画面!
    就在阿飞给我讲鬼故事时,大墙外传来一声接一声如狼嚎般的叫声:“奈——!奈——!”。号子里的人告诉我,这就是看守所内屈死的冤魂在附近徘徊。
    阿飞告诉我,他们轮流值班就是为了防止鬼半夜进号子里抓人。而我是刚进来的,一时半会还用不着我值班。
    我本不信邪,但在这种环境下,在如此的思想条件下,我信了。能不信吗?谁不怕呀?万一你半夜在那儿尿,有只冰凉的手摸你一下怎么办?
    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晚上根本不敢起来解手。就怕有只断手突然搭在肩膀上。
    直到过了好久我才知道,哪有什么鬼怪,那些都是犯人编出来吓唬别人也吓唬自己的。而每天晚上八点左右如鬼哭狼嚎的吆喝声,是一个送牛奶的外地人在叫:“奶——!奶——!”而号子里的犯人轮流值班,其实是看住我,因为我案子重,年纪小,怕万一想不开出个意外,他们逃不了干系。
    明白了这些之后,每当有人讲鬼故事吓唬新犯人时,我也凑上几句,把故事编得有声有色,活灵活现,更加毛骨悚然。因为吓唬住了新犯人,他们就只顾害怕,而不会想不开出个什么意外呀!

大柴湖的咆哮 发表于 2008-12-15 19:18:24

十 二 )  圣 诞 节 · 礼 物 !
  
    1992年12月25日
    圣诞节。
    以前的我对这些洋节知之不详也不感兴趣,只当是商家大肆渲染用来大敛钱财的籍口。但在南看,我才知道太原市的圣诞节不仅如此,更是一个人们狂欢的节日。
    虽说咱山西的人均收入在全国居倒数前几名,但咱有煤呀!煤虽说是国家的,但国家的钱不就是咱当官的人的钱吗?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造就了太原市市的一批富翁,他们就是那些当权者及其子女、亲属这些依靠当权者才先富起来的人。当然还有一部分是走黑道的,如贩烟贩油贩车贩毒贩军火贩人口贩增值税发票等等,总之什么有市场什么利润暴就贩什么。还有一些赌博的和收保护费的等。这些富翁花钱如流水,带动了全国最大的卡拉OK歌城在太原的建立,带动了全国的小姐都往太原聚集,带动了太原消费水平的畸形升高,也带动了情人节、圣诞节等来临时人们的消费热情。
    早饭过后,鬼子六、阿飞等几人就盘腿坐在坑上,开讲!讲什么呢!讲各自在社会是混时是如何度过平安夜和圣诞节的。我踡缩在坑角,好奇地听着。噢!原来人的生活可以如此绚丽多彩!你可以去歌舞厅、夜总会彻夜狂欢,也可以和情人去度假村浪漫春宵,居然还可以学学洋人,去教堂听唱诗!我还真有点羡慕这些小混混的生活!
    唯一让我受不了的是他们的精神会餐,也就是把吃过的美味说出来供大家用耳朵品尝。什么龙虾、XO,无一不是精品。我肚里的玉米面糊糊早就消化完了。看他们一个个讲得唾沫横飞听得眉开眼笑,我的肚子叽哩咕噜乱响。好饿啊!突然,我分明听到还有谁的肚子也在叽哩咕噜!噢!原来他们也饿,只是住得时间长一点忍耐力稍强一点罢了!
    听他们大侃特侃一通之后,我产生了一些疑惑:他们果真如自己所述那样,每天都生活在金迷纸醉之中么?鬼子六只是个小混混,阿飞也是,他们没有正当职业和稳定收入,在社会上混难道就能有钱去酒榭歌台高消费吗?阿明刚从学校出来两三年,宝宝是个农民,陕红凯刚从劳改队放出来半年就又进来了。所以,他们所说的都是真的吗?
    这个疑问困扰了我多年。后来才逐渐体会到说谎话的必要性。在号子里有时很有必要用大话包装一下自己。出狱后我发现社会上的人们也在拼命包装自己,用脂粉、假文凭等。呵呵!天下大同啊!
    他们侃完了圣诞大餐,又开始侃过节时给老婆、对象、或“伙计”(本地话指相好的情人)买什么礼物。
    是啊!今天毕竟是圣诞节,假如真有圣诞老人,我会得到什么礼物呢?入监已十几天了。每天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我极其想念亲人。自从上次黄公安提审时提了一声我父亲外,再也没有任何外界的消息。我就象被遗弃在一个住着食人族部落的荒岛上。外面怎么样?我会被怎么样?十多天了,每天都来在恐惧中诚惶诚恐生活,每天都来在重复着洗马桶、擦地,然后干坐着等“三瓢两圪旦”(指一瓢玉米面糊糊、两瓢菜汤、一个馒头、一个窝头)。十多天了,今天,就让我借着这个节,踡缩在坑角,好好地思念一下亲人吧!圣诞老人啊!你真能显灵吗!能让我见见我的亲人,能让我脱离苦海吗?
    圣诞老人显灵了!
    午睡的的时候,寂静中远远传来两声“哗啦!”——“哗啦!”这似曾相识的声音。噢!我想起来了!这是犯人入监时,站岗的哨兵拉开铁门上的铁栓的声音!(干部们是不走大铁门的,他们上下班是从旁边一个办公室里进出)。又有新犯人送来了吗?

大柴湖的咆哮 发表于 2008-12-15 19:18:39

 十 三 )  圣 诞 节 · 礼 物 ! (下)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我们该起床了。
    叠好被子打好被垛,百无聊赖的人们开始一个个复述自己的梦境,然后点评别人的梦境。百无聊赖的我依旧踡缩在坑角发呆。
    “咣铛!”号门开了,老朱出现在门口,身后是六圪旦和一个长头发的年轻人,他虽不是光头但神色恐惧,虽呈立正姿势站在最后但由于害怕而腿有点站不直。一看就知是个新犯人!
    “王勇!给你一个!不准胡闹!”老朱一扭身走了。
    六圪旦一见老朱走了,脸上的谦恭马上就被傲慢所取代。他向身后之人一甩头:“滚你妈过来!”
    年轻人一哆嗦,紧走两步进了号门,不达迈步时双手紧张得仍紧贴在裤缝上。
    “咣铛!”号门被锁上了。“唰!”门圪旦在外面把号眼的铁片拔开,“王勇,白天不敢闹,晚上再说!”说完扔进一个烟屁股。
    “六哥!保证没事!”王勇“噌”地窜到号眼旁,嘻笑着向六圪旦承诺。身旁有人把烟屁股捡起放到王勇的铺下。
    我不知道“闹”是指什么,也不知道王勇在保证什么,但我知道从程序上讲,从明天起这个新犯人就要接替我洗马桶、擦地,而我也可以升级为先饭盆的了!我终于可以不用在凌晨刺骨的寒风中,屈辱地手拿布子伸进马桶一遍遍地洗马桶了!也可以不再蹲在地上,双手摁住擦地布子用力一遍遍地擦地了!
    这个新犯人,可能就是圣诞老人送给我的礼物吧!我喜欢!
    别了!马桶!别了!擦地布子!
    我爱洗饭盆!  


作者:强壮的弱者 回复日期:2006-1-22 09:19:13    
  ( 十 四 ) 水 土 ,水 土 ! 
  
    整整一个下午,除了六圪旦把这个新犯人叫出剃头外,没有人跟他说一句话。犯人人们依旧闲聊、嬉笑。
    年轻的新犯人头发被六圪旦“犁”过一遍后,明显还留有一道道长些的黑茬,很是难看。我想我当时肯定也是如此。一个下午,他就呈不标准的立正姿势站在墙根,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这一切。我想,他的恐惧是否如初入监的我一般呢?
    晚餐结束了。热闹开始了。
    “叫个甚!”
    “王世宏。”
    “多大了!”
    “十七。”
    “因为甚了?”
    “盗窃。”
    “以前住过没有?”
    “住过。”
    “在哪?”
    “少管所。”
    王勇在问话,阿明在放哨,宝宝在搓火,阿飞在磨拳擦掌只待一声令下就开打,我在好奇地注视着这一切。
    十七岁的王世宏分明还是个孩子。虽说我也是十七岁,但我人高马大,他则瘦弱得多,瘦弱得让人可怜。但是,居然没有得到任何可怜!
    “知道规矩么?”
    “知道。”
    “那就先坐个沙发吧!”
    王世宏熟练地向前迈出一小步,脚后跟离墙约五十公分,然后脚不动,身体向后一靠使脊背靠住墙,再往下蹲成马步,好象真的坐在沙发上一样。
    “跷起二郎腿!”
    “左手放沙发扶手上端杯水!”
    “右手举上一根烟!”
    哪儿有什么水和烟呢?我正纳闷,就看见半蹲着的王世宏右腿搭上左腿,左臂抬起悬空,左手作端水状,右臂也抬起悬空,右手呈抽烟状。好家伙!真成了坐沙发的样子了!
    这时,炮卷好了,火搓着了。王勇开始抽烟,然后给众人轮流抽。犯人们忘了还有个虚坐着沙发的王世宏。这个姿势常人摆个十几秒还勉强,但时间一长,谁能受得了?可怜的王世宏开始腿打颤,胳膊打颤,继而全身打颤,头上渗出大颗的汗珠。
    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坚持不住了,“扑嗵!”坐到了地上。
    “咋回事!站好!”
    随着阿飞的一声怒喝,小王世宏一哆嗦,赶忙爬起来,继续摆好坐沙发端水夹烟的姿势。只是他一摆好造型就开始全身筛糠,豆大的汗珠顺着耳旁滴了下来。
    “大哥,我换换腿吧?”不知道是否因住过少管所懂得规矩知道难逃此劫,小王世宏仅提出这个小小要求。
    王勇点了点头。
    王世宏赶忙放下右腿,并趁机站直放松一下,又赶忙摆好坐沙发的造型,只是换成左腿跷到右腿上。
    “来!抽口烟!喝点水!别累着了!”
    听到命令,王世宏作端水状的左手抬起作出喝水状,之后右手也凑到嘴边作抽烟状。虽然他全身都来在发抖,但仍做得一丝不苟。
    “扑通!”、“扑通!”,王世宏站立不稳,连着摔倒了几次,而且间隔时间越来越短,身体发抖的幅度也越来越大。
    这时,阿飞站起身,来到他身边,猛一扫他的支撑腿,“扑通!”王世宏又重重地摔倒在地。这次由于没有防备,摔得特别重,但他还是挣扎着站起来又保持那弓腰塌背的不标准立正,脸上居然还挂着谦卑的笑容!
    “坐得舒不舒服?”
    “舒服,舒服。”王世宏忙不迭地点头。
    “想散散步么?”
    “想,想。”
    “那就开始散步吧!”阿飞把王世宏拉到西墙根,指指东墙,“朝那边走,要自己喊队啊!”
    “一二一!”王世宏自己喊着,向东墙走去。
    可怜的王世宏!号子长不过七步,走到尽头怎么办?正当我在心里为他发愁时,王世宏已到了东墙根,但他居然没有停!“一二一!”他居然就这样喊着队一直往墙上走!一直往墙上走!脑袋、膝盖不停往墙上碰着。天哪!散步居然还有这种这种散法!
    “少管所就是这么出操的了?透你妈的用点劲!”
    就在我瞪目结舌之时,鬼子六很不满地喝道。
    话音未落,小王世宏用力地甩起胳膊抬起腿往墙上走,“一二一!”,“一二一!”。随着略显稚嫩的喊队声,他的胳膊、膝盖、脑袋“嗵!嗵!”地往墙上撞!“一二一!”
    天哪!我明白了!水土,水土!这就是服水土!我想起了临入监时女公安好心的提醒,再看看眼前正在往墙上不停散步的王世宏,我暗暗庆幸自己逃过这一劫!如果入之初的我遭遇服水土,会不会吓得肝胆欲裂,出点什么意外?
    我想一定会的。

大柴湖的咆哮 发表于 2008-12-15 19:18:57

 五  ( 水 土 , 水 土 ! )[中]
  
    王世宏散步已快半个小时了。坐在东墙角的我从侧面看到,他的脸上已被石灰墙皮蹭得白花花的,衣服、裤子上就更不用说了。但他没有哭,也没有泪,脸上有的只是坚韧?麻木?
    “老朱!老朱!”放哨的阿明发出警讯。
    “停了吧!把身上拍打拍打!”
    随着王勇的特赦令,小王世宏转过身来,慢慢拍打身上蹭的白灰生怕尘土飞扬,迷了这些老犯人的眼。
    “唰!”号眼被拔开了,“干逑甚了!”是老朱在严厉地喝问。
    没有人回答。
    “你!”
    老朱向站在墙根的王世宏一呶嘴,“干逑甚了身上白花花的!”
    “没事,没事,刚摔了一跤,拍打拍打身上。“王世宏小心地解释。
    我愕然了!受欺负时没有干部你不敢说,现在干部直接问你为何还不敢讲真话?
    老朱的眼透过号眼扫了一通号子里的人后,目光落在王勇身上,“王勇!你个操你妈的不要给我出事啊!”
    王勇嬉笑着,“没事没事,朱干事!我这么配合你的管理,哪能出了什么事!”
    “是啊,是啊!”鬼子六、阿飞等众人一齐信誓旦旦地保证。
    “快点睡觉!”
    “就睡了,就睡了!朱干事!”犯人们马上都动起来,打开被垛、拉开被子,作欲睡觉状。
    “操你妈不要让老子逮住!”老朱悻悻地离开号眼走了。
    在阿明确认老朱进了办公室后,钻进被窝的众人又都钻出被窝。小王世宏见状赶忙又保持住他那种立正姿势,等待着下一关。
    “你也住过少管,知道是咋的个回事。你还是个娃娃,吃不住打。我过两天就要走了,也不想动手,今天就让弟兄们高兴高兴就行了。今晚到此为止,晚上睡下面。明天起,大学生,教他洗马桶、擦地!”
    听到王勇的一番安排,我和王世宏一齐拼命点头。
    于是,让我惊心动魄的一幕结束了。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如果老朱问话时王世宏胆敢说出谁谁谁打他了,那他,就彻底完了。因为,老朱当时一定会把王勇等叫出去,顶到南墙上猛抽,但抽完之后呢?用鬼子六的话讲:“人以群分。”你犯人只能和犯人住在一起,难道你还能去住干部的办公室不成?所以,你还会遭到更重的报复,不值啊!不值!
    经验啊!经验!恍然大悟的我在随后的几年中,如饥似渴地学习这些富贵的经验,最终方能脱胎换骨,重新开始!

大柴湖的咆哮 发表于 2008-12-15 19:19:18

( 十 六 )  水 土 , 水 土 ! [下]
  
    以下是学到的一些关于“服水土”的知识,仅供参考。
    “水土”一词,由来已久。过去水浒里林冲犯了案被发配到什么地方,有个当官的要打他一百杀威棍,好象那也是叫服水土吧!号子里除我之外唯一读完初中的阿明是这样阐述了水土的历史。
    八三年时,全国重特大恶性案件屡屡发生。随着严打的不断深入,号子里关的犯人也越来越多,给监管工作带来巨大困难,由此开始,“水土”之风在全国盛行。八三年也是水土风头正劲的时候。曾有一个八三年住过一段时间的人九几年二进宫,刚进去时有人给他服水土,刚一举起拳头,他就双手抱头,惨叫一声,晕倒过去。后来才知道,他就是在八三年时被人服水土打怕了,心里上已经有了极深的恐惧,一想起来就发毛,这就快赶上中国足球的恐韩了。
    近几年来,随着文明执法和对牢头狱霸的打击,水土的强度已小多了。但虽然如此,基本上每年,都有因服水土打死新犯人而从城区看守所转到上马街枪毙了的。
    水土的分布有一定的规律:羁押犯人时间越短,水土越重,某地经济越不发达,水土也越重。以太原市及周边地区为例:
    后水峪收审所,一个关押基某些案件尚未调查清楚的、或有同案犯在逃尚未抓捕归案的之类的犯人的临时性羁押场所(不是收容救助站),这儿的水土最重。里面的强项水土之一,是用床单里包住半头砖后搓成长条,新犯人顶到墙上后,两个老犯人各抓床单一头,悠起卷着砖头的床单条,悠两圈,悠起劲儿后,“嗵!”地砸到新人的脊背上。这一招一般不超五下就能把人打趴下。收审所羁押时限为三个月,不过也有例外的。
    看守所相对而言羁押犯人的时间要长,这里的水土也相对而言没那么野蛮。太原市分为河西、北城、南城三个区,相应就有河看、北看、南看,还有上马街。南城区相比较经济发达些,人们的生活水平要高些,所以南看的水土就没有河看、北看那么硬,因服水土打死人而转到上马街的大部分是那两个看守所的。河看的传统节目之一是“摘星星”,先在屋顶上虚虚地粘一个纸做的星星,然后,由几个老犯人分别握住新犯人的双手双脚,喊“一!二!三!”一齐往上扔,扔起后就拍拍手躲一边去了,看着新人“嗵!”地摔下来。新人要用嘴把粘的纸星星叼下来,一次不行再来一次,叼下来为止。一般摔四五下后,新人还没有能站起来的。
    从看守所到了劳改队,水土现象就好多了。在这儿,刑期是确定的,你改造你的,我改造我的,谁能多减刑、早出去,就说明混得好,是大油。因此劳改队的水土基本上已不存在了。如果硬要找出一点,那也是由官方实施的“集训”。这些以后再说。
    服水土时,通用的方法之一为“蒙古包”,即用被子把新犯人包住,众人在外面打。因此,“蒙古包”打死人后,全号子的人谁也逃不了干系,而头铺因是组织者,就算他真的没动手,枪毙时也只能枪毙他。通用方法之二为“肘子”。新犯人顶到墙上,由老犯人用肘子击打其脊背,用肘尖打叫“立肘”,把肘放平用大臂打叫“平肘”(这个对身体的损害就小多了),还有把腿踢起后用脚后跟砸下去叫“脚肘”(这个实施时要求腿要踢得足够高且落下来要有力,难度要,用者少)。最重的叫“通心肘”,即上面用立肘打的同时,下面用膝盖往上顶心口,上下一夹击,若方法得当,只需一下就能把人打得背过气去。
    服水土时具体操作者不一,有的有专门的打手,有的是倒数第二进来的打最新进来的,还有的是全号子都上,每人打多少下由头铺决定。
    不过,总的说来,水土发展到我入监时,威慑新犯人的功能已减弱了,更重要的是供娱乐。看守所里,七八个人挤在一个号子里,短的住几个月,长的几年,彼此朝夕相处,时间一长就厌烦了,很需要些刺激,这进来个新犯人正好能满足这一需要。当然也有些纯属程序上的需要,如在上马街。
    王世宏的坐沙发、散步就属于娱乐型的,还有“拍电报”,新犯人背靠墙用脚尖点地,双臂伸直贴墙,这样时间一长全身就会发抖,手指就会不由自主“得!得!得!”地叩墙壁,很有趣的。
    还有个“划船“,要求脱光了裤子坐地下,主要要露出屁股,做出划船的姿势,脚后跟一勾屁股向前一挪,再一勾,再一挪,东墙到西墙,西墙到东墙,磨的屁股很疼,不过也很有意思。
    还有一个叫”看电视“,叫新犯人把头伸进臭哄哄的马桶,再让他讲看的是什么电视节目,讲一会后,有人一蹬马桶,里面的脏东西就随着尿,一漾就漾到人脸上,很脏。
    还有些是有针对性的,如进来个强奸犯,水土就要有些创意,比如让他讲讲他是如何来到世界上的呀,要讲具体喔!要从父母找对象开始,讲如何上床、如何亲嘴、操×的细节一定要讲清楚的喔!敢不讲详细就打!这个也很有意思。
    其他省我不知道,山西省据我所知大同的水土最硬。一条木板上钉着钉子,露出约一厘米长的尖,就往大腿上打百八十下,好可怕!怪不得大同犯人在劳改队无人敢惹,从看守所开始就接受这么严格的培训,佩服啊!
    女监有水土吗?有!太原的女监只有一个,设在上马街。我后来在上马街住了两年多,对女监的水土也是敬佩有加,这是后话。
    在服水土方面我是讨了大便宜的。在南看入监之初,因我是命案重案初犯,怕出意外没给我服,后来跟其他人都熟了,新犯人也一拔一拔地进来,就没再给我服。到了上马街倒是给我服了,不过动手的两个都是小个子力气不大,况且有一个和我在南看住一个号子的犯人转到上马街后正好在这个号,他混得还可以,反正我挨了二十多下,还没怎么觉得,他就说,算了,算了!我就又免去一劫。
    不过,我身子壮,能挨打,但也出手重,后来曾把别人打得牙断了,打得休克过去,等等。于是到了劳改队我吸取教训,打人一般只用耳光,脆生生即疼又不会出意外,还能产生好的震慑效果。
    古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一点不假。

大柴湖的咆哮 发表于 2008-12-15 19:19:34

 ( 十 七 )  好 人 啊 ! 好 人 !</DIV>
  <DIV>  </DIV>
  <DIV>&nbsp;</DIV>
  <DIV>  入监已半个月了,外界的一点消息也没有。我觉得自己被抛弃了,被彻底地抛弃了。我开始感到绝望,悲愤交加的我愈来愈对自己、对未来失去信心。生活在如此的环境里:每天饿得眼发蓝,指甲长了只能在水泥地板上磨磨,洗澡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头发倒是每半个月由六圪旦给“犁”一回,唯一能接触到的文字只有监规,我都快能倒背了:“制局安公市原太,理处加严,重轻节情其视,者违,……”据说,无聊的犯人们居然还有能斜着背下来的!<BR>  难道就让我从此沉沦吗!<BR>  天不灭我!<BR>  1992年12月27日,下午。<BR>  六圪旦开了号门,把我叫出去,“秦干事叫你。”<BR>  秦干事?那个曾用警棍打死犯人的?他叫我干什么?是要打我吗?忐忑不安的我迈出号门,看见秦干事站在办公室门口等我,手里没拿警棍!只拿着一包灰色的什么东西。<BR>  “你这个王八旦!看别人对你多好!把这个拿回去,这个看看以后撕了!”秦干事亲昵地骂着,把手里那包灰东西递给我,啊!是一条围巾!接着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的原话我不记得了,但大意是大家都很想念我,都很支持我,另外,她怕我冷,便织了条围巾,希望我用的着,最后落名是“知名不具”。<BR>  亲爱的“知名不具”!就是你,让我重新鼓起活下去的勇气,重新树立起对自己的信心,使我不再沉沦,使我能在污浊的环境中这自己保留一小片净土!<BR>  一个“知名不具”,当场就让我热泪盈眶!直至多年以后,直至今日,想起那条围巾,想起那“知名不具”,我都心潮澎湃,激动得难以自制!<BR>  “你小子在里面怎么样?没闹事吧?”秦干事习惯性的严厉口吻此刻我却觉得如沐春风。<BR>  “没有没有,挺好的。”我对此突如其来的关心受宠若惊。<BR>  “回去吧!”秦干事一挥手。<BR>  六圪旦把我送进号子后,疑惑地问:“你小子是老秦的关系?”<BR>  我也很疑惑:“我不认识他呀?”<BR>  “操!还用你认识?肯定是你老子在外面给你跑的!”六圪旦破例没骂人,若有所思地走了。<BR>  号门被锁上后,犯人们拥上来看我的围巾。<BR>  “哟!是哪个女娃娃给打的?”<BR>  “是马子吧?”<BR>  “明天我先围上!”可恶的鬼子六,第二天早上放茅时,他围着我的围巾招摇着去厕所,自然吸引了众多的眼球和众多的调侃,他却洋洋得意,怡然自得。<BR>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议论时,我在想,这个“知名不具”会是谁呢?是杨梅吗?不是,她的字我认识。是她吗?也不会,她在老家,远隔千里,不可能。那么会是谁呢?这个疑问困惑了我多年,也感动了我多年,直到出狱后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我才知道了这个好人的名字,她叫延爱东,我的高中同学,当时也在太原读书,现在就职于北京。<BR>  几天后便是元旦。<BR>  这天,六圪旦开了号门,恭敬地请另一个犯人先进去。这人便是我入监那晚遇到的第一个犯人——那个胖子!明显胖子在这儿的地位要比六圪旦高出许多。此刻,他的胖脸上堆满了笑,把一兜东西放到踡缩在坑角的我的面前:“你小子!好福气!来了这么多同学!”<BR>  同学?我一愣,是我那些可爱的同学们吗?他们,他们还在惦记着我吗?<BR>  胖子告诉我,这兜日用品是我的大学同学们送的。他们已来了有一会了,并且现在还在大门外,十几个学生和一个老师,有男有女,非要见我一面,有好几个女的都在哭。领导给他们做工作,解释看守所有明文规定犯人不准同外界有任何接触,可他们还不走。胖子最后强调了一句:“你小子真有福气!”<BR>  啊!我可爱的同学们!你们没因我杀了人而鄙视我,没因我被抓起来而抛弃我,要问谁是最可爱的人?当然是我的这些老师和同学们!你们虽与我本萍水相逢,但却因我而泪洒南看铁门之外!如此大恩大德,叫我白某如何相报!<BR>  我一时哽咽、语塞,默默地从胖子手中接过同学们为我买的东西,只能在心里为他们祝福,为他们祈祷!<BR>  在南看的一年中,此类让我激动不已的还有一件事。那是92年夏天某日。又是那个胖子进来,笑着递给我一包东西:“大学生!你这次这个同学真有意思!”<BR>  他说,这次来看我的是个女学生,个子矮,看守所接待犯人家属的窗户不是很高但她仍需要踮起脚尖、扒住窗台询问我的情况。有人告诉她我没送到劳改队,还在这儿关着。看守所里家属探望犯人时送东西只能送在本所小卖部买的日用品,自己带的不让送(以利创收乎?)。她一摸身上没带钱,又沿路跑回学校取上钱(有好几里呢!)再跑回来时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她又踮起脚尖把买的东西送进来再三被告知不可能与我见面后,才失望地离开了。这些都是胖子亲眼所见!<BR>  我知道,她就是延爱东!虽说当时的我尚不知道起初那条围巾也是她给织的,但今天这件事已足以使我对她感激涕零,愿为她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了!<BR>  几年的牢狱生涯中,亲人、朋友、同学们在精神上给了我莫大的安慰,扶持着我走出泥淖,走向光明!大恩不言谢,我唯有祝愿:好人一生平安,一生都平安!<

大柴湖的咆哮 发表于 2008-12-15 19:19:51

( 十 八 ) 知 已 不 能 , 则 先 知 彼
  
    93年元月初,某一天上午。
    突然,“哗啦啦啦!”钥匙串一阵乱响,打破了看守所的寂静。“咣铛!咣铛!咣铛!”号门一个个被打开。六圪旦拿着一张纸在大声叫人:“点到名字的往外走!”全院都骚动起来!
    这是怎么了?原来是要往劳改队送一批下了判决的人。
    我们号有王勇和宝宝二人。不过他俩早有准备。几天前就利用每天早上放茅的时候跟其他号子里相识的人辞行,十几天前就开始收拾去劳改队的被褥及杂物,一个多月前下了判后就开始每天做俯卧撑、拳卧撑、指卧撑以恢复体力,以免去了劳改队干不动活挨打。此刻他二人一听到点名,就开始打点铺盖,准备开拔。
    这一批我所在的三院要走十多个人,六圪旦给每个人发了一身黑灰色的棉衣棉裤囚服,穿上后,马上就变了样。我们在看守所里都穿得是便装,是自己平时在家穿的家里给送进来的,虽说剪、抠掉了所有的金属部件以防意外,但仅从穿着上你还看不出我们是犯人。而此刻院子里的十来个人一个个不论合适与否一律套上棉囚服,上面是毛茬茬的光头,下面一律是黑面白边布鞋,活脱脱一副犯人的形象!我是否有一天也会如此呢?这个潜在的巨大危机让我不敢去展望。我由衷在拒绝未来的到来。
    犯人们被送走了。号子里的人们有了新的话题,开始议论劳改队的生活,其中陕红凯因是刚从阳泉荫营煤矿出来几个月,他最有发言权。我也很留心地听起来。
    因为对自己会被定个什么罪、会被判多少年、会被送到哪去改造一点消息一点了解一点把握也没有,我已逐渐从最初的迷惘、幻想中走出来,开始了解外界的一切,从看守所到劳改队。
    南看位于菜园西街,也属繁华地段。而大多数看守所都地处繁华地段,(有的原来偏僻但逐渐被繁华包围),因此可能几年后太原就要修一个大型的万人看守所,简称万看,届时几个看守所将合并为一个,管理也更正规,犯人的生活条件也会好一些(当然直到我住了三年多看守所往劳改队送时万看仍处于口头流传阶段)。南看有六个院子。一院是拘留院,二院是服刑院,有的犯人判下来后余刑不到一年就在二院服刑,三至六院关押着未决犯。每个院子都有“跑号的”,即对一个或几个某干部的关系户特殊关照,帮干部做些杂活诸如放茅、看着打水打饭等,当然也有较多一些的自由,别人只能每天关在九平方米的号子里,他则能来回走动走动。世事常如此,别人不能转悠时你能转悠、而别人必须干活时你能不干,只要你与常人不一般,就说明你是大油。三院现在跑号的是六圪旦,他以前的一个叫喜喜,就在我进来的白天被释放了。(不幸的是五个月后又因抢劫进来了。)
    法院下了判决后,我随时等着往劳改队送。全太原市的犯人全部先被送到东太堡砖场(太原二监),这是全省人流量最大的集训点,当然更是个劳改队。犯人们在这儿集训短则几天,多不过半月后,有一部分被留下分配到本劳改队的各一中队开始服刑改造,更多的则被送往西峪煤矿(太原一监),荫营煤矿(阳泉一监),固庄煤矿(阳泉二监),只有极个别的被送至液压机厂(太原三监),这是个工厂,能送到这儿的全是关系犯,父母或亲戚不是处长就是厅长,在这儿改造活不累,吃得好,每天和工人师傅们一起干活,还有许多小女工!嘿嘿!讲到这儿,陕红凯笑了,周围的听众也会意地哄堂一笑。
    当然了,上马街就不一样了。它那儿全是重犯,要枪毙的枪毙了后,死缓、无期、二十年以上徒刑的送到祁县一监、汾阳二监,其他的和我们一样送劳改队。女的判了后都送到榆次猫儿岭,全省就这么一个女子监狱。咱们用的百草牙膏、百草洗衣膏就是那儿产的,以后用的时候闻着点,看看有没有×腥子味儿!哈哈哈!听众们又是哄堂一笑。
    监狱属一级管理,犯人们干的活要相对轻一些,更注重思想改造。全省有三个监狱,除了祁县、汾阳外,还有个临汾三监,只关晋南那边的。祁县一监生产铝盆铝锅等,它也是个对外监狱,有了外宾参观或搞什么联谊活动等就只在这儿举行,因此犯人的伙食、居住条件还不错。汾阳二监是做阀门的,临汾三监是做汽车发动机的。劳改队属二级管理,虽然说起来要以思想改造为主,但劳动改造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山西煤多,劳改队也以煤矿为主,农场和砖场等劳动密集型企业次之。
    一说下坑,众人脸上皆呈现出惊恐。是啊!那底下,离地面几百米,黑洞洞的,四块石头夹一块肉,多危险啊!众人纷纷表示,哪怕在东太堡受的苦再重也不愿下坑。陕红凯对众人对下坑的惊恐不屑地摇摇头,哪有那么玄!劳改矿虽说是劳改队但安全设施之装备精良比社会上的一般矿井有过之而无不及。见众人不信,陕红凯也不再多说。这人平素寡语,遇有意见不同者丝毫不加争辩。(在劳改队改造几年后我才发现,只有具有这种性格才能说明你的改造取得了一定效果)。
    那么,众人皆神往的东太堡是什么样子呢?这个劳改队是全省最大的集训点,每年的犯流量达数千人之多。集训时就不在这儿说了,单说分下队后具体的劳动吧。
    东太堡砖场,顾名思义就是做砖的工场。多年的挖土烧砖已使取土点成了一个深达几十米的硕大的深坑。每天,拉土的犯人要从最深处拉上一平车一平车的土上来,拉湿胚的负责用平车将砖机切好的湿泥胚一趟趟运至窑中,码窑的在几十度高温的砖窑中码湿胚,卸窑的要把烧成半成品的烫手的砖码到平车上。这儿我强调平车,是因为东太堡的平车是特制的特大号平车,用钢管焊就,拉车时挡些薄板,轻捷好使。每天收工后拉车的要把各自的平车该充气的充气该上油的上油,以保证能满足第二天的要求。什么要求?只有六个字:空车飞,满车跑。这六个字看起来简单,操作起来就需要强壮的身体和坚韧的意志。一大车土几百斤,一车湿胚一两千斤,满车时要求拉车的必须跑起来,空车时要求拉车的必须飞起来不允许能看见平车的辐丝!若有违者,放心,随时都有人监视你!那些受到照顾的关系犯们有的被安排在某个坡度陡的地方每辆车过来时推一把,有些只登记每辆车拉了几趟,还有许多被称为“放小哨的”,每日里手持白蜡杆在场界处巡逻以防有人越狱逃跑。至于那些胸挂红牌的“三大员”,就更不必说了,那是绝对的大油!
    如果发现了某人违反了“空车飞,满车跑”的原则,那么,别人拉车时可以派一个帮忙推车的,而你拉车时就要派一个手持白蜡杆的站在你的平车上,你跑慢了就打!罚你多拉十车,会有人在暗中监视你,你若自做聪明少拉一车或几车?那就再加罚十车!敢不拉者打!敢“服股(反抗)”者打!什么白蜡杆子×斗板子铁锹铲子镢头把子,什么都可以往身上招呼!因为不听大油的话,也就是不服从管教!抗拒改造!抗拒人民民主专政!打!敢不听话?哼!这就是下场!
    我听得心里直发毛:就这么个地方,人就必须象牲口一样干活,为何人人向往,得到号子里如此的青睐?后来我才明白,一方面是对煤矿下坑的巨大恐惧使然,二方面,在南看的犯人基本以太原本地人为主,他们都希望自己家里能给跑跑关系、疏通门路,留到东太堡后哪怕混个放小哨的也可以呀!而我就不行了,我是外地人,我也没有关系,我的命运会是如何呢?会被送到东太堡所谓的“毛驴队”劳改吗?还是会被送到某个劳改矿下坑呢?还是会被判个无期什么的被送到某个监狱度过一、二十年的光阴?我不知道,也不敢想,因为必有一条路是我一定要走的,但我哪条也不想走呀!
    老天!你若真有灵的话,帮帮可怜的我吧!我是被冤枉的呀!那些当官的收了好处硬要判我,老天你可是知道我的具体情况的呀!老天!你睁开眼帮帮我吧!
    老天没有睁眼。我后来不仅以故意伤害罪被判处十年,还被送至东太堡——临汾三监——晋普山煤矿——荫营煤矿,直至出狱。
    老天的眼瞎了,瞎透了!

大柴湖的咆哮 发表于 2008-12-15 19:20:06

 十 九 )  暗  战  (上)
    王勇走了,头铺的位置便空出来了。一个上午,就这么空着。
    现在号子里的几个,只有阿飞和鬼子六相比起来算是个社会上的混混,而鬼子六相对要混得好些(从穿衣上就能看出来),但阿飞进来得要早一些,有好几个同案分布在其他院子,六院的那个可能还有点关系已混成“跑号”的了!因此在头铺的继承权上二个各有千秋。
    在号子里头铺的选择上,干部及跑号的一般奉行不干涉内政的原则。
    阿飞绰号“小飞侠”,据鬼子六说,他打架时背后插两把剑,腰带上插两把菜刀,很可笑的,只能在他们那一片住宅小区算是个人物。
    鬼子六,既然能得此绰号,据阿飞说,他实在是鬼得厉害,只会吹牛,在社会上混时骗人无数,只能在他们那一片住宅小区算是个人物。
    噢!原来这两人只是些小混混,势力范围仅局限于自己生活的那一小片地方,那么大混混是什么样呢?后来我才知道,太原市确有些大混混,只是没有今年枪毙的东北的刘涌那么有名罢了。这些以后再说。
    不管谁混得如何,总得有人睡头铺呀!
    午饭过后,到睡觉的时候了。头铺的位置还空着。号子里气氛压抑。
    这时,鬼子六开腔了。他俨然很尊敬地样子招呼众人:来!把阿飞的铺盖搬过去!
    一言即出,号子里顿时活跃开来。便有人给阿飞搬铺盖。
    阿飞并没有当即应允,还是谦让了几句:不用不用,谁睡不一样!都是些弟兄们!
    但是,还是确定了阿飞的头铺位置:西墙根。鬼子六则把自己定位在东墙根,大概他深谙:在家靠房,出门靠墙的道理吧!阿明挨着阿飞,陕红凯挨着鬼子六,我还在中间,王世宏还睡地铺。
    王勇走了。这个彪悍后生的离去于我仿佛掀走了沉重的一页。现在,我和号子里的几个都熟了。虽说我现在每天洗饭盆,但再来个新人洗马桶后我就可以升级为打被垛的了。每天打完两次被垛、吃完三瓢两圪旦,我就可以什么也不干,幸福地发呆了。我相信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午睡时,看着我们五个人幸福地挤在坑上,我忽然有了一种认同感,就觉得我终于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这种想法好象很可笑,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说意味着不可预料的危险的减少。这种感觉,真好!
    黄昏时分,又调号了。我们号子现在人太少,从六号调过来一个。六圪旦说,把老崔调过来。
    老崔,大个子,长着一张憨厚的脸和两片女人一样琐碎的嘴。自称也是个混混,自称认识谁谁、谁谁,自诩常在哪哪、哪哪喝早茶、吃大餐。但我看他那张不知疲倦谍谍不休的嘴,就觉得他混得并没有自夸得那样好。我的推断得到证实,阿飞他们说老崔只知卖逑个嘴,逑的个真本事也没有!纯属一个劈×犯!
    鬼子六问:那明天谁倒马桶?
    阿飞一瞪眼:他倒么谁倒!又向王世宏一呶嘴:明天早上你和老崔倒马桶,以后你洗饭盆!
    王世宏感激地点点头。
    一会儿,老崔抱着铺盖卷过来了。当六圪旦在他身后“咣铛!”关上号门后,他大马金刀地把铺盖卷往坑上一放就开始不停地说呀说,内容无非是些社会上的事。我们没人吱声。阿飞在地上七步一转身地踱步。鬼子六的双眼滴溜溜乱转。老崔自言自语了二十多分钟后见没引发任何反应,便“啧啧”两声,以一句:“这年头,咋透来!唉——!”而告一段落。
    这时阿飞开腔了:“老崔,这里头你也知道,你在那个号住得时间再长,到了这个号也是个新人。水土么,咱们就免了吧,明天起你洗马桶擦地吧!”
    “能行能行!那有啥不行的!都是这么过来的,谁不知道呀!洗个马桶擦个地算个逑啥呀!规矩么,谁也要守!咱们社会上混的后生……”老崔又开始了第二轮的自言自语。
    晚上,老崔和王世宏睡在地铺上,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忠实的听众,终于能大谈特谈他在社会上诸多惊天地泣鬼神的事绩……
    第二天一早,老崔乖乖地洗开了马桶、擦开了地。而我,起床后也自豪地张罗着打被垛。一切秩序井然。
    放茅时,鬼子六和这个号pie两句又和那个号pie两句,俨然大油的模样。听人说他刚进来时,王勇怕日后收拾不住他,服水土时可是颇下了番功夫,全号子人都上,能用的招全使,可把个鬼子六整得斯文扫地抬不起头来。而今天,他总算混出头了!虽然他不是头铺,但从他言谈举止上分明能感觉到,不是他鬼子六当不上,而是他把头铺大度地让给了别人!其气焰咄咄逼人哪!
    阿飞应该能感觉得到,但他什么也没说。任何时候责、权、利都是相对应的。头铺睡的地方宽、别人家里若能送进些吃的来由他分配,但他也要相应承担诸如找些炮一类的义务。毕竟,这是重中之重呀!全号子里都已旱了很长时间了。阿飞已托六圪旦联系他那个在六院跑号的同案,希望能给送来两包黑玉蝶抽抽。(玉蝶,烟名,无过滤嘴,劲大,一根玉蝶烟可以分开卷四小炮或三大炮,社会上仅卖五毛钱一包,可以说物美价廉,颇受犯人用户的好评。)
    我隐隐感觉到,好象哪儿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 

大柴湖的咆哮 发表于 2008-12-15 19:20:22

 二 十 )   暗   战  (中)</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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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IV>  从这天下午开始,我的肚子就觉得不舒服,但我想还是强忍着吧。<BR>  晚饭后,肚子愈发难受。一摸,还胀得老高,里面瓷实实的,憋得厉害。阿明让我扒到窗台上,看六圪旦过来时让他开一下门,去放放茅或许会好一点。<BR>  我扒到了窗台上瞄着。但只感觉肚子里有什么东西一勾一勾顺着嗓子眼往上冲。强忍了几次后,我终于憋不住了,冲到马桶边,盖子刚掀起来,“哇!”,一股污物喷涌而出。好难受!我真的是换水土了吗?<BR>  “以后吃饭注意点!土豆皮不要吃。上面那么多泥,把你肠子糊住了,只能从上面出。”经验丰富的陕红凯依旧冷冷地说。<BR>  原来是入监一个月来,每天饿得眼发蓝,饥不择食,每天中午、晚上两瓢菜汤中仅有的几块土豆一丁点也不敢浪费,土豆皮上连着泥也得强咽下去。今天,淤积于腹中的泥沙终于给我服了一次水土!<BR>  我站在马桶边大吐特吐。最后实在没什么可供吐的了,还在那儿干呕。古人说,贪多嚼不烂,就是在说这些土豆皮么?<BR>  “卖货停够三个月了吧?”<BR>  “快了快了,再过几天就差不多了!”<BR>  这我才知道,看守所里出于对人权的保障,原来每个月都卖一次货的。家属给犯人送的钱不能以现金的形式存在,只能存到看守所的帐上,到卖货时犯人可以用来买些方便面、火腿肠之类的。这么个充满人道主义的举措为何停了呢?我满腹狐疑。<BR>  原来,五院有个号子里的几个犯人想越狱逃跑。他们中有个说自己会修自行车。于是爱占些小便宜的某公安便每天把自己的或亲戚的自行车推来,找些改锥扳手让他修、其他人擦得锃亮。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他偷偷把改锥扳手留在号子里晚上封号后,一人在窗户上放哨(墙上有巡逻的武警,这儿称之为“大兵”),其他人轮流挖洞。功夫不负有心人,洞挖好了!<BR>  看守所的格局是,几个院子被一堵墙围起来,外面还有一堵高墙,上面架着电网。两堵墙之间是两米宽的一条走廊。几人出洞后,沿走廊来到最前端,找到出口!一道铁门之外便是市局五处(预审处)的办公楼,从那儿就能回到花花世界!<BR>  不幸的是,他们看到一个硕大无比的铁锁,快有人的脑袋这么在!他们估计,砸一辈子也砸不开这个锁。怎么办?回去自首吧!于是,一行人又沿原路返回,钻进洞回到号子里,高声呼叫要坦白,要老实交待未遂的越狱行为。<BR>  走背运的人啊!事后他们才知道,那个硕大的铁锁就是个坏锁,是个外强中干的摆设,只需一个小孩轻轻一拽就能拽开。而他们当时所缺的,就是那么一点点勇于尝试的精神。造化弄人哪!<BR>  此事惊动了南看,惊动了五处和市局的领导。爱占小便宜的某公安被处分,号子里的几个都戴上大镣以示惩戒,同时领导们决定:不能让犯人们吃得太饱能挖洞,南看停止卖货三个月!<BR>  城门失火,涣及池鱼!得知事情原委的我,对他们这种极端自私的不道德行为,很很在心城痛斥了一番。<BR>  不过,毕竟,三个月的期限就很快要到了!<BR>  卖货了!<BR>  六圪旦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给各个号布置任务:这个号给他买一箱方便面,那个号给他买十根火腿肠……轮到我们号,六圪旦在号眼上很恼火:“一帮子挨逑货!就大学生有一百块钱!算了,就给老子买两个水果罐头下下火!”<BR>  “六哥,我爸没来看我?”阿明在问。<BR>  “六哥,我家里前几天来看我时还给我拿了双布鞋,就没给我上些钱?”鬼子六在问。<BR>  “六哥,我老婆没给我上些钱?这个死鬼!”阿飞愤愤地。<BR>  得到的是一一否定的回答。 <BR>  六圪旦离去后,号子里众人面面相觑。一个个自称在社会上混得如何如何,原来,哈哈!也不比我强到哪儿去呀!我心中暗喜。<BR>  “大学生!一会儿叫你买货时,给六哥拿两个罐头,搬箱子面,还有钱就都买了肠子!”鬼子六命令我。阿飞没吭声。<BR>  与别的号满载而归相比,我们就寒酸多了。我很轻松地把东西搬回号子。罐头,在半路上就被拿走了。这箱方便面,毕竟是我花钱买来的呀?它是属于我的吗?我扪心自问,总觉得不大可能。<BR>  “放那边!”鬼子六一声断喝打碎了我的幻想。我咽了咽口水,把方便面放在阿飞的铺前面,还有两根火腿肠,散发着诱人的色泽的香味。<BR>  鬼子六拿起一根扔给阿飞,把剩下的一根一折为二,一半给阿明,另一半自顾大嚼起来。<BR>  我眼巴巴地看着,不由地想起阿Q的话来,那是我的火腿肠!很香很香的两根火腿肠!阿Q的钱丢了姑且还知道可惜,此刻,我的东西被别人享用,叫我如何不心痛!但我又能如何呢!敢服股吗?不敢。那就只好让他们吃吧,我还有一箱子方便面呢!<BR>  第二天早饭,糊糊打回来后,阿飞给鬼子六、阿明各发了一袋方便面,自己也拿了一袋,揉碎,泡进糊糊里,过一会儿,方便面膨胀起来,散发出的调料味勾起了我对美食的向往。阿飞开始慢慢享用,其他二人也如此。整个过程中,没人看我一眼,我仍旧只能眼巴巴看着我的方便面也沦为别人的腹中之物!<BR>  晚上封了号后,闲聊时间,鬼子六向阿明使了个眼色。阿明凑到阿飞跟前,“飞哥,吃包面哇么!”<BR>  阿飞瞪了他一会儿,突然笑了,“那咱们就吃点瓜子吧!”<BR>  他拿出一包面,揉碎,撕开,摊在铺上,“来吧,吃瓜子!”几人闻声都围过来,一丁点一丁点地拈起方便面的碎屑吃。噢!这就是吃瓜子呀!<BR>  几天以后,方便面的数量锐减!不过这和我没关系!反正它又不是属于我的,早点吃完才好呢!省得我一直眼馋!<BR>  大概中外交方面的努力没取得任何成效,反正阿飞没有从跑号的同案那儿得到半根烟,只得到一句很扫兴的话:“有逑!我还旱得厉害呢!”再加上鬼子六日益嚣张的势头,阿飞开始在本号子内寻求支持。<BR>  马克思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我此次帐上有一百元,说不定下次就会有二百元!于是,此刻的我就成了阿飞拉拢的首选目标。<BR>  当箱子里的方便面由一百袋锐减至十多袋时的一天早饭时,阿飞突然扔给我一袋:“泡个面吧!以后,想吃就过来拿!”话虽这样说,但我哪敢呀!我受宠若惊地接过方便面,学着他们的样子,揉碎、泡进去,一会儿,膨胀起来了!一尝,果然美味异常!此物只应天上有,号里能有几回闻呀!<BR>  就在这天的晚饭后的闲聊时间,鬼子六突然来到踡缩在坑角的我的面前,盘腿坐下,开始象个文化人一样,与我探讨起有关大学生活的话题。谈吐之间少了些脏话,多了些做作。<BR>  社会经验虽少但很敏感的我感觉到苗头不对,再看看阿飞不时投过来阴沉的一瞥,我只敢敷衍了是,任鬼子六在那儿回忆光辉的童年时曾取得过的第三名的好成绩。<BR>  总的来说,看守所或是劳改队里,人与人之间很简单,人与人斗争的目的也很直接,为了一口吃的马上就能翻脸。你能给我吃饱我就听你的,或是你能让我干的活轻点我就听你的,一但达不到要求,马上就会转而投靠别人。就是这么赤裸裸。<BR>  不过,社会上的君子们又能好到哪儿去呢?</DIV>

大柴湖的咆哮 发表于 2008-12-15 19:20:51

( 二 十 一 ) 暗 战 ( 下 )
  
   已是腊月二十几了。
   下午,六圪旦突然出现在号眼上:“四院出事了,把瓜皮调过来了,老朱说先放你们号,一会就来。”说完“嗖”消失了。
    正嬉戏的人们霎时寂静下来。
    跑号的有大有小,六圪旦仅属于小中的渺小一族,而六圪旦所称的“瓜皮”,就属于“大油”一类。好象是瓜皮正在号子里喝酒,被五处的领导抓了个现行。瓜皮一类大油们喝个小酒,南看的领导都睁只眼闭只眼,本院的干部们忙前忙后就忙些为其偷偷买酒买菜。可惜,今天撞上的是五处的傅处长!傅处长痛斥了本院干部们一通后,要求对瓜皮等几人“严加处理”。这可难住了干部们。处理得轻了交不了差,重了对不住瓜皮平日里对自己的好多关照,怎么办?算了,调个院吧!干部们终于想出了这样一个两全之策。
    但是,几家欢乐几家愁。正当四院的干部们暗喜稳稳地送走了瓜皮时,三院三号的头铺二铺们犯愁了。是啊!四院的大拿,到了你号里,敢把他如何?你能把他如何?让他睡头铺?不甘心!给他服水土让他洗马桶?没这胆子!头脑简单四肢也欠发达的阿飞又开始在地下七步一转身地踱步。鬼子六没吭声。我料他也不敢。他应更深知人之善变,如果出的馊点子让瓜皮日后得知,那还有好果子吃?陕红凯依旧冷漠,他在整理他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他也下了判,年后就要开拔去劳改队了。我也不敢再在坑角幸福地发呆了,而是紧张地分析瓜皮的到来会不会对我现有的地位造成影响,分析结果是,不会,因为这是他们大油之间的事。
    晚饭过后,“咣铛!”一声,号门开了。
    一个犯人抱着硕粗的铺盖卷进来,放在床上,站到一边。
    又一个犯人拎着一大包如脸盆、香皂、换洗衣服进来,放在床上,站到一边。
    又一个犯人拎着更大一包进来,全是吃的,放在床上,站到一边。
    这时,才缓步踱进一个留着标准的板寸的后生(因为我们全是光头,他那一头寸长的黑发着实让人羡慕)。他衣着整齐(不象我们,衣服上总有些抠掉了扣子的痕迹),披着军大衣(这可是大油阶层才有的装备!)。他身材不高,但看上去很壮,脸色红润(我们的脸色?只能算是菜色),脸上的肉横着长,小眼里发出的光一看就不属善良之辈。
    瓜皮是我这一生见到的第一个长着凶相的人。与他相比,王勇阿飞看上去就是忠厚青年,而鬼子六则是谦谦君子了。
    六圪旦谄笑着跟着过来,“就睡这儿吧,将就一下么!”
    瓜皮嘴角一动,算是回答了他的殷勤。他向四周扫视了一圈,向那三个给他搬东西的犯人一挥手,:“回去吧!告诉老苏给我拿点烟过来!”又扭头向着六圪旦:“没事儿!我,到哪儿不一样!”他的嘴角挂着一丝微笑,但更象是冷笑,桀骜不逊、鄙视天下的冷笑。
    六圪旦碰了一鼻子灰,谄笑着走了。他也不敢安排谁谁一定要睡头铺,因为,号子里的潜规则嘛!强者为王!
    号门锁上后,头脑简单的阿飞这次没有发简单。他一挥手,“来!把瓜皮的被褥铺到我旁边!阿明,你往那边挤挤!”瓜皮对此安排也点头同意。可能他这人不太计较一日之短长吧。于是,铺的问题解决了。
    第二天一早,王世宏和老崔乖乖地去倒马桶,我打被垛,阿明叠被子。没有人敢指使瓜皮干任何什么。大概是他的势头压倒了这些小混混吧!
    瓜皮呢?他还在呼呼大睡。放茅时还不起床还睡觉,这在以前是谁也不敢做的事!谁不怕可怕的皮刷子打呀!可瓜皮不怕。
    瓜皮虽说是挨着阿飞睡,但他的被子又厚又在棉花又柔软,占的地方比头铺还宽。阿飞本来说瘦,家里给送的被子又薄。此刻看看坑上,优势谁优谁劣已非常明显。
    号子里的人们在议论。借此表示一下自己的看法。
    阿飞笑着(他可是很少笑的)说:“这个瓜皮,昨晚快把我挤到墙上了。”阿明因是和瓜皮打颠倒睡,也在嘟囔着瓜皮睡着以后乱踢腿把他踢了一脚,鬼子六在问昨晚是谁打呼噜吵得他睡不好。
    就在人们眉来眼去之时,四院有货送到。
    六圪旦领着一个衣着同样整齐的犯人进来。他叫醒瓜皮,放下好几包白桂花,好几包黑玉蝶,一个打火机,走了。
    瓜皮伸伸懒腰,打个哈欠,留下打火机和一包桂花,把其他的往阿飞铺上一推:“留点大伙抽的,其他的放起来。”
    众人的眼全亮了!这么多烟!有好几包呢!白桂花就不敢想了,黑玉蝶就能抽好长时间呢!居然还有打火机!以后就不用搓火了么?但是这么多烟,往哪儿放呢?看守所里经常查号。届时犯人站到南墙根,干部或武警搜身,号子里由干部或武警进来把铺盖全抖开看有无违禁品。这眼看就要过年大查号了,这烟倒是好东西,但能往哪儿藏呢?
    瓜皮拆开一包桂花,给阿飞、鬼子六各发了一根,点着,深吸一口后,一看,烟还在坑上。再看看阿飞一筹莫展的样子,瓜皮很纳闷:“你们坑洞里就没有掏的洞么?”
    洞?我们都愣住了。坑洞里只能放些饭盆等杂物,哪里有洞呀?
    瓜皮确实很机智,不知是先天的智商高还是后天的锻炼使然。他不在问什么,只是一挥手:“先把烟放一放,马上就开干!”
    放完茅后,号门被锁上了,接下来该是吃早饭了。此刻,干部们开始起床、洗漱,房顶上巡逻的武警也不再转悠。因为,相比起来,这是一个最不会出任何意外的安全时段。就在这个安全时段里,我们开始挖洞了。
    在哪个坑洞里动手呢?瓜皮给我们讲,不能靠角,越靠角越容易引人怀疑。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所以要在最外面一个坑洞里动手!
    号子里的坑是砖土结构的。南看几十年的年龄使土坑的泥土有些发酥了,比较好挖。我们用牙膏把子细致地把这个坑洞里靠后上部的一块砖头四周的泥土慢慢抠出来,倒进马桶里。这可是个细致活:人只能趴着,头是伸不进去的,只能把手伸进去后凭感觉抠。但是,对香烟的向往超过了趴得腰酸抠的手疼等任何不适。除了瓜皮和阿飞,其他人轮流趴下去抠。我不抽烟,他们一个个自告奋勇地接替也没人肯让我抠。
    终于,约莫半个小时后,一块砖取出来了!
    剩下的工作就简单多了:里面全是土,好抠,把洞扩大到能放下两三条烟的空间就可以了。然后把砖头放进去,摆齐。地上的土要处理干净,不能留下丁点破绽。
    最后,瓜皮说,要往里面放两三双鞋,不能多了也不能没有。这样,大兵查号时才不会对这个坑洞产生怀疑。
    烟藏好了。外面只留了一包白桂花和一包黑玉蝶。打火机?瓜皮说查号时藏裤衩里头。大兵不会捏咱们的旦。众人们心悦诚服地哄堂一笑。
    就要开早饭了。瓜皮让给每人都发一袋方便面,一会儿往糊糊里泡。
    瓜皮说,这些面算个逑!号子里就是缺烟,哪能缺了方便面!烟哪怕就咱们抽白的板油们抽黑的,但方便面板油们得有的吃,吃完了再闹来呀!连这个都做不到还当个逑的大油!
    阿飞和鬼子六无言以对。早上刚起床时他俩还眉来眼去,颇有些联合起来对付外来势力入侵、恢复自己地位之意。但瓜皮的这几句话,把他们这些念头都吓没了。什么联盟,什么头铺,在物质利益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直到走,阿飞也没有给瓜皮腾出头铺的位置。那样就太伤自尊了。但他每晚就那么被身边的瓜皮挤着,只留下窄窄一条,比我们睡的地方宽不子多少。
    一切的暗战,停止了。

大柴湖的咆哮 发表于 2008-12-15 19:21:17

二 十 二    瓜  皮
  
    瓜皮懒懒地起了床,已到了开早饭时间。
    轮到我们号打糊糊时,瓜皮还未完全穿戴整齐。但是六圪旦已经在外面叫了:“三号!打饭!”
    瓜皮淡笑着冲着阿明:“明子,给捎上。”
    捎饭是不允许的。让别人捎着打饭说明你要大油。干事们就要用皮刷子猛抽:“操!耍大咧!老子要把你打成板油!“所以,除非腿折了或高烧五十多度实在起不来,是没有敢让人捎着打饭的。
    但瓜皮就是这样淡淡地向着阿明一笑,吩咐了一声。好象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阿明迟疑了一下,还是拿着两个饭盆出去了。
    走到饭桶旁边,阿明赶忙陪着笑解释:“六哥,瓜皮他……”
    “知道了,快走吧!”六圪旦不耐烦地一摆手,居然没有深究!
    于是,我们都知道了。瓜皮不仅在四院时耍得大,到了三院余威犹在,干事们也需考虑三分,六圪旦自然就不必说了。但是到底他是谁的关系才使他耍这么大,我最后也不知道。只知他还只是个小混混,还需要干部方面的关系,而不是诸好“南二伟,北道行”,或汪洋、刚头、小四毛等,威望已大得到了哪儿都有人尊敬。我猜想瓜皮的关系最小也是个处级干部。
    早饭过后,照例是阿飞的踱步时间,但今天他没踱。
    号子里的人们,两三个在抽白烟,其他几个在卷炮。我不抽烟,便给他们放哨。首次值此大任,我激动不已。我不仅利用反光镜紧盯着办公室方向的动静,还不时地看看对面墙上是否有大兵溜达过来。我全神贯注,全力以赴,决心取得放哨工作开门红。
    用来卷烟的纸是太原日报。据听说用山西日报撕下来的纸条卷起来的炮就是不香。这一点让我很纳闷:都是太原产的纸,味道的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也许是心理作用使然?不过没文化的人特喜欢盲从这一点倒是真的。
    很快,炮卷好了。用香烟将卷炮对着后,板油们津津有昧地抽了起来。只有瓜皮一个人是用食、中指夹着烟,也就是社会上人们抽烟时的常用姿势。而其他人,包括阿飞和鬼子六,一律是用拇、食指捏着烟嘴,五指踡起来虚虚地包住烟。这是号子里抽烟的常用手型,一有情况一把就能把烟捏灭团在手心里,趁机扔掉后,打死也不承认刚刚抽烟了。
    瓜皮盘腿坐在他松软的铺上,淡笑着看着整个号子。他对阿明说:“明子,给我卷个炮。很久没有尝尝卷炮的味道了。再搓个火,让我看看你的功夫怎么样。”
    阿明眉清目秀,年轻,修长身材。有这么个小伙子给自己做些杂活,这者大油的表现。在劳改队这一点发展到了极致,小伙子成了小瓜旦子,不仅做些杂活,还要尽到妻子的义务。不过这是后话。
    阿明白皙修长的双手灵巧地卷好了一根精致的炮,夹到耳上,又从某个褥子的角上拽了些棉花,撕薄,裹些烟灰,双手把它搓紧,又看了看瓜皮的新白边鞋,说瓜皮的鞋底上纹路深,好搓。阿明把手伸进鞋里,先轻轻地把棉花条搓瓷实后,左手摁右手,用前后急速搓动,五六下后,一缕青烟升起,同时一股焦味传来。阿明把冒烟的棉花条轻轻拉松,用力一吹,着了!
    瓜皮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他也拽了点棉花,在里面放了点烟灰,用手搓成条后,拿了一只阿明认为底子纹路不清不好搓火的旧白边鞋,之后,不是在地上而是在墙上,不是用又手而是用单手,前后几下搓瓷实后,用力前后拉动。几下子,一缕青烟升起,同时一股焦味传来。搓着了!
    看来,瓜皮并非等闲之辈。这等技术,不是三天五天能练出来的,况且这东西也讲究个悟性。瓜皮在这方面就很有悟性。
    瓜皮蹬上白边,开始和阿飞一样的七步一转身地踱步。
    瓜皮说,透他妈!老子出去后,不穿宾度王了,改穿白边!到了开化寺舞厅,上面是皮尔卡丹,下面是白边,准吓他们一跳!老子要在舞厅正中央卷个炮、搓个火!说明老子不忘传统!
    众人附合着一阵大笑,纷纷表示类似的观点。鬼子六说出去后,要给家里的每间房子编号并写到门上,要在每扇门上挖一个号眼,时不时还要查查号。阿飞说出去后,每天早上要把家里人叫起来放蓣。众人们又是一阵大笑。
    瓜皮踱到号门旁,用手指在铁门上写下一个大大的“冀”字。这个字行中带楷,很见功底。
    瓜皮说:“我姓冀,北田共的冀!叫冀××。”
    瓜皮踱着步,指着铁门上的字说:“我在家没事干时,就找了几个字帖,专找”冀“字练。看我写的这个字!你们谁能写这么好!”
    瓜皮作为一个混混能有这点书法的爱好实属不易。虽说他的书法仅是一个字的书法,但这也属高雅的文化味十足的爱好。后来我发现,混混们若真心真意有了某些文化味十足的爱好,那多半要出大事。比如杀人魔王王彦青喜欢钻研微积分,汪洋喜欢物理化学,等待。
    瓜皮也爱猜谜语。
    瓜皮踱着踱着,说,我给你们出道题。
    瓜皮在笤帚上拽了几根细枝,折成六根一样长的,摆到坑上,摆成两个连着的三角形:
  
  
    瓜皮说:“我说的题你们每个字都要听清,每个字:两个正三角形,如何只动一根,让坑上变成一个正三角形,一个标准的正三角形?”
    “什么是正三角形呀?”王世宏问。
    “就是等边三角形,三个边一样长!”
    众人开始思考,有的动这根,有的动那根,但总是不行。
    瓜皮洋洋得意地踱着步:“给我出这个题的人说,把我脑子想烂也想不出来,结果,我想了整整三天才想出来。我敢保证,就你们的智商,把脑子想烂也想不出来!”
    我也在思索。很明显,六根小棍,两个三角形,只动一根是绝对变不成一个三角形的。说明得想些歪招。
    突然,我眼睛一亮。
    ……
    ……
    众人看着愣了一会,纷纷点头称是。
    这时,瓜皮出了题还不够三分钟。
    瓜皮“嘿嘿”地笑了,说,大学生就是有两下子!
    于是他宣布,以后他出谜语时我猜中后不准先说出来。
    瓜皮随后又给号子里除我之外的众人出了几个字谜,如:安字去了宝盖头是个什么字,上头去下头下头去上头左边去右边右边去左边,等待。反正都是些需要动歪脑子的字谜,不能只正常思考。不过正常思考那些众人也猜不出。因为他们普遍承认,从小最怕动脑子,到现在脑子就象生锈了,想动也动不了了。
    不过,在瓜皮和我住一个号子里的这段时间内,也没见过他有过喝些小酒呀这些大油的举动。是他的关系户和他的关系不牢固了?还是他只能扎根于四院、换到三院就耍不大了?桔子在淮面淮北不一样,瓜皮在四院和三院的差距为何就这么大呢?
    难道所有的跑号的都是这样,换了院子就不行了么?
    当然不是!比如四蛤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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